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上卷 斜阳暮 ------------ 第一章 棒杀 正午,九道山庄。 被吊在树上的八号已经抬不起头。 烈日下汗水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他慢慢眨眼,模模糊糊看见自己悬空的双脚擦着地面摇晃。他的影子也在摇晃,晃过地上斑斑点点的鲜血。 八号疲倦地等着下一道鞭子落到自己背上,却听见护卫离开的脚步声。 他长松口气,闭上眼,耳中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死气沉沉的安静里他渐渐觉得天旋地转,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阵阵恶心反胃。 然后八号听见一个沙哑温柔的声音:“喝水。” 八号惊讶地睁开眼。他知道正午没人会在被晒得滚烫的院里走动,可他睁眼后看见瘦小的岚站在他面前。 他干裂的嘴唇碰到冰凉的碗沿。 岚轻声道:“喝水。” 八号没有喝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她相识不过七天。 七天前,他们和另外十一个人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站在九道山庄门口。他们是庄主荣引买下的奴隶。八号畏畏缩缩地站在奴隶中,听荣引暴躁地警告他们不准和女人说话。 八号忍不住悄悄回头,瞥见人群尾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十三个奴隶中唯一一个女人。她低着头,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那时他只知道她叫十三号。 后来他和其他奴隶被赶回住处时,看见她一个人被押向厨房。他正缩在七号背后偷偷张望,护卫头领过来,命令他们每天派人去厨房拿饭。护卫头领的声音沙哑古怪,警告他们记住庄主规矩,不准和十三号说话。 八号赶紧垂下头,盯着地面。他不觉这规矩有何不妥,他早已习惯服从。 四天前,轮到八号去厨房。八号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十三号把食盒提到屋外。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十三号的模样。 十三号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束在脑后,和男奴一样的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瘦小身躯上。八号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回屋,关门。 八号在她门前愣了很久。 他艰难地从她的目光中琢磨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无奈和温柔,而后梦游似的提着食盒回到住处。此后他心里总是浮现她抬头那一刻的眼神,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反复描摹她的模样。 十三号并不漂亮,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皮肤粗糙,头发干枯凌乱,唯有一双大眼睛闪着一点柔和的光,让人知道她还是个年轻女人。 八号揽下了拿送食盒的事,这样每天有四次机会见到她。 他不能跟她说话,但只要看看她,只要她的目光望过来,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好像还只有十八岁。 一天前,十三号提出食盒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有几碗饭翻出来掉到地上。 八号下意识快步上前,他没有去管散落的碗筷,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隔着衣服抓住她手臂时,突然感到自己心跳停了一下,也感觉到她细瘦的手臂在他手中轻颤,一丝红晕浮现在她脸颊。 八号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烈心跳淹没,他呆呆地抓住十三号的手臂,呼吸急促。 好像过了很久,十三号才轻轻挣开他,蹲下来收拾碗筷,低着头:“对不起,饭洒了。”八号想回答她,但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话。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只用说“是”或者“遵命”就能活下来。八号茫然失措,心底泛起非常陌生的懊恼沮丧。 十三号把碗筷放进饭盒,抬头见他手足无措欲说还休,忽然抿嘴。八号想那应该是个笑容。 十三号轻声道:“别叫我十三号。我叫岚。” 整整一天,八号沉浸在这句话中不可自拔。他一遍遍回味她沙哑柔和的声音和隐隐一现的笑容,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在心底默默重复她的名字。 她不叫十三号,她有名字。 八号和岚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奴隶。 八号不知道那里叫什么?他自己把它称作黑屋。在黑屋里,奴隶们被隔离开,唯一学会的是服从主人。他们是工具,只需要编号,不需要名字。 八号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在岚告诉他她的名字时,他又想起来了。 这像一道细微的光亮照进黑暗,八号举着铁锹时发现自己在僵硬地微笑。结束劳作时,八号擦了把汗,狠命按按发酸的脸颊,决定第二天拿饭时也告诉岚他的名字。 因为做下这么个重大的决定,他一直处于兴奋的恍惚中。 到了今天中午,八号走到岚的门前,见岚提着食盒出来,他踌躇着鼓起万般勇气,开口道:“我叫——” 突然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八号背上。 八号带着僵硬的笑容往前扑倒,把岚吓得一愣。八号背后出现两个黑着脸的山庄护卫,其中一个拎着鞭子,揪住八号的衣领把他拖起来往前推。 八号忽然觉得深深的疲惫,只有疲惫。他垂着头往前走,不时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第三次摔倒时八号偷偷回头,远远看见岚站在门口,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八号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空旷的院中有几棵枯树。八号顺从地让护卫捆住自己双腕,把自己吊在树上,然后就是似乎永无止境的鞭打。 而现在,护卫已经走了,岚站在他的面前。 瘦小的岚举着碗,对他说,喝水。 八号缓慢地眨着眼睛,心中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欣喜和恐慌。他知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在鞭子带来的漫长痛楚中一直想着岚,想着她温柔的目光。 可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却只能僵硬地笑,对她道:“你回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生硬,还有点颤抖。 岚执拗地举着碗,低声道:“喝水。” 碗沿抵着干裂的嘴唇,八号摇头,摇头,莫名的悲哀淹没欣喜,他又说了一次:“你回去。别过来。” 他缓慢地眨着眼睛,等着目送岚回去。可是岚站在烈日下不动,她手臂上还挽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碗米饭。 八号想告诉她私自给受罚的奴隶送饭也是违反规矩,但是岚的目光太坚定。他不知道一个当了奴隶的女人目光为何如此坚定。八号悲哀地望着她,微微低头,喝了一口水,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一碗水很快被喝干。 岚的神情温和了一些,她放回空碗,拿出那碗饭。八号忽然惊恐地颤抖,他直勾勾盯着岚身后,沙哑叫道:“快走!” 饭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米饭洒了一地。 一个护卫扭住岚的胳膊把她往回拖。岚没有了平时的温驯,开始沉默疯狂地挣扎。篮子落到地上,那个空碗也摔碎了。 护卫没料到她会不要命地反抗,狠狠一拳打在她脸上。岚偏过头,一侧脸颊迅速青紫肿胀。她的嘴角淌下鲜血,却一声没吭,依旧奋力撕扯挣扎。 八号眼睁睁看着,说不出一个字。捆住他的绳子被扯得咯咯直响。 响动声引来了另一个护卫。两个人一起抓住岚。岚双腿拼命蹬着地面,灰尘飞扬,她像条濒死的鱼在两人手中跳动,固执地要留在原地。 很快她的鞋子踢掉了,拉扯中衣服也被撕裂,显出一段窄窄的腰。 一个护卫索性彻底撕开她的衣服,绑住她双手。 岚沉默地看了八号一眼,八号转开目光,迎向刺眼的阳光。 天空惨白,滚烫的阳光洒下。 沉默的搏斗越来越远,岚似乎终于被制服,院落里恢复死气沉沉的安静。 八号一直仰着头,任由刺目的光线在眼缝里闪动。他不知道岚为什么突然发疯一样不愿走。他被她最后那一眼绝望刺地浑身颤抖。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萌芽,他能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那东西在他脑子里缓慢成型,然后渐渐占据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角落,像猛烈的阳光要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隔了片刻,八号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念头,如点燃死灰的火焰。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八号睁大眼睛,一瞬间喘不过气。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清醒。黑屋是一道锁住他的沉重枷锁,而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何不挣脱。一瞬间纷乱的思绪闪过脑海,他想他可以找到时机,带岚逃离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没有人能再欺负岚,再欺负他。 八号在迷乱的激昂情绪中被放下来。他蹲在原地休息,等着因为松绑而造成的剧痛平息。随后,八号被护卫踹着站起身,又被塞了一瓶伤药。 他是奴隶,他们要他劳作而不是因为受伤倒下。 八号拖着步子往回走。此刻阳光依旧明亮,他们还没到上工的时间,奴隶们都在睡觉。 不知为何,自从逃跑的念头苏醒后,八号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个山庄似乎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山庄里除了奴隶,只住着庄主荣引和十来个护卫,没有女眷。而除了护卫头领外,八号从没听过其他护卫开口说话,他们好像都是哑巴,整日悄无声息幽灵一样游荡在山庄里,在每个阴暗的角落悄悄盯着他们。 ------------ 第二章 异变 八号又想起九道山庄庄主荣引。 荣引自从把奴隶带回山庄之后就躲进了书房。八号只知道他是个高高瘦瘦,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一条腿断了,走路要拄着双拐。他的书房里总是飘出奇怪的药香。 八号回忆起荣引的脸,印象最深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眼睛下一圈乌黑。 八号不愿再想,荣引既狂躁又憔悴的模样让他莫名不安。 荣引交给他们的任务也十分古怪。 九道山庄依山而建,庄内房屋修得零零落落,乱七八糟,许多屋子并未住人。紧贴山脚有一排破旧的矮房,正中那间是庄主荣引的卧房,也是这次奴隶开工的地点。荣引搬进了卧房左边的书房,要奴隶们在卧房墙上挖一条通道,挖到他觉得可以为止,并且越快越好。 八号抬头望向那排房子之后的九道山。九道山在烈日里静默,树木寥寥,嶙峋怪石如远古兽类居高临下瞪着他们。 每天上工时间是夕阳西下后至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夜里挖着一条通向深山里的密道,没人知道为什么。 八号带着重重心事回到屋子。 奴隶的住所就是山脚那排矮房中的一间,横七竖八铺了许多草垫供奴隶们睡觉。 八号小心翼翼迈过鼾声震天的一具具躯体,走回屋子角落自己的草垫。他艰难地趴在草垫上,撩起沾血的衣服,自己上药。背上传来阵阵刺痛,八号暂时没想诡异的山庄和地道,因为岚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可是这一次的回味不能再给他安慰,他想着想着,收回手攥成拳头,额头抵在拳上,竭力把脑海中岚沉默挣扎的狼狈模样驱逐出去。 无法忍受。这回忆比鞭伤还让人痛苦,八号整颗心都在颤抖。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八号一遍遍在心里说。他闭上眼睛,默默回想。 他进庄时并未看清道路如何,只知道进出九道山庄只有一个门,进门后就是他被鞭打的前院。绕过几排空荡荡的房屋就到了山脚。十来个护卫分散住在庄园里,似乎无处不在。山脚那排房屋的最右一间就是厨房。 八号头疼起来。千头万绪在心间闪过,没有一点出路。九道山庄像一个空旷的坟场,而他们就是被困其间的孤鬼,永远无法脱离。 太阳渐渐偏西,奴隶们纷纷醒来。大家沉默地坐在屋子里,各自低着头,并不交谈。 良久,八号觉得有人抬起头看向他。八号苦涩难言,他知道原本该他去拿饭了,但他现在实在不敢再去厨房。 他低着头,趴在草垫上不动。又隔了片刻,他听见有人站起来走出去了。没一会儿,八号见七号提了食盒回来,也不说话。大家沉默地上前各自拿了一碗饭。 八号闭上眼睛,心头突然而起一阵刺痛。他想问问七号岚现在怎么样了,忽然又想到他逃跑时要如何带上岚。他想他应该和岚见一面,至少得告诉岚这件事。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 八号一惊,回过神,发现七号递给他一碗饭。七号低着头瑟缩着,目光看着地面,好像十分害怕。八号叹口气,他们平常就是如此,畏怯又沉默,连头都不敢抬。 他接过碗,吃了一口,忽然情不自禁说出口:“她怎么样了?十三号。” 屋里一片寂静。 大家停住了吃饭,牢牢盯着地面。 八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七号僵在原地,半天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颤抖着低声道:“嗯,嗯。”他的回答似乎打破了什么一直笼罩他们的阴影,有更多的人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八号不知哪来的勇气,盯着他继续问:“她还好?” 七号看看窗户,看看门,有些手足无措,可最终还是勉强开口:“不好。脸,肿的。” 八号旁边一个人犹犹豫豫碰了碰他,八号转过头,看见三号笨拙地挥着手,生硬道:“她被打了。这样被打了。我听见的。”他一下一下挥着手,眼睛向上瞟着八号。 八号点点头,紧紧咬住牙,心情复杂。 三号退回到自己的草垫上低下头,忽而又抬起来不安地看看周围的人。还有人想开口,但上工的锣声响了。 大家迅速回复到麻木呆愣的样子,各自沉默地走出屋门,好像刚刚那几句交谈只是一个梦。 但是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八号默默想着,跟大家一起走到上工的地方。 荣引的卧房已经被搬空,最里间的墙上一个大洞引人注目。四名护卫守在一边,把工具分发给大家。十二个奴隶分作两人一组,轮流进到通道最深处向前开拓,其余人负责架起木梁撑住洞顶,并把碎石泥土抬出洞外。 八号走进这个可容两人通过的密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通道两边壁上隔几步就嵌一盏长明灯,幽暗的烛火透出森森寒气。 他不明白这座山里有什么?让荣引如此狂热。 七号又碰了碰八号,八号回过神,七号示意他一起抬土。八号总觉得七号看他的眼神有了几分变化,不像之前那般空洞。于是八号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和他一起抬起一筐石块碎土走出密道。 途中八号无意间发现,荣引卧房的墙壁并非紧贴山壁,二者间有个狭窄的缝隙。 八号心跳剧烈起来。 他再次经过那里时留神打量了一下。那个缝隙大概可容一个人侧身挤进去,抬头还能看见房屋和山壁间的一线天空。 八号手心出了汗,走路也有点不稳。两人再次返回时八号故意走慢了一些,他看见那条缝隙的另一端被堵死,墙壁紧贴着山,透不进一点光亮。 “倒在这里。不用走出去了。”抬土出来经过缝隙时八号告诉七号,心脏砰砰狂跳。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疯狂的主意。 七号迟疑着,似乎还想像原来那样倒在屋外,但是八号停在洞口不再走。 七号有点焦虑:“外面。他们说倒外面。” 八号坚持:“可以倒在这里。” 一名护卫面无表情走过来。 七号一下子呆了,目光转向地面。 八号本能地瑟缩着,还是硬着头皮说出口:“土可以倒在这里,把这个缝填满。不用走出去了。”护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缝隙,沉默地离开。 七号松口气,擦着汗嗔怪地看着八号:“你……何必。” 八号也是一头冷汗,两手轻微发抖。他没有回答七号,赶紧地把竹筐里的碎土倒在缝隙里。七号上前帮他,不时疑惑地打量这处缝隙。 轮到他们两人进密道挖土时,七号拿了把铁镐,用力砸着石块。 幽暗的洞穴深处两人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借着砸石声音的掩饰,七号悄声问道:“为什么?把土倒在那里?” 八号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七号,但是七号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岚,他也需要一个帮手。 于是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八号决定冒个险。他压低声音告诉七号:“我要离开这里。你想不想一起走?” 七号的铁镐停了片刻,突然又开始猛力砸向石块。 “好。”沉闷的声响中七号喃喃道:“好。” 八号转头看着他。暗淡的烛火映照出七号的眼睛。七号那双麻木的眼中反射出一点颤抖的光芒。八号长出口气,抹掉额上冷汗,心口兀自扑通直跳。 可是七号接着道:“我帮你。我不走。” 八号诧异道:“为什么?” 七号这次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不想走。”八号听出了他的意思。七号在黑屋呆得时间太久,已经没有勇气。八号的心沉了沉,但还是一字一顿道:“如果我逃掉了,我会救你出去。救你们所有人出去。” 黑暗里七号沙哑地哼了一声,好像在苦笑。他的声音在砸石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出去了,就别回来。” 收工的时候,大家疲惫地回到住处,七号从岚那里提回了食盒。 食盒里只有九碗饭。 七号故意打翻了饭盒,趁着岚蹲下收拾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话:“等几天八号带你走。” 这个方法当然是八号教给他的。 现在七号正在向八号悄声汇报战果:“她的脸,还是肿的。” 八号:“……” 七号躲开八号扬起的手,求饶:“我说了。她的眼睛亮了。”他想想,补充:“好看。” 旁边有人发出嘶嘶的像是贼笑的声音。八号瞪过去,三号赶紧闭嘴。 现在这个屋子里的氛围既紧张又轻松。八号明白过来,他要逃跑,是无法瞒过这帮人的。但是就如七号一样,有的人惶恐不安地表示绝对不走,也有人干脆装聋作哑,但都没人告发他。 八号看见他们眼中绝望后的平静和平静下的期盼,不由心酸。八号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还能逃掉。 此后又过了四天,密道继续往深山里延伸,八号继续在护卫的监视下把碎土石块倾倒在缝隙中,缝隙靠洞口这头渐渐被填满。 ------------ 第三章 无情 第五天上午临近收工时,八号和七号还在山洞里挖土。八号心事重重,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挥动铁锹。 当啷一声,铁锹砸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八号铲开碎土,发现一块半人高的大石挡在路中间。七号过来看了一眼,拿根撬棍插进石头后面,用力将它撬松。 八号擦着汗站在一边看他,心思早已飘远。 七号把石头撬开一半,突然停了动作,呆站着不动。八号回过神,走过去小声道:“怎么?” 七号声音压得极低:“你是不是,想躲在外面的缝里?” 八号点点头,他早已悄悄告诉七号他的计划。 七号指着大石,空洞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你躲在这里面,他们走了,你再去那个缝里。” 八号心头狂跳,他探头到石头后面看了看,又伸进铁锹挖了挖,挖出一堆碎石。八号停下了,他在衣服上蹭着手心冷汗。 他看了看七号,七号也在看着他。 八号咽了口唾沫,颤声道:“现在。我现在躲进去。”此刻抬土的奴隶还未进来,他们也将收工,正是天赐的绝好的时机! 八号奋力将石头后面挖空,然后跪在地上挤进去。七号在外面把石头推回原状。八号被慢慢封闭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只觉自己的喘息声震耳欲聋,一道汗水从脸上爬下,痒得难受。 石头停稳后,他抬起头,贴在石上,听见七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知道每次收工离开地道时,护卫会守在门口清点人数,点够十二人才放他们离开。 七号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也没有人再进来。 今天已经收工。 护卫马上就会发现少了一人。 八号蜷伏在地,牙齿打战,咯咯直响。他赶紧把拳头塞进嘴里,闭上眼睛,心脏都快炸裂。 忽然有一声惨叫透过石头刺进他的耳朵。八号一惊,贴着石头细听,听见了他极其熟悉的,鞭子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有人放声高呼:“我不知道!不知道!” 八号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那是七号的声音。 七号被揪出来了,护卫或许正在拷问他的去向。八号猛地把拳头塞进嘴里,狠狠咬住,立刻就尝到血腥。七号怯弱却友好的神情在他眼前晃动,一股奇异的痛楚揪紧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心里拼命哀求护卫停手,一遍又一遍。如果护卫再打下去,他真的会自投罗网。 外面终于安静了,八号双手罩住嘴,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接着,沉重的脚步声从密道那头渐渐逼近,黑暗中一声又一声,分外骇人。八号赶紧低头把口鼻压在拳头上,屏住呼吸。随着脚步渐近,他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脚步声在石头外面转了两圈,又逐渐远去。 那一刻八号真想感谢苍天大地所有神佛,七号没有出卖他。 可是随后他又听见几个脚步声汇聚到洞口,然后传来飞快的铲土声。八号正自疑惑,忽然心中一惊! 那些护卫莫非正在挖那条缝隙中的碎土?! 一阵鸡皮疙瘩从头蔓延到脚,八号在黑暗中瞪着眼,两腿发颤。他如果真藏到缝隙中,此刻已经被发现了!他在黑屋见过逃跑奴隶的下场,他们被打断手脚扔进污水中,渐渐腐烂。 八号后怕得无以复加。 正在此刻,铲土声停了下来。静默片刻,有人沙哑地吼道:“找!”杂沓的脚步声各自远去。 八号拼命强迫自己冷静,贴在石上细听。终于确定外面没有声音时,他用肩膀一点点把石头顶开。石头每移动一点,他都心惊胆战停顿片刻,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响如雷鸣。 好不容易从石头后挤出来,他才觉这密道里阴寒阵阵,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分外难受。 洞里幽暗的长明灯投下浅淡的阴影,八号整个人缩在阴影里,蛇一样贴着墙根往前爬。 此刻八号倒定下心来。 这光线昏暗的密道像极了他在黑屋里住的屋子。黑暗,潮湿,虫子到处爬行。恍惚中八号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虫子,融进黑暗,不为人知。 不知过了过久,八号终于接近洞口。外面的光亮照进来,八号就停在那圈光亮的边缘,凝神细听,心跳又渐渐强烈起来。 卧房里还有两个护卫守着,走来走去。 八号压抑地缓慢地呼吸,等到两名护卫没在洞口的片刻,贴着墙壁迅速爬进那道被清空的缝隙。 心脏都要炸裂。八号甚至尝到咬牙咬出的血腥。 他头朝里侧躺在那道缝隙里,等到心跳平稳一些,开始艰难地往缝隙深处蠕动。一旦听到护卫过来的脚步,他就停下动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具尸体。 这条缝隙并不宽,他只能靠下巴、手指和脚掌推着自己一点点往里钻。很快指尖流下鲜血,他也快要喘不上气。好像马上要被夹死在缝隙中的幻觉让他越来越恐惧,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要带岚出去。 八号默默念着,汗水爬过脸颊和脖子,背上尚未痊愈的鞭伤又被山壁蹭得血肉模糊。 我要带岚出去求求老天求求所有人我要出去。 八号有点绝望地颤抖,脸上淌满水渍,胃里翻江倒海。 好像过了整整一年,他才爬到终于挤不过去的地方。八号闭上眼睛,长松了口气。他只希望护卫们不再注意到这条缝隙,那么他躲上两天,便可从缝隙爬上屋顶,爬到岚的房屋中,然后带着她在夜里逃跑。 一想到岚的模样,八号心跳逐渐平稳。他闭上眼睛,她在无边黑暗中温柔地看着他。 突然间,一团嘈杂声又回到了密道外! 一个暴躁的声音低吼:“跑了一个奴隶?几号?” 八号吓得差点失声大叫! 这是荣引的声音,荣引竟从书房中出来了! 八号浑身哆嗦,牙齿开始打战。他模模糊糊听见护卫头领在低声解释什么?而后荣引怒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护卫头领似乎又在解释,而后荣引冷笑:“进了山洞就不见了?那他多半还在里面。” 八号直惊得魂飞魄散,他听见荣引拐杖敲地的声音往密道里面去了,一群护卫也跟着进去。八号脑海已经一片空白,此刻唯有听天由命。 不出片刻,那群人又急匆匆走了出来。荣引怒火万丈的声音:“他刚刚就躲在里面!废物!” 护卫头领沙哑地断断续续道:“前几天……就是他,同十三号,说话……” 护卫的声音和嘈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离开了卧房。 八号僵在缝隙里。好像隔了很久,护卫的话才刺进他的耳朵,一阵闷雷方才滚过心头! 八号猛地从空白中惊醒,一身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护卫头领竟然提到了岚!为什么会提到岚! 八号似乎预见到一个极其可怕的场景,但他还捉摸不定,只是一阵阵颤抖,胃中痉挛。 “八号你听着!” 八号大吃一惊。荣引应该已走出卧房,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仍旧清清楚楚地传到他的耳中。 “我知道你在附近,我也懒得找你。数到十,你不出来,十三号就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山庄上空。 八号瞪圆双眼。 有一瞬间他无比茫然,好像飘在云端。发生了什么?什么声音?有人在叫? 一瞬过后,晴天霹雳!八号陡然觉得天塌地陷!那是岚!岚在惨叫! “一。” 又是一声长长的尖锐的惨叫,刺破云霄。 八号一刹那泪如泉涌,双手剧烈颤抖地扒着墙壁。他明白了,如果他不出去,岚会被活活打死。温柔地看着他的岚,微笑的岚,被护卫拖走的岚。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他决不能害了她! 八号沙哑地哭着,哆哆嗦嗦往外爬,手脚顿时蹭得鲜血直流。 “二。” 八号厉声狂叫:“我出来!我现在出来!”可他的声音一出口就哑到微不可闻。八号惊恐至极,他好像说不出话了。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他们会把岚打死! 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他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想出去,只想要岚不再发出那样的惨叫。 他想出去! 八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撑起身,手脚并用往上爬,几下就翻上了屋顶。 荣引已经数到八。 八号扑倒在屋脊上往下看,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 两名护卫手执木棍站在岚身边,岚躺在屋前空地上,她已经没有什么样子了,一丝不挂,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已被打断。她还看着九道山庄大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她死了。 所有声音都远去,所有画面都消失。八号在无边黑暗里盯着她,他漂浮起来,飘荡在半空,听见自己哭泣一样的呼吸,冰冷的潮水涌来将他吞没。 她安安静静,血从她身下流向四面八方。 他突然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剧痛,他似乎真正活过来了!刺骨冰冷的钢刀疯狂捅进他的四肢百骸,这么狂暴这么彻底的剧痛!只有剧痛,撕心裂肺挖骨掏髓,把他整个人浸入冰水彻底掏空。 她死了。那些温柔和微笑全部消失。 她死了! 陡然间八号放声狂嚎!她死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要嚎叫!浑身鲜血都喷薄而出!所有眼泪都倾泻而下!要一把火将眼前天地所有一切烧成灰烬! 万念俱灰! ------------ 第四章 恳求 逍遥子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谁?” 熊清记起刚刚青云子念的那个名字,立马报上:“逍遥子。” 逍遥子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熊清摇头。 逍遥子叹口气:“我要去杀人。现在就要去。” 这下熊清想也没想,张口就来:“我跟着你去杀人。” 逍遥子不说话,用力甩他下去。 熊清再次抱紧他的腿,因为手中还拿着剑,剑尖就在逍遥子身上微妙的地方晃来晃去。 逍遥子嘶嘶吸气,两根手指捏住剑尖,推到一边,然后道:“你放手,起来说话。我不走。” 熊清抽了抽鼻子,放手。 逍遥子转身就走。 熊清大叫着扑上去再次抱住他的腿,两条腿一起抱住。 逍遥子怒了:“看在你送药的份上我不杀你,别得寸进尺!放手!” 熊清断断续续道:“我跟着你学剑,我会做饭,会洗衣,什么都会,什么都听你的。你带我走。” 逍遥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弯腰抓住他手臂把他从腿上扯下来,喝道:“你一个男人说这种话!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熊清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哆哆嗦嗦地喊:“我是奴隶,我是奴隶……” 他是奴隶,他能交换的只有这点东西。 逍遥子听了这句话,又怔了怔。他凝视了他很久,终于松开手,命令道:“你去打点水,再给我找件衣服。我要去个体面的地方,不能穿成这样。” 熊清咬牙忍住哽咽,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 背后逍遥子忽然扬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回头,本能道:“八号。” 逍遥子道:“名字!” 熊清怔怔地:“熊清。” 逍遥子挥挥手,敷衍道:“好名字。快去。” 熊清转过身,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他觉得今天可能要流完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了。 熊清去井边打了一桶水,又去其他房间翻到许多旧衣服,再拿了些其他东西,然后满庄园找逍遥子,最后发现逍遥子站在前院那棵枯树前,仔细研究树干。 熊清走过来,逍遥子转头:“找件干净的。” 熊清递过一件最干净的白衣,逍遥子换上,而后拔剑将自己一头乱发削断一大半。 熊清递过一把木梳,逍遥子接过,三下五除二把头发梳通,把头发简单地捆在脑后。 熊清又递过一张浸了水的手巾,逍遥子一把拿过来擦了擦脸,抛在一边。 打扮好的逍遥子看起来很年轻,如果不是脸颊凹陷,脸色苍白,几乎可算一个美男子。 美男子对熊清非常满意:“很好。” 熊清低下头,心里有些酸涩。逍遥子转头继续去看树干,忽然伸手在树干上猛地一拍,随即一阵轻微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 熊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他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枯树前的地面缓缓裂开,显出一个黑黝黝一人宽的洞口,里面升起森森寒气。 逍遥子上前几步蹲在洞口,探头一看,喃喃道:“荣兄诚不欺我。”招呼熊清过来:“你下去,把那东西拿上来。” 熊清心头狂跳,结结巴巴道:“那、那是什么地方?拿什么东西?” 逍遥子不耐烦道:“下不下去?” 熊清咽了口唾沫。 这个人! 才山洞里出来!又打开一个地洞! 还要他钻到地洞里去! 拿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熊清慢慢朝那个地洞口走去,他无法不想象自己跳下去,逍遥子合上洞口,然后他慢慢死在地下的场景。 这种想象实在让他不寒而栗。 可逍遥子的表情除了不耐烦之外看不出其他任何异样。 熊清已经走到洞口,黑洞似乎有了一种要把他吸进去的力量。他头晕目眩,脑海已快空白。 他实在不知道是该跳下去还是转身就逃。 最后他头朝下栽进了那个地洞。 实际上他晕过去了。 经受了许多变故,他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已不能再承受更多刺激。 熊清再次醒过来时,是躺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淡淡夕阳洒进车窗,哒哒的马蹄声混着市井嘈杂,平和得恍如梦境。熊清穿着崭新的衣服,身上裹满白布,飘着药味,稍微一动就浑身酸痛。 他睁着眼睛躺了片刻,懵懵懂懂坐起来,懵懵懂懂看见逍遥子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啃着半只油光水滑的烧鸡。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喜悦。那些惊悚和恐惧似乎都远去了,连悲伤也平淡不少。 穿着干净的衣服,躺在马车上,没有戴镣铐,没有挨鞭子,耳中听见的不是怒骂而是吆喝叫卖,闻到的不是饭菜馊味而是烧鸡的浓香。 像一个,平常人一样。 熊清满心安定祥和,昏昏沉沉地抬头看看车厢,看看车窗,目光略过逍遥子,落到那只烧鸡上。逍遥子迫于他目光的力量抬起头,道:“那边。” 熊清顺着看过去,看到自己脚边摆着一团白菜。 熊清:“……” 熊清哆嗦着拿过白菜,结果菜叶散开,里面滚出两个馒头,一路滚到车厢地板上,沾满灰尘。 逍遥子扬起眉毛:“哦呵。” 熊清手足无措,半天才艰难地弯下腰,伸手去够馒头。逍遥子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终于放下烧鸡,起身捡起馒头。熊清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 逍遥子利落地撕掉馒头上一层皮,递给熊清。熊清低头接过,浑身不自在,但胃里空空,也顾不得许多。逍遥子继续端端正正地坐着,专注地啃烧鸡。 熊清吃着馒头,渐渐想起了许多画面,漆黑密道,熊熊烈火,焦黑的手一并在眼前晃悠。 熊清吃不下去了,拿着馒头捏来捏去,捏成各种形状。 逍遥子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熊清犹豫半晌,问出第一个问题:“那个地洞里面有什么东西?” 逍遥子看起来想把骨头杵到他脸上:“回头看,你枕着它睡了一天。” 熊清回头,看见一个已经生锈的铁盒子,上面有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他又去看逍遥子,逍遥子没好气道:“还要我给你打开?” 熊清连忙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写了字的纸。他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 熊清拿着一张出来,抖了抖,疑惑道:“这纸是什么?” 逍遥子呛得咳嗽:“银票,放回去!” 熊清吓了一跳,慌忙原样放好,他恍惚想起来银票可以买东西,于是犹豫地小声问:“它怎么在地下?你为什么要我下去拿?我以为……我以为……” 逍遥子不耐烦道:“因为荣引喜欢把东西藏在那里,因为我新换了衣服不想下去。” 熊清差点晕过去。 偏偏逍遥子还反问:“你以为我要怎样?要把你关在那下面?”说着说着他把一堆啃完的鸡骨头从车窗里一股脑扔出去。 马车外有人骂骂咧咧,逍遥子探出车窗,一直盯着那人,一言不发,直到那人败退。 他坐回车厢,目光炯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熊清咳嗽了一声,又鼓起勇气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逍遥子带他上了马车,大概是愿意收他当徒弟了,不知他会带他到哪里去学剑。 逍遥子道:“先去王府把事办完。” 熊清道:“哦。” 逍遥子吸口气,突然喝道:“要问就问!” 熊清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去王府干什么?” 逍遥子简单道:“杀人。” 熊清道:“杀谁?” 逍遥子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熊清道:“那王成,王成突然就进庄了,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到王府?” 逍遥子慢吞吞道:“自己想。我们明天上午才到王府,你可以慢慢想。” 熊清望着窗外,摇摇晃晃的马车晃得他困意上涌。九道山庄,荣引,护卫,王府,逍遥子,所有一切在他心中搅成一团。他不知道他们之前有什么纠葛,他甚至已快想不起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愿去想了。 一张憔悴的女人的脸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攥紧拳头,拼尽全力把这张脸遗忘,可这张脸一直在他眼前飘荡,嘴唇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像在叫他回去。 可是他知道他情愿去杀人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山庄。她眼神凄苦,他的心逐渐抽紧,渐渐地喘不上气。 熊清浑身一震,睁开眼,看见逍遥子抱着剑靠在窗边闭目养神。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整个下午,他都在反反复复的噩梦中挣扎,直到傍晚逍遥子叫醒他。 熊清这次也吃到了烧鸡,烧鸡是车夫隔着窗子抛进来的。逍遥子似乎连马车都懒得下去。他看着熊清狼吞虎咽,微微发笑:“多吃点,明天到王府,你可是要派上用场的。” 熊清满嘴鸡肉,怔怔道:“什么用场?” 逍遥子笑了一下:“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马车在城外停了下来。 逍遥子懒洋洋坐起来,看到熊清时吃了一惊:“哎呀。” 熊清顶着两个黑眼圈盯着逍遥子,神情疲惫。 他拼命揉了揉眼睛,声音都哑了:“我,我突然想到,王成已经被你杀了,王府难道不会得到消息?我们慢悠悠走了这么久,他们早就能布下埋伏了。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逍遥子表情很奇怪,好像在努力忍笑。 熊清瞪着他,他终于笑出声,而且越发笑得停不下来:“你一直没睡着?” 熊清一张脸无比憔悴。 ------------ 第五章 险境 逍遥子拍着他肩膀,慢条斯理道:“他们当然会布下埋伏。我就想见识一下他们的埋伏。”熊清道:“可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暗杀,来劫车……” 逍遥子道:“放心,在这辆车上不必担心,况且我们走的这条路绕开了他们所有的眼线。” 熊清奇道:“你怎么知道这条路线?” 逍遥子叹道:“你枕着它睡了两天。” 熊清惊讶万分地回身拿过他当枕头的铁盒子,翻来倒去地检查,最后指着盒面上曲折的花纹,颤声道:“这是路线图?!” 逍遥子道:“嗯。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花纹。这是荣引刻的。” 熊清脑子又开始糊涂:“荣——荣庄主怎么知道你要去王家?” 逍遥子生气了:“自己想!” 熊清赶紧闭嘴,逍遥子抽出自己的长剑检查一回,嘱咐熊清:“我先进城。你就呆在马车上,我已和车夫说好了。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你愿意,随便喊两声救命也可以。” 熊清听得心惊胆战:“等会儿会发生什么?” 逍遥子送他一个春风般的微笑,下车,进城。 熊清坐立不安地呆在马车上,没一会儿汗出如浆。逍遥子把荣引的剑留在了马车上,熊清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想来颇觉讽刺,当时荣引命人责打岚,他恨不得把荣引千刀万剐,而今,却是荣引留下的剑让他稍觉安定。 熊清闭上眼睛,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内疚、仇恨、感激混杂在一处,无可奈何。 逍遥子还是荣引的朋友。 熊清叹口气,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于是决定好好猜一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熊清撞破头也没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先听到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正是茫然之际,一位妙龄少女忽然撩开车帘,娇笑道:“这位公子可是逍遥先生的朋友?” 熊清愣了:“我……我……” 少女笑道:“逍遥先生和我家主人相谈甚欢,我家主人说,把公子留在城外未免太冷落,命我请公子前往寒舍。” 熊清不仅听得一头雾水,还满脸通红。少女一身绿罗裙,腰肢纤细,白皙脸蛋上一对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熊清。熊清结巴半天,挤出一句:“你家主人是?” 少女道:“王员外。我是王员外的婢女,叫做阿莲。” 熊清心里刹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逍遥子让他不管发什么事都别轻举妄动,逍遥子还说可以喊喊救命。可面对这俏丽少女的邀请,熊清实在不想喊什么救命。 但逍遥子说了去王府杀人,又怎么跟王员外相谈甚欢起来? 阿莲忽然凑到熊清面前,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腕,娇嗔道:“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啦。”熊清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脸颊,一颗心快要蹦到嗓子眼。 他就这么云里雾里地让阿莲拉下了马车。下车后熊清晕乎乎地四望,发现车夫已没了踪影。一条官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阿莲哼着愉快的调子,拉着熊清蹦蹦跳跳往前走。熊清感受着右手手腕那里传来的柔滑细腻,心如撞鹿,简直觉得整条手臂都无法动弹了。 ……整条手臂真的无法动弹了。 因为阿莲的手指在他手腕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熊清疑惑地抽了抽手臂,竟然毫无知觉!熊清大骇,忍不住叫道:“你!”阿莲回过头,笑眯眯道:“怎么啦?” 熊清惊惧地吼道:“放手!” 阿莲不说话,还是微笑着拉他往前走。熊清现在才发觉,她这笑容竟有说不出的诡异。幸好他左手还拿着长剑,熊清毫不犹豫挥剑就朝阿莲头上劈下! 谁知阿莲伸手一抓,一股奇异的震动从长剑上传来,熊清左手一麻,不由自主松了手。阿莲笑道:“公子没有力气拿剑,就让奴婢来吧。”说罢她收起长剑,顺手点了熊清左臂穴道。 熊清左臂也麻了,他脑海一片混乱,情急之中竟然就势蹲下,摆一副耍赖的姿势试图拖住阿莲。阿莲被拖得弯下腰,眨了眨眼睛,笑容多了几分讥讽:“逍遥先生竟有你这般朋友,真是辱没了他的名声。” 熊清咬着牙,忽然想起逍遥子那句不要轻举妄动,莫非逍遥子猜到了他会受人胁迫?他强作镇定,大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莲叹口气,只说了一句:“公子既然不愿走路,那就让奴婢代劳了。” 熊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竟被这娇弱少女扛在了肩上。阿莲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进城。城中街道上已有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好奇地驻足观看。 熊清趴在阿莲肩上,半边身子都麻了,挣扎不得。见路人投来形形**的目光,他只想赶紧钻进地下。 阿莲倒不在意,走着走着就扬声娇喝:“王府的客人!看什么看!”许多人一听,连忙避开。 终于到了王府,熊清已经满脸充血,不辨东西。他只知经过了一些关着门的房屋,又经过一些山石树木,到了一间大厅前。 阿莲刚刚在厅外站定,厅上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逍遥先生的朋友到了?快请快请!” 听到“快请”之后,阿莲把熊清抛了进去。熊清一头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差点吐出一口血。 他挣扎着抬头,瞟见大厅一边逍遥子的身影,连忙用尽全力大喊:“救——”喊到一半,熊清愣住。 大厅一边逍遥子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起来好像是个普通的客人,然而却有七八个人拿刀抵着他的脖子。 这七八个人偏偏都用双刀,十几把刀一起逼住逍遥子。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架起来的鸭子,面前地上扔着他自己那把破破烂烂的长剑。鸭子一样的逍遥子居然还困难地扭过头,对熊清露出一个“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惊讶表情。 熊清几欲晕厥。 如果不是浑身麻木无法动弹,他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 逍遥子口口声声说什么见识一下埋伏,现在倒把自己埋进去了! 坐在厅堂正中的王员外是个胖子,他看看熊清,看看逍遥子,呵呵大笑:“逍遥先生,你以为把你朋友留在城外我就不知道了?”他忽然鼓起嘴,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熊清浑身一抖,他听出这哨音正是那日九道山庄护卫屠杀前传来的哨音! 来不及多想,哗啦啦一片寒光闪闪的刀刃就贴住了他的脖子。熊清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两腿控制不住地发抖。 王员外满意道:“你把药方说出来吧!不然我就要他的命。” 逍遥子道:“你先说,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楚国客栈。” 王员外道:“逍遥先生,别装了。我晓得你吃这套,你不会让他死的。就跟那谁,那瘸子,要不是因为你,他能活这么多年?说吧。” 逍遥子很平静:“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楚国客栈。” 王员外道:“说吧!不然你朋友就要死了。” 逍遥子道:“不说会死,说了马上死,我为什么急着投胎。” 王员外猛一拍桌子,怒喝道:“逍遥子!你真当我没办法么!我也给他尝尝天焚的滋味,不怕你不说!” 这下逍遥子不说话了。 王员外喘了几口粗气,尽量放平声音:“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没死,居然就在荣瘸子那里躲着。王成是去找荣引,他不小心杀了荣引,你又杀了王成,这笔债勾销。你说出药方,换你朋友一命,如何?” 逍遥子叹口气:“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王员外道:“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五年前就该是了。我不想跟死人多费口舌。” 逍遥子长叹:“告诉一个死人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想死得明明白白。” 熊清越听越惊恐,逍遥子这是完全任人宰割的架势?他那恐怖骇人的剑法,难道尚未使出就被制服?若是逍遥子死了,他又该怎么办? 逍遥子接着道:“快到正午了,你身上的毒也该发作了。你眼睛还看得见,靠什么药拖着的?如果没有这解药,你迟早也得死。” 王员外满脸肥肉沉甸甸地抖动,在大厅里转了几个来回,看起来既紧张又犹豫。最后他经过熊清身边,低头看了熊清一眼,嘲讽道:“年轻人,你知道你交了个什么朋友?” 熊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茬,又动不得,只能转转眼珠表示我在听。 王员外冷笑几声:“你这朋友,心高气傲的很。几年前跑到武当山上去杀张掌门,谁料张掌门的朋友们都在,差点没把他绑了游街示众,那时真是轰动武林。还杀手榜上第十名的杀手,真是丢尽暗河的脸。” 熊清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看向逍遥子。逍遥子转过头去,脸侧线条冷硬起来,似在咬牙。 王员外瞟了瞟逍遥子的神情,目光多了些笃定,又对熊清柔声道:“你劝劝他,他说他知道解药的药方,你让他告诉我,我就饶你不死。他就是个杀手,你不必为这种人赔上性命。” ------------ 第六章 血洗 熊清心乱如麻,逍遥子的前尘往事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他也着实不知逍遥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他折中地喊了一声“救命”。 王员外:“……” 王员外示意手下稍微让开一点,然后挤进去,重重跺了熊清一脚。熊清猝不及防惨叫出声。 逍遥子猛地抓紧椅子扶手,大声道:“住手!” 王员外再次露出满意的表情,命令手下拿来纸笔,交给逍遥子。他则从袖中摸出一个造型诡异的黑色圆筒,抵在逍遥子颈后,再让手下通通散开。“要是你敢多动一下,你得死,那小子跟着你一起死。”王员外低声威胁道,手指压上圆筒的机关。 逍遥子沉默落笔。 熊清看不见他在写什么?只见站在他背后的王员外眉头越皱越紧。等逍遥子停笔,王员外忍不住道:“这几味药我配过,毒性太烈,人撑不住。” 逍遥子神情黯然:“配制方法自然有所不同。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先告诉我,我再说如何配制。” 王员外脸色沉了沉,忽然俯下身,在逍遥子耳边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熊清发现逍遥子脸上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就像那天他感受到的剑气,冰冷刺骨,煞气迫人。 王员外拍拍逍遥子的肩膀,笑道:“其实你大概猜到了罢,何苦要我亲口说出来。”逍遥子一动不动,良久,忽然长叹一声:“多谢。” 说时迟那时快,熊清只看见逍遥子人影一晃,而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在厅堂中央炸开!白烟中逍遥子已回身扭住王员外手腕。王员外竟被他提起来,凌空掷了出去! 正正朝着熊清的方向! 熊清眼见一个胖子朝自己飞来,顿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围住他的王家人一下子乱了手脚,五六个人一齐迎上前去想接住他。 谁料王胖子情急之下又拨动了机关,一团火焰就在熊清身边炸开。熊清吓得狂吼一声,突然发觉身子已恢复了知觉。他连忙爬过纷乱的人腿,往逍遥子那边爬去。 逍遥子此刻已被数人围攻。王家人擅使双刀,刀法刚烈,一片白光像道网困住逍遥子。熊清一把抓起地上逍遥子的长剑,狂叫一声:“师父!”而后用力扔向逍遥子。 逍遥子纵身一跃接住剑,仰头大笑,长剑出鞘! 熊清赶紧抱住脑袋,趴在地上。与此同时一股倾盆血雨哗啦啦浇落到他身上,伴随着声声被打断的惊叫。片刻之后,熊清周围就倒了一片人,血流成河。 熊清不小心吸了一口污血在嘴里,呛得咳嗽。他刚刚跪起身,突然被人重重一踩,又哇的一声拍在地上。扭头看时,竟是逍遥子借这一踩之力,蜻蜓点水一般向已逃出大厅的王员外掠去。 王员外被手下倒拖着往外跑,眼睁睁看着逍遥子剑光逼近,忙举起那黑筒,对着逍遥子按下机关! 电光火石一刹,逍遥子竟不闪不避,一道冰冷剑气迅如疾风,迎头劈下!嘭的一声,一团火焰半空炸裂,逍遥子身形未停,穿火而过!火焰掠过他两侧又霎时合拢,热浪激得他长发飞舞,竟如火神降世! 王家人纷纷呼啸着举刀挡在王员外身前。 逍遥子一横剑,剑气陡盛,直如夜幕迫降般冰冷绝望。他的身影迅速融入一片血色,一时间刀剑相撞,剑气过处,血光飞溅。 王员外三枚霹雳弹用完,看着情形不对,翻身就往外逃。 他背后的王家人纷纷倒下,垂死的惊呼声中凌厉光芒一刹那显现,一刹那消失。 王员外已停下脚步。 熊清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看见逍遥子站在王员外身后,一言不发,抽回长剑猛地一甩,一串血珠飞到地上,而后更多鲜血溅落其上。王员外捂着脖子,发出急促的喘气声,然后慢慢跪倒,脑袋偏向一边。血从他的脖子上奔流直下,迅速染红半边身子。 逍遥子低头看着王员外的尸体,突然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似在泄愤,踹了几脚后提着剑气势汹汹向前,迎向更多的王家人。 熊清一心一意趴在血泊中装死,万分紧张之中居然感觉到一丝好笑。逍遥子踹那几脚好像是在报之前王员外羞辱之仇。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了。 逍遥子头也不回冲进王家人的包围。 屠杀。 熊清只能想到这个词。 似有夜幕笼罩了整个王府。一道剑光如勾魂无常,所过之处人们凶猛地咆哮,而后惨叫。鲜血向四面八方喷射,倒下的人几乎可以溅起血花。有人摔倒在自己同伴身上,有人开始仓皇逃命,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 熊清极度惊恐地瞪大眼睛,觉得自己来到了人间地狱。他浑身颤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然而凄厉扭曲的惨呼不绝于耳,时远时近,更有断断续续的火器之声,房屋着火的沉闷轰响,间杂而起。不知过了多久,王府里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余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路人的惊叫。 熊清战战兢兢起身,迎面看见逍遥子从火光中走过来。他一袭白衣已经全部染红,长发凌乱,手中剑不停滴下鲜血。逐渐迫近的威压让熊清胆战心惊,几乎出不了气。逍遥子那副模样,好像随时会将他斩于剑下。 逍遥子一步一个血脚印,踏进厅堂,走到熊清面前,忽然甩了一下剑,一条血线斜着飞出。熊清情不自禁一抖,浑身力气竟似被抽空。如果逍遥子杀红了眼此刻要对他下手,他就真的只能等死。 谁料逍遥子忽然笑道:“怎样,想学这手功夫?” 听了这话熊清已不知该作何表情,颤声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逍遥子左右四顾:“走什么?外面人都围满了,出去就会被踩死。” 熊清坐在地上差点晕过去:“那怎么办?” 逍遥子忽然抬起头,对着梁上道:“下来。” 熊清忙跟着抬头望去,只见梁上一对小小的绣花鞋荡来荡去。随即一张俏丽的脸蛋探出来,咯咯笑道:“逍遥先生果然厉害。” “阿莲?!”熊清惊叫。这少女竟不知何时攀到梁上,躲过一劫。 逍遥子倒未大惊小怪,反而笑道:“原来是王员外的婢女。”阿莲晃动足尖,瘪瘪嘴:“那肥猪也配用我这样的婢女?”逍遥子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拱手:“姑娘——”阿莲打断他:“想问我是哪条道上的?别做梦了,我不会说的,我反正不是王家人。” “——可否下来说话。”逍遥子道。 阿莲脸有点红了,大声道:“偏不下来!下面那么脏,污了我的鞋。” 逍遥子点点头:“哦。”说着把熊清拉起来。 阿莲瞧了他半晌,终于沉不住气了:“喂,外面都是人,说不定官府的人也要来了,你们就这么出去?” 逍遥子道:“不劳姑娘挂心。” 阿莲忽然从梁上一跃而下,竟是身轻如燕。她踩着满地尸体,面无惧色,几步跳到逍遥子跟前,仰头瞪着他:“我还偏要挂心。”她露出点得意的微笑:“你不知道吧!这里有间极隐秘的密室,你们可以藏进去,等到晚上再逃。” 逍遥子道:“多谢,我自己去找。”拖着熊清就走。 阿莲气得跺脚:“你这人!”赌气转身欲走。逍遥子忽而回头一笑:“玩笑罢了。还请姑娘带我们去吧。” 阿莲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脸上又飞起一团红晕,还嘴硬:“便宜你们了!” 逍遥子拖着熊清笑嘻嘻跟在她后面,还转头取笑熊清:“我跟她说话,你脸红什么。”熊清恨不得一巴掌捂住逍遥子的嘴。可是阿莲已经听见了,回头笑道:“手还麻么?”熊清直想转身就跑。 阿莲一蹦一跳走在回廊上,越走越快,竟用上了轻功,但是瞧见逍遥子带着熊清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又不高兴地瘪嘴了。她就这么气鼓鼓地带着逍遥子和熊清绕过重重房屋,有些还在燃烧冒烟,最后三人来到一处天井。 天井中央摆着一口古朴的青石雕花鱼缸,水面漂浮着几片莲叶。阿莲笑道:“我见王胖子时不时来这里看鱼,真是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机关。” 她走到鱼缸边,伸手在鱼缸里搅了搅,几尾金鱼在水中惊慌逃窜,然而却有一尾红鱼静静沉在缸底,一动不动。 阿莲挽起袖子,一截白玉般的手臂伸进鱼缸,抓住那条红鱼轻轻一扭。地下传来机关启动的震动,而后,沉沉的鱼缸竟往一边滑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熊清快要气绝身亡了:“又是地洞!!” 阿莲敏感地抬起头:“你还见过其他这样的地洞?”熊清正要说九道山庄也有一个差不多的,但被逍遥子抢断了话头。逍遥子笑眯眯地看着阿莲:“他见过。我挖过一个这样的洞,用来藏私房银子。”他一边说一边不易察觉地狠狠捅了一下熊清。熊清倒还反应得快,坚强地按着逍遥子戳的地方,面无表情。 阿莲被逍遥子看得不好意思,昂起头:“少废话。快下去。” 逍遥子优雅地退了一步:“姑娘先请。” ------------ 第七章 密室 阿莲瞪起眼睛:“怕我搞鬼?” 逍遥子笑得十分惬意:“那么姑娘和在下一起下去吧。”阿莲瞥一眼一人宽的洞口,若要和逍遥子一起下去,只得两人紧紧相拥了。阿莲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有点手足无措。 逍遥子一笑:“那让他先下去。”他抓住熊清,不顾熊清的挣扎大叫,从洞口推下去。 这洞口并不深,熊清摔到底时把逍遥子骂了一万遍,正要往前爬却被跳下来的阿莲踩到腿。逍遥子最后下来,看见熊清抱着小腿面目扭曲,责备道:“动作太慢。”熊清默默扶墙站起来,一腔眼泪往肚子里吞。 借着洞口天光,三人看见洞壁上又开了一洞,里面一片漆黑。 阿莲问逍遥子:“这玩意儿怎么合上?”逍遥子四处看四处摸,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他一按,那鱼缸就缓缓移回原处。阿莲嘘口气:“不愧是‘鬼斧’的手笔。”三人摸着潮湿的墙壁往前走。 黑暗中看不清前方有多长,熊清越走越觉得背上发凉,像是回到了九道山庄山里的那条密道中。走出很远,前方却还是黑暗。 熊清不由自主往逍遥子身边靠,换来逍遥子一句:“找错人了,阿莲在前面。” 阿莲吃吃地笑起来,熊清再一次满脸通红。阿莲道:“你看不清我在哪儿?没关系,马上让你看清楚。” 一阵窸窣的声音,她似乎扔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前方黑暗中突然啪得一声,亮起一簇小小火光。逍遥子皱眉:“这霹雳弹你自己改过?”阿莲得意道:“那当然。王胖子这玩意儿,杀人没准头,改一改拿来照明还行。”她又摸出一支小小的蜡烛,凑到火光处点燃。 阿莲举起蜡烛往前一照时,她和熊清一下子惊呼出声! 暗淡摇曳的火光中,一张巨大的人脸冷冰冰盯着他们。 逍遥子当机立断,一手一个把两人拉到身后,顺便抢走阿莲手中的蜡烛,快步上前。熊清忙叫道:“喂——!”逍遥子忽然回身,拿蜡烛朝自己下巴晃了晃,狰狞地咧开嘴。 阿莲猝不及防看到他那张鬼脸,忍不住惊叫一声,一头扑在熊清身上。熊清面红耳赤,两手支棱在半空,不知往哪里放。逍遥子笑了一声,转身回去查看那张人脸。他举着蜡烛走进了,熊清才看清那人脸只不过是墙壁上一幅可怕的画而已。 阿莲还捂着脸埋在他肩头,颤声问:“他……他还在做鬼脸么?” 熊清一时福至心灵,肯定道:“还在。”阿莲继续伏在他肩膀上,小肩膀一抖一抖。 逍遥子右手举烛面向着墙,左手向后比出一根大拇指。 熊清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三心二意地看着逍遥子在那面墙上摸来摸去。整整一面墙都是画,画的最底端有两把交错成十字的刀,刀上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火焰中显出一张可怖的头牛似的人脸,双眼圆瞪,须发都化作火焰。 在漆黑的地下看到这样一幅画,任谁都要悚然动容。逍遥子却毫不在意,只顾仔细查看那面墙,还不时贴近去嗅嗅。熊清正看着,冷不防阿莲大叫一声:“你这个骗子!”熊清一吓。阿莲已抬起头,发觉逍遥子早就没在装神弄鬼了,气得一脚朝熊清踢去。 熊清往旁边一躲,竟然还躲开了。阿莲不再理他,径直朝逍遥子走去,抱着手臂嘲笑道:“逍遥先生,找不到机关在哪里?”逍遥子倒不跟她计较,一抬手,笑道:“姑娘请。” 阿莲似乎还想再嘲讽几句,又咽回去了。她假装不经意道:“我在王府其他地方见过这副画,但那些画上这里没有火焰。”声音里难掩一点洋洋自得,她踮起脚往那人脸的眉宇中心一按。 果不其然,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后,这面墙竟往后移出一丈远,两边露出漆黑的过道。逍遥子赞道:“好。”阿莲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笑道:“逍遥先生先进去。”逍遥子回头招呼熊清:“你先进去。”阿莲跟着笑道:“你先进去。” 熊清气得,这两人分明在拿他耍笑。可是阿莲目不转睛瞧着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接过蜡烛,摸进那条漆黑的过道。阿莲紧跟在他背后,逍遥子最后一个进来。他忽然停在门边仔细嗅了嗅,叫住熊清:“蜡烛给我。” 熊清递给他蜡烛,逍遥子拿着往门边一晃,呼啦啦一声,火光一闪,一条蛇一样的火焰从墙边迅速窜出去,噼里啪啦沿着四面墙壁烧了一周,似条火带嵌在墙壁上,将这间屋子照了个灯火通明。 熊清和阿莲这才惊叫出声。逍遥子忙回身喝止两人:“这屋子想必有个通风的出口,讲话小声些。”阿莲早已一个箭步冲到屋子左边的书架前,熊清则乖乖地跟着逍遥子呆在屋子右边。这里堆着许多箱子,有几个已被打开。 逍遥子从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球,给熊清看:“王家的霹雳弹。”他又掀开几口箱子,清一色都是霹雳弹。逍遥子命令熊清:“把这些箱子搬开,手轻些,别撞了。” 熊清欣然领命,干这种活是他的老本行了。没过多久,一堆杂乱的箱子就被整整齐齐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个过道,方便逍遥子走到最里面的墙边。逍遥子拍拍熊清肩膀:“有点意思。” 熊清还在琢磨这句评价时,逍遥子已走到墙边,从墙上凹进去的格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又退出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十根手指灵巧地在盒子上鼓捣。熊清探头探脑地看。片刻后,盒盖啪的一声弹开,里面有一个火红色的圆球。它旁边还有一处凹陷,这红球原本应是一对。 逍遥子盯着那红球,眼神逐渐逐渐冰冷,火光闪烁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可怖。 “天焚。”逍遥子轻轻拈起红球,轻声道。 嗖的一声阿莲窜过来,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压低声音:“这就是火神派的天焚?原来长这样,你可要小心些,别落地上。” 熊清同样压低声音:“……请问什么是火神派?什么是天焚?” 两个人鄙夷地回头看他,逍遥子道:“火神派,是一个江湖帮派。”熊清以为他又要打住不说,不料逍遥子良心发现,多说了一句:“你现在就在火神派三分舵的密室里。”熊清哑然,原来王家就是火神派? 逍遥子叹气道:“许多人都以为火神派只靠双刀和火器就横行江湖,殊不知火神派最厉害的是毒药。”他举起那颗红球:“看起来就是颗硫磺弹,里面却加了王家最狠毒的一种药,一旦炸开,不仅火势凶猛,烟雾中还有剧毒,害人无数,所以叫天焚。” 阿莲跟着道:“而且江湖中人都知道,火神派的天焚没有解药,制药的三分舵把药方弄丢了,他们自家人中毒了也只有等死。”她看着逍遥子,眼神敬佩:“据说,中了天焚的人不会立刻就死,还能活上很久。可是每到正午毒性发作,五内俱焚,双目失明,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就要发狂。” 逍遥子镇静地打量阿莲:“你这么看着我,是想说你知道我中过天焚?” 阿莲谦虚道:“江湖中人都知道。” 逍遥子:“……江湖中人知不知道王胖子为了抓我,自己也中了天焚。” 熊清突然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他及时刹住口,慢慢道:“原来你中的是这种毒。”逍遥子扫他一眼,一脸“算你识趣”的表情。 熊清悄悄蹭了一下手上的汗,他原本想说他才明白荣引为何要他们在半夜挖密道了。 阿莲皱眉:“你还算是逍遥先生的朋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熊清只能傻笑,逍遥子悲天悯人地摸摸他脑袋:“因为他有点傻。”熊清只能再接再厉继续傻笑:“哈哈哈。” 阿莲白他一眼,继续柔柔地告诉逍遥子:“五年前王胖子就把你中了天焚宣扬得人尽皆知。他倒没说他自己也着了道。可是这五年你去了哪里?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逍遥子喃喃道:“我真该上去再踹那胖子几脚。” 熊清忽然道:“那个王员外说你五年前去武当山杀人,你中毒也在五年前,莫非——” 逍遥子冷冰冰看过去:“再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现在就灭口。” 熊清赶紧闭嘴。阿莲朝他眨眨眼睛:“这事我知道。回头告诉你。” 逍遥子:“喂。” 阿莲忍俊不禁:“没法子。武当一役,逍遥先生名声大震,以前的功绩倒被人忘了。” 逍遥子看起来恨不得找面墙连撞三百八十下,撞死算了。 熊清咧嘴,又咧嘴,阿莲已经吃吃的笑出声,还不停朝他挤眼睛:“记得来找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逍遥子重整旗鼓,开始反击:“那么姑娘来王家又是为何事?”熊清赶紧看向阿莲。 阿莲的笑容凝固了。她咬着嘴唇垂下头,轻声道:“我也是来查一件事情。一个秘密。”逍遥子拿手按住一个呵欠,却被阿莲抬眼间发觉了。阿莲气道:“我是来调查一个大秘密!牵扯到许多人命的!” 逍遥子笑道:“情郎被王家拐走了?” 阿莲忽然怔了怔,立刻又恢复正常,轻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我自己的事。”熊清忍不住插嘴:“可是上面的王家人都死完了——”他不确定地转向逍遥子:“吗?”逍遥子认真道:“死完了。我保证死完了。” 熊清又对阿莲道:“那你还查什么?人都没了。” 阿莲犹豫半晌,终于小声道:“我不是来调查人。我是来找一个地道。”她望向进来的方向,缓缓道:“就是我们进来的,这样的地道。” ------------ 第八章 鬼影 逍遥子问:“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密道?” 阿莲道:“我打听到鬼斧生前只为三个地方修了这样的机关密道,可不知道是在哪三个地方。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王府,但一直没机会下来看看。托你们的福,今天终于进来了。”她轻声叹气,有些沮丧:“可惜这儿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熊清听得汗毛都起来了。这姑娘莫非要找的是九道山庄?! 阿莲往逍遥子身边靠了靠,楚楚可怜地凝视他:“你知道还有哪里有这样的地洞么?”逍遥子摇头:“不知道。”阿莲又垂下头,低声道:“我明白,大家都有自己的顾虑。” 逍遥子无奈地笑道:“我躲了整整五年,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哪里还知道这些。” 阿莲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左边书架处,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发黄的书。逍遥子嘱咐熊清:“现在没事,你先睡一会儿,到晚上我们就走。”说着他把天焚放得远远的,脱下染血的外衣,就势躺在地上,手枕在脑后闭起眼睛。 阿莲忽然回身冲着熊清招手,小声笑道:“你过来,我跟你讲武当山的故事。” 逍遥子猛地睁眼,一脚勾倒正要过去的熊清,怒道:“敢过去!”熊清向阿莲遗憾地摇摇头,阿莲瘪嘴:“有什么说不得,他迟早会知道的。”她忽然笑道:“喂,你出去后,找家茶坊,花十个铜钱就能让说书人讲一段,可精彩了。” 熊清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逍遥子坐起来拿起那件血衣劈头盖脸抽过去:“记住什么。滚去,睡觉。”熊清抱头鼠窜而去,没一会儿又默默地回到逍遥子身边,因为逍遥子正按着肩膀呲牙咧嘴。熊清蹲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逍遥子没好气道:“睡你的觉。” 熊清道:“你要是受了伤,我可以帮你包扎。” 逍遥子回身就去拿他的血衣,熊清赶紧逃走。 密室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阿莲翻书的声音。熊清蜷缩在一个墙角,渐渐发困。逍遥子此刻也显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把袖子扯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熊清模模糊糊看见他右肩上一片奇怪的暗红,像是烧伤。逍遥子拿嘴咬着布条,别着身子,左手困难地包扎伤处。 熊清再一次默默走到他身边,逍遥子咬着布唔唔嗯嗯,不耐烦地瞪他。熊清坚决拿过布条。逍遥子叹口气,妥协了。熊清一边帮他包扎一边自言自语:“终于派上用场。” 逍遥子道:“你早就派上用场了。”熊清苦着脸:“你踩我那一脚?”逍遥子承认:“没错。”看见熊清的表情,又道:“王胖子抓了你,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才会那么轻易开口。” 阿莲竖起一本书,挡住逍遥子,对熊清做口型:“他利用你呢傻子。” 熊清只能视而不见,继续问逍遥子:“他最后跟你说了一句什么?” 逍遥子删繁就简道:“再问灭口。” 熊清不问了,全神贯注给他包扎,包完后又回到自己的角落,渐渐地困意上来,朦胧睡去。睡也睡不安稳,一连串火光黑烟的噩梦,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在他梦里一直哭泣。之后,熊清被阿莲的声音惊醒,醒来后满身大汗。 此刻屋里的火光暗淡不少,好像已过去了很长时间。 阿莲正在问逍遥子:“你们出去后,准备去哪里?”逍遥子回答:“浪迹天涯。”阿莲哼了一声:“不就是逃跑?”逍遥子懒洋洋道:“非也,我要带他饱览这大好河山。姑娘可愿同行?” 阿莲啐道:“没一句真话!我可不跟你们一起跑,我还有事要办。”逍遥子起身:“那就后会有期了。”走到熊清身边,抬脚要踢,熊清连忙爬起来:“我醒了,我醒了。” 三个人又走回密道。阿莲按下机关,那堵墙缓缓移回原处,火光消失。逍遥子举着蜡烛走在最前面,熊清和阿莲并排跟在他身后。 快走到一半时,逍遥子手上蜡烛突然熄灭。熊清一愣,正要出声,逍遥子反手捂住他的嘴。熊清惊恐地靠墙呆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片刻,阿莲轻微的呼吸声也靠了过来,三人一动不动站在密道里。 突然之间,地道出口那头响起一连串诡异的咯咯声!似有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发笑。 熊清汗毛直立,周围一片黑漆黑,那怪笑声在地道里飘来荡去,忽左忽右,可怖之极。逍遥子附在熊清耳边,声音极轻:“退回去。”熊清听他声音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心陡然沉了下去。 逍遥子松开手。阿莲轻轻拉住熊清,慢慢往后拉。熊清两腿发抖,下意识跟着阿莲一步步后退。他感觉到逍遥子站在原地未动,而那怪笑声飘飘荡荡,越来越近。 阿莲牵着熊清,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向着那间密室走去。熊清听见阿莲气息急促,想必她也觉得万分恐惧。两个人手牵着手,脚步越来越快。走出一段距离,熊清听见身后黑暗中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 哗—— 熊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逍遥子拔剑了。 那怪笑声突然消失。熊清和阿莲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整条地道极度安静。极度安静中熊清心跳剧烈,他隐隐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波动酝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马上就要—— “咯咯咯咯……”笑声突然在熊清耳边响起! 熊清狂叫一声,拉着阿莲往前飞奔。才跑两步,阿莲突然惊叫半声,挣脱他的手。熊清大惊,阿莲似被人活活拽走,又惨叫两声,消失在黑暗中。诡异的笑再次响起,熊清背靠着墙,瞪着眼拼命屏住呼吸。 笑声贴近了他的脸颊,冰冷潮湿的气息已吹拂在他脸上。 突然之间,密道那边风声乍响,有人尖声连叫,似在求援。熊清面前的冰冷气息忽然消失了。他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像有无数鬼魂在暗中盯着他,还在伺机下手。熊清缓缓滑坐到地上,死死瞪着眼睛,牙齿打颤,心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熊清忽然听见密道那边逍遥子闷哼一声,好像吃了亏。这一声把熊清惊回了神。他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前面跑去,直到砰地一声撞在墙上。熊清顾不得疼,在墙上一阵乱按,万幸让他碰到了机关。 墙面缓缓后移,两束火光从墙后射出,照进密道。熊清回头一看,惊呆了。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阿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更远的前面,两道鬼影忽上忽下,尖利地怪笑,无数点碧绿光芒飞虫一样罩住逍遥子。 熊清不懂剑法,只是感觉不到逍遥子那森冷的剑气了。这时他倒冷静下来,先把阿莲拖进密室,又抓了一把霹雳弹冲出来,大喊一声:“师父!” 十来个霹雳弹飞过去,两个鬼影动作缓了缓。就这么一刹,逍遥子长剑一挑,一枚霹雳弹就在他剑尖炸开!两道鬼影怪叫一声退开一点。而后更多霹雳弹相继炸开,密道里顿时充满烟气,热浪滚滚而来。熊清焦急地等在门口,好像过了几百年才看见逍遥子从烟雾火光中冲出来。 逍遥子满头满脸都是血,冲过来时压根没停,直接把熊清撞进密室。然后他迅速按上机关,横剑守在左边通道。熊清赶紧爬起来,往右边通道外又扔了几颗霹雳弹。一阵热浪浓烟中墙面终于合拢,鬼影连带所有声音都被隔绝于外。 熊清和逍遥子一人靠在门的一边气喘吁吁,两人对视一眼,逍遥子挥了一下手,好像是个表扬的意思。熊清擦擦脸上的汗,兀自惊魂未定:“他们是谁?” 逍遥子拖着剑,走到阿莲身边,疲倦道:“慕容。杀手榜上第三位的杀手,是两个女人。慕容幽,慕容冥。她们的规矩,不杀女人。”他倒转剑柄,在阿莲身上戳了几下,阿莲突然蜷起身子开始咳嗽,而后坐起来,惊恐道:“刚刚那是慕容?!” 熊清道:“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阿莲气得翻白眼:“你是哪座山上来的猴子?什么都不知道!”熊清哑口无言,只能讪笑。 阿莲又问逍遥子:“你怎么满脸都是血?” 逍遥子苦笑:“因为在下学艺不精,位列杀手榜第十名。” 阿莲连珠炮似的接着问:“她们为什么要来杀你?她们怎么进来这密道的?我们现在怎么办?” 逍遥子道:“第一,杀手有买主,我的仇家还很多。第二,我也不知道。第三,我在想。” 熊清道:“为何她问你你就这么爽快?” 逍遥子道:“你给我闭嘴。”他站起来:“找找有没有其他出口。她们既然能进密道,也能进这间屋子。”熊清顿时紧张起来,阿莲拽着他的衣服,挣扎起身。 三人沿着墙壁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此刻,地上传来轻微的震动,那堵墙竟开始缓缓移动! ------------ 第九章 拜师 熊清已吓得呆住。阿莲忙转向逍遥子,颤声道:“喂……” 逍遥子目光一冷,一把抓住熊清和阿莲拉到自己面前,声音极低:“去门边藏着,找时机出去,把门关上。”说罢将两人猛地往前一推,低喝:“快去。”熊清和阿莲踉跄跑到两处即将开启的通道边,紧紧贴墙蹲下。 那堵墙已往密室中移动了半尺,怪笑声从两侧缝隙中传进来,寒气森森。 逍遥子静静站在密室中央,正对着移动的墙面。四周暗淡的火光跳跃闪动,怪笑声越发清晰,逍遥子从容一甩右手长剑,一线血光飞落地上。 熊清看着他,突然喉咙一紧,无法呼吸。那瞬间他眼前闪过一个瘸子的背影,坐在椅上剑光如虹,纵声狂笑,却再也没有站起来。 墙外怪笑已近在咫尺,一个嘶嘶作响的诡异声音飘进来:“逍遥子,霹雳弹没用的,还不出来,我姐妹想你的很。” 逍遥子道:“可我看着你们却反胃的很。我这辈子都未见过这么让我反胃的女人。” 熊清只觉得身边突然卷起一股寒风,眨眼间密室中已多了两道身影,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长发垂肩。这两人身形飘荡,竟似脚未沾地,一进密室,直向逍遥子掠去! 剑光一闪! 熊清已无法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他甚至没看见逍遥子什么时候动了,一截裹着黑袖的手臂已掉落在他面前地上。这截手臂还在抽动,手掌上泛着诡异的碧绿色。 慕容冥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慕容幽尖声怪叫,双掌一瞬化作万千碧绿,铺天盖地向逍遥子袭去。逍遥子已退至墙角,再无可退。 熊清余光瞥见那边阿莲已敏捷地窜出门,这实在是逍遥子拼尽全力制造的最好时机了。 熊清浑身上下每寸地方都在狂叫着要他逃命,两腿剧烈颤抖着要往外挪,可极度紧张中有个念头无比清晰,像一个人贴着他的耳朵大叫不能走。他不明白这念头从何而来,只觉得走了之后,有什么东西会彻底消失。 熊清正瑟缩在墙边,通道外伸进一只手拉了他一下,熊清知道那是阿莲在催他。他回头间突然看见前面地上躺着一个鲜红的盒子!熊清什么也没想了,他猛地扑过去抓住盒子。万幸盒子没有被逍遥子锁上! “天焚!”熊清厉声叫道,抓住那颗天焚站起来:“再不住手我扔了!”他背后阿莲惊叫:“别扔别扔!” 墙角风声顿停,昏暗的光线中慕容幽和逍遥子僵持着,慕容冥跪在地上转过脸,左手按着肩膀断臂处。熊清看见她的正脸,吓得倒抽口气。慕容冥一张脸惨白得吓人,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像个长年活在黑暗中的幽灵。她两只眼睛处只有一层薄皮,没有眼珠,却能正正朝向熊清方向。 “小混蛋,再说一遍。”慕容冥喘着气,嘶嘶叫道。 熊清紧紧抓住天焚,手心里都是冷汗,却大声道:“你们再对他动手,我就砸碎天焚!” 逍遥子惊诧道:“熊清?!” 熊清第一次听见逍遥子叫他的名字。这是很久很久以来,他第一次听见一个人叫他的名字。那一刻熊清简直觉得就算此刻天焚真的炸开他身中剧毒也不后悔了。 慕容幽道:“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拿的是什么?”熊清发狠:“我现在砸了!你就知道是不是了!”慕容幽突然怪笑:“中了天焚有什么关系?这里有个才解了毒的人,落在我姐妹手里,不怕你不——” 逍遥子横剑颈边,笑道:“我若此刻死了,他扔了天焚,你也没有法子。”慕容幽怔住。她双掌再快,也及不上逍遥子自刎的速度。她们原本要取逍遥子人头,现在却变成逍遥子以性命相胁了。 阿莲悄悄站在了熊清身边,悄悄拉住熊清的手,大声道:“他若死了,我们必定同归于尽!”熊清不由自主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着实充满感激。 慕容冥转向慕容幽,慕容幽阴着脸,看了一眼慕容冥血流不止的伤口,讥笑道:“逍遥子,你除了指示人用这些下作手段,还会干什么。真要弄得身败名裂么。”逍遥子冷笑道:“多谢关心。”慕容幽哼了一声,慢慢退开:“我姐妹要取你性命也不在这一天。滚吧。” 慕容姐妹果然没再为难他。逍遥子一步一步走到熊清面前,熊清这才看见他紧紧咬牙,强忍怒火。熊清胆战心惊地跟着逍遥子退出密室,阿莲启动机关,那面墙缓缓合上,还能看见慕容幽扑向慕容冥的身影。 逍遥子等墙面完全合拢后,长剑回鞘,一把抓住熊清抡到肩上,拽上阿莲,提气狂奔。熊清两手抓着天焚摇来晃去,简直魂飞魄散。 三人一路沉默,沿着密道疯狂逃命,跃出洞口后才发觉已是深夜。王府中的火焰已经熄灭,所有屋子都漆黑一片,风吹树木哗哗作响,除此之外万籁俱静,彷如鬼域。 阿莲带着两人,专捡近路,到了一堵围墙下。她先攀上围墙,逍遥子将熊清举起来,让她拉上墙头。阿莲带着熊清跳出去后,逍遥子隔了片刻才跟着跃下围墙,已是气喘吁吁。 长街寂静,空无一人。街边房屋挂着的大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灯影中却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夫似在打盹。 逍遥子看见马车,却长出一口气,径直向马车走去。熊清认出这就是昨天乘坐的马车,不由奇怪。阿莲不由分说,推搡着他跟着逍遥子上了马车。那车夫突然睁开眼睛,轻轻一挥鞭子,驾着马车向城外驶去。 三人横七竖八摊倒在车上,半晌没人说话。良久,熊清颤巍巍举起手,问:“这怎么办?”他手上的天焚已经沾满汗渍,跟着他的手一起颤抖。阿莲道:“你拿着吧。”熊清扯下一片衣角,把它仔仔细细裹起来,放进逍遥子的铁盒中。他忽然想起:“她们再追上来怎么办?”阿莲哀叫:“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沈家的马车。” 熊清心想这沈家马车必定是个大有来头的马车,但马车就是马车,如何挡的住那两个疯女人。 漆黑的车厢那头传来逍遥子有气无力的声音:“熊清闭嘴,睡觉。”熊清张大嘴:“我还没说话!”阿莲一拳砸在他头上:“所以叫你闭嘴。”熊清嗷得一声。逍遥子:“打得好。等我睡醒了再跟你算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要睡着。 熊清惊恐道:“……算账?跟谁算账?跟我?” 逍遥子万般无奈从车厢地板上起来,爬到座位上坐着,喃喃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熊清很老实地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逍遥子弯起手指拼命揉着眉心,又把窗户推开让夜风吹进来。他吹了半天冷风,好像痛苦地思索了很久,终于叹道:“磕头吧。” 熊清道:“啊?”阿莲反应得快,两手抓住熊清肩膀把他按跪在地上,咯咯笑道:“磕头拜师啦!” 熊清惊讶得呆住,斜斜的月光里逍遥子努力坐得挺直,表情严肃,端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架子。熊清看得想笑,忽又鼻子发酸,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磕完三个响头,直起身时仍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道:“师父?” 逍遥子非常严肃地嗯了一声,然后身子一软又滑到地上,迅速进入梦乡。 熊清呆呆地守在他身边,呆呆地对阿莲傻笑:“他终于肯答应,终于肯收我作徒弟了。”阿莲嘁了一声:“瞧你那样子,拜个师而已。”熊清用劲擦擦眼睛,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他问阿莲:“你也有师父吗?” 阿莲恨不得再给他一个爆栗:“我当然有!我怎么没有!我这身功夫都是天生的吗?!” 熊清兴奋道:“我也可以学剑了!” 阿莲道:“我师父可好了,她送我一对判官笔,可惜进王家的时候我弄丢了。” 熊清摩拳擦掌:“学会了,我也能行走江湖。” 阿莲愁眉苦脸道:“我得找人打一对判官笔。” 逍遥子再次坐起来,黑着脸道:“再说话,全部赶出去。” 熊清和阿莲安静了片刻,阿莲忽然小声笑了起来。熊清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觉得月色下笑起来的阿莲很漂亮,他痴痴地盯着她,也跟着笑起来。两人缩在摇摇晃晃的马车角落里,莫名其妙笑了很久,到后来,熊清朦胧睡去时,那笑声还萦绕在他耳边。 第二天上午,熊清被一道刺目的阳光惊醒。他坐起身来时,发现马车里只有他和闭目打坐的逍遥子了。阿莲已经没了踪影。熊清心里一沉,又不敢打扰逍遥子,自己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身边放着一柄长剑。 那是荣引的长剑,之前被阿莲拿去,此刻又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熊清明白过来阿莲不告而别了,心里五味杂陈。他拿起剑,看见剑柄上吊着一个小小的玉牌,似乎还飘着一点脂粉香味。 熊清惆怅地把玩那块玉牌,手指摸过,玉牌上凹凸不平。熊清好奇心起,把玉牌取下来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见上面浅浅刻了一个字。熊清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教过他识字,但时间过得太久,他已快忘光。 他背后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那是个‘芸’字。” ------------ 第十章 慕容 逍遥子道:“你已看它看了半个时辰,不如我找跟丝带把它吊在你眼睛前。” 熊清回头,愣愣道:“她叫阿莲,为什么玉牌上刻一个‘芸’字?” 逍遥子道:“你莫非以为我姓逍名遥子。” 熊清张大嘴,而后赶紧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逍遥子哼了一声。 熊清讪笑,又问:“阿莲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逍遥子这回笑了,笑得十分温柔:“我看你睡得很熟,没忍心叫醒你。” 熊清深深吸口气,忍了又忍,终于勉强笑道:“多谢师父。”逍遥子宽厚地一挥手:“不客气。” 熊清再次陷入离别的惆怅。 玉牌犹在,佳人已远。 到了中午,那车夫停下车,打开车门,扔进来一包葱油饼,又砰地一声关门,继续驾车前行。 熊清拿起饼子,跟又在打坐的逍遥子搭话:“这车夫好大的脾气。”逍遥子隔了一会儿睁开眼,开口道:“沈家车夫都是如此。他家马车只有一点好处,一旦上车,神鬼莫问。” 熊清点头,一副十分明白的样子,又道:“我们现在去哪里?你要去找慕容报仇?”逍遥子叹气:“找她们干什么。慕容只是杀手,背后有买主。”熊清道:“你知道买主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逍遥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奇怪,好像有点愤怒,又有点凄凉。他看向窗外耀眼的阳光,过了很久,才回头对熊清苦笑道:“我知道。”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熊清觉得似曾相识,隔了片刻才想起,荣引也有过这样的目光。 明明看着他,却空洞地穿过他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熊清不安,吞吞吐吐道:“那我们现在去?” 逍遥子回过神,眼中阴霾一扫而光,笑道:“我知道一个去处,你要学剑,那是个好地方。” 熊清听了,忍不住把剑摆在膝上,坐得笔直,好像马上就能成为绝世高手。逍遥子接着道:“要走半个月才能到那里。” 熊清:“……哎呀。” 逍遥子一本正经道:“你可以趁这时候好好想想阿莲。” 熊清脸红了,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想她。” 逍遥子道:“那你把玉牌放下吧。” 熊清恨恨松开手,又问:“阿莲说她要找一个地洞,她是不是要去九道山庄?” 逍遥子已经懒得再回答。 熊清哀叹:“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自己真的想不出。” 逍遥子往后靠,手枕在脑后,只说了一句:“那是她的事,与你无关。” 熊清不再说话。此后数日,一旦逍遥子没注意,熊清就悄悄拿起那块玉牌翻来覆去把玩,默默回想临别那夜阿莲的笑容。他总是想得出神,而后被逍遥子发现并不断取笑。 半个月匆匆而去,马车离开繁荣城镇,所过之处人烟渐渐稀少。熊清趴在车窗上,凝神望着后退的树木,很久都见不到一个行人。他探出窗外,往前望去,见天边云下一片灰蒙的影子,高耸肃穆。这几日天空布满阴云,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车厢内逍遥子有一搭没一搭哼着小曲,熊清靠在车窗边遥望远山,无端有些苍凉。 两日后,马车在山脚停下来。逍遥子那铁盒里一半银票都付了车资,熊清看得牙疼:“这么贵。”逍遥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又同车夫换了些银子。那车夫点完银票,哼了一声,冷着脸吆喝马离开。 逍遥子目送他离开,才对熊清道:“你以为沈家马车这么好坐?他家就三辆车,若不是沈老三和荣引有些交情,他连正眼也不会看我。” 熊清震惊地跟着逍遥子往前走,听他讲一些沈家老三不为人知的趣事。 山脚下有个冷冷清清的小镇,一条黄狗在街上乱窜,道路两边支着些脏兮兮的小摊,臃肿的妇人一边骂着小孩,一边隔着街大声聊天。逍遥子领着熊清走到街那头时,熊清肩上已扛了一袋米,一袋腊肉。逍遥子优哉游哉走在前面,拿着一把瓜子慢慢嗑。 又走了一顿饭工夫,两人上了山路。树高蔽日,不时有低沉鸟鸣和流水声从树林深处传来,越走越觉得阴冷,像是到了傍晚。没过多久,雨滴声渐起,整座山越发显得空旷幽静。 熊清停在泥泞的小道上,回头张望。逍遥子走出一段,又返回来,磕着瓜子问:“走不动了?”熊清忧心忡忡道:“师父,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自从上了山,他就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但每每回头,都只看见雨打落叶。 逍遥子往来路望了望,漫不经心道:“走。那是慕容,不管她。” 咣当一声熊清滑倒在山道上,惊恐道:“慕容?!那两个女的?!” 逍遥子道:“只有慕容幽,已经跟了我们半个月了。” 熊清声音都哑了:“半个月?!我们刚从王府出来,她就跟上了?” 逍遥子道:“没错。真难为她。”他收起瓜子,把米袋和腊肉口袋扛在自己肩上道:“你害怕,你走我前面。” 熊清求之不得,慌忙爬起来,走到逍遥子前面。逍遥子还折了一根树枝递给他。熊清强作镇定问逍遥子:“她要跟我们到什么时候?”逍遥子腾出一只手,往自己脖子上一划。 熊清两腿发软,连拄着的树枝都在抖:“怎么办!” 逍遥子道:“她不会在白天动手,她一个人没胜算。我们先上山。” 熊清一步一滑往前走,走出一段又回头:“师父,还是我来背吧!不然你怎么跟她打。”逍遥子认真道:“你实在害怕,可以装成女人。慕容不杀女人。” 熊清一阵恶寒,接过两个口袋,闷头赶路。两人冒着淋漓细雨走到半山腰,停在一道山泉边。泉水从山石青苔上奔腾而过,在前方不远径直下坠,响起轰隆隆的水声。 逍遥子扯下几根藤条,把两个口袋紧紧绑在熊清身上。 熊清忧虑道:“为什么不走了?” 逍遥子回头望了一下,从容不迫:“慕容上来了,我们等等她。”熊清满脸雨水混着汗水簌簌而下,两手止不住颤抖:“还要等她?!”逍遥子道:“她没有眼睛,我们总得照顾她一下。”熊清怪叫:“什么!”逍遥子抓住藤条狠狠一勒,熊清沉默地弯下腰。 绑好后,逍遥子道:“一会儿你要抓紧我,千万抓紧,掉下去我捡不起来。” 熊清心惊胆战:“一会儿你要干什么?!” 逍遥子不答话,回头张望。熊清踮起脚,果然看见来时陡峭的山路上有个飘飘荡荡的黑影。那黑影敏捷如猿猴,攀着树木向他们靠近。 熊清抖得越来越厉害,颤声道:“师师父,还要等多久?” 逍遥子嘴上喝道:“闭嘴。”仍目不转睛盯着那黑影。黑影在离他们几丈远的树上停了下来,转来转去,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逍遥子突然大喝一声:“慕容!”慕容幽迅速转过脸,从树上直扑下来! 逍遥子一把抓住熊清手腕甩到背上,跳进溪水中,往前狂奔。水花飞溅,熊清紧紧攀住逍遥子,听见背后慕容幽的怪笑迅速逼近,吓得叫都叫不出来。 前方水声越来越响亮,腾起水雾蒙蒙,熊清惊觉那是道瀑布,还未喊出声,忽然心里一空。 逍遥子竟背着他毫不迟疑跃下瀑布。 慕容幽堪堪停在瀑布前,突然仰天尖叫,声音里有无限愤怒,而后她也顺着瀑布一跃而下! 震耳欲聋的水声中,逍遥子拽着一根铁链,悬在瀑布边,和熊清一起看着慕容幽从他们眼前掉下去。 逍遥子回头一笑,大声道:“如何?” 熊清早已说不出话,半晌气息奄奄地偏头往下看,翻腾的泡沫中慕容幽已不见踪影。 逍遥子抓紧铁链,一点一点爬上去。铁链在瀑布边摇来晃去,飞腾的水花不停打在他们身上,脚下便是奔腾的水声轰鸣。熊清像只浑身湿透的猴子攀在逍遥子背上瑟瑟发抖,铁链荡荡悠悠,他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终于爬回到瀑布顶端,两人一起摊倒在溪水边。熊清这才看见那根铁链一端绑在瀑布边一块巨石上,另一端顺着瀑布垂下去,被水雾盖住,并不显眼。 熊清喃喃道:“你知道这里有条铁链?” 逍遥子躺在地上,伸手盖住眼睛,气喘吁吁笑道:“因为这是我绑上去的。” 熊清坐起来:“你是怎么想出这法子的?” 逍遥子脸上的笑容淡了:“慕容幽一个人,不足为惧。我只想甩掉她。” 熊清怔怔道:“可是我们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你都没有出去把她赶走。” 逍遥子按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叹道:“你以为只有慕容跟着我们的车?” 熊清还未答话,瀑布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利至极的叫喊:“逍遥子!你给我滚出来!”熊清惊道:“她已经上岸了!” 逍遥子拉起熊清,道:“她找不到我们了,走。” 可那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在瀑布下回荡,一声又一声叫着逍遥子,到最后,竟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 第十一章 勾销 逍遥子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往前走,熊清提心吊胆跟上。 慕容幽歇斯底里的哭声一直在山间回荡,凄厉惨烈。 走着走着,逍遥子忽然停下脚步。细雨中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回瀑布边,跃上一块巨石。熊清不明所以,跟着爬上去往下看。 落水声声,慕容幽瘫坐在断崖下的溪水边痛哭,一头长发被雨水淋湿,粘在惨白脸上,说不出的凄惨。 熊清心有所动,低声问逍遥子:“她哭什么?”逍遥子沉默,慢慢道:“她妹妹已经废了,她跟我半个月又跟丢了。如果回去,她和她妹妹没有好下场。请她们的不是一般人。”他说着说着,神情渐渐恍惚。细雨未停,溪水不断,他站在山石上身影分外萧瑟。 熊清想如果他是杀手,辛苦半月一无所获,如今困在深山里毫无头绪,他大概也要崩溃,更不必说一个女人。 慕容幽虽是个杀手,却始终是个女人,还是个盲眼女人。 “可她们要杀你。”熊清轻轻道。 逍遥子似乎并未听清,缓缓道:“对,要杀我。”他忽然将头发尽数拨到肩膀前,拔出长剑,反手横在颈后。 熊清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逍遥子低下头,熊清只见他嘴角一弯,而后长剑往下一划。熊清倒吸一口冷气。逍遥子左手往颈后一抹,抽回手时,手中一块人皮鲜血淋漓。那上面纹着一个黑色花纹,三条线弯弯曲曲,似道随手写意的流水。 逍遥子折下一根树枝,将它穿在树枝上,扬手一掷,树枝似箭射出,落在慕容幽身前草地上。慕容幽听见风声,猛地抬起头,没有眼睛的脸转向瀑布上面。熊清心说不好,正要后退,逍遥子高声道:“慕容幽!拿回去交差!说逍遥子已经死了!” 空山细雨,流水淙淙。 逍遥子已经死了。 慕容幽惨白的脸直直朝着断崖上方,双手朝前摸索,摸到树枝穿的人皮,动作就停了。她呆呆地坐在溪水边,任雨水打湿衣服,没有任何表情。 此刻逍遥子已带着熊清踏上另一条更崎岖的山路。 “她们原本是江南明秀山庄慕容庄主的掌上珠宝,谁料被仇家拐走,卖去了海外。后来回到中原,两个人已没了眼睛,而且性情大变,学了一手狠毒的掌法。 慕容老庄主遍发武林帖,宣告江湖她们已不是慕容家的人,不久后他就一病死了。那时她们才真正当了杀手,两人又喜欢在夜里装神弄鬼,不知多少人被活活吓死。” 逍遥子十分反常,好像有一肚子关于慕容的话说不完。熊清原本走在他身边,过狭窄小道时又落在后面,可逍遥子还在说话,根本不在乎熊清在没在身边。熊清见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已经湿透的衣服又被血染红一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一处坍塌破败的凉亭,前方山路已断。逍遥子终于沉默下来,说了一句“进去”。两人钻进凉亭,凉亭里已长满荒草,熊清搓着手,看着逍遥子在荒草中翻来翻去。他已不想再问,逍遥子肯定又藏了东西。 果然,逍遥子掀开一块石板,从下面拿出两个铁钩绑在手腕上,对熊清道:“我先上去,再放绳子拉你上来。” 凉亭一边是道数丈高的绝壁,寸草不生。逍遥子钩住山石缝隙攀岩直上。他衣服染血,身形敏捷,倒像一朵红花一路开上山顶,临风招摇。熊清忍不住喝了声彩,跃跃欲试。 最后他花了半个时辰到达山顶,还掉下去一回。 熊清灰头土脸跟着脸色铁青的逍遥子往前走,发誓要好好学功夫。 翻过这座山头,两人又从林间小路下到一处山窝。树丛前有两座简陋的木屋,站在木屋前放眼四望,天已渐黑,群山茫茫,杳无人烟。 熊清跟着逍遥子进了其中一间木屋,逍遥子点起烛火放在桌上,随即摊倒在遍布灰尘的木床上,整个人都似放松下来。熊清环顾四周,见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外,只有一排整整齐齐的酒坛,从门边一直堆砌到屋角。 “这里是你的家?”熊清道。 逍遥子微微闭着眼,喃喃道:“简陋了些,见笑。” 熊清憨笑:“比我在黑屋的那间房子好多了。” 逍遥子道:“黑屋?” 熊清道:“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 逍遥子拿手盖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贩卖奴隶的地方有很多,出名的青玉楼、白衣坊几个,不知道荣引去的哪家。” 熊清连忙道:“没关系。” 逍遥子又躺了会儿,懒洋洋地起身下床,往外走:“隔壁就是荣引的屋子,你住那里。”熊清跟着走进荣引的木屋,略微一惊。荣引这间屋子布置得书香气十足。不仅有床有桌椅,还有一个古朴的书架,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书。墙上挂一幅泛黄的荷花图,桌上摆一套文房四宝,窗上挂了竹帘。 熊清道:“……师父,我同你换一间吧。” 逍遥子揉着眉心:“不行,我要喝酒。”他朝书架挥了一下手:“那些书,你没事看看。都是好书。”他还找出一口锅,两个碗,熊清自觉拿走,去屋外找山泉洗刷。 山雨一直到傍晚才停,天边云散,凉风悠悠。逍遥子坐在门前石上喝酒,看着熊清生火做饭,感慨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熊清熟练地淘米,下锅,问逍遥子:“为什么?” 逍遥子道:“因为以前都是荣引做饭。” 熊清手顿了顿,继续搅动锅里的米:“你和荣庄主以前也常来这里?” 逍遥子喝了一口酒,叹气:“我先发现这里,他知道后也来盖了间屋子。我们常来这里住上几天,散心。” 熊清道:“荣庄主是你的好朋友?”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你该叫他师伯。” 熊清一言不发,盯着沸腾的水。锅里腾起热气,很快沾湿他的脸。 逍遥子喝酒,没再说话。 晚间熊清回到屋子,点起灯。微冷的山风掀动竹帘,飞虫绕着摇曳的烛光转悠。熊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床上打开。这是本医术,书页已经发黄,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植物。熊清又抽出一本,还是医术。他索性将每本书都翻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荣引真的醉心医道。 熊清实在无法想象,荣引那个暴躁的瘸子,会像书生一般在灯下看书,挥毫作画。 那天晚上熊清又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他回到了九道山庄,天边一片昏黄,荣引站在他身前大声喝骂,一双眼布满血丝。飞扬的黄沙中有女人细碎的呜咽,忽远忽近。熊清不停狂奔,却一直找不到那个女人。 而后他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 熊清连眼睛都没睁开,迅速起身穿衣下床出门。逍遥子吃了一惊:“挺快啊。” 熊清用力揉眼睛,才清醒过来,哀叫:“我以为要上工了!”他跑回屋,拿起剑又冲出来,跟着逍遥子往山顶上爬。 此刻天色未明,天边挂几颗残星,山中薄雾迷蒙。两人摸黑爬到山顶,熊清被冷沁沁的山风吹得哆嗦,抱着手臂问:“师父,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逍遥子盘腿坐下:“看日出。” 熊清道:“……看日出?” 逍遥子问他:“你为什么想学剑?” 熊清怔怔道:“我想成为一名高手。” 天色太暗,熊清看不清逍遥子的表情,只是听见他似乎笑了一声。熊清追问:“我要怎样才能成为一名高手?” 逍遥子道:“首先,把你剑上的玉牌摘了。” 熊清默默摘下玉牌放进怀里。他手中只有剑了。 “然后,等太阳出来,你就拔出剑刺向太阳。”逍遥子对熊清说:“把这个动作练二十万次,你就是一个高手了。” 熊清傻了:“怎么拔剑?怎么刺?刺哪里?师父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怎么练?” 逍遥子道:“你不需要知道怎么练,只需要练,在练的过程中自然就明白要怎么练了” 熊清道:“一直刺太阳吗?” 逍遥子道:“嗯,早上朝东刺朝阳,中午朝天刺艳阳,傍晚朝西刺夕阳。你问题太多了,都问的我忍不住作诗了。” 熊清道:“你练了多少刺了?” 逍遥子眼睛都不眨:“十一万四千八百六十三刺。” 熊清震惊。逍遥子补充道:“你比我幸运,我的剑只能叫斜阳剑。” 熊清问:“你的剑为什么叫斜阳?” 逍遥子平静道:“因为我发现可以这样练剑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斜阳了。我渐渐明白斜阳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之后就是黑夜。死一样的黑夜。” 熊清忽然一阵战栗。他想起九道山里的山洞,逍遥子在里面躲了整整五年。他记得那个山洞顶上有条缝隙,会透下一点亮光。山隙向西,透进来的只能是斜阳余晖。 一个身中剧毒,双眼几近失明的人,躲在空无一人的山洞里,只能每天朝着短暂夕阳刺出手中长剑。 这样练成的剑法,该是多么绝望,多么冷酷的剑法。 ------------ 第十二章 追杀 天色渐明,深蓝逐渐褪去,流云转白,漫天柔黄。远处山巅上慢慢腾起金色光芒,群山间白雾飘荡,晨风习习。 逍遥子盘腿坐在山顶,凝神遥望日出。山风吹起他长发,他将右手放在剑上,任晨光盈满双眼。 站在他身边的熊清,向着徐徐升起的朝阳拔出剑。 一剑刺向太阳。 逍遥子起身离开,他已不必再说话。 夕阳完全沉入远山时,熊清下山回到木屋。木屋前,逍遥子坐在石上喝酒,神情寂寥,目光空洞。两间屋子灯也未点,他们昨天砌起的灶台冷冷清清。 熊清默默转身,淘米做饭。 逍遥子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晃晃酒坛,问熊清:“练得如何?” 熊清想了想,觉得比起当奴隶作苦工,练剑并不算太累。况且山顶开阔,四周景色宜人,除了正午阳光太刺眼外,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很好。”熊清轻松道。 逍遥子点头:“明天先把饭做了再去。” 一连三天,熊清凌晨起来做饭,然后去山顶练剑,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屋。他每次回来,逍遥子不是在坐门口喝酒,就是喝地酩酊大醉躺在屋里。他那一排酒坛本来已空了一半,现在几乎全空了。 逍遥子好像有无限心事。但他不说,熊清也不敢问。 第五天傍晚,逍遥子没酒喝了。 砰砰砰砰砰! 熊清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屋中出来:“做什么?” 逍遥子道:“跟我去买酒。” 熊清叫苦连天,被逍遥子一路拖着下山,走到小镇上时已累得两腿打晃。小镇街道上各家铺子都关了门,街上空无一人,唯一一家酒馆还透出灯光。 但这家酒馆往常热闹非凡,常有醉汉在门前晃悠,但此刻店里却十分安静,似乎一个客人都没有。夜风吹动门口两盏灯笼,嘎吱作响,莫名诡异。 逍遥子在街头站住。熊清强打精神,想问他为何停下,忽见他右手扶在剑柄上,慢慢握紧。熊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往前看去,也发现酒馆异样。熊清小声道:“师父?” 逍遥子盯着那酒馆,压低声音:“你别进去。” 熊清按捺不住好奇,逍遥子走过去之后悄悄跟上。逍遥子走到门口,脚步一停。摇晃的灯笼将昏暗光线投到他脸上,熊清心头一紧。逍遥子只有在要杀人时才有这样森冷的神情。 酒馆里有人呵呵大笑:“终于等到你了。” 逍遥子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进酒馆。 熊清溜到酒馆门口,贴着墙悄悄往里张望,险些惊叫出声。酒馆里只有一个客人,店小二和掌柜都没了踪影。这个人衣襟大敞,坐在桌上几乎占满一整张桌子,像堆白花花的猪肉。王府的王员外同他比起来,也可算苗条了。 这光头胖子满脸堆笑,右手抱着酒坛,左手粗壮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弄腰间挂着的一团黑色东西。那个东西在他拨弄下渐渐转过来。 熊清几乎要放声狂嚎。那东西转过来后,竟是张苍白的没有眼珠的人脸,死前的惊恐还凝聚在脸上。 慕容幽的头。 熊清退开两步,贴着墙慢慢蹲下,浑身发抖。他拼命捂住嘴免得吐出来。 逍遥子一字一顿的声音传过来:“金面佛,你找的是我,为什么杀慕容。” 金面佛笑道:“我跟了你半个月,实在累得很,不想进山了。谁想看见这婆娘疯疯癫癫从山里出来,我还当她得手了。”他低头拍拍慕容幽的头颅,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啧啧叹气:“逍遥子,你还真是多情公子,连暗河纹都剐给她了,怪不得她要同我拼命。” 接着又是一阵大笑,金面佛全身肥肉都在抖动:“多谢你先废了她妹子,不然我这老四要挤掉老三,还得花些功夫。哈哈哈。” 熊清捂着嘴,又回到门边,战战兢兢探头。逍遥子站在金面佛面前,一动不动。等金面佛笑完,逍遥子缓缓道:“话说完了?”金面佛拍拍肚子,斜着眼道:“说完了,你快自己把头割下来,我懒得动。” 他话音未落,逍遥子已出剑! 金面佛呵呵冷笑,一吸气,身上肥肉突然绷紧,显出玉石颜色。熊清心头一沉,这胖子不知练了什么邪门功夫,浑身倒像刀枪不入。 逍遥子剑尖逼近,直指他颈项。金面佛浑然不惧,笑嘻嘻扔了酒坛,赤手抓向逍遥子长剑!出手速度之快,竟不输袭来的剑光。就在熊清以为逍遥子要中招之时,逍遥子突然急转剑锋,一剑削断桌腿! 此刻金面佛已抓住逍遥子左臂,他猝不及防滚下桌时手中已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逍遥子未待落地反手一剑,剑光一旋,金面佛一颗眼珠已被挑在剑尖上!金面佛狂吼一声,猛地将逍遥子掷出去。逍遥子凌空一翻落在地上,晃了两晃。 熊清看得心都揪紧,直后悔没将天焚带来故技重施。 金面佛呵呵喘气,站直身子。他有九尺来高,一只粗肥的手捂住右眼眶,血流满面,更显可怖。他一步步朝逍遥子走去,每一步都震动屋顶,灰尘簌簌落下。熊清疯狂四顾,竟想不出一个法子,只有拼命期待逍遥子刺瞎他另一只眼睛,然后赶紧逃命。 逍遥子慢慢横剑,再出手,果然刺向金面佛左眼! 金面佛怒吼一声,右手一把攥住剑尖,左手一挥便扭住逍遥子肩头将他提起来。熊清心头霎时凉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谁料逍遥子突然弃了长剑,右手在金面佛脸上一拍。 金面佛双手抓住他,竟来不及挡下。逍遥子一掌击中,又是一拳狠狠砸在他嘴上。金面佛眼睛一鼓,突然抛下逍遥子,回手掐住自己喉咙,嘶声喊道:“什么东西?” 逍遥子脱身出来,更不答话,捡起长剑。剑光一闪,金面佛惨叫一声,脸上又多了一个窟窿。他踉跄两步撞翻桌椅,满脸鲜血,不顾双眼已瞎,还在大吼:“什么东西!” 逍遥子喘着气,笑道:“荣引配的药,我随手拿的,不知道是什么。” 金面佛显出惊恐的神色,厉声大叫,朝逍遥子的方向猛扑过来。逍遥子轻易地闪开,金面佛一头撞在墙上。轰隆一声,那面墙活活被撞塌,金面佛半个身子都埋在了砖石之中。整座屋子摇摇欲坠,逍遥子几步掠到柜台边,抓起酒坛和一盏油灯扔向那堆砖石。 火焰噌的一下烧起来。金面佛狂叫着震开砖石,浑身都是火焰。他往外跑了两步,又被绊倒在地,在火中痛苦地翻滚,很快没了声息。 熊清还惊骇交加地跪坐在门口地上,逍遥子走出酒馆,一脚将他踹起来。熊清昏头昏脑跟着逍遥子往回走,路上许多人悄悄开了门板,在黑暗中恐惧地瞪着他们。 熊清咽了口唾沫,牙齿还在打战:“你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 逍遥子似笑非笑地哼道:“我买酒的银子。”他看着前方,右手拍拍熊清肩膀:“这招跟你学的。” 熊清想起初见时他把药丸按在逍遥子脸上的场景,简直觉得恍如隔世。 逍遥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靠在路边墙上,右手按住左臂,咬紧牙一言不发。熊清隐约见他满脸冷汗,肩背一起一伏,不由担心道:“我背你回去?” 逍遥子简单道:“滚。”他靠墙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喃喃道:“慕容也烧在里面了。” 熊清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慕容。逍遥子好像很愿意同他讲讲慕容,于是熊清顺着他的话道:“我以为你会把她的头抢出来。”他想起那个头,又是一阵恶心,赶紧闭嘴。 逍遥子倒并不在意这个事:“没关系,已经烧了。”熊清说不出话了,逍遥子一向觉得把人烧了就一了百了似的。 逍遥子接着讲下去,声音十分平静:“我见过她们一次,在她们还没被拐走前。那时候我正在那一带游山玩水,她和她妹妹同我争一条游船。” 他停了片刻,方才慢慢道:“我说我是个杀手,她居然一点也不怕,还问我当杀手有不有趣,然后和她妹妹一直笑。” 他不再说了。 熊清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象,当逍遥子发现慕容姐妹真正成了杀手时是什么心情。 两人一路沉默,回到凉亭边的绝壁,逍遥子按着左臂苦笑:“你自己上去。”熊清默默点头,抓住下来时的绳索慢慢往上爬。逍遥子坐在一边,等他上去后方才拉住绳索。 熊清蹲在山顶上,见黑暗中逍遥子的人影渐渐显现。逍遥子单手拽着绳索也比他快了许多。两人相跟着回到木屋,逍遥子坐在门前石头上,疲倦道:“去你屋里,把荣引的药箱找出来。” 熊清找出来,看着逍遥子自己正骨上药,脸色都不改,好像已经习以为常。熊清心里发沉,说不出什么滋味。慕容幽和逍遥子在他看来都是极厉害的人物,然而一个那么轻易就死了,死后还被人割了头,另一个看来已把伤痛和被追杀当成家常便饭。 还有金面佛,还有他手中这把剑的原主人,都葬身火海。 月色沉沉,熊清看着自己的剑,心里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 ------------ 第十三章 练剑 第二日清晨,熊清如常起来,出门一看,吃了一惊。 他昨晚进屋时逍遥子坐在门前,今早起来逍遥子仍在原地,雕像一样望着远山。熊清不敢惊扰他,悄悄做好饭,悄悄拿起剑上山。 朝阳渐起,熊清站在山顶,只觉手中剑分外沉重。 逍遥子告诉他,刺向太阳的动作要练二十万次才能成为一名高手。而他昨夜目睹,高手死的死伤的伤。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能练成剑法,别人何尝不能?这世上终有比他更强的人。再者,他也极可能像荣引、慕容幽或者金面佛那样,死在更强之人手下。那他现在苦练,所为何来?何况他还不一定能成为高手。 朝阳已跃出山头,金黄光芒普照群山,熊清呆站着,思绪百转千回,一剑都未刺出。他干脆收起剑,躺在地上,拿手遮住眼睛。黑暗里熊清依旧烦躁不安,一时沮丧地想下山回屋,一时又不愿让逍遥子发觉他没练剑。 熊清左思右想,恍恍惚惚中忽然发觉自己回到一片昏黄的天空下,四周房屋破旧,空无一人。他依稀想起这里是九道山庄,瞬间惊恐万分。 他竟然还在九道山庄! 熊清下意识嚎叫,拔足狂奔。空旷的山庄里不知何处飘来嘤嘤的啼哭,忽远忽近,熊清疑惑地站住。他似乎知道是谁在哭,他模模糊糊想起一张女人的脸,却已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走过一排排房屋,那哭声一直萦绕耳旁,但始终不见人影。熊清开始焦虑不安,拼命地奔跑寻找。死寂的山庄在天空下无限延伸,陡然间大地震动,天空塌陷! 熊清狂叫一声醒过来,发现逍遥子正站在他身边,一下一下踢着他的胳膊,十分专注。熊清连滚带爬离逍遥子远些,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逍遥子抱着左臂,饶有兴致地低头盯着他。 熊清兀自惊魂未定:“你怎么来了?” 逍遥子道:“我听见你在鬼哭狼嚎,我想练剑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所以上来看看。” 熊清擦了一下脸,才发觉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糊了一脸,他连忙在衣袖上狠狠蹭干净。逍遥子站在一边,悠悠道:“已经过了正午,你今天练了多少剑?” 熊清被问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渐渐地面红耳赤。逍遥子叹口气:“下不为例。”说罢找了块石头坐下,目光炯炯,大有要守着熊清练完的架势。 熊清赶紧收敛心神,拔出剑,向着已偏西的太阳一下一下刺去。 一时间山顶只有挥剑带起的风声。因为知道逍遥子在背后盯着,所以熊清练得分外卖力。 到了夕阳西下时,他已累得满身大汗,实在想歇息,于是悄悄回头一看,却见逍遥子不知何时滑坐到地上,斜倚石块沉沉睡去。 熊清迅速就地坐下休息,谁料刚刚坐稳逍遥子就睁开眼。熊清赶紧爬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逍遥子左看右看,走去一边折下一根树枝,板着脸走过来。 “才练,几天,就偷懒。” 树枝一下一下落到背上,熊清乖乖挨着,心说想当初他作奴隶时,区区树枝何曾放在眼里。他熟练地,温顺地垂着头,任逍遥子责打,一声不吭。 果然逍遥子没抽几下就扔了树枝,熊清心里暗自得意。 逍遥子又走回他那块石头上,坐下,难得的严肃:“太阳还没下山,再练。” 熊清拿起长剑,忽然又想起清晨困扰他的思绪,便觉手中剑实在提不起来。他想了片刻,仍是忍不住回头道:“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高手?” 逍遥子道:“我说的话你已经忘了?” 熊清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说,就算我练成高手,也总有比我更厉害的,随时都能杀了我。那我练这么久,有什么用?” 逍遥子看起来又想去找他的树枝,但最终忍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熊清对面,拔出长剑,对熊清道:“你来杀我。” 熊清惊道:“什么?!” 逍遥子解释道:“拿起你的剑,把我当成仇人,杀我。” 熊清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试探地举起剑,朝着他。逍遥子耐心等着,还点了点头。熊清将信将疑,一剑刺向逍遥子。逍遥子身影一晃,熊清扑了个空。逍遥子嘲讽地笑:“哈哈。” 熊清有点恼怒,回身又是一剑。逍遥子照样闪开,熊清连他衣角都没碰着。逍遥子嘲笑声不断,熊清越听越恼火,想着前几日练剑的感觉,慢慢逼近逍遥子,猛地又刺出一剑。这一剑刺出,竟带起些微风声。 逍遥子仍然闪开,不过点点头:“不错。”熊清瞪着他,攥紧剑还要再上,忽听逍遥子笑道:“我已让了你三招,轮到我了。” 熊清还未说话,甚至连剑还未举起来,就见逍遥子突然到了他身前! 一刹那疾风袭来,熊清倒吸口气哽住,一线尖锐的冰冷就停在他喉咙边! 他浑身寒毛直竖,吓得一动不敢动,竟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忽听逍遥子叹道:“如果我真是你仇人,你现在已经死了。”颈边剑锋收了回去。熊清方才睁开眼,长出口气,心还在扑通直跳。若逍遥子的剑再往里一分,他就真的死了。 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人,脖子喷血,染红半个身子,倒在地上再也无法起来。 前所未有的后怕从头灌到脚,熊清呆站,冷汗岑岑而下。 逍遥子道:“如果你的剑比我快,你今天就不会死。或许明天会有更强大的对手,但你至少能活到明天见他那一刻。你已比今天死掉的人幸运太多。” 熊清抹着汗,边听边嗯嗯地点头。 逍遥子望着远山,似有心事被勾起,神情变得凝重:“你昨天看到了。若慕容幽掌法比金面佛快,若慕容冥也在,她就不会死。” 一旦提起慕容,熊清就知道不能插嘴了。果然逍遥子又开始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轻:“其实我知道金面佛跟着我们的车,从王府出来就知道。如果我早些下去和他对上,慕容或许也不会死。” 熊清真想冲着他的耳朵再吼一遍慕容是来杀他的。 逍遥子已经出神。熊清怀疑他昨晚一夜未眠就在翻来覆去想这件事。但当时逍遥子并没有下车,慕容幽也没有停止追杀。熊清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想的。 要到很久以后,他方能明白其中的难言苦涩。 夕阳缓缓没入远山,漫天金黄逐渐收拢。逍遥子长叹一声,收起眼中阴霾,好像才发现熊清还在身边。他想了想,对熊清道:“你看好。”他举起剑,向着夕阳缓缓刺出一剑:“这是你的剑。” 熊清点头,这确实是他每天练习的动作。 逍遥子道:“这是我的剑。”他猛然又向斜阳刺出一剑! 熊清瞬间震惊! 同样的动作,但这一剑出招之迅疾,剑气之决绝,势如破竹,破釜沉舟!山顶风声呼啸,天际暮色四合,斜阳最后一线光芒凝聚在剑尖,光华璀璨。这一剑竟像刺落斜阳,带来旷远夜幕,冰冷沉重地压向群山。 熊清整个人都已看呆,他还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一剑。 逍遥子收剑回鞘,转身下山。熊清梦游一样跟着他下山,心中还充满震撼。直到晚上熊清回屋躺下,那震撼还停留心间,久久没有消散。 他一遍遍回想夕阳下的剑光,不可自拔。到了睡去前,他想他也要使出这样的剑法。 不为练成高手,不为生生死死,他就想一剑刺出,也能有那样的凌厉气势,那样迫人的威压和绝望之感。 此后熊清每天斗志昂扬爬起来,上山练剑。他心不在焉地早晨刺朝阳,正午刺艳阳,一心一意等斜阳。太阳西斜,他便无比兴奋,想象着自己就是逍遥子,冷着脸一剑一剑刺向斜阳。 每当斜阳沉入远山的轮廓,他总是全神贯注,刺出最后一剑。那个时候漫天暮云都像被他剑锋带动,一起刺向斜阳,生生将那点光芒逼出天际。他看着夜空降临,心满意足。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熊清天天练剑,没有一日休息。他清晨走时逍遥子通常还在睡觉,他晚上回来时逍遥子就坐在门前,捧着左臂理所应当地等他做饭。 逍遥子好像再没下山去过小镇。 熊清有天练完剑,意犹未尽回到木屋,准备做饭时才发现没米下锅了。熊清踌躇半天,不知是问逍遥子拿银子去买米,还是随便煮点野菜。 逍遥子靠在门前石上闭目养神,懒懒道:“我打了一只兔子,在我屋子里。” 熊清忍不住道:“师父,我还是去买点米吧。” 逍遥子连眼睛都不睁:“不行,不准去镇上。” 熊清道:“都过去那么久了。” 逍遥子道:“不行。” 熊清默默离开,去他屋里找那只死兔子。死兔子就扔在墙边,熊清捡起来,目光扫见逍遥子随手扔在桌上的银子。熊清犹豫片刻,悄悄拿了一块藏在怀里,准备明天偷偷下山去买米,顺便再买一坛酒回来。 一夜无事。 熊清清晨起来,见逍遥子安安稳稳地睡着,并未发现银子少了一点。熊清窃喜,往山上爬去,盘算着天亮了就下山。 ------------ 第十四章 红鸾 熊清下山走到小镇时,天已大亮。道路两边商铺都开了门,小贩们支起摊子,此起彼伏地吆喝。 晨光轻柔洒下,熊清东看西看,特别新鲜。虽然这条街他走过几次,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一个人悠闲地溜达。 他甚至已记不清上一次这样轻松自在走在街上是什么时候了。 路过撞见金面佛的那家酒馆,熊清发现酒馆已经修葺一新,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熊清站在酒馆门前探头探脑,店里还没有一个客人,一个店小二坐在门口打呵欠。熊清不好意思进去,转身去了米铺。 幸好米铺里已经有了客人,熊清跟着挤进去,学着上次逍遥子的样子递上银子,然后就局促地不知该说什么。掌柜老板娘狐疑地看他一眼,粗声粗气道:“买多少?”熊清硬着头皮指指那锭银子:“买这么多。” 老板娘掂了掂银子,哼一声,找了个麻袋装一口袋扔给他。熊清接住,也不管多重,闷头闷脑往外走。走出门才惊觉银子都换成了米,他已经身无分文,买不成酒了。 熊清懊丧万分,扛着米往回走。原想买坛酒哄得逍遥子不追究他私自下山之过,现在看来没法子了。 好不容易拖着米袋爬回山顶,熊清累得直喘气。他靠在米袋上打了个盹,再睁眼,蓦然心头一跳! 阿莲竟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望着他。 熊清被火烧了一样跳起来,脸迅速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 阿莲穿了一身青灰的披风,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这段日子历经辛苦奔波。她蹦蹦跳跳走到熊清面前,娇笑:“想我了么?”熊清心里砰砰直跳,张口结舌,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怎么上来的?” 阿莲一只纤纤玉手抚上他的肩头,笑道:“自然是跟着你上来的。”说罢指尖轻轻按了按。熊清只觉肩膀已要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扭头瞟了一眼,忽然觉出不对。 眼前的确是阿莲在微笑,但这只手——熊清说不出为什么——不太对劲。仿佛是太温柔了些,同他记忆中那个举起拳头砸他的阿莲判若两人。 熊清正自疑惑,阿莲忽然凑近了,一张俏丽的小脸直直望着他,暖香气息直飘到他鼻端。熊清尴尬地往后退,阿莲却按住他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前拉。 熊清手足无措,全身血都涌到脸上,他拼命往一边扭过头。阿莲楚楚可怜眨着眼睛:“怎么,你不想我吗?”熊清往后挣扎,结果被米袋绊地仰天摔倒。阿莲顺势扑倒在他身上,一只手温柔地摸上他的脸颊,低声道:“真的不想我吗?” 熊清眼见阿莲越来越近,真是魂飞魄散,惶急之中放声大喊:“师父!” 山间回荡着他的惨叫,令人不忍细听:“师父!救命——唔唔唔!” 阿莲按住他的嘴,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别叫呀。”熊清惊恐万状,这人绝对不是阿莲! 此刻他想拔剑,双手已被“阿莲”一只手牢牢压住。这“阿莲”看似娇小,扑在他身上竟有千般力气,熊清完全无法动弹。 正是拆解不开时,上山路口处忽然飘来一个惊讶的声音:“熊清你——” 熊清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拼死扭过头,看见逍遥子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却愣愣地盯着他们,一动不动。 熊清心里把逍遥子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他万分绝望地挣扎,不明白逍遥子为何不出手。 可“阿莲”看见逍遥子,忽然从他身上起来了。她起来时姿态优雅,竟一改方才轻浮之风。熊清赶紧爬起来跑开,躲到一块山石后。他攥着剑,喘着气探头往外看。 “阿莲”款步姗姗,慢慢朝逍遥子走过去,身上传出仿佛骨头错位的咯吱声。走了几步,她的身形竟暴涨几寸。 熊清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功夫! 可是站在“阿莲”对面的逍遥子仍然一动不动。他望着“阿莲”,脸上显出几分不敢置信,几分恍惚。熊清焦急万分,这女人是冲着逍遥子来的,逍遥子却连剑都没拔! “阿莲”伸手到脸上撕下一个什么东西,抛在一边。熊清悚然动容,那东西软绵绵掉在地上,像是张人脸上剥下的皮。他忙再抬头,见“阿莲”已解开青灰披风。披风滑落到地,露出一身火红裙子,裹在她婀娜身段上越显明艳动人。 逍遥子神情变了,熊清还未见过逍遥子这么动容的神态,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忧伤。那红衣女子款款走到逍遥子面前站定,还未说话,先轻笑一声。 逍遥子苦笑:“连你都请动了,他果然很想要我的命。” 红衣女子淡笑道:“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熊清听得心惊,红衣女子连声音都变了,刚才那般机灵跳脱全化成如水温婉。 逍遥子叹口气:“那你来干什么?” 红衣女子抚了一下额边秀发,柔声道:“我有些东西想给你。”她回头,目光扫了一下熊清。熊清看愣,这女人素齿朱唇,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眉目间似有春线万缕。虽不是阿莲那样顾盼神飞,却自成一种撩人姿态。 红衣女子笑道:“我在山下凤来客栈存了四个箱子,麻烦你帮我搬上来。”熊清不知如何是好,赶紧看向逍遥子。谁料逍遥子也是云里雾里:“什么箱子?” 红衣女子又对熊清笑了一下:“你去搬箱子,我有话同你师父说。”说罢她竟温柔地挽住逍遥子手臂。逍遥子挣了一下没挣开,低声喝道:“放手。”熊清手足无措,逍遥子看起来比他还手足无措。 红衣女子叹道:“你快走吧。放心,我不会对你师父做什么?我只不过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她说着说着就挽着逍遥子往山下木屋走,逍遥子被她拉得踉跄几步,万分无奈扭头对熊清道:“你去搬箱子!”再狠狠瞪他一眼,那是“回头跟你算账”的意思。 熊清已经完全呆住。直到他们两人拉拉扯扯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路上,他才好像明白了什么。 明白过来的熊清七窍生烟。那女人明明要找逍遥子,却偏拿他来消遣! 他过去捡起那张人皮面具,展开细看,果然有几分阿莲的样子,不知她怎么做出来的。熊清恨恨地把面具收在怀里,又踏上漫漫下山路。 到了凤来客栈一问,红衣女子还真存了四口箱子。那客栈老板长松口气,如送瘟神,命人驾起马车连箱子带熊清一并拉到山脚,连银子也不要。熊清背起最重的两口箱子,手上各提一个,顽强爬上山。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木屋边,熊清气喘吁吁放下箱子,见逍遥子坐在门口石头上,盯着远山,一脸苦大仇深。红衣女子斜倚在旁边树干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娓娓而谈:“……我接了这活,才知道金面佛和慕容都没回来。”她轻轻叹口气,微微一笑,仿佛很遗憾:“金面佛倒算不得什么?我原以为你会栽在慕容家那两个小妹妹手里。” 逍遥子已经无言以对。 正好熊清又出现在他眼前。熊清正站在箱子边听他们说话,忽见逍遥子铁青着脸气势汹汹朝他走来,边走边捡起一根木棍。熊清心说大事不好,今番在劫难逃了。 熟料红衣一闪,逍遥子手中木棍已到了红衣女子手中。 逍遥子真是有气没处发:“红鸾,我教训徒弟你总管不着。” 熊清还没看清红鸾有何动作,那根木棍就在她手中化成粉末,被风吹散。熊清目瞪口呆。 红鸾轻笑:“我能跟他上来都是拜你所赐,不怪他。那晚我正好经过王府,你们出来时我见过他一面。”她摇头,笑中露出一丝温柔的责备之意:“我一见是你们,就拖住了金面佛,等你上了马车才走。你也太大意。我后来打听,你一进王府,王家人就把消息传到了火神总舵。” 熊清听得背上发冷。那晚上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们? 逍遥子沉默。红鸾叹口气,回头对熊清道:“我虽只看了那丫头两眼,但自认手艺还在,你是如何发现不对的?” 逍遥子闷闷道:“因为他跟那丫头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熊清脸红了,红鸾笑起来:“原来是过头了。”红鸾笑时眼角眉梢都流淌出笑意,她拉着逍遥子走到四口箱子边。熊清赶紧让开他们俩。 红鸾柔声道:“你杀了老三老四,身价越发高了。你们老大出三十万两买你人头,我先要了一半,买了些东西带给你。” 熊清差点晕倒。 敢情红鸾真是杀手!原本真是来杀逍遥子的!她却拿着赏银去给逍遥子买东西! 熊清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杀手。 逍遥子也说不出话了。红鸾打开第一口箱子,里面装满酒瓶。红鸾笑道:“竹叶青。”她打开第二口箱子,熊清愣住,那是满满一箱瓜子。红鸾笑弯了眼:“福记瓜子,你最爱拿来下酒。” 熊清偷偷瞟一眼逍遥子,见他已经看得目光发直。 红鸾打开第三口箱子,拿出一件雪白的狐裘。她温柔地望着逍遥子:“天气凉了,你总穿这么单薄可不行。” 逍遥子咳嗽一声,目光转向别处,似乎很不自在。熊清忍不住发笑,红鸾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也笑得开心,随即伸手打开最后一口箱子。 里面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 第十五章 温暖 熊清沉默地退开两步,再退开两步。 逍遥子和红鸾凑在那口箱子前,认真打量那颗头。熊清捂住嘴,看着他们专注的背影,心中升起无限敬佩。 逍遥子甚至还把那颗头拎起来,看了半天,恍然道:“扬威镖局林子龙。你什么时候接的活?” 红鸾抚掌而笑:“我来找你的路上遇见一个老主顾,要我帮他一把。我还在愁怎么打发你们老大,幸好这林子龙送上门了。” 逍遥子思索片刻,突然道:“你莫非想——” 红鸾慢慢踱到逍遥子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探到他身前拿过林子龙人头,笑道:“没错。” 逍遥子神情凝重,回头皱眉道:“你当周天海吃素的?” 红鸾侧头抵在他肩上,贴在他耳畔柔声低语:“你当红二小姐也是吃素的?” 逍遥子不说话了。 熊清抱着手臂原地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一眼他们,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幸好这时候红鸾将人头抛进箱子里,笑道:“今天不说这些,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不请我进屋?” 逍遥子无奈至极叹息一声,回头严肃地盯熊清:“你,练剑去。” 熊清赶紧掉头往山上爬。爬到山顶,太阳已偏西了。他也没有心思练剑了,索性坐在山顶,望着满天温暖的阳光和流云。山风拂面,熊清忍不住从怀中拿出那块刻着“芸”字的玉牌,放在手中把玩。斜阳光芒落在玉牌上,玉牌泛出温润的色彩。 阿莲,阿莲。熊清想起那个神气活现的姑娘,不由微笑。 不知道阿莲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买到新的判官笔。如果下次再见面,他一定要问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想到名字,熊清的笑容渐渐凝固。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翻腾的回忆压下去。可熊熊烈火好像一直在眼前燃烧,那只焦黑的手从火中探出来,直指向他。 熊清嚯的站起身,拔出长剑,猛地一剑刺向斜阳。 长剑一次又一次挥动,回忆终于平息。 斜阳沉没。 熊清气喘吁吁收起剑,走回木屋。不料今天木屋前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熊清惊讶地走过去,见他和逍遥子用石头堆砌的灶台加高了不少,灶上那口锅飘出阵阵香味。 熊清简直呆了。木屋前摆着一张桌子三把板凳,逍遥子和红鸾一人坐一边,桌上摆了饭菜,好像正在等他回来。红鸾看见熊清,笑着招手:“终于回来了,快来吃饭。”熊清揉揉眼睛再睁开,红鸾和逍遥子的确坐在桌边,红鸾的确在向他微笑,逍遥子还拍着桌子道:“快点。” 熊清瞠目结舌。 山间小屋,炊烟飘飘,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回来的人。 这样的场景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极其久远的温暖穿越漫长黑暗,又飘飘渺渺回到心头。熊清眼睛发热,慢慢走到桌子边坐下,仍旧难以置信。 红鸾托着腮笑道:“我正同你师父说,你今早上来买米,给了我足足五两银子,我给你的米约莫只有一石。” 逍遥子喝了一口竹叶青,叹道:“败家,实在败家。” 熊清不知所措地笑:“我、我不知道——那个老板娘是你?!” 红鸾笑得越发柔媚:“不错。” 熊清倒吸口气,喃喃道:“厉害……” 逍遥子瞪他一眼:“吃你的饭。” 红鸾左手放在逍遥子手背上,笑着瞅他一眼。 熊清立刻低头,端起碗,夹了一大筷子野菜塞进嘴里,而后再次震惊。红鸾虽是杀手,却做的一手好菜。此刻她已将逍遥子的碗填得冒尖,逍遥子还只顾喝酒。红鸾温温柔柔地把酒碗从他手上夺下来:“先吃饭。” 逍遥子坚决拿回酒碗。红鸾目光盈盈,夹了一块腊肉,一手托着送到他面前,目不转睛盯着他。 熊清吭吭地咳嗽,起身去灶台边转了转,假装舀汤。背后传来拉拉扯扯以及逍遥子嗔怒的声音:“放开。”红鸾娇笑:“不放。” 熊清既忍不住笑,又不由自主面红耳赤。 直到背后终于安静了,他才回到饭桌。逍遥子黑着脸吃饭,红鸾神态自若地招呼他:“快坐。” 一顿饭吃得七荤八素,红鸾先离桌回到逍遥子屋子中。 熊清趁机低声道:“师父你是不是喜欢她?” 逍遥子低声回答:“闭嘴。” 熊清道:“那你为什么不赶他走?” 逍遥子恨恨道:“因为我打不过她。” 熊清吃惊:“你打不过她?!” 逍遥子压低声音:“她是杀手榜上名列第二的杀手。” 熊清噤声,连使眼色。红鸾已悄无声息飘到逍遥子背后,往他身上一靠,逍遥子立刻正襟危坐。红鸾笑道:“慕容和金面佛都败在你手上,你也算和我齐名了。”逍遥子只有端起酒碗,不停喝酒。 熊清斟酌半天,试探道:“红姐姐……” 红鸾搂着逍遥子肩膀,妩媚一笑:“叫我师娘。” 逍遥子一口酒喷在桌子上。 晚间熊清回屋,躺在床上看窗户上的月光。一想到多了一个“师娘”,他就忍不住想笑。 没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山里万籁俱静,两间小木屋又靠得太近。 熊清爬起来关上窗户,在屋子中间转了几圈,真是心如火烧。他实在受不了,只有钻进被子里拿枕头牢牢蒙住耳朵,苦着脸想这的确是师娘。 第二日清晨,憔悴的熊清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屋前空地上坐着一团红色的身影。红鸾乌油般的云髻披散下来,身前木桶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熊清目视前方往前走,边走边偷偷瞟她。 红鸾忽然从木桶中提出林子龙的头,对他笑道:“洗干净了。” 熊清吓了一跳,掉头就往山上跑,背后传来红鸾银铃一样的笑声,还有逍遥子睡意朦胧的“笑什么”。 熊清跑到山顶,收敛心神开始练剑。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远山,熊清才回到木屋。 木屋仍如昨晚那般温暖,饭菜已做好,那两人挤在桌子一边。红鸾依旧,逍遥子却变得不那么像逍遥子了。 熊清坐在桌子前,看了一眼又一眼。逍遥子头发挽成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穿一身雪白狐裘,下巴浅浅埋在绒毛里。逍遥子本就长得儒雅秀气,这一装扮越发显得年轻。红鸾似只猫儿一样蜷在他身边,红裙及地,媚眼如丝。 两人坐在一起,倒像雪地里横着一枝红梅,看起来心旷神怡。 红鸾笑道:“好看么?” 熊清猛点头:“好看!” 逍遥子哀叹:“他已说了好看,让我把狐裘脱了吧。” 红鸾娇笑,替他宽衣。逍遥子扯着衣襟扇风,原来已热得汗流浃背。熊清只有低头拼命吃饭,以免笑出声。吃到一半,他起身去舀汤,忽然灶台边一张桌子上摆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一大团纠缠的头发。 熊清心里一惊,立刻又想起那是林子龙的人头,顿时没了胃口。突然间一个红影从他身边掠过,飘到桌边,拎起人头朝他转过来。 熊清哇的大叫一声,险些将饭碗扔出去。 那活生生就是逍遥子的人头。 红鸾提着人头摇晃,微笑:“我花了一天工夫做出来,像不像?” 熊清心头还在剧烈跳动,倒退几步,回头看看坐在桌边喝酒的逍遥子,又看看这个人头,实在太诡异。 逍遥子喝着酒,皱眉道:“你别吓他。” 红鸾笑了一声,放下人头,拉着熊清回到桌边。熊清惊魂未定,问红鸾:“师娘,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 红鸾还没答话,逍遥子拍案喝道:“叫什么师娘!”红鸾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柔声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你又何必不承认?”又对熊清笑道:“昨晚睡得还好?” 轰隆一下熊清全身血液都冲上脸颊,如坐烈火之中。逍遥子仰天长叹:“算了,随你怎么叫。” 红鸾笑得十分开心,一手支着下巴:“有人找我要你师父的人头,我就把人头给他而已。” 熊清恍然,对逍遥子道:“我明白了,就像你把那个东西给慕容,也是让她回去交差。” 已经来不及了。 熊清坐在桌边,茫然地看着红鸾把逍遥子拉起来,一手勾在他颈项上把他往屋里拽,温柔道:“你同我说说,你把什么给了慕容?”逍遥子踉踉跄跄跟着她往屋里走,回头气急败坏喝道:“你给我等着!” 熊清张大嘴,目送逍遥子被拖进屋。砰的一声,屋门关上。 熊清突然一拍脑袋,明白过来。然而为时已晚,屋里红鸾柔情似水地逼问,逍遥子百口莫辩,熊清觉得十分同情。一桌子酒菜还未动,熊清慢悠悠吃着,顺手拿过逍遥子的酒倒了一大碗喝下去。 一股热辣辣的气流汇聚到鼻子里,又流进喉咙,最终回溯到眼睛,化成两汪眼泪。熊清泪汪汪看着夜色初上的群山,听着背后逍遥子和红鸾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忽然觉得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好。 ------------ 第十六章 离别 一连三四天,红鸾都拿着那颗头精雕细琢。 每日熊清下山回来,就见逍遥子板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红鸾坐在他跟前,拿把奇怪的小刀,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在那颗头上添点什么。 熊清已经习惯了,常常被红鸾叫过去拿着灯照明。他眼见着那颗头越来越像逍遥子,甚至连表情都生动起来。 红鸾认认真真为那颗头做了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熊清从未见过逍遥子惊惧交加的模样,饶有兴致看了半天,直到逍遥子恼怒地将那颗头抢过去。 红鸾终于快完工,逍遥子的酒也喝得越来越多。 这天午后,熊清正在山顶挥汗如雨,忽见逍遥子端着一碗酒晃晃悠悠爬到山顶,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也不说话。 熊清停下剑:“师父?” 逍遥子挥了下手,懒懒道:“别停。” 熊清心说莫不是又怕我偷懒,于是赶紧转过身挥剑刺向太阳,一剑又一剑。 背后逍遥子忽然道:“你一直重复这个动作,你的剑和你要刺的目标之间就会产生一种玄妙的感觉。你只要找到这种感觉,剑法就练成了。” 熊清又停下剑,惊讶地回头。 逍遥子仰头喝酒,神情落寞。熊清顿觉逍遥子有些反常,小心翼翼道:“……师父?” 逍遥子将酒喝干,站起身看了熊清一眼,叹口气道:“继续。”说罢转身下山。 熊清大惑不解,不知逍遥子为何忽然来同他说两句话,忽然又走了。他一边练剑,一边疑惑地琢磨。一盏茶工夫,熊清眼角余光扫见一团红影飘上山顶,向他款款走来。 熊清不得不再次停下剑:“师娘?” 红鸾笑盈盈地牵起他的手,将他牵到一块山石前,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她刚一松手,熊清就弹了起来,脸色通红:“师娘……”红鸾捉住他的手臂,把他拽来坐下,轻声细语道:“师娘有话问你。你师父刚刚上来干什么?” 熊清贴着她坐着,只觉阵阵香暖气息扑鼻而来。他红着脸扭过头,结结巴巴把逍遥子的话说了一遍。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师娘,你是不是和师父说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太对。” 红鸾托着腮轻叹,半晌才道:“我不过同他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熊清:“……原来如此。”这漂亮的师娘竟然就要离开了。 红鸾忽然偏过头,展颜一笑:“你是不是也舍不得?” 熊清一呛,咳得面红耳赤,赶紧找话问道:“师娘,到底是什么人一直追杀师父?” 红鸾望向远山,一双桃花眼凝重下来,轻轻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有个组织叫‘暗河’?” 熊清依稀记得谁提过这个词:“听说过。” 红鸾道:“它是近来最可怕也最神秘的杀手集团。不过对你来说一点也不神秘。”她扭头微笑:“你师父便是‘暗河’中第一杀手。” 熊清震惊:“可、可他说他只是位列杀手榜第十名?!” 红鸾叹道:“暗河第一杀手虽然只在榜上排到第十,但极少有人知道,十名之后的杀手已全被暗河纳入麾下。” 熊清怔住,这集团有什么可怕? 红鸾怜爱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从未在江湖中走动过?” 熊清脸红了,眼前闪过阿莲气哼哼的模样。若阿莲在此,多半又会说他是哪座山上来的猴子。 红鸾替他摘下头发上一片碎叶:“近年来混出点名声的杀手,还活着的不过五十来人。这五十来个人除了杀手榜上前九名,全属暗河。暗河主人周天海又从不知满足。” 熊清慢慢道:“他莫非想把所有杀手都归拢到手下?” 红鸾苦笑:“不错。而且周天海不喜欢不听话的手下。”她垂下头,似苦涩似骄傲地笑了一下:“你师父偏偏就不太听话。” 熊清承认,逍遥子看起来就不像听话的人。 红鸾不愿再说了,拍拍他的背站起来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熊清一愣。为什么要谢他?他又说了什么?为什么师娘看起来又要去找师父麻烦? 他心思还未转完,红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山小道上了。 熊清一时间愁肠百结。 谁料他下山的时候,那两人和和睦睦地坐在桌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熊清谨慎地走过去坐下,目光一转。红鸾笑容依旧,逍遥子一如既往自斟自饮,看不出异常。熊清摸不着头脑,忐忑不安吃完饭回屋。 夜里熊清依旧钻在枕头下,迷迷糊糊睡去。 咣当!哗啦! 熊清惊醒,蹭的一下坐起来,凝神一听,又是一连串闷响。熊清赶紧跳下床冲出屋子。 隔壁打起来了。 熊清跑到隔壁木屋前,犹豫半天不敢敲门,只能悄悄从门缝里张望。屋里已亮起一盏灯,红鸾一头青丝尚未挽成发髻,她坐在床边拿着木梳轻柔地梳理长发,柔声道:“天还未亮,你多睡一会儿。” 熊清侧过头,看见逍遥子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好地盖着被子。熊清讶异,刚刚莫非听错了? 红鸾梳好头发,轻叹道:“我知道你想跟我一起去。你为何总是不肯相信我?” 逍遥子一言不发。 红鸾理了一下鬓边碎发,突然抬手! 熊清只见一条细长黑影向他急窜而来,还未来得及闪避,那黑影就撞上木门。哗啦一下木门被拉开,黑影嗖的一声回到红鸾衣袖中。 熊清惊出一头汗,呆呆地站在门口,见红鸾目光转过来,只觉得分外尴尬。 红鸾莞尔一笑:“你是不是担心我们打起来了?”熊清张着嘴啊了一声,红鸾接着道:“放心,我们已经打完了。”熊清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逍遥子,这才发觉有些奇怪。 逍遥子规规矩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双眼圆睁,像有万丈怒火。红鸾帮他掖了掖被角,转头对熊清笑道:“我点了你师父穴道,他动不了,你好好守着他。” 熊清惊讶道:“……为什么?” 红鸾站起来,拿过那件青灰披风披在身上,目中似乎浮起蒙蒙雾气:“他昨天同你说的那句话,是跟你道别的意思。他大概放心不下,想跟我一起走。” 熊清呆住,他已被这两人彻底搅乱。红鸾原本来刺杀逍遥子,却和逍遥子着实逍遥了好些天。她费尽心思做出一个人头要保逍遥子性命,逍遥子又想跟着她去自投罗网。 熊清实在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红鸾将披风系好,一身火红尽数隐去。她走到床头俯下身,静静地看着逍遥子,水葱一样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神态哀婉,无限眷恋。逍遥子仍是无法动弹,仰看着红鸾,目中愤怒消散,深沉如水的哀痛渐渐涌起。 红鸾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明白那件事后你有些想不开,但我只要你知道,想活着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逍遥子闭上眼睛。 红鸾微微笑了一下:“你从来都不肯相信我。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去找荣引都不愿来找我。这回信我一次又何妨?”她埋下头,一缕青丝垂下。她似乎想吻他,但终究还是直起身,转头离开木屋。 熊清茫茫然跟着她,见红鸾将那颗人头放进箱子里。红鸾抬头看他一眼,轻声嘱咐道:“好生看着你师父,别让他随意下山。他如果一定要出去,记得让他戴上面具。我放在他桌上了。” 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从怀中摸出阿莲的面具,讷讷道:“这个还给你。” 红鸾笑盈盈地摸摸他的头:“留着吧!师娘知道你喜欢。”说罢她提起箱子,迅速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 熊清目送她远去,倒还真有几分不舍。他一边揉着发烧的脸,一边走回逍遥子屋中。逍遥子还乖乖地躺在床上,熊清站在床边瞧着他,开口道:“师娘已经走了。” 逍遥子睁开眼,目光转过来,专注地盯着熊清。熊清简直要被他目光扎得千疮百孔,不得不解释:“我不会解这个穴道。师父再睡一会儿吧。”嗖嗖嗖的眼刀飞过来,熊清只有拖把椅子过来,背对他坐下。 逍遥子自己冲开穴道已是两个时辰后,早就追不上红鸾了。 逍遥子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脸色灰白。 熊清不知所措了,只有赶紧去做饭,做完颠颠得端到逍遥子身边。 逍遥子勉强坐起来,吃了一口,喃喃道:“太难吃了。” 熊清憨笑:“是没师娘做的好吃。”逍遥子连抽他的愿望都没有了,只命他把所有的酒搬过来,大醉一场。 醒来的逍遥子终于恢复正常,赶着熊清去练剑。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红鸾,却总是指责熊清饭做的太难吃。熊清知道他在想她。实际上他自己也有点怅惘。没有了那抹红影的山间小屋分外冷清。 但他实在不应要求太多。 至少红鸾走后,再也没有杀手踏进这处世外桃源。 逍遥子在江湖中似乎真的死掉了。 ------------ 第十七章 困惑 熊清很久没有过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了。 前些日子大雪封山,他练完剑便早早回到木屋,和逍遥子一起烤火喝酒嗑瓜子。 冬夜漫长,逍遥子喝酒喝高兴了,会给熊清讲许多江湖上的陈年往事,但他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 他越不提,熊清就越发好奇。 逍遥子到底做了什么?让暗河老大周天海穷追不舍? 当年武当山上发生了什么? 逍遥子怎么跑进九道山庄的洞里藏起来的? 逍遥子一个问题都不会回答,于是熊清只好不停喝酒。他的酒量越来越好,到后来竟可和逍遥子一较高下。逍遥子不得不把酒藏起来,因为下雪天两个人都不愿意下山,而他们的酒已经快喝光了。 熊清有一次喝的醉醺醺,问:“师父,你是怎么成了暗河的杀手?” 那个时候逍遥子又穿上了那身雪白的狐裘,斜靠在窗前像个没落的贵公子。窗外雪花飘进来,落在他的酒盏中,渐渐融化。逍遥子摇晃酒杯,慢悠悠道:“让我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这一想便一直想到开春。 熊清早都忘了,反正逍遥子浑身上下都是谜,大概一辈子都理不清。 现在熊清正为另一件事困扰。 他已按照逍遥子的吩咐,将刺向太阳的动作练满了二十万次。他尤其觉得自己的斜阳一剑,似乎已和逍遥子差不多快。但当他兴高采烈地告诉逍遥子时,逍遥子只不过淡淡道:“继续。” 熊清提着剑站在山顶,环顾群山。此时初春,万物复苏,漫山遍野草长莺飞,连太阳都明媚许多。 他向着初升的太阳刺出第二十万零一剑,发觉这一剑和之前许多剑并没有什么不同。 熊清渐渐满心困惑。逍遥子只告诉他“继续”,他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的生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熊清已有些厌倦。 一天傍晚,两人吃完饭,逍遥子坐在门前树下擦拭他那把剑,熊清犹豫半天,慢慢蹭过去。 逍遥子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熊清站在他面前,纠结万分,终究还是说出口:“师父,我觉得练剑和当奴隶好像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逍遥子抬起头,很有兴趣地打量他。 让逍遥子感兴趣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 逍遥子放下剑,目光炯炯地招手:“来,坐下,继续说。” 熊清不敢坐,如果逍遥子听完发怒了,他站着可以跑快些。 “师父,我当奴隶的时候每天都在劳作,干一模一样的事。我练剑的时候每天不是也在重复一样的事?也一样累。那又有什么区别?”熊清一口气说完,已准备落荒而逃。 可逍遥子只不过笑了一声:“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可记得你当初死活要跟我走。” 熊清心里一震。过了这么久,他确实淡忘了当奴隶的滋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像狗一样唯主人之命是从。他又记起当时看见逍遥子拔剑时的震撼,想要变强的渴望那么强烈。 一把长剑,快意恩仇,所向无敌。 逍遥子忽又问他:“你为什么学剑?” 熊清怔怔道:“想变成高手。”这就是他最初的回答。 逍遥子叹气:“变成高手之后呢?高手也得吃饭,要吃饭就得赚钱。” 熊清明白他的意思,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想像你一样,当个杀手。” 逍遥子沉吟片刻,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天跟我下山走走。” 熊清一颗心哗啦一下飞起来。逍遥子这是要带他见识见识怎么当个杀手了。 熊清假心假意道:“可是师娘不让你随便下山。” 逍遥子白他一眼:“滚。” 熊清心潮澎拜地滚走了。那晚上他抱着剑躺在床上,兴奋地辗转难眠。他开始幻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杀手榜上,被众人交口相传,威震江湖,甚至也想到自己如何手提长剑,扬鞭策马,于闹市中取人性命,威风凛凛。 天光渐亮,他才朦胧睡去。刚睡着就被逍遥子敲门惊醒。 熊清赶紧跳下床开门,看见一个麻子脸直直盯着自己。 熊清被他丑得一惊。那麻子脸开口道:“红鸾留下的面具,如何?” 熊清缓缓道:“还行。” 逍遥子点头:“走吧。你不用戴了。” 熊清跟着他踏上下山的路,不时回头瞥他一眼。逍遥子浑不自知一样,悠然自得。走到小镇,两人去买干粮。没人拿正眼瞧他们,尤其是年轻姑娘们。熊清越发觉得师娘精挑细选特意留下了这张面具。 走过凤来客栈,逍遥子让熊清等在路边,他进去和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立刻诚惶诚恐地命人牵出一匹马来。 熊清看得发笑,不知师娘当日做了什么将这老板吓破了胆。 逍遥子悠然跨上马,又将熊清拉上来。熊清尚未坐稳,逍遥子已策马冲了出去。 长长的惊叫从街头一直飘到街尾,消失在小镇外。 熊清在马上足足颠簸了两天,直颠得浑身骨架快要散开,逍遥子才停下来。他牵着马往前走,熊清趴在马背上气若游丝。 逍遥子回头嘲笑他:“还要当杀手。” 熊清摇摇头,痛苦道:“没骑过马……” 他一直趴在马上,直到进了城找了间客栈,逍遥子把他赶下来。熊清躺在客栈屋里睡了大半天方才缓过神,逍遥子一直坐在一边瞧着他,满脸怜悯。 熊清爬下床,觉得十分丢脸,强作正经道:“我们现在干什么?” 逍遥子手指轮番轻敲桌面,温和道:“要不要再睡会儿?” 熊清赶紧摇头。 逍遥子站起身:“带你去个地方。你记住,以后真当了杀手,没饭吃就去那里。” 熊清惊异道:“这么凄惨?!” 逍遥子仿佛心有戚戚,一言不发。 两人出了客栈走上街,天色已暗,喧闹的街上人来人往。逍遥子七拐八弯绕过许多路口,拐进一条十分偏僻的巷子。熊清一进巷口就感觉不对。这条巷子只在尽头透出点灯光,巷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却偏偏有十来个人似乎嗅不到一样,或蹲或站靠在墙边。 这些人有的已老态龙钟,有的还年轻得好像只有十岁。他们无一例外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看见逍遥子和熊清走进来,蹲着的人站起身,靠墙的人站直了,全都阴沉沉地盯过来。 逍遥子从容不迫地往前走,熊清已握紧剑柄。这些人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扑上来,把他们当猎物一样撕碎。 两人一直朝前走,走到小巷尽头。熊清看见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门边挂着一盏发黄的灯笼,照亮门上四个大字:秋枫酒家。 这么一家快要垮掉的酒馆,居然还叫秋枫。 熊清跟着逍遥子在门口支起的一张桌子前坐下,逍遥子轻轻敲了敲桌子。漆黑的屋里走出来一个面若冰霜的妇人,抱着手臂冷冷道:“客官吃面还是喝酒?” 逍遥子从容道:“喝酒。” 妇人道:“喝什么?” 逍遥子道:“最便宜的那一种。” 妇人冷冰冰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最便宜的五十两。” 逍遥子立刻道:“好,来一斤。”熊清听得瞠目结舌。难道逍遥子带他来这里只不过为了喝天价的酒? 那妇人走到墙边,提起一个酒坛,突然回身朝他们掷来! 酒坛来势之猛,熊清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接,忽见眼前剑光闪动! 几声脆响,剑光消失。逍遥子右手将剑送回剑鞘,左手托着酒坛。片刻之后,酒坛在他手中缓缓裂成整齐的四瓣,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熊清震住。 巷子那头那群人中响起口哨声,那妇人看了看酒坛,又看了他们两眼,转身朝屋里走:“进来吧。” 逍遥子拉着呆愣的熊清跟进去。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妇人的脚步在前面响起。逍遥子沉默地跟着她,熊清走在逍遥子身边,既紧张又好奇,一直牢牢攥着剑。 黑暗里忽然吱嘎一声,一扇门打开,妇人走进去。原来这房子后面还有一条更狭窄的小巷。走到尽头,妇人再推开一扇门,三人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子里已站了好几个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剑,每个人都傲慢地打量其他人。妇人将逍遥子和熊清领进来后,说了一句“等着”,转身关门出去。 逍遥子拖着熊清走到屋角站定。屋子里的人迅速盯上他们,渐渐围拢。熊清拿着剑紧张四顾,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 为头的那个趾高气扬地问他们:“多少银子?” 熊清莫名其妙,逍遥子低声道:“五十两。”熊清更莫名其妙,逍遥子这低哑怯懦的声音,莫非他还害怕这些人? 围着他们的人听了,不屑地冷笑几声,齐齐散开。熊清完全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逍遥子。奈何逍遥子那张麻子脸着实看不出表情。 又等了半个时辰,屋边另一扇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白衣女子。 这女子竟似比刚刚那妇人还要冷淡,一张苍白的脸仿佛结了冰霜。 屋里这几人一见她,忽然收敛傲气,恭敬地俯首弯腰。有人谄媚地笑道:“见过秋三娘。” ------------ 第十八章 试练 秋三娘面无表情环视一圈,一眼盯住站在几人背后的逍遥子和熊清,冷冷道:“新来的?” 熊清侧头看逍遥子,逍遥子一边点头一边赔笑:“新来的,新来的。” 秋三娘走到桌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了翻,抬头问:“叫什么?” 逍遥子眼睛都不眨:“李七。” 熊清惊讶地瞟了他一眼,逍遥子目视前方,右手放在熊清肩膀上,不露痕迹地狠捏一下。熊清赶紧转过头,一脸泰然自若,好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逍遥子叫李七。 秋三娘在册子上记了几笔,又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熊清:“他是谁?” 逍遥子点头哈腰地把熊清推到身前,万般苦涩:“我儿子,李小七。” 熊清真是又感动又想跳脚大骂,但他总算明白了逍遥子的意思。 装可怜一向是奴隶的拿手本事。 熊清结结巴巴地向秋三娘讲起一个他们父子流落异乡钱财用尽难以果腹的凄惨故事。说着说着他想起为奴时遭受的欺凌,于是尽数编排到逍遥子身上,几乎讲得声泪俱下。 满屋寂静,那几个人望着逍遥子,满脸恻然。逍遥子顽强地陪着笑脸。 秋三娘终于听得不耐烦,打断他:“接多大的?” 逍遥子忙道:“五十两。” 秋三娘拿出一张纸,厌烦地拍在桌子上。逍遥子赶紧上前拿起来放进怀中,拽着熊清就往外走。其他人一拥而上,纷纷围住秋三娘。秋三娘冷淡道:“今日二百两的活只有一个,谁来?” 熊清频频回头,见那几人险些为争这个险些打成一团。秋三娘冷眼旁边,嘴边一丝讥诮的笑。 熊清跟着逍遥子走回巷子中,巷口两边靠着的人一见他们出来,纷纷站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熊清警惕万分地往走前,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拉住衣袖。 他一回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哥,带我一个吧。” 熊清摸不着头脑,逍遥子走回来,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那个小孩。小孩连忙松了手,一把抓住铜钱。熊清连忙跟上逍遥子往外走,没走几步,便听见背后一声惨叫。 他再回头,看见小孩被几个人扑倒在污水中,手中铜钱全被抢走。 熊清心下不忍,正要返回去,却被逍遥子挡下。逍遥子勾着他肩膀往前拖,低声道:“走。”熊清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走出了小巷。那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而后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熊清心里沉沉的,回到客栈,他忍不住问逍遥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帮他?” 逍遥子淡淡道:“这种事太多,你管不了。” 熊清有点生气:“可是——” 逍遥子坐在桌边,倒了杯茶自己喝了一口:“你知道那个小孩是什么人吗?” 熊清愣了愣:“什么人?” 逍遥子又倒了一杯,推给熊清,平静道:“跟我一样,杀手。” 熊清震惊:“什么?!” 逍遥子晃动茶杯,叹道:“那巷子里站着的其他人也是。他们喝不起那么贵的酒,也没有其他出路,只能跟上别的杀手跑跑腿,分一杯羹。” 熊清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落魄潦倒的杀手。 逍遥子低头看着杯中上下浮动的茶叶,悲哀道:“我也很久没接过五十两银子的活了。” 熊清呆呆道:“你以往杀个人多少钱?” 逍遥子弯起手指揉揉眉心:“起价五万两。” 熊清默默拿过那杯茶一饮而尽,压压惊。过后一想,身价五万两的逍遥子居然被他编成穷得只剩一把剑,而且逍遥子本人居然还只能乖乖听着,连反驳也不行。熊清越想越觉得有趣。 逍遥子板起脸:“李小七,笑什么笑,给我闭嘴。” 熊清嘿嘿笑道:“师父你真的叫李七?” 逍遥子冷冷道:“对,我就叫李七。” 熊清拼命忍笑。逍遥子摸出秋三娘给他的纸条,拍到熊清面前,没好气道:“这活该是你的。自己拿去看。” 熊清拿过纸条展开一看,不笑了。纸上只有一行字:安泰绸庄刘源。 熊清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实只有这一行字。熊清抬起头惊讶道:“没了?” 逍遥子拿过来扫一眼:“没了。明天去绸庄看看。”他伸手将纸放在灯上烧掉。 熊清还未回过神:“明天就去?!” 逍遥子敲着桌面:“你莫非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 熊清当然不会焚香沐浴斋戒三天,但他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开始杀手生涯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好,好像连剑法都还没练好。 逍遥子赶他走:“回你屋睡觉去。” 熊清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客堂里醉汉大呼小叫,根本睡不着。他索性跳下床,抽出自己的长剑,闭上眼睛默默回想。眼前黑暗里浮现出一轮斜阳时,他一剑刺出去。 熊清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剑在黑暗里轻颤。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它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 熊清心头砰砰直跳,拼尽全力再刺出一剑。剑尖划过月光,带起熟悉的凛冽风声。 听见那声音,熊清方才稍稍安定,继续挥剑刺向回忆中的斜阳。整间屋子里剑声呼啸,连洒进窗户的月光都变冰冷。 直到逍遥子砰的一声撞开门,铁青着脸:“还让不让我睡?” 熊清赶紧收起剑,恭恭敬敬地把逍遥子送回屋才回来爬上床。 他躺在床上,不免长吁短叹。逍遥子要经过多少腥风血雨才会听到挥剑声都睡不着。而那些陋巷里的杀手,恐怕连腥风血雨都没资格经历。熊清忽然觉得杀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风光。 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逍遥子过来叫起他,两人下楼走到客堂。逍遥子随口问了店小二安泰绸庄在何处,老板是谁。店小二告诉他绸庄老板叫刘源。逍遥子点点头,带着熊清慢悠悠走上街。 熊清紧张得不行,当他们踏进安泰绸庄时他一颗心已快从喉咙里跳出来。此刻尚早,店里还没有客人,只有几个伙计忙忙碌碌。 逍遥子悠然自得地拿起一匹缎子比来比去,熊清直愣愣戳在他身边,只觉店里绫罗绸缎都变成一团巨大的彩球,在眼前滚来滚去。逍遥子看了半天,叫过一个伙计问道:“你们老板呢?” 伙计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看熊清,才道:“老板在楼上。” 逍遥子摸出一块银子塞给他,笑道:“我有一笔大生意要和你们老板谈谈,麻烦你通报一下。” 伙计立刻笑出满脸花,噔噔噔冲上楼。没一会儿他便跑下来,喜笑颜开,躬身道:“老板请二位上楼谈。” 逍遥子整整衣领,踏上楼梯。熊清强作镇定,悄悄在衣袖上蹭了蹭手中冷汗,跟着逍遥子一步一步踏上楼梯。 安泰绸庄二楼居然是间颇为风雅的茶室,四面墙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屋里飘着淡香。一个中年男子正提着茶壶,将水注入茶盏中。听见脚步声他才抬头,逍遥子早已热情地迎上去:“这位便是刘源刘老板?” 刘源站起来,笑着拱手:“正是在下。兄台——” 话音未落,逍遥子忽然退到楼梯口,将熊清让出来。熊清一下子呆了,回头看逍遥子。逍遥子朝着刘源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熊清张口结舌,他这就要去杀了刘源?! 再看刘源,也是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熊清愣在屋中,完全不知所措。他和眼前这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现在却要杀了他?况且刘源并非凶神恶煞要同他拼命,看起来不过一和和气气的普通商人。 熊清心乱如麻。他一直说着要当杀手,真到了杀人的时候,他才发觉根本拔不出剑! 刘源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两位这是?” 逍遥子倚靠在楼梯边,叹口气:“李小七,记得你该干什么吗?” 熊清满头都是冷汗,颤抖着摸上剑柄,却迟迟不动。刘源目光一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到底是谁?” 逍遥子干脆一语道破:“有人出五十两买你人头。” 刘源神色一变,立刻往窗边扑去! 熊清一惊,猛然反应过来刘源是要扑到窗边呼救。若他真的推开窗大喊大叫,街上许多人听见,他还如何走得掉! 熊清心中焦急,冲上去扼住刘源脖子往后拉。刘源已推开一扇窗户,却被熊清一拖,往后踉跄几步,两人一齐摔到地上。刘源奋力爬起来,狂叫一声:“杀人——”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双眼突出,喉咙里咯咯作响。随后他慢慢往前扑倒,趴在地上抽搐,嘴边流出一点血沫。 熊清心里一片空白。 他看见自己的手握着自己的剑,剑锋从背后贯穿了刘源。这只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但确确实实长在他身上。那把剑也真的刺穿了刘源。刘源身下渐渐汇聚起一滩鲜血,他已没有声息。 熊清死死地瞪着眼睛,脑中全是嗡嗡声。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如梦初醒般明白过来。 他杀了刘源! 他杀了一个人!一个和自己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 ------------ 第十九章 危机 死寂中熊清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只手紧紧抓住他还拿着剑的右手,慢慢往外拉。长剑从刘源身上退出来,剑锋摩擦过血肉,不停战栗。 长剑终于拔出,一股血从刘源背后伤口中涌出来,迅速浸透背上衣服。 那只手带着熊清的右手,拿着剑往旁边一甩,一串血珠飞溅到地上。 熊清如遭棒喝。 这个动作他在逍遥子身上看过许多遍,却绝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熊清盯着自己的右手,猛然间深深吸气想要大叫,声音却被困在喉咙里。那个瞬间他只有深切的惊恐,像突然踏空一脚落进万丈深渊,又像滚进泥潭,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 他战栗着回过头,看见逍遥子目光沉静如水。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看着师父,而是看着一个同类。 手上流淌过血腥,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剑尖消失。他的同类。 熊清松开手,长剑落下。他委顿在地,浑身所有力气都被抽空,满眼看过去都是明晃晃的血光。 逍遥子捡起他的剑送回鞘中,他一动不动。逍遥子把他背了起来,默默走下楼,他瘫软在他背上,好像所有骨头都已断掉。 楼下伙计不知怎么被逍遥子糊弄了过去,他们走进了街上明亮的阳光中。 阳光温暖,熊清仍然一阵阵发冷,那冷气从他心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还不敢相信他杀了一个人。他居然也成为了随手取人性命的人。刘源扑倒在地上的背影在他眼前晃动不休。 熊清浑身冷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抽紧。他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感觉无比陌生。他好像踏进了一个与周围人隔离开的冰冷空间,而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逍遥子两个人。 熊清被逍遥子背着,一直走到那条陋巷里。 上次接待他们的妇人抱着手臂,神情漠然地堵在秋枫酒馆门口。 熊清恍惚听见逍遥子说了一句“来还酒钱”,那妇人就面无表情地将他们领进秋三娘的房间。秋三娘正好在屋中,抬头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熊清不知道逍遥子怎么同她交涉的,他只看了秋三娘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满心都是厌恶。没一会儿,一个冰凉的沉沉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逍遥子轻声道:“你赚的银子,拿好。” 熊清抓着那块银子,混沌的脑子清晰了一些。他拿着银子,这是用另外一个人的命换来的。 逍遥子背着他走回客栈,算还房钱,牵出马,两个人离开了这座城。 到了城外官道上,熊清才觉出了一口闷气。他坐在马上颠簸,一手紧紧攥住银子,一手抓着逍遥子肩膀。 他好像只剩下这些了。 手上的血再也洗不清,剑上的血再也甩不掉。 从此以后他是一个杀了人的人。 黄昏时分逍遥子在一个镇上停下来。熊清被逍遥子一路背进客栈。逍遥子刚把他放在床上他便昏睡过去。 梦中刘源不停地冲他微笑拱手,然后突然间面目扭曲着倒下。他梦里惶恐地想着为什么刘源忽然这样,中间好像有一段空白。而他只要一想那段空白便被一股尖锐的恐惧击中。 熊清大叫着醒来,每次一睁眼,他总要四处找寻逍遥子的身影。逍遥子一直坐在桌边没离开,不是喝茶就是擦拭他那把长剑。熊清看清楚了,方才放下心,继续沉入昏睡中,同噩梦里的刘源纠缠不休。 最后一次醒来,窗外阳光明媚。熊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昏头昏脑坐起来,直愣愣地看着逍遥子。 逍遥子也是一脸疲惫,抬头见熊清醒来,半点脾气都没有了:“你整整睡了两天。” 熊清全身发软,手脚抬都抬不起来。听见逍遥子说话,他慢慢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逍遥子轻轻敲着桌面:“因为你是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有为什么。” 熊清心中涌起无边无际的疲惫:“那别人为什么要杀他?” 逍遥子重复:“你只是杀手,不必知道为什么。” 熊清把脸埋进手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五十两银子,一条命就在他手上消失了。他曾经见过逍遥子一把剑大杀四方,但他总觉得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活该受死。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不是只要给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杀?”熊清哑着嗓子道。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人找到逍遥子,花钱买他熊清的人头,逍遥子是不是照样下得去手? 熊清不寒而栗。 逍遥子沉重地叹口气:“你也可以选。但你这样刚出道的杀手,没有多少选择。” 熊清握紧拳头,嘶声道:“可是这样,我跟奴隶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从一种工具变成了另一种工具。” 逍遥子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他好像很不忍心,却还是慢慢道:“确实没有太大区别。” 熊清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他倒回床上,感觉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迅速下沉。他那个热血的梦想一下子变得无比可笑。杀手这个行当,比他想象中还要黑暗万倍。 他侧头看向逍遥子,恍惚中觉得逍遥子像从一条幽深的甬道里走出来,背后是深邃无底的黑暗。 他真不知道逍遥子为什么还有笑容。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熊清沙哑道。 逍遥子想了想:“十三岁。” 熊清微微一惊。 逍遥子苦笑一下,目光灰暗:“那个时候我被锁在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里面还有许多人,但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我除了不停地杀人外,没有其他办法。后来门开了,我回头一看,整面墙上都是血。” 熊清听得悚然动容。逍遥子还从未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往事。 逍遥子不往下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眼中阴霾已消隐无踪。他懒懒地笑道:“你已经睡了两天,快起来。” 熊清一动不动。 逍遥子道:“起来,去吃饭。” 熊清慢慢爬起来,软绵绵地跟着他下楼走到街上。看着满街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四起,熊清只觉恍如隔世。 逍遥子在镇上最好的翠仙楼点了一桌子最贵的菜,熊清坐在一边,勉强提起筷子。 逍遥子偏在这个时候道:“你还不吃?你赚的银子足够付账了。” 熊清把筷子放下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出现刘源躺在血泊中抽搐的身影。熊清胃中翻江倒海,赶紧捂住嘴。他杀了一个人,他用那个人的命换来一桌山珍海味。这桌上每一道菜都冒着血腥。 逍遥子瞧了他半晌,叫店小二搬来一坛酒,倒了两碗。 熊清一把抢过酒碗,一饮而尽,而后自己又倒了一碗。他实在太感谢逍遥子,这个时候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话也不想听。到后来,他索性举起酒坛,直接往嘴里倒,恨不得今朝醉死在这里。 酒喝了一大半,醉意上头,熊清才觉压在心中的沉重松动了一些。 逍遥子今晚滴酒未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熊清喝光一坛酒,将空坛一抛,乘着酒意笑道:“师父为什么不喝?” 逍遥子笑了一下,反而问道:“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熊清怔了。他虽已醉,却将逍遥子的话听的明明白白。他甚至还能看见逍遥子眼中的苦涩。 这样的日子,杀人,拿钱,买醉,再杀人,他真的愿意过吗?满手血腥和心中沉重永远不会消散,背负重担前行直到麻木。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还不如继续当个奴隶。 熊清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只有喝酒,拼命喝。 逍遥子没再追问,守着一桌佳肴慢慢变凉。 最后熊清醉得人事不省,再次被逍遥子背回客栈。醉得太深,他的梦里只有一片广袤无边的黑暗。 隔天晌午熊清醒来,醒来第一句话就告诉逍遥子:“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晚上回来。” 逍遥子看起来也被折磨得分外憔悴,当即挥手放他走了。 熊清没有带剑,恍恍惚惚地在街上游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镇东野田边,行人渐少。熊清见道旁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便过去坐在树荫下发呆。 逍遥子昨天那句话又回荡在耳边,熊清痛苦地抱住头。如果不当杀手,他还可以去做苦力,去酒馆里跑堂,总之过上一种平常人的生活。但他始终无法忘怀在山巅挥剑的风声,那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如今他也清楚了,逍遥子教他的就是杀人的剑法。以最快的速度刺向斜阳,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熊清心乱得理不出头绪,索性躺在树下,一只手盖住眼睛。 有风吹动树枝,满树叶片飒飒作响。一片树叶飘落到脸上,熊清伸手拂开。没一会儿,又有一片飘下来。熊清仍未睁眼,默默将它拿掉。 下一刻,一团树叶打在他眼睛上。 熊清吃了一惊,忙睁开眼,却看见头顶树枝间探出一张脸。 看见这张脸熊清突然间百感交集。 ------------ 第二十章 偶遇 熊清呆呆地仰起头,梦游似的盯着阿莲俏丽的小脸。 阿莲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似乎有些瘦了,有些疲惫。 阿莲冲他招手,小声道:“上来呀。” 熊清蹭蹭蹭爬到树上,坐在阿莲对面的一根枝桠上。他看着阿莲,一时间心潮起伏,一肚子的话想倾倒出来却偏偏哽住,只问了一句:“你怎么在树上?” 阿莲拨开树枝四处看了一圈,才气鼓鼓道:“你去哪棵树下歇凉不好,偏偏跑到我的树下来!”不等熊清说话,她已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见人说你师父已经死了,连头都被人割了下来,我还不敢信。你师父到底怎样了?” 熊清出神地望着他,连想都没想:“他没死。那个头是假的。” 阿莲眨了眨眼睛,拍手笑道:“厉害。他跟你一起来的?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熊清还未回答,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蹑嚅道:“你给我的,你……” 阿莲瞧了一眼,把他的手推回去:“对啊!我给你的。”她笑嘻嘻道:“我只怕你转头就把我忘了。你难道还要还给我。” 熊清心里直跳,飘起一丝捉摸不定的欢欣。他呆呆道:“为什么上面是个‘芸’字?” 阿莲凑近他,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给别人说。” 熊清猛点头,见她狡黠地挤挤眼睛:“阿莲是我在王府里的名字,我本来叫夏芸。不过你可以继续叫我阿莲。” 熊清不知所措地笑:“你们怎么都喜欢用假名。”他想起被迫得来的“李小七”,真是哭笑不得。 夏芸大模大样地昂起头:“这你就不懂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里干嘛?” 熊清心头沉了沉,他真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夏芸,但是话到嘴边又堵得厉害,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方才吞吞吐吐道:“我来这里杀了一个人。” 夏芸随口道:“嗯。” 熊清惊讶地一字一顿道:“我杀了一个人!” 夏芸白他一眼:“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熊清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我从来不认识他,我杀了他,赚了五十两银子。我、我……” 夏芸哦了一声,拍拍他肩膀,欣慰道:“你终于上道了?好好干!” 熊清痛苦地抱头:“但我不想再这么杀人。” 夏芸奇怪道:“你当了杀手却不想杀人?那你想干什么?改投名师?回家种田?” 熊清万分纠结:“我不知道。” 夏芸又好气又好笑:“你这都是什么事呀。我没空跟你说了,我得走了。” 熊清抬起头:“你去哪里?” 夏芸又拨开树枝,警惕地查看四周,低声道:“和你们分开后我去了火神派另外两个分舵,他们也有密道,但不是我要找的。我想去火神派总舵看看,可是好像被发现了,一路过来都有人跟着。” 她放回树枝,娇小的身子完全被枝干掩住,只在叶子边露出一张小脸,愁苦道:“我都不敢住客栈了。” 熊清一个激灵。他忽然想起了夏芸一直在找‘鬼斧’打造的密道。他也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找。 夏芸目光盈盈地盯着熊清:“我怕火神派总舵也没有。你知道还有哪里有我们那天见过的那种密道么?” “九道山庄”已经到了熊清嘴边,他艰难地咽回去。他记得逍遥子当时的眼神,他不能把这个告诉夏芸。 夏芸见熊清沉默,垂下眼睛:“听说火神派总舵防守严密,我说不定一去就回不来了。你如果知道什么?千万要告诉我。” 熊清简直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自己一团糟心事尚且理不清,现在又来了一堆!他看着夏芸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震惊她说的一去不回,一时忍不住要说出九道山庄,一时又顾虑起逍遥子。 夏芸抬起眼,一双大眼睛波光粼粼,轻声道:“我也知道,你第一次杀了人,心里不好受。我本想好好陪你说说话,可是我怕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她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目光转向别处:“我怕连累了你。我真得走了。” 熊清一下子热血上头,突然道:“你等一下!” 夏芸正准备下去,听见他的话又顿住,回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熊清见她回头,所有的话又卡住,半天才道:“火神派总舵在哪里?你到底要去找什么?” 夏芸幽幽叹口气:“你又何必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怎能把你牵扯进来。”说罢低下头,攀住树枝准备往下跳。 熊清握紧拳头,一闪念间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夏芸回头,惊讶地眨眨眼睛:“你和我一起去?” 熊清一颗心砰砰的跳,用力点头:“嗯。我已会使剑了,我可以帮你。”他一边说一边往腰间摸,这才发现长剑放在逍遥子那里,并没有带出来。熊清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夏芸却笑起来:“没关系,你要真同我去,带着剑反而引人注目些。” 她看着熊清身后,突然神色一变,一把抓住熊清手腕往树下一跃! 熊清尚未回神,夏芸已拽着他在田坎上飞奔起来。 熊清身不由己跟着她一阵狂奔。夏芸跑到山脚一处农舍前,往窗户里望了望,迅速翻窗跳了进去。熊清手忙脚乱跟着她爬进去。这间农舍简陋潦倒,里面并没有人,农夫似乎出去劳作了。 熊清惊魂未定:“你干什么!” 夏芸躲在窗下,警惕地探出头往外面看,压低声音:“又被发现了。” 熊清惊道:“到底谁在追你?” 夏芸咬住嘴唇,秀眉锁紧:“火神派分舵的。真烦,一直甩不掉。” 熊清讷讷道:“是我让他们发现你的?” 夏芸叉着腰嗔道:“就是你!”熊清讪讪地咧咧嘴,夏芸瞧着他,忽又叹口气,软下声音:“这回真拖你下水了。”熊清连忙道:“没关系。” 他真不想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她。 夏芸带着他悄悄转到农舍后面,爬上山。熊清跟着夏芸满山乱窜,夏芸说的追兵却一直没有追上来。到了晚间,春寒料峭,熊清和夏芸不敢生火,只能缩在树丛里,拿树叶盖住全身。 熊清倒无所谓,却见夏芸哆嗦着靠过来,仿佛觉得很冷。熊清庆幸山中夜色浓重,夏芸看不见他脸色通红。夏芸依靠着他,也不说话。熊清只觉右边从肩膀到手臂都暖洋洋的,隔着薄薄的春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夏芸的心跳。 熊清忍不住扭头,隐约看见夏芸闭着眼,似乎已睡着。熊清一动不敢动,只僵在那里听她浅浅的呼吸。 他这时才想起客栈里的逍遥子。他记得他和逍遥子说过晚上回去。逍遥子大概撞破头也没想到他半路居然跟着夏芸走了。熊清心里涌起一丝歉意,可这点歉意迅速被另一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情绪压下去。 他现在不想见到逍遥子,一点也不想。他并不恨逍遥子,毕竟是他自己选择当一个杀手。可是他总觉得逍遥子好像站在一个黑暗的漩涡中,他只要一靠近便会被吸进另一个世界。杀人,血腥,肮脏的银子,没有止境的噩梦。 熊清不愿再回到那个世界。他甚至有些庆幸夏芸及时出现,把他解救出来。 他痴痴地看着睡着的夏芸,心想他真的愿意跟她去火神派总舵闯一闯。他呼吸有些急促,犹豫着伸手想搂住她的肩膀,可手指只在她衣服上轻轻碰了碰,便像摸着火似的退回来。夏芸动了动,呢喃几声。 熊清挫败地叹口气,收敛心神,僵坐了一宿。 天色刚明,夏芸睁开眼睛,看着熊清小声笑道:“我睡得好沉,你有没有睡着?有没有听见有人追上来?”熊清摇摇头。他虽然一夜清醒,可脑子里好像只剩下夏芸。 夏芸站起来,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两人翻过这座山头,走到山下一条蜿蜒的官道边。夏芸拽着熊清的衣袖,坐在路边。熊清不解,问道:“为什么不走了?你不怕人追上来?” 夏芸神秘地笑笑:“我等个人。” 熊清道:“等谁?” 夏芸摆摆手,笑得十分灿烂:“你一边儿看着。” 坐不了一会儿,远处路上一个人骑马飞奔过来,似有急事。夏芸嚯的一下站起来,回身三下两下攀到一棵树上,炯炯有神望着那匹马。熊清一脸茫然地仰头看着她。 等那人策马跑到他身边时,熊清只听头顶风声一响,夏芸竟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脚把那人踹下马! 熊清倒吸口气,但见夏芸飞身上马,一拉缰绳,那马直立起来,长声嘶叫。熊清简直看呆了,阳光下夏芸衣袂飘舞,急扯马缰。虽然娇小却平添几分英姿。 被夏芸踢下马的人在地上翻滚,不断叫骂。夏芸娇喝:“还不上来!” 熊清赶紧上前踩着马镫翻上马,坐在夏芸身后。夏芸一抖缰绳,那匹马利箭一样冲了出去,将那人喝骂远远抛在脑后。 熊清不由自主搂住夏芸的腰,夏芸也没挣开他。暖玉在怀,青丝拂面,熊清一时间心驰神怡,这两天的抑郁沉闷似乎一扫而光。 他就这么跟着夏芸,一路往火神派总舵飞驰而去。他甚至都未想想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 ------------ 第二十一章 潜入 一路上熊清万分尴尬。 当奴隶时主人给他吃穿,遇到逍遥子后他的衣食住行逍遥子都包了,他还未曾紧张过银子。 这回出来走到半路上,熊清才发觉他身边只有一两银子。 还是那天在秋三娘那里逍遥子塞给他的。 这一两银子很快就花光了。夏芸倒是慷慨地拿出钱来请他喝酒吃饭住客栈,熊清只觉浑身不自在。 在路上赶了几天,他们又到了一个偏僻小镇。 现在他们就坐在镇中一间酒馆里,夏芸点了几个菜,大方地拿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熊清只有低头吃饭,也眼睛也不敢抬。 夏芸舀了一碗汤,慢慢喝着,警觉地打量四周。 熊清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又有人追上来?” 夏芸摇摇头,站起来走到熊清身边坐下,贴着他耳朵轻声道:“我们现在就在火神派总舵里。” 熊清手一抖,筷子落下。夏芸一把接住,不露声色地塞回他手中。虽然在笑,声音已十分严肃:“这个王家镇就是火神派总舵。” 熊清惊讶地瞪大眼,小声道:“这个镇都是?!” 夏芸点点头,一边在熊清身上腻歪,一边在他耳畔继续道:“现在我们说话要小心,这里都是王家人,当心被谁听去。” 熊清抓紧筷子,眼睛瞟向隔壁几桌的客人,又瞟向跑上跑下的店小二。这些人竟然都是王家人,他们竟然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了火神派中心地带。 熊清下意识往腰间摸去,摸了一个空,他才反应过来并未带上长剑。 熊清额角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在这样的地方,他居然手中无剑! 他赶紧跟夏芸道:“我要去弄一把剑。” 夏芸娇笑着拧他的耳朵,说出话却是气呼呼的:“你现在弄一把剑挂着,王家人没一盏茶工夫就要盯上你。你记得我们就是普通客人,路过王家镇而已。” 熊清仍然觉得不踏实,忧虑道:“那你要怎么找那个密道?” 夏芸咬着嘴唇,眼中也浮起一丝焦虑,但依旧坚定道:“你跟着我就是了。” 两人吃完饭,夏芸拉着熊清走到王家镇街上。这个小镇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小镇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夏芸不说,熊清绝对想不到这里就是火神派的总舵。他以为像火神派那样的地方,总该有个山寨,或者王府那样的大院。 熊清跟着夏芸在街上逛了一个下午,触目可及全是普通的民居和商贩,连一处特别些的建筑都没有。夏芸走倦了,还在路边买了一根簪子,让熊清为她戴上。熊清笨手笨脚把簪子穿过她的发髻,贴近她忧声道:“你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哪有什么总舵。” 夏芸笑着正了正簪子:“这簪子真好看!……消息不会错,绝对就在这里。我们再找找。” 熊清只有跟着她继续满镇转悠。天色很快暗下来,王家镇的街道上家家都在门外挂起灯笼。不知为何,这里的灯笼似乎比别处更亮一些。走在街上,两边尽是火红灯笼随风摇晃,整条街道都被光亮笼罩。 夏芸小鸟依人一样跟在熊清身边,还挽着他的手臂。熊清见路人看过来的目光,知道自己和夏芸已被错认成情侣。夏芸是为了掩饰身份才这么做的,熊清清楚地告诉自己,但是仍有些莫名的喜悦。 王家镇并不大,他们几乎已走过所有的街道,在茶馆里坐了会儿,在烧饼店买了个烧饼,甚至还在一家张灯结彩的青楼外转了转,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夏芸只好拉着熊清去找客栈。 镇中只有一家王记客栈,此刻人声喧哗,热闹非常。院中停着几辆镖车,一些身材魁梧的大汉进进出出,划拳吃酒。熊清和夏芸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叫了几个小菜。依旧是夏芸付账,熊清默默地看向一边。 他多么希望他辛苦赚的那五十两银子带在了身边。虽然夏芸咋咋呼呼的并不在意,他却已觉抬不起头。 菜上齐后,夏芸叹口气,情绪低落。熊清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不停给她夹菜,直到夏芸气道:“别夹啦!碗都满了都掉桌上了!” 熊清讪讪地停手,夏芸愁闷地揉着脸,喃喃自语:“之前还可以扮成丫鬟混进去,现在可好,连往哪里混都不知道。” 熊清跟着她唉声叹气,只觉自己颇为没用,他也不知现在该怎么办。 或许逍遥子知道,逍遥子好像总有办法。 熊清一怔,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想起他的师父。 他不辞而别,逍遥子大概已经暴跳如雷,或者根本无所谓。熊清心里沉重起来,他走了,逍遥子可能只会觉得甩掉一个累赘。 想到这里熊清很想喝点酒。可是夏芸不喝,他也不好意思喝。他又有些怀念起和逍遥子举酒痛饮的畅快。 夏芸忽然敲了敲桌子,朝他探过头,轻声道:“你听,你后面那桌人在说什么?” 熊清回神,侧耳细听。他背后坐的一桌是刚刚进来的那群魁梧大汉,吆喝划拳间有人笑道:“你说的那灯,我跟老四上回赶夜路也看到过。” 另一人接着道:“从山上看下来还以为这里起火了。” 其余人哈哈大笑。 熊清茫然地看向夏芸:“怎么了?” 夏芸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笑道:“我们走。”说着就结了账,好像片刻都等不得。 熊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她风风火火爬到王家镇外的荒山上,四顾无人,才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夜风中夏芸笑嘻嘻地扯着他衣服:“他们说山上看下来王家镇的灯火好看,我们也来看看呀。” 熊清哭笑不得:“灯有什么好看?” 夏芸不由分说拽着他爬到半山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山脚下王家镇灯火辉煌,一眼看去,真像到处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火光有些连成了一片,有些错落有致,夜色苍穹下看来分外壮观。 熊清看了半天,不得不得承认:“确实好看。”一回头,夏芸已不见了踪影。 他叫了一声:“阿莲!”没人应。 熊清心慌起来,边走边找,又叫道:“阿莲!”还是没人应。熊清这下才觉不好,夏芸明明站在他身边,怎么突然消失了?! 荒山上一片黑暗,熊清跌跌撞撞地在那段路上奔走,快急死时忽然看见前面路边站了个娇小的人影。 熊清长松口气,复又气道:“你怎么不说话就走了!” 夏芸站在路边,往前几寸便是山坡。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抱着肩膀不停地冷战,也没有回答熊清。熊清奇怪地走到她身边:“阿莲?” 夏芸回过头,稀薄的月光下她双眼闪着不知是震撼还是惊恐的光芒。她指着山下道:“你从这里看。” 熊清探头一看,仍然只看到满镇灯火。他再一细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一回想,他陡然间一个激灵! 这是一张巨大的人脸! 从夏芸的位置看,王家镇所有街道的灯火组成了王府密道里墙上那副诡异的画。两把交错成十字的刀,刀上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火焰中显出一张可怖的头牛似的人脸,双眼圆瞪,须发都化作火焰。 广袤夜空下,一张由盏盏灯火汇聚而成的人脸愤怒地瞪着夜空,这景象说不出的震撼! 熊清整颗心都在颤抖,半晌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道:“这就是火神派总舵。” 夏芸声音发颤,激动万分地悄声道:“你还记不记得王府底下那道墙的机关?” 又一阵鸡皮疙瘩卷过全身,熊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府密道里那道墙的机关,就在人脸的眉心处! 他和夏芸不约而同望向王家镇,这张巨大人脸的眉心处灯火最亮,似乎条条火焰都在向这里暗自涌动。 熊清双手发抖,轻声道:“我记得那里。我们下午经过了那条街。” 夏芸慢慢地点头:“那里是家青楼。” 熊清和夏芸都深深吸口气,对望一眼。夏芸突然喜笑颜开,重重一巴掌拍在熊清肩上,把熊清拍了一个踉跄。 熊清揉着肩膀。他看着夏芸开心,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夏芸开心道:“真没白拖你下水!” 熊清:“啊?” 夏芸兴高采烈地抓住他手臂摇动:“青楼这种地方,我可不好进去,只有麻烦你啦。” 熊清:“啊!” 夏芸风风火火地拉着他下山,开心道:“我们先回客栈,好好商量一下。” 熊清身不由己跟着她走,仍然难以置信:“你要我去青楼打探消息?我一个人?!” 夏芸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怎么着你还怕进青楼?!” 熊清捂着头惊慌失措:“可是我、我……” 夏芸哎呀一声:“瞧你那熊样——真不愧姓熊。回客栈再说。” 王记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夏芸坐在床上摇晃双脚,熊清靠在墙角。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却只剩下百结愁肠。 ------------ 第二十二章 青楼 “你去不去?” 这句话夏芸已问了三遍,从娇声软语一直到瞪起眼睛。 熊清缩在墙角满头汗:“我从没去过!我怎么去!” 夏芸一挥手:“不说那么多,去还是不去?” 熊清简直走投无路。他又开始疯狂思念起逍遥子。逍遥子虽然拿师娘没奈何,对付夏芸这样的女孩子倒是轻松惬意。 夏芸叹口气,垂下头沉默片刻,又抬起眼来,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晶莹闪烁。熊清咳嗽一声,局促地盯着地板。夏芸有点失望的声音传来:“你不是说要帮我么?” 哀婉欲绝,凄凄切切。 于是第二天傍晚,熊清苦大仇深地站在万花阁前。 夏芸为他买了一把折扇和一套华贵的春衫,将他好好打扮了一番。 此刻他的春衫已湿透,折扇在手中发颤。 据夏芸说,他只用随便找个姑娘,随便聊聊,然后仔细看看万花阁里面是什么样子。 当然,只能和姑娘聊聊天,其他什么也不能做。夏芸戳着熊清肩膀,一遍又一遍叮嘱。熊清不得不挺起胸膛,庄重地承诺他绝对只聊聊天。 夏芸哼了一声,给了熊清一个锦绣钱袋,又拿出一个白玉哨子。她用丝线将小哨子拴在熊清脖子上,严肃道:“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吹这个哨子。我在万花阁外面,我会进来救你。” 熊清目视前方,夏芸脑袋就凑在他鼻子前,青丝幽香,一根冰凉的丝线绕在颈项间,他心跳又剧烈起来。剧烈得连夏芸都听见了。 夏芸拴好哨子,瞪他一眼:“只准聊天。” 熊清连忙点头。 现在万花阁的大门已在眼前,夏芸就坐在万花阁对面的茶铺里。熊清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踏进去。 对于王家镇这样的偏僻地方,万花阁未免显得太过喧哗。熊清一进门,便觉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抬眼一看,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屋顶高悬彩带,四处都是明亮的灯烛和鲜亮的衣裙。酒客的大笑和女人的娇声混合在一处,屏风处几个歌伎弹着琵琶,乐声清脆。 熊清头重脚轻地在大厅里徘徊,只觉四处都是五彩斑斓,看得他晕头转向。有两三个姑娘迎上来,围着他吃吃地笑。其中一个拉住他的手,笑道:“公子第一次来?” 熊清忐忑不安地嗯了一声,那姑娘便带着他走到大厅角落一张桌边坐下,娇笑道:“公子喝酒么?” 熊清道:“随便。” 那姑娘抿嘴一笑:“公子要哪位姑娘作陪?” 熊清咳嗽道:“随便。” 那姑娘好奇地看他一眼,钗环叮当,转入屏风后面去了。她走了后,熊清才觉轻松一些。他假装不经意地抬头四望。满楼红袖翠裙,莺声燕语。熊清忽然觉得这情景有几分熟悉,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未等他细想,身边衣角一飘,一女子托着酒樽在他身边坐下。 熊清小小地一惊,见她熟络地斟上酒,捧到他面前,也不说话。熊清诚惶诚恐地接过,悄悄打量她。 这女子皮肤白皙,眉间一点朱砂,微微垂着一双杏眼,有些忧郁,与其他喜笑颜开的姑娘十分不同。 熊清喝了一杯酒,她又为他斟上,也不说话。熊清只有先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似乎无奈地笑了一下:“柳如烟。”说罢又一次沉默。 熊清尴尬地不行,一杯又一杯喝酒,想了半天才道:“你是这个镇上的人?” 柳如烟摇摇头,终于开口道:“公子第一次来?” 熊清点点头,堆起笑:“你知道这镇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去处?” 柳如烟轻叹道:“除了这万花阁,还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熊清心头一跳,又喝了一杯酒,假作随意道:“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柳如烟苦笑一下,并未回答,只是殷勤地斟酒。熊清越喝越多,只觉这酒香醇非常。喝到后来,似有一团温暖的迷雾渐渐包围上来。 熊清觉得自己好像在说什么?但他说出口的声音却像消失在暖香的空气中,传不进耳朵。不仅他的声音,这万花阁里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变成一团遥远迷离的嘈杂。 熊清迷迷瞪瞪地看着柳如烟,柳如烟似乎也在说话,但他只看见她朱唇开合,什么也听不见。 沉沉的安宁潮水一样涌上来。熊清脑袋越来越沉重,他突然很想睡觉。 他这辈子都未这么困倦过。 他真的伏在桌上睡着了。 熊清醒来时,满脑子空白,似乎还在云端漂浮。他疲倦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眼前一盏灯。灯光在他眼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熊清眨了眨眼,又躺了一会儿,直到心中那股诡异的安宁渐渐退去。 熊清突然睁圆双眼! 他竟然呆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熊清大骇,刚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全被绑住。他惊慌四望,见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在墙上嵌了一盏幽暗的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熊清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想起来在万花阁里喝酒喝得大醉,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身边响起呢喃声,熊清回头一看,心都凉透。 夏芸就躺在他身边,手脚也被麻绳绑住。此刻她也正茫然地睁开眼,看见熊清时,眼神分外空洞。熊清惊恐至极地瞪着她,沙哑道:“阿莲?!” 夏芸猛地一动,回过神来一样惊叫一声,眼中闪过强烈的恐惧。熊清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夏芸急促地呼吸,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你一直没出来,我只有跑进来找你,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 熊清如坠冰窟。他方才还想着夏芸能来救她,谁想她也着了道。 熊清拼命稳住心神:“我们是不是被王家人发现了?” 夏芸已快哭出来:“不会呀。你进去的时候到底怎么了?” 熊清将和柳如烟的对话告诉了她。他并没有同柳如烟说什么?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破绽。夏芸听了后,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突然万分沮丧:“她给你喝的酒有问题。你大概喝醉后说了些什么。” 熊清一惊,反应过来后懊悔得五内俱焚。夏芸如此相信他,他却把事情全部搞砸。 夏芸眉头紧锁,仿佛在飞快地盘算什么。 熊清深深吸气,强作镇静道:“我先帮你把绳子弄开。”夏芸咬着嘴唇,蹭着墙壁坐起来,背过身子。熊清也转过去,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摸索到夏芸双腕,帮她解绳子。 那麻绳浸了水,深深勒进夏芸手腕中。熊清别着手忙得满头大汗,仍是徒劳无功。夏芸似乎十分恐惧,双手不停发颤。熊清不得不紧紧握住她的手。 就在此刻,屋外忽然想起哗啦啦的声音,似有锁链被解开而后掉在地上。熊清一惊,本能地往后退。夏芸更是一下挤在他身边,浑身哆嗦。 那扇铁门吱吱嘎嘎地打开,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熊清拼命往后退,恨不得挤进墙中。那两人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出手抓住夏芸胳膊将她拉起来! 夏芸吓得尖叫,那两人不为所动,将她往屋外拖。 熊清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好像一瞬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在两个沉默的男人间用尽一切力气挣扎的女人。破碎的饭碗,惨白的天空。那女人鞋子也踢掉了,衣服也被撕开,像条濒死的鱼在岸上跳动。 熊清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扑,却栽倒在地。 夏芸疯狂地扭动挣扎,嘶声尖叫:“熊清!” 熊清心痛得快要裂开,他手脚都被绑住,只能徒劳地在地板上翻动。不过片刻,夏芸已被那两名大汉拖出屋去,屋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外她凄厉的尖叫越来越远。 熊清狂叫一声,一头撞在地上。鲜血从额角流下,流进眼睛,满眼都是血红。他抬起头,很久没有过的绝望一瞬间袭上心头,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那些人把夏芸带出去要做什么?他只知道又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被拖走。 而他一如既往的无能为力。 整间屋子里都回荡着他低沉的咆哮,野兽一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以为他已经脱胎换骨,但依旧孱弱地连身边人都无法保护。 他从未如此想念他的长剑! 如果他此刻有剑,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夏芸被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熊清终于冷静下来。他趴在地上,浑身都是灰土,脸上鲜血混着冷汗,狼狈不堪。他勉强自己开始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柳如烟多半也是王家人,听见他酒后吐真言,方才把他抓了起来。那么他现在应该就在真正的火神派总舵里面。 熊清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现在呆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就是夏芸一直辛辛苦苦寻找的密道? 夏芸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密道? 熊清没有问过她,他期待她会自己说起。可是现在夏芸已不在身边。 熊清狠狠地咬牙,控制住心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痛楚。 他环顾四周,见这间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什么能帮他解开手腕上的绳索。熊清绝望地想,他只有默默等待,等待夏芸回来,或者自己成为被拖出去的下一个。 ------------ 第二十三章 天焚 屋门外又响起铁链相撞的声音。 熊清猛地昂起头,两眼血红,死死瞪着那扇铁门。 铁链落下,铁门拉开。两名彪形大汉将夏芸拖了进来,扔在熊清身边。熊清一颗心一下子悬空,拼命侧过身叫道:“阿莲?” 出乎他的意料,夏芸看起来毫发无伤,连头发也没有散乱,只是胸膛急促地起伏,一双大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好像看见了什么极可怖的东西。熊清声音发颤:“阿莲!” 夏芸微微张嘴,也不说话。明明睁着眼,却似根本没有看见熊清。 熊清心如刀割,还想靠近她,双臂已被两个大汉抓住。他被拖出门外,铁门在眼前合上,只剩夏芸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幽暗的屋子里。 熊清被两人拖过一条阴森的走廊。他看着走廊两边尽是铁门,似乎有许多间关押他和夏芸的那种屋子。门里不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微弱叫喊和指甲抓挠铁门的声音。 两名大汉将他一直拖到走廊尽头一扇打开的门前,熊清冷汗涔涔,夏芸大概也是进了这间屋子,才吓得失魂落魄。 可是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女人。 熊清被两人牢牢按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头,一下怔住:“柳如烟?!” 柳如烟坐在桌前,微垂着眼睛,神情仍有些忧郁。她看了熊清一眼,语带厌倦:“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 熊清在片刻的震惊过后怒火中烧。她将他们抓来,还问他来干什么! 他咬牙切齿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柳如烟低头拨弄着半寸长的指甲,随意道:“刚刚那个丫头?我什么也没做。我只不过问了她几句话而已。” 熊清猛然挣扎起来,又被两名大汉狠狠按住。他喘着粗气坐在凳子上,愤恨地瞪着柳如烟。 柳如烟衣袖垂落,轻轻叹口气:“她说你们来找鬼斧先生的密道,同你那天跟我说的一样。你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东西?” 熊清一愣,他看见柳如烟身边渐渐飘起一缕白烟,那白烟飘过柳如烟苍白的脸,缓缓向他移来。熊清不明所以,又被人按住躲闪不开。白烟缓缓拂到他脸上,竟是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柳如烟依旧厌倦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它?” 熊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白烟在柳如烟四周渐渐幻化,熊清脑袋又开始发沉。朦胧间他看着柳如烟忧郁的脸在烟雾中逐渐扭曲,一种莫名阴冷的恐怖忽然袭上心头。这间屋子,这飘渺的白烟里似乎藏着什么怪异的东西,挟着阴寒浸入他的四肢百骸。 熊清头皮发麻,心脏狂跳。柳如烟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你们为什么要找它?” “我不知道!”熊清忍不住大叫,却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声音无比嘶哑。“我不知道!”他连续不停地大叫。那团白雾在他面前越来越浓,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突出眼眶。越来越汹涌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四处都是白烟,丝丝缕缕挤进他的七窍,逼得他几乎窒息。 熊清恐惧到极限,用尽所有力气狂叫一声,猛然身子一空。 嘭的一声闷响,他连着椅子向后栽倒在地上,噩梦惊醒似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柳如烟厌烦的声音飘过来:“带他回去。” 熊清浑身瘫软,任由两名大汉将自己拖出门去。走廊两边紧闭的铁门缓缓后退,他又回到了夏芸那间屋子里。两人粗暴地把他推进去,关上门,门外响起铁链缠绕的声音。 熊清心口还在剧烈跳动,呆愣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屋外声音渐渐远去,他忽然被一个东西撞了一下。 熊清吓得一震,略微一侧头,看见夏芸惊惶的脸就在眼前。他一下哽住,夏芸嘴唇发颤:“你……你也见到那白烟了?” 熊清听见她开口说话,并无大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他望着夏芸点头,沙哑道:“你没事?” 夏芸露出一个快要哭了的表情,小声道:“我骗她说我只是来找鬼斧先生,险些就撑不住了。我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她有没有为难你?”熊清苦笑,心里涌起一阵歉疚:“没有……是我那天在万花阁说漏嘴了。” 夏芸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没关系。她只要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就好。”她说着说着,声音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惧:“她跟我说,留着我们不杀还有用处。” 熊清心中一紧:“还能有什么用处?” 夏芸的声音已带了哭腔:“我听见那两个人叫她三舵主。” 熊清愣了:“三舵主?三分舵不就是王府?不是已经被杀光了?”他可还记得逍遥子刺穿王员外那一剑,还有王府满地的死尸。 夏芸慢慢蹭过来,不说话了,整个人都蜷缩在熊清身边,似乎冷得要命。 熊清艰难地回想,忽然间一个激灵! 逍遥子和王员外支离破碎的对话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火神派三分舵是专管制药的分舵,而他们做出的最有名的毒药…… “天焚。” 熊清轻轻说出口,声音像一把极薄的刀刃切开空气,莫名其妙的惊惧倾盆而下。他控制不住地哆嗦,手脚完全麻木。 火神派一直没有配出天焚的解药。 走廊两边有着一扇扇相同的铁门。 熊清似乎预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阴冷的风吹过全身,一直冷到心里。 夏芸把脸埋在他胳膊上拼命压住抽泣,抖得如风中落叶。熊清忍不住侧过身,同她更紧地挤在一起,只有这点温暖才能让他在即将到来的厄运里稍有安定。 一盏茶的工夫,熊清渐渐觉得地板变得滚烫。夏芸惊恐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完全没了主意。熊清强自镇定地坐起来,徒劳四望。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们手脚都被绑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空气越来越热,两人头上汗珠滚滚而下,惊慌失措地挣扎,可那麻绳越挣越紧。 屋角突然嘎吱一声,半块地砖陷了下去,一股浓烟从缺口冒了出来。 夏芸忍不住惊叫一声,挣扎着后退。熊清望着那股在屋中迅速弥漫开的浓烟,心刹那间就凉了。他飞速坠入了无底深渊,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无法阻止。他走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夏芸徒劳的屏住呼吸,已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熊清回头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变成火神派研制天焚解药的工具,被剧毒折磨到死,死无人知。前所未有的不甘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绝望一瞬没顶,没顶之时熊清忽然想起他练剑的山顶和山中小屋。 凛冽山风和山巅落日从未如此清晰。那般美景他竟再不能见。 不过片刻,这些景象就混沌一片。熊清呛得咳嗽,这无味的黑烟里似有千百把刀同时捅进他身上,连绵不绝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竟喊都喊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刀刃在筋骨血脉上来回割动,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连夏芸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彻骨的剧痛。一点点被凌迟,在生死边缘疯狂挣扎,无路可逃。 熊清恨不得付出一切代价让这剧痛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气喘吁吁睁开眼,看见屋中黑烟已经散去,夏芸倒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熊清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精疲力尽地昂起头,见夏芸闭着眼,肩膀一起一伏,他长松口气倒回地上。太过激烈的痛苦好像夺去了他的魂魄,他什么都不想,沉浸在剧痛暂缓的安宁中。 有人打开了屋门走进来。熊清疲倦地连看都不想看,那人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又对夏芸如法炮制。 熊清已然迟钝的脑子里还存着一点明晰。他等那人离开后,用力干呕,将药丸吐出来侧着身子压碎。旁边夏芸也缓缓挣扎起来,照着他那样吐出药丸。两人对视一眼,已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 熊清又倒回地上,合着眼喘气。夏芸侧过身,靠在他肩上沉默。 幽暗的密室不见天日,不时有人进来查看他们的情况,喂他们各种各样的药丸。熊清绝望又坚持地悄悄吐掉,他不敢想还能坚持多久。那些人松开了他们的手脚上的绳索,因为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如果不是夏芸在身边,清醒时还能同她说一两句话,他早都一头撞死了。 不知是在进入密室的第几天,熊清听见屋外传来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那时天焚刚刚发作过,他靠在墙边,忽然感觉到墙上传来一点轻微的震动。那点震动由远及近,而后一声低沉的咆哮突兀地炸响在屋外,又是轰隆一声。 熊清精神一振,赶紧推了推夏芸。夏芸慢慢转过头,她的脸灰暗无光,两颊已深深地凹陷下去。熊清拉了她一下,又指指铁门。两人艰难地一点点爬到门口。 就在此刻,铁门突然被拉开。 ------------ 第二十四章 重逢 铁门一开,热浪夹杂着各式各样微弱的喊叫传进来。 熊清眼前一花,有个人从他眼前掠过。 他僵在门边一动不动。 有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做梦。过了漫长的一瞬,他迟钝不堪的脑子才反应过来。 刚刚从他眼前掠走的是一个火红的人影! 熊清哆嗦着,回身拉住精疲力竭的夏芸,艰难地爬到门外。 整整一条走廊都被火光照亮,几条大汉倒在地上不动,血流遍地。火神派的霹雳弹在他们身边燃烧,走廊两边的铁门被打开不少。许多瘦骨嶙峋骷髅一样的人趴在门边,震惊又空洞地望着一走廊混乱。 熊清脑子轰响,他死死盯着走廊中的红衣人影。呛人的烟雾中那道人影分外熟悉,刺痛了一根麻木已久的神经。 渐渐的,潮水一样的激动慢慢卷来,那一刻熊清只觉拨云见日,漫天阴霾瞬间一扫而光! 从来没有如此感激,如此慰藉,像坠落过程中有人突然伸手把他拉住,一颗心忽然安定。他拼命撑着门想站起来,想叫她一声,却生怕一开口就要从美梦中惊醒。 红鸾并没有回头看他,她前面站着柳如烟。 柳如烟一扫倦容,眼中闪过愤怒,一向淡漠的声音都在发抖:“红鸾,你疯了?” 红鸾冷冷道:“把这些人放了。” 柳如烟嗓音一下子变得尖利:“放了?!” 红鸾衣袖一动,袖中猛然窜出一条细长的黑影。熊清倒吸口气,他这回终于看清了,那是条漆黑的九节鞭,从她纤细的手中垂下,在火光黑烟里轻轻摇晃。 鲜血从长鞭上滴下,映照她火红的衣裙,竟有种摄人心魄的绝美! 柳如烟眼中闪出凶光,自腰间拔出两把雪亮的短刀。她横刀指着红鸾,咬牙道:“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擅闯火神派禁地,从来都是格杀勿论!” 红鸾极轻蔑地笑了一声,那条九节鞭突然活了一样,猛然向柳如烟袭去! 熊清从未见过红鸾真正出手,如今一见,只觉头发根根竖起!他仿佛到此刻才意识到,红鸾是杀手榜上排名第二的人物。 人间之外的冷意爆裂开来,眼前这红衣女子像是穿越九幽而来的勾魂舞姬,长鞭异常狠辣,毒蛇一般叫嚣着要将柳如烟缠住绞碎! “当啷!” 柳如烟双刀一架隔开长鞭,向后连翻,刚落地时长鞭又破空而至。柳如烟往旁边一闪,长鞭尖锐的呼啸从她身侧重重划过,带起一片鲜血,溅到墙上! 柳如烟怒叫一声,声音未落红鸾又到了她面前,一言不发,长鞭劈头击下!柳如烟举刀再挡:“当”的一声,她苍白手上虎口裂开,鲜血直流。 红鸾长鞭去势未停,竟如蛇般迅速缠上短刀! 熊清猛然屏住呼吸,柳如烟短刀堪堪脱手之际,突然一挥长袖,一股白烟直扑红鸾。熊清吓出一身冷汗,他自知那白烟的厉害。 红鸾一收长鞭,急身后退。柳如烟缓过一口气,双刀一舞,朝红鸾猛扑而去。她虽是女子,刀法也走火神派刚猛一路,一刀砍下,风声凛冽。 红鸾似真的动怒,长鞭一抖,竟似千蛇化影,铺天盖地卷向柳如烟! 柳如烟刀光一滞,漫天鞭影将她困在其中,双刀左冲右突,找不到半分空隙。 熊清只觉一眨眼间,柳如烟尖叫一声。她脸上突然出现一条被长鞭咬过的血痕,从额角到脸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柳如烟狂怒,刀光杀气猛然一震。红鸾半步不退,长鞭如影随形绞着刀锋,煞气凌厉。柳如烟发髻已散,双刀凶狠,招招拼命,似要跟红鸾同归于尽。 火光烟气中两道娇娆人影在走廊中上下飞舞,走廊两边地上全趴着形容枯槁的人,呆滞地望着他们。这情景万分诡异! 不过片刻,红影一闪,长鞭已击破刀光,猛地缠住柳如烟喉咙。柳如烟目龇俱裂,双刀猛砍在鞭身上,火星四溅! 红鸾右手骤然一收,力贯长鞭突然一挥,柳如烟身不由己,一头撞在旁边墙壁上,软软地滑到地上,一行鲜血从长发里渗出来。 走廊中寂静片刻,突然响起一片微弱的呼号。各个铁门里关押的人纷纷爬出,他们一丝不挂,四肢扭曲,满眼愤恨地爬向昏厥的柳如烟。 一时间倒像地府重开,万鬼显身,活活将柳如烟淹没。 熊清早已看呆,他身边的夏芸也瞠目结舌。红鸾走过满地张牙舞爪的人,来到他们面前。她的九节鞭已收回袖中,此刻一手一个,将他们两人提起就走。 红鸾身法之快,竟比逍遥子更胜一筹。熊清随着她一起一落,风中耳边急速刮过。走廊铁门飞速后退,那些人奇异的叫喊也在后退。 熊清突然觉得难以言喻的轻松。天焚的剧毒还在身上缓缓作痛,不过都不值一提。那间阴暗的房屋,奔腾的黑烟,都跟他没关系了。 红鸾离开了走廊,拐进另一条曲曲折折的通道。熊清看见地上到处都是尸体,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不禁满心震悚。 他难以想象红鸾如何孤身一人闯进这鬼域,人挡杀人,一路找到关押他们的地方。 走过这条通道,他们又进入另一条更黑暗的走廊。这王家镇的地下似有张蛛网,条条地道盘根错节。熊清扭过头,见夏芸呆呆地望着地道,眼中浮出一丝惊恐不安。 就在此时,红鸾拐了一个弯,前方地道漏下一处光斑。红鸾带着他们朝那里疾掠而去。光斑渐渐变大,原来是地道顶上被炸开了一个缺口,一条绳子垂下。缺口下方还躺着几具尸体。 红鸾停下,猛然扬手,熊清猝不及防被她抛出缺口。突如其来的白光刺痛眼睛,熊清摔在一个草坡上,惊愕地眯着眼四顾。 斜阳西下,漫天柔黄洒在草坡树林间,远处的王家镇看起来如梦如幻。 终于重见天日。 熊清紧紧抓着身边的杂草,一时间泪眼朦胧。 随后一声沙哑的惊叫,夏芸跌在他身边,慢慢撑起身,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环视一圈,最后痴痴地望着熊清,嘴唇蠕动,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红鸾也跃出缺口,将他们两人提起,快步转到草坡后。那里停着一辆十分眼熟的马车。车夫将帽檐压得极低,静静坐着,像在打盹。 熊清和夏芸被一股脑塞进车厢,红鸾也跟着跃上马车。车夫不动声色抬起头,扬手一鞭,那匹马嘶叫一声,车轮咯吱咯吱转动起来。 熊清无力地靠在窗边,见远远的王家镇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里。他想仰头大笑,又想痛哭一场。他永远也不想踏上这噩梦一样的地方。 夏芸憔悴地靠在他身边,肩膀发抖,似在嘤嘤抽泣。 过了很久,熊清才觉异样。马车里太过寂静,只有夏芸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红鸾一直没有说话。 熊清一腔感激全化成忐忑不安。红鸾抱着手臂,看向窗外。她不笑的时候,眼中温婉结成冰霜,眉间寒气森森,一身红衣也冰冷迫人。 整个车厢低沉压抑。熊清默默呆坐,不敢说一句话。 两天之后,马车在道边停下。前方是一个山谷,谷中一片茂盛翠竹。红鸾给了车夫一大叠银票,带着熊清和夏芸下来。熊清和夏芸已能勉强走动,此时互相搀扶着跟在红鸾身后,走进谷中竹林。 这片竹林泼泼洒洒,竹梢弯下挡住天空,浓密的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熊清跟着红鸾走了很久,拨开一重重竹叶,终于在竹林深处看见一间竹子搭成的小屋。 屋门前站着一个人,好像为了等他们已经站了很久。 在那阴暗屋子里他想了许多次的人。 熊清放开夏芸,梦游一样慢慢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 逍遥子默默地看着他。 在他的目光下熊清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不由自主跪倒尘埃。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难过愧疚感激都不足以形容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沉默地跪在他面前,甚至连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都没发觉。 风声一动,逍遥子到了他身边,将他拉起来,搀到房中床上躺下。没一会儿,红鸾把夏芸抱进来放在另一张床上,面无表情道:“人我给你救出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逍遥子靠在门边沉默,良久才道:“我先带他们回去,然后再来找你。” 红鸾一瞬间就到了逍遥子跟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抵在门上,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我告诉过你不要随意下山!” 逍遥子一动不动,神情苦涩。 熊清惶恐地爬下床,拉住红鸾衣袖跪下,颤声道:“师娘……” 红鸾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夏芸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熊清被打得偏过头,半边脸颊火辣辣痛起来。逍遥子苦笑着把熊清推开:“别冲他发火。我带他下山的。” 红鸾仿佛忍了很久才忍住怒火,最后松开手,走到屋子另一边坐下,半晌才冷冷道:“你知道你给你师父惹了多大麻烦?” 熊清惊惶不安地抬头看着逍遥子。 逍遥子叹口气,只说了一句:“起来,回床上去。” 夏芸艰难地下床,想把熊清拉起来。红鸾突然道:“你别拉他。你先把你的事说清楚。” ------------ 第二十五章 解药 夏芸正蹲在熊清身边,听了她的话,手一哆嗦放开熊清。 她呆了半晌,方才道:“我想去火神派总舵,我想看看‘鬼斧’造的密道。” 红鸾缓缓道:“柳如烟新接手三分舵,火神派总舵已不在王家镇上,否则我未必进得去。” 夏芸一愣,咬着嘴唇:“我、我不知道。” 红鸾目光冰冷:“你为什么要去火神派?为什么拖熊清下水?” 熊清见红鸾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由心惊:“师娘,我自己跟着她走的。” 靠在门边的逍遥子喝道:“你闭嘴。” 熊清一惊,低下头。红鸾也不搭理他,只目不转睛盯着夏芸。夏芸被她盯的快哭出来,终于断断续续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熊清心头一沉,他忽然想起初见夏芸时逍遥子开玩笑说夏芸是不是在找情郎,夏芸一口回绝,此后一直坚持要找‘鬼斧’修筑的密道。 难道夏芸当真有个情郎? 红鸾已替他问了出来:“你要找谁?” 夏芸抬起眼,一双大眼睛中忽然泛起点点泪光:“我不能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只是怕连累了你们。这件事实在太重要。” 她望了一眼熊清,声音发颤:“如果我当初告诉了熊清我为什么要去找密道,他就会跟柳如烟讲出来,柳如烟的迷香他扛不住。” 熊清听得连羞带愧一头冷汗。夏芸说的是实情,照他那副样子,恐怕在万花阁就跟柳如烟和盘托出了。 夏芸接着道:“我只能说,这个人很重要。他调查的事情,牵扯人命之多你们想都想不到。可是两年前他忽然失踪了,失踪之前他留了一张纸条给我师父。” 她紧紧抿着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下定决心说出来:“他说他找到了一条密道,像是鬼斧先生的手笔。他要进去看一看。然后,然后……”一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熊清心头直跳。夏芸曾经说过‘鬼斧’只在三个地方造了密道。一个是夏芸已找到的火神派,一个是他知道的九道山庄,还有一个呢? 逍遥子和红鸾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夏芸低头抹掉眼泪,勉强笑道:“我听说他失踪了,就想出来找他。可是我师父不让,我只有偷偷跑出来。这两年我自己到处跑,也没有朋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红着眼眶看了看熊清,小声道:“我是拖你下水了,那天本来没有追兵,我看见你才爬到那棵树上去的。我骗了你,可是我、我——”夏芸似乎想笑一下,但又一行眼泪夺眶而出:“我有时候实在觉得,一个人太孤单。” 熊清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气恼夏芸骗他,一时又觉得心酸。如果不是夏芸,他本不必卷进这一堆麻烦,险些丢了性命。 但没人明白夏芸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看着她的笑脸,才能将另一张脸忘记,才能从噩梦中的九道山庄逃离。 熊清只有轻轻叹气,扭头见夏芸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说不出的可怜。 红鸾抬头看向逍遥子,扬起眉梢。逍遥子走过来把熊清和夏芸从地上拉起来,叹道:“天晚了,先睡觉。” 红鸾深深吸口气,站起来,抱着手臂走出屋去。逍遥子看着两人爬上床,才跟着红鸾出去,顺手带上门。 夏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眼角还在泛红。熊清撑起身听了听,逍遥子似乎和红鸾在屋外商议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 他转头问夏芸:“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夏芸抽了抽鼻子,良久才大声道:“我还要继续找下去。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找一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熊清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压得心口难受。他低声道:“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夏芸迟疑了片刻:“他是我的师兄。” 熊清不问了。夏芸看起来好像不愿再说下去,她侧身背对熊清躺下。 熊清暗自叹息,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朦胧睡去。 他似乎刚刚睡着,熟悉的剧痛就从后背蔓延到四肢,而后万箭攒心。熊清睁开眼,眼前一阵发黑,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焚又发作了。 他瘫软在床上,全身大汗淋漓,既没有力气喊出声,也无法动弹。他觉得自己像在无边黑夜里飘荡,无数看不见的钢刀在血肉里搅动。他只听见了自己的一深一浅的呼吸,可就算是这样轻微的声音,也让他满心焦灼。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好像过了整整一年,剧痛才消退。熊清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黑雾散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逐渐清晰。 他看见红鸾正在擦拭他脸上的冷汗。 熊清气息奄奄道:“师娘……” 红鸾沉默。熊清知道她还在生气,愧疚道:“我是不是给师父惹了大麻烦?” 红鸾手顿了顿,缓缓道:“你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但事到如今我希望你能清楚,逍遥子在江湖中已经死了,他无法动用以前的朋友,根本找不到你们。他最后只有来找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发颤,似在拼命压抑什么:“我惹翻了火神派不要紧,可是火神派与暗河已经搅在一起,周天海在江湖中耳目众多,他如果知道了我同你师父的关系……”红鸾攥紧手,纤细指间已然泛白:“你师父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熊清僵住。 他记得红鸾提过,周天海是暗河老大,周天海不喜欢不听话的手下。逍遥子从九道山庄出来后,慕容姐妹,金面佛接二连三地追杀而来,红鸾如果不是同逍遥子交好,早就取了逍遥子项上人头。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逍遥子五年前被火神派下药,而今又被暗河不停追杀,他早该想到火神派与暗河关系非常。而今他终于明白,这大概就是逍遥子那日执意前往王府问个明白的缘由。 一时间他思绪纷乱,瞪着红鸾哑口无言,半天才道:“那我师父现在在哪里?” 红鸾伸手撩了一下长发,眼中涌起一层不知是忧伤还是悲悯的情绪,苦笑道:“他给你们找解药去了。” 熊清险些从床上翻下来。 逍遥子已经危机重重了,居然还惦记着给他们解毒! 红鸾眉目间哀伤浮动,有一会儿她又变成熊清熟悉的那个娇媚的师娘。她轻轻拍了拍熊清脸颊,用一种沧桑却又满是温柔的声音轻轻道:“你师父从来都是这样,但凡与他有点交情的人,他都割舍不下。” “你在跟他说什么?!” 熊清一抬头,见逍遥子僵在门口,震惊地望着红鸾。红鸾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款款走到他面前,幽幽叹道:“我跟他说,你是个情长的人,未免活得太累。” 逍遥子一呛,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气急败坏道:“胡说!” 红鸾回头冲熊清眨了下眼,熊清实在忍不住,这两天的压抑气氛好像终于轻松起来。他纵然浑身酸痛还是笑了,旁边的夏芸也噗嗤一声。 逍遥子板着脸绕过红鸾,走到床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些脏兮兮的草根,递给熊清:“吃。” 熊清:“……吃?!” 红鸾坐在桌边,拖着腮慢悠悠道:“他给你找的解药。” 熊清呆了。他完全没想到天焚的解药居然是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逍遥子不耐烦道:“这只是一味药,其他的还要再找。” 熊清虚弱道:“我记得我当时给你的只有一颗药丸。” 逍遥子揉着眉心,仿佛想起什么痛苦的往事:“那是最后一味药。王家现存药方配出的解药毒性太烈,荣引没办法,而且他找了几年也找不齐药材。 可是天焚拖不得,他只有找到什么就扔进山洞,然后我一样一样吃下去。万幸没死,歪打正着毒也解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熊清却悚然动容。他难以想象逍遥子在那石窟中是怎样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吃掉,然后惊心动魄地等待着随时会来的死亡。 王员外如果知道真正的解药应该这么吃,大概会气得肝肠寸断。 还有荣引。不知为何,他现在想到荣引一瘸一拐四处求药,绝望地站在半山腰将草药扔进石缝,就觉得那股锥心痛恨减轻了一些。 “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只能拼一拼。但现在不一样了。”逍遥子把草根塞给熊清:“这些东西我全都吃过,吃不死。快吃!” 熊清被他一喝,赶紧将草根扔进嘴里。一股极苦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他嚼得眼泪汪汪。偏偏夏芸又爬到他的床上来,不眨眼地盯着他。 熊清痛苦地别过头,咽了几次方才咽下。不过片刻,腹中就火烧火燎起来。熊清倒在床上,忍不住蜷缩成一团,满头冷汗。 夏芸惊恐地扶着他的肩膀:“他没事吧?” 逍遥子轻描淡写道:“没事,忍着。” 熊清在床上沉默地滚来滚去,夏芸担忧地守着他,手足无措,逍遥子和红鸾坐在一边说话。 夕阳淡淡的余晖从竹屋的缝隙中洒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尖锐的哨音。 ------------ 第二十六章 围攻 哨音在竹林上空盘旋,尖利刺耳。 逍遥子和红鸾同时一跃而起,逍遥子握紧剑柄,红鸾一甩长袖,抽出长鞭。 熊清满头大汗地倒在床上,见他们两人突然间剑拔弩张,不免大吃一惊。夏芸扶着他,眼睛也睁得圆圆的。 一声哨音响过,山谷上方突然响起无数同它相和的哨音,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集结在山谷两边悬崖上,声势浩大。 逍遥子苦笑道:“这回找的好快。” 红鸾冷哼一声:“没到一年三分舵就被闯了两次,能不快?” 哨音未歇,山谷中突然响起一个愤怒至极的声音:“红鸾!出来!” 熊清心头一跳,汗涔涔地抬起脸,沙哑道:“火神派追来了?”逍遥子看向红鸾:“柳如烟没死?” 红鸾轻笑:“我只要她生不如死。” 熊清想起那条走廊中瘦骨如柴的人,还有柳如烟脸上那道血痕,顿时不寒而栗。红鸾似乎极明白要怎么对付柳如烟这样的女人。 此刻她向着门外,从容不迫地对逍遥子道:“戴面具也来不及了,你带他们两人先走。” 逍遥子沉默,连头也没回,右手扶剑往门外走。红影一晃,红鸾挡在逍遥子面前,右手执鞭向着逍遥子,目光冰冷:“你敢出去,我就先杀了你。” 逍遥子将剑拔出三分,熊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见一线清光闪过竹屋,寒气凛冽。但是红鸾半步不退,长鞭缠绕在手臂上,毒蛇一般指向他。 熊清骇然:“师父,师娘……” 红鸾重复道:“我引开火神派,你带他们走。” 竹林上空的哨音越发急促,无数惊起的飞鸟哗啦啦掠过竹海,飞出山谷。整个山谷上空像是拉开一张看不见的网,即将落下。 逍遥子同红鸾僵持片刻,忽然深深叹口气,收回长剑走上前,一只手搂了红鸾一下。红鸾靠在他肩头,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快滚。” 逍遥子回过身时已经面无表情,飞快地拖起熊清和夏芸。熊清只扫见红鸾微微一笑,而后就被逍遥子一把甩到背上,跳出窗户落到屋后。 夏芸勉强跟上逍遥子。一场又一场异变,她好像已经方寸大乱,只有紧紧跟着熊清。 逍遥子带着他们顺着竹林中崎岖的小道往前疾走。借着弯曲交叠的竹梢的掩护,他们悄悄奔向山谷另一端的出口。 熊清趴在逍遥子背上往后看,那间林中小屋和那道火红的人影越来越远,最后被重重竹影掩住。 山谷上柳如烟又凄厉地叫了一声,她扭曲的声音在山谷里隆隆回响。熊清简直不敢想象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万花阁那个低垂着眼的柳如烟才会发出这种可怖的叫喊。 山谷中的回音刚刚减轻,熊清听见身后竹林中传来一个奇异的声音,好像飞鸟振翅划过杆杆绿竹。他情不自禁回头,顿时惊呆! 细密的翠竹中,一点朱红真如飞鸟一般立在竹梢上,随着竹海风声轻微摇动,仿佛随时都会一掠而走。 红鸾竟纵身跃到了竹梢上! 熊清大惊失色,顾不得腹中绞痛低声急叫:“师父!”逍遥子一言不发,也没回头,好像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林间小道上。旁边夏芸气喘吁吁地跟着,也没说话。 山谷中又回荡起柳如烟的大笑。熊清心中一紧,柳如烟肯定也看见红鸾了! 就在此刻,两边悬崖上哨音齐响,随即戛然而止。那一瞬寂静中竹叶急速飞舞,连空气都在颤抖。 一瞬间过后,熊清听到竹海上空传来一个震慑人心的声音,好像有漫天飞虫一齐涌进山谷,又像万千人同时向谷中射出利箭。 轰隆! 一连串爆炸声在竹林中炸响! 熊清头皮一麻,一股疾风卷着热气穿过竹林重重扑在他背后。逍遥子身形未停,反而加快了脚步。夏芸一下子被拉在后面。 熊清急道:“阿莲跟不上了!我能自己走!” 逍遥子也不多话便放下他。熊清回身去拉夏芸,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面前的竹林里四处起火,浓烟滚滚,火神派似把所有的霹雳弹全部倾泻而下。 暮色笼罩下竹林几成火海。竹子被烧得噼啪作响,浓绿中火光闪耀,枯黑卷曲的竹叶漫天飞舞,从他眼前飞过。熊清完全愣住,面前一片混乱中他根本看不到红鸾的身影! 逍遥子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转身,喝道:“别回头!”说罢另一只手拉着夏芸,往前飞奔。 熊清被拽得往前飞奔,忍不住叫道:“师娘还在后面!”夏芸腾出一只手,给了他一拳,断断续续道:“师娘……就是为了……让我们先跑!” 熊清喘着气,五脏六腑都疼得痉挛。他听见两边悬崖上人声嘈杂,正在向他身后的竹林涌去,而他们离那里越来越远。 眼前竹林越来越稀薄,熊清冲出竹林时一头栽倒在地上,似有千把雪刃在心窝里搅动。夏芸也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逍遥子不过停歇片刻,又把他们两人拖起来往前飞奔。 熊清回头再看,山谷两边悬崖上已经空无一人,火神派的追兵似乎都汇聚到了竹林里。竹海中心冒出一股股黑烟,阵阵激烈的喊杀声也从那里传来。 逍遥子头也不回,连拖带拽地拉着他们走了很久。熊清几次三番晕过去又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停下过,腿上已被山路蹭得血肉模糊。 天色已晚,他们转过几道山坡才停下脚步。逍遥子指着前方一条小道,低声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前面有个山庄,沈家别院,熊清你进去就报荣引的名字。你们两个在那里等我。” 熊清早已奔走得头晕目眩,此刻唯剩一丝清醒,他咬牙道:“你要干什么?” 逍遥子没有回答他。 逍遥子几个起落,消失在他们来的那条路上。 熊清张口结舌半天,瞪着眼睛问夏芸:“他去哪儿?!”夏芸瘫在他身边,好像已经晕了过去。 山里夜色渐渐浓重,熊清呆坐在小路边,从头到脚都在隐隐作痛,身边只有半死不活的夏芸。他好半天才醒过神,逍遥子回去找红鸾了。 熊清冷汗涔涔而下。 他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一些,想起柳如烟来的那阵势,红鸾未必应付得来。逍遥子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熊清拼命摇醒夏芸:“我要回去找师父。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到沈家别院,在那里等我。” 夏芸睁开眼,仿佛过了很久才听清他的话,气若游丝道:“你别回去。你回去就是添乱。” 熊清咬咬牙,撑着膝盖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他扶着山岩站了会儿,慢慢往回走。才迈出一步,他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夏芸死死抓住他的腿,嘶哑道:“你不能回去!” 熊清用力扯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月光洒下,夏芸眼中急出泪花,干脆合身扑上来抱住熊清,颤声道:“你回去,他们的心血就白费了!” 熊清手足无措,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放手。” 夏芸把脸埋在他身上,肩膀发抖,已经抽泣起来:“不准回去!” 熊清攥紧拳头,在半空中挥了两下,终于落在夏芸颈后。夏芸连叫都没叫一声,手便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在熊清身上不动了。 熊清抱起她,一时间心如刀绞。夏芸软绵绵地缩在他怀里,十分安静。熊清将她抱到路边草丛中,扯了些杂草将她遮住,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他当然明白夏芸所言为真,但是他不能不回去。逍遥子和红鸾为了救他们两人屡涉险境,而今明摆着连命也不要了。他决不能这样安逸地呆在他们身后。 熊清扶着山壁往前走,一会儿热血上涌,一会儿又莫名悲痛。他强忍着不回头去看夏芸,默默地想她醒来后,大概会前往沈家别院等他。 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夜深露重,山路漫长,不时有野兽吼叫从远山深处传来。熊清走着走着,只觉心惊胆战。四面太安静,月光照着山石,暗影重重,每道阴影里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熊清一直走到头晕眼花,也没有找到那个竹海葱郁的山谷。 他不得不靠在路边坐下来歇口气。黑夜里每个山坡都好像一模一样,他似乎走进了一个九宫八卦阵,一直在原地打转。 熊清回头,见他走过来的那条小路又隐没在夜色中,小路拐角后似乎有无数山魈鬼怪在游荡。熊清打了一个冷战,浑身汗毛直竖。 他发现他在山里迷路了。 如果要他现在回去找夏芸,他也未必找得到了! 熊清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再这样摸黑找下去,他说不定会越走越远,如果等到天亮,他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逍遥子和红鸾了? 熊清正满心惊恐,茫然四顾之际,眼光瞟见前面山路上有个黑影飘飘荡荡,正向着他飘来! 熊清一瞬间空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凄冷月色下,黑影越来越近。 ------------ 第二十七章 失踪 熊清两手全是冷汗,蹲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那黑影脚不沾地的模样,让他一下子想起装神弄鬼的慕容幽。但是慕容幽分明已经死了,况且眼前这人身材高大,不像女子。 熊清一个念头尚未转过,那人居然已经到了他面前!好像上一瞬他还在山路那头,下一瞬就出现在他这里。 熊清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身法! 一股极强烈的恐怖从头淋下,熊清僵硬地抬头看着他。月光下这人一双弯月般的眼睛转过来,偏过头,十分好奇地打量着熊清,仿佛看到一头瑟瑟发抖的小兽。 熊清屏住呼吸,心脏砰砰狂跳。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并非鬼气森森,但他全身萦绕着一种极可怕的气息。熊清拼命回想,这种感觉有些像他看到逍遥子拔剑或者红鸾抽出长鞭时的感觉! 那种沁入骨髓的戾气,强大力量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 不过那人只打量了他片刻,又飘飘摇摇往前走去。他走出好远,熊清才从窒息中缓过气,才发觉自己浑身衣服都已湿透。 他战战兢兢地扭过头,顿时又僵住。 那人背后还贴着两道黑影,像是两个人安静地蜷伏在他背上,又像两个尾随而至的幽魂! 熊清险些失声大叫。月黑风高,寂静山路上走过这么一个怪异的人,任谁看了也要毛骨悚然。 熊清死死捂住嘴,等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路时才长出一口气。他扒拉着岩石想站起来,发觉双腿已软得站也站不住。他试了几遍,终于放弃,瘫坐在草丛里大口喘气。 这一夜熊清没再挪动一步。同那陌生人打的照面好像抽走了他所有的勇气。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薄薄晨曦滑过山峦,山中又多了鸟兽奔走的声音。昨夜的恐惧终于被晨光冲散了。熊清站起来,腹中剧痛也已平息。 他望着太阳,心中滑过另一重忧虑。如果正午之前找不到逍遥子,天焚发作,他只有在山里自生自灭了。 熊清折了一根树枝拄着,在山路上蹒跚前行。走了一两个时辰,他转过一道山坡,眼前赫然出现一片茂密的竹林。 熊清闭上眼睛,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他拖着脚步往竹林中走去,一阵山风穿越竹林吹来,熊清警觉地停住脚步。 这阵风里有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整片竹林寂静无声,只有纷飞的竹叶在竹林间打旋,两边悬崖上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昨天那一大队人马,好像都消失在这片竹林里。 熊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茫茫竹海似乎在一夜之间吞噬了无数人命。 他硬着头皮走进竹林,沿着逍遥子带他们出来的那条小道往竹海中心走去。眼前一重重都是葱绿的竹子,无边无际。 熊清拨开竹枝,只觉血腥味越来越重。他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情不自禁加快脚步。 翠绿竹林间渐渐出现一些被烧得斑斑驳驳的竹子,地上还有霹雳弹炸开后的残骸。熊清心口直跳,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视野里终于出现竹屋的一角,熊清奋力在竹子间穿来穿去。 一只苍蝇飞过他的眼前。 他继续往前,越来越多的苍蝇在竹叶飞舞间盘旋,四处都是嗡嗡的嘈杂。熊清挥手赶走爬到脸上的苍蝇,终于来到了竹屋后。 他只觉脑袋好像被铁锤重重砸了一下。 竹屋四周全是暗红的血迹,一团团黑压压的苍蝇在触目惊心的血泊上飞来飞去。熊清一把攥紧身边一根竹子,眼前一恍惚,又是九道山庄尸横遍地的景象。 熊清呆站了片刻,定了定神,走到竹屋前,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抬头四顾,见屋子前方那片竹子像被血雨淋过,苍蝇尤其多。 他赶紧走过去,见烧得枯黑的竹子间夹着一具死尸,两把刀掉在地上。熊清强忍恶心,将他翻过来。这个人浑身都是血,早已冷透,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他的脖子上有一圈血痕,皮肉向着两边翻卷开来。 熊清不寒而栗。他几乎能看见红鸾的长鞭如何从他脖子上卷过,带走一条血肉。 他丢下这具尸体,又往前走。竹林间的死尸越来越多,极其难闻的气味在空气里飘荡。血迹到处都是,有的甚至喷溅到竹子高处,难以想象当时情景有多么惨烈。 熊清觉得自己正在重走红鸾突围的路线。所过之处,两边竹林间直如人间地狱,不忍目睹。 死尸一路横陈,直到竹林外,血迹还在往前延伸。熊清揪心地想红鸾真的把火神派都引开了,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熊清满心期望她已经自己逃走,而不是落到柳如烟手中。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熊清?” 熊清猛抬头,望见逍遥子站在山谷入口处。熊清心中一沉。 逍遥子只有一个人。红鸾没有跟在他身边。 熊清一步一滑,趟过血泊朝他跑过去。到了近前,才发觉逍遥子脸色惨白。熊清惊恐道:“师父!师娘……” 逍遥子没有说话,转身往山谷外走。熊清赶紧跟上。逍遥子刚刚走出山谷就停下,熊清一探头,吃了一惊。 一路蔓延过来的血脚印在这里生硬地停下,周围躺了一圈尸体。一条小道被突兀地分作两截,一半血色狼藉死尸遍地,一半风平浪静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逍遥子开口的时候像有把刀子在嗓子里划过:“红鸾一直走到这里,然后不见了。” 熊清惊道:“不见了?!” 逍遥子望着前方,咬牙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我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其他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红鸾似乎在这条路上凭空消失了。 熊清战栗道:“她是不是被火神派带走了?” 逍遥子沉默半晌,缓缓道:“火神派里没有这样的人物。能把她带走还没有痕迹留下的绝不是一般人。” 仿佛一道晴空霹雳击中熊清! 熊清手脚发冷,颤抖道:“师父,我昨晚过来找你,见到一个人……” 逍遥子皱眉:“我不是让你去沈家别院?” 熊清牙齿都在打战,有一个什么不好的东西涌进他的脑子,但他来不及细想,急切地告诉逍遥子:“我过来找你,路上有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有些像慕容幽!” 逍遥子扬起眉稍:“像慕容?” 熊清努力解释:“他走路的时候脚没沾地,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 逍遥子眼中光芒一闪:“轻功很高?” 熊清拼命点头。逍遥子忽然转身,走出几丈,反身一掠而起,衣袂飞舞,霎时就到了熊清身前。他问道:“比我呢?” 熊清恐惧道:“你也很快,可我、我能看见你过来。我看不清那个人的动作,他好像突然在原地消失,突然又出现了。” 逍遥子神情凝重下来,左手扶在剑柄上攥紧,如临大敌。熊清还未见过他如此阴沉,不由心头发凉。 “他跟你说话了吗?你还看到什么?”逍遥子又问。 熊清道:“没说话,他看了我几眼就走了——”他突然顿住,而后一个冷战! “那个人背后好像还有一片影子,好像是两个人趴在他背上。”熊清越说越心寒,身上汗毛根根竖起来! 莫非是那个人把红鸾劫走了! 逍遥子已经向竹林间奔去,走到一半回头喝道:“愣着干什么!带我去那条路上!” 熊清脑袋发蒙,亦步亦趋跟上。他想起昨晚诡异的情景,又恐惧又懊悔。如果真是那人把红鸾带走,那他就活生生跟师娘擦肩而过了。 刚刚走出竹林,熊清眼前一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剧痛从急速跳动的心口蔓延开来,沿着经络血脉飞快地传遍四肢,力气迅速蒸发,他向前扑倒,听见无边黑暗中自己沙哑地叫道:“师父!” 黑暗一阵翻转,熊清朦胧中感觉自己被人背了起来。而后汹涌而来的痛楚让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不知正去向何方。 时间又一次停止在天焚永无尽头的折磨中。 熊清眼前黑雾终于散开时,感觉自己好像跟七八十个人打了一架,从头到脚余痛不断。 天边两层灰云中夹着一轮金光闪耀的斜阳。有什么翠绿的东西在夕阳余晖中随风飘动。熊清勉强撑起身,震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柳树下,身边还摆着一碗稀粥。 他茫然失措地左顾右盼,看见身后两扇紧闭的大门,门口还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 熊清认了一下门上匾额,发现自己居然被逍遥子扔在了沈家别院的大门口。 逍遥子多半自己去找那个神秘人了。熊清只有原地等着。 他四处看了看,估量着那碗稀粥是留给自己的,于是端起来,看向门口的老头。那老人却像石化一般,一动不动,眼睛都未抬起。 熊清局促地端着稀粥,忽然心头一跳。 稀粥只有一碗。 熊清赶紧走到那个老头面前,躬了躬身,问道:“您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子过来?” 老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熊清又问了几遍,越来越焦急。 老人盯着地面,隔了很久,方才微微摇了一下头。 ------------ 第二十八章 秋枫 熊清五雷轰顶,险些失手砸了粥碗。 那老人摇了一下头之后,再次变成纹丝不动的雕像,任熊清怎么追问都不开口,连目光都似冻结。 熊清急出一头冷汗,忍不住伸手去推他。老人不为所动,被他推得摇晃也没抬起眼睛。 熊清突然之间有点崩溃,疯狂地想冲上去把他掐死。 正是原地打转焦躁不安之际,逍遥子回来了,仍然只是一个人。熊清一见他,看到救星似的一个箭步冲上去,叫道:“师父!” 逍遥子似乎沉浸在忧虑中,被他一叫,抬起头道:“你醒了。” 熊清见他脸色不好,忽然不敢告诉他夏芸不见了。逍遥子已经一身麻烦,他怎么能再给他添堵。 逍遥子快步向沈家别院大门走去,头也不回:“有话快说!” 熊清咬咬牙,小声道:“阿莲不见了,昨晚我让她一个人来沈家别院,可是今天没看见她。” 逍遥子站住,回过身。熊清赶紧低下头,不敢也不忍再看他的表情。强烈的内疚潮水一样涌来,迅速将他淹没。 先连累师娘被火神派追杀,再弄丢了夏芸,最后还要麻烦逍遥子收拾残局。 自从脱离奴隶身份以来,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全被他牵连进危险中。 熊清绝望地想如果师娘和阿莲救不回来,他只有自裁以谢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揪住他脖子后的衣服把他提起来。熊清不得不直视逍遥子的眼睛。逍遥子盯着他,目光平静,却有种不可名状的分量。 熊清一时怔住,心中竟有几分震动。 逍遥子只说了一句:“跟我去找人。”熊清垂下眼睛,松了一口气,用力点头。 逍遥子没在说话,拎着他走到沈家别院门口。 出乎熊清意料,门前老人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开门的意思。他只不过抬头扫了逍遥子一眼,然后伸手往旁边围墙指了指。 逍遥子微微颔首:“多谢。” 沿着老人所指走出很远,围墙上出现一道小门,门口一株柳树上拴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 熊清忍不住道:“师父,这个沈家是不是就是赶马车的那个沈家?” 逍遥子解开缰绳:“没错。他们的别院东西南北到处都有。” 熊清惊讶道:“那这回为什么没有马车?” 逍遥子跨上马,恨恨道:“因为我没钱了。”他把熊清拉上来,熊清愣愣道:“……所以那老头连门也没开。” 逍遥子叹口气,颇为心酸:“能让你躺在门口,能借我一匹马,已经很好了。” 熊清沉默了。他想起来逍遥子说过,他能跟沈家认识还是全靠荣引的面子。荣引虽然已葬身火海,却像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熊清身边。 接下来几天,逍遥子蒙了脸,带着熊清一路策马狂奔,每到正午也不停下。熊清横趴在马背上,几次三番死过去又活过来,不敢有一句怨言。 不知过了几天,熊清发觉逍遥子进了一座似曾相识的小城。在城中七拐八弯绕来绕去,逍遥子终于在一条不起眼的陋巷外停下马。 熊清站在巷口,忽然有些反胃。 他在这里接了第一趟活,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了一个同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自那以后,他就像掉入一场梦靥,牵扯出无数血腥,恰似雪球越滚越大,如今已难以收拾。 此刻朝阳初升,陋巷中躺着几个裹着衣服睡觉的人。巷中地上依旧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熊清硬着头皮跟着逍遥子往前走,只觉白天看来,这条巷子更不堪入目。 陋巷尽头,秋枫客栈还未开门。逍遥子走上去,直接砸门。 熊清站在一边听得心惊胆战。秋枫客栈两扇门哗啦一声打开,那个冷漠的妇人双眉紧锁,见到逍遥子居然还问了一句:“客官吃面还是喝酒?” 逍遥子直接道:“秋姑,三十年的女儿红。” 秋姑登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逍遥子。逍遥子随手扯了一块黑布蒙住脸,此时他将黑布往下拉了拉,重复:“三十年的女儿红。” 秋姑转身就往里走。逍遥子拉着摸不清状况的熊清跟进去。他们走过上回那条小巷,进入接任务的房间。秋姑又开了一道门,走进一间更精致的小屋。屋角摆着一架木梯,熊清跟着秋姑和逍遥子爬上去。 这架木梯上面居然是一条走廊。秋姑在走廊左边第一扇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门开了,一身白衣的秋三娘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秋姑。 逍遥子干脆利落扯下黑布。熊清震惊地发现秋三娘冰冷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仿佛一块坚冰忽然融化。她什么也没说,一侧身让逍遥子和熊清进屋。秋姑低头退下。 逍遥子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熊清站在他身边。秋三娘关上门,回过头时,眼中还带着震惊:“你不是已经……” 熊清察言观色,心说两人果然又是旧相识。 逍遥子简单道:“帮我找谢良。” 秋三娘看了他很久,方才镇定下来:“小谢一直赖在我这里,你正好把他带走。”她转身出去,没一会儿一个干干瘦瘦形容猥琐的年轻男子跟着她回来了。 他一见逍遥子,立刻怪叫:“你不是死了吗!不是连头都被人割下来了吗!” 逍遥子站起来,伸手就要拔剑。谢良连忙抱头:“我绝不说出去!不要灭口!”逍遥子哼了一声,走进几步道:“我有话问你。” 谢良忽然神气起来,挺直脊背,眼睛瞟着秋三娘,满脸光彩绽放:“哟呵,你也有事求我?” 秋三娘一下子沉下脸,冷冰冰地昂首看着他。谢良被她盯得又驼下背去,目光躲躲闪闪,不得不咳嗽道:“你要问什么?” 逍遥子道:“最近杨、杜还有欧阳有没有什么动作?” 谢良听了,斜着眼怪声怪气道:“你问我我就得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逍遥子果断道:“你告诉我,我再也不来找秋三娘。” 屋中的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奇怪。熊清小心翼翼地看过去,逍遥子一脸决然,谢良眼中放出精光,秋三娘却似又气又难过,一张冰封一样的脸也有些微波动。 谢良炯炯有神地盯着逍遥子:“真不来找她?真话假话?” 逍遥子毫不犹豫地点头。秋三娘突然拂袖而去,砰地一声关上门。谢良吓得一缩头,嘟囔着拍拍袖子。 逍遥子逼问道:“快说!” 谢良心情似乎又变差了,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逍遥子道:“你号称通晓江湖百事,连这也不知道?” 谢良翻着白眼。 逍遥子伸手拔剑。谢良往后一跳,大叫:“别拔别拔!我说我说!”他心有余悸地往后退到门边,才开口道:“杨家那个少爷回来了。杨孝行。” 熊清侧头,见逍遥子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不由心里一沉。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个人,但见逍遥子神情有变,便知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谢良上下打量逍遥子,冷笑:“你惹到他了?呵。” 熊清听得更是心惊。逍遥子伸手揉着眉心,咬牙道:“他不是已经退隐江湖了,又出来干什么。” 谢良怪笑:“你不是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又出来干什么。” 仓啷一声,逍遥子剑尖已经贴到他喉咙口。谢良表情扭曲,挥舞双手:“拿开,拿开。杨孝行要回来重建玉楼春,还是老地方。” 逍遥子脸色一沉,熊清见他脸侧线条冷硬,知他又在咬牙。半晌,他才皱眉道:“玉楼春?他又要跟青玉楼杠上?” 谢良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快把剑拿开。” 逍遥子收起剑。谢良松口气,又警告道:“你说了不再来找秋三娘,你说话算话。你不要走!你说!你是不是说了这话!” 熊清同情地看着追着逍遥子喊的谢良,逍遥子嫌弃地把他推开,招呼熊清:“走了。” 熊清赶紧跟上。谢良一直追着他们下了楼,又被楼下的秋三娘瞪得不敢说话,缩向屋角。 秋三娘神情又变得冷漠,淡淡道:“你真的要重出江湖?” 逍遥子嗯了一声。 秋三娘好一会儿没说话,把逍遥子和熊清送到秋枫客栈门口。逍遥子回头道:“别送了,回去吧。” 秋三娘看着他,平静道:“有事来找我。”她身后谢良忽然冒出头:“喂!说话算话!”秋三娘回身就是一耳光。谢良哀叫一声,蔫头蔫脑地闭嘴了。 逍遥子快步走向巷口,熊清频频回头,见秋三娘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他们。晨曦中她一袭白衣泛出晶莹朦胧的色彩,在这条肮脏的陋巷中显得格格不入。 熊清暗自叹气。若是往常,他还可以笑说要把这件事告诉师娘,可如今师娘生死未卜,想来不觉万般揪心。 逍遥子又跨上马,熊清也爬上去,问道:“现在去哪里?” 逍遥子脸色阴沉,轻声道:“玉楼春。夏芸多半也在那里。” 熊清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们说的杨家少爷又是什么人?” ------------ 第二十九章 抉择 逍遥子又蒙住脸,扬鞭策马,头也不回道:“玉楼春就是黑水教。杨家少爷就是杨孝行。” 熊清哑口无言。 过了一盏茶工夫,他换了个问题:“杨孝行是不是很厉害?” 这回轮到逍遥子沉默。 熊清心情越发沉重,逍遥子不说话的时候通常都表示默认。 逍遥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当年杨孝行从他爹手里接掌黑水教后,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搅得江湖人心惶惶。后来他同青玉楼楼主缠在一起了,将黑水教改名成玉楼春。” 熊清皱眉。青玉楼这个名字他似乎听逍遥子提起过,但他一时想不起逍遥子什么时候提过它。 逍遥子继续道:“再后来不知道两个人起了什么纠纷,青玉楼居然举全楼之力,趁他外出时将玉楼春满门杀尽。之后传闻说杨孝行心灰意冷,连仇也不报,一人一骑远走关外。” 熊清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些奇怪的景象。一间间漆黑的屋子,满地乱爬的虫蚁,没有关上的屋门被夜风吹得嘎吱响。 他一个寒颤,莫名其妙有些恐惧。幸好逍遥子接着讲下去,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过这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建玉楼春。” 熊清忍不住道:“别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重出江湖。” 逍遥子警告他:“你不要跟谢良学的那么嘴欠。” 熊清咳嗽一声,闭上嘴。 接下来数天,两人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熊清深恨自己身中天焚,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度过。 可是逍遥子一直没有扔下他这个累赘,一直把他带到了玉楼春。 虽然熊清隐约知道杨孝行是个厉害角色,也清楚他们正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地扑向险境,但他绝没有想到最终竟扑进一片废墟。 只有废墟。 似被一场烈火烧过一般,残败的楼台亭阁静静伫立在山坳中,两边青山沉寂,白雾弥漫。熊清刚从剧痛中缓过来,正是精疲力竭时,但看到这一片残垣断壁仍觉震撼。 这像是一处被人遗忘的宫殿遗迹。虽然颓败,依然能看出之前的雄伟气势。 熊清讶然:“这就是玉楼春?被青玉楼烧过?师娘和阿莲真的会在里面?” 逍遥子只是嗯了一声,跳下马便向废墟走去。 熊清叫道:“你就这样走进去?!” 逍遥子脚步不停:“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 熊清连忙翻身下马,却被马镫一绊,狼狈地摔在地上。 逍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就在这里等我。” 熊清咬牙站起来,双腿还在发抖,勉强一步一步走到逍遥子身边。逍遥子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熊清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玉楼春旧址,他们极有可能遇到杨孝行,遇上之后他们只会凶多吉少。熊清在或不在身边,逍遥子都没有多少胜算。 逍遥子显然不想再牵连一条性命。 可是熊清一定要跟进去。只要想到夏芸和红鸾可能在这片废墟里面,他就找不到不进去的理由。 逍遥子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不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楼春。 天色渐晚,凉风吹过碎砖残瓦上横生的野草,废弃倒塌的房屋遍布烈火烧过的痕迹。阴暗的角落里响着不知什么兽类发出的哼哧声。 熊清跟在逍遥子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破败的亭台轩榭看不出有人来过的迹象,熊清正怀疑谢良的消息有误时,逍遥子忽然停下脚步。熊清差点撞上他。探出身一看,熊清倒吸一口冷气僵住。 他前面不远的一段矮墙上坐了一个人。这人坐在矮墙上却像坐在家中最舒适的凉榻上,一身金丝卷边的紫衣,看起来非常年轻,似乎比熊清大不了多少。他偏过头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弯月般的眼中有几分好奇。 熊清心头狂跳。他记得这双看似充满善意的眼睛!那夜他在漆黑的山路上偶然遇见的就是眼前这人! 熊清绝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杨孝行。 杨孝行看了他们半晌,好奇道:“你们是谁?” 逍遥子沉默地扯掉蒙面的黑布,抛在一边。 熊清毛骨悚然地看见杨孝行笑了。杨孝行笑起来时满脸天真无邪,在这片阴暗的废墟里显得分外诡秘。 他望着逍遥子道:“我知道你,你实在太有名。武当山的事连我这个退隐江湖的人都听说了。”说着说着他便仰头大笑,好像听见一个十分有趣的笑话。 熊清不由攥紧双拳。可是逍遥子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听见杨孝行的话,只是在等他笑够。 过了很久,杨孝行终于不笑了,悠然自得地往后仰着身子,一本正经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逍遥子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要人。” 杨孝行眨眨眼,颇为遗憾道:“我才回到中原就遇到三个美人,我才把她们带回家你就找上门来了,是不是太煞风景?” 逍遥子握紧剑柄,一言不发。 杨孝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熊清,叹口气道:“我现在坐的地方,原本是我最喜欢的怡情院。”他侧过身,小心地掸了掸矮墙上的灰尘。 熊清万分紧张中被杨孝行搅得一头雾水。他侧眼看向逍遥子,逍遥子按剑不动,他也只有站在原地。 杨孝行低头看着矮墙,怜悯道:“可惜它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从那时起,我就发誓退出江湖,再不与人争斗。但你是我回来后第一个来到玉楼春的人。” 他抬眼看向逍遥子,带着几分天真轻笑道:“那就陪你玩玩。” 熊清不过一眨眼,杨孝行就从矮墙上消失了! 他还未反应过来,突觉周身一寒,仿佛一片极冷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电光火石的一刹,熊清听见身边当的一声,尖锐的嗡鸣刀子一样刺进耳朵,然后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一边! 一阵天旋地转,熊清只觉五脏六腑好似被重锤砸碎,一股血腥翻上喉咙,他哇的一声吐出来。再一摸脸,发觉满头满脸都是磕在碎石上划出的伤口,不过片刻鲜血就染红衣襟。 熊清惊恐万状地抬起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孝行还坐在矮墙上,神情悠然地像在欣赏傍晚流云,仿佛刚刚根本没离开过。逍遥子依旧站着原地,右手横剑,脸色却已惨白。 熊清惊呆了。他根本没看见杨孝行有什么动作,逍遥子就已出剑! 逍遥子纵然出剑,杨孝行却分毫未伤! 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熊清趴在碎石堆上不停战栗,汗透重衣。他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擦肩而过,在九道山庄时的彻骨绝望卷土重来。 他在强大力量面前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蚂蚁,随时都能被踩死。 杨孝行看起来十分愉悦,微笑道:“能接我一招还没死,算你有点本事。我今天心情好,那三个美人你随便选一个,送给你了。” 熊清头晕目眩,一时没明白杨孝行在说什么?也没听见逍遥子说话。 隔了一会儿,杨孝行不耐烦地重复:“你听见没有,三个女人,就送你一个。”他想了想,又兴致勃勃地补充道:“一个似乎有点名气,好像也是杀手,功夫还行。一个我记得是火神派老大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姑娘。虽然年龄还小,眼睛倒挺漂亮。你最喜欢谁?” 熊清将他的话在心头一转,险些晕过去。 杨孝行说的三个人中不就有红鸾和夏芸! 火神派老大的女人莫非就是柳如烟! 熊清忽然不敢回头去看逍遥子。杨孝行的意思分明就是逍遥子只能救一个。撇开逍遥子绝不会管的柳如烟,红鸾和夏芸必须留下一人。 熊清脑海一片空白,双手紧紧攥着碎石,骨节泛白。 杨孝行笑嘻嘻地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带一个走吧!能接下我第二招再来。” 熊清听见身后逍遥子开口道:“拔剑吧。”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对面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对手。 熊清倒是一惊,杨孝行居然也用剑,可他连杨孝行的剑都没看见! 这该是多快的出手!多快的剑! 杨孝行偏过头,认真道:“第二招你接不住的。” 逍遥子依旧平静道:“拔剑吧。” 熊清忍不住回头,见逍遥子横剑而立,没有半点惧色。苍茫暮色下,熊清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忽然觉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无力和悲哀。 如果不是他的缘故,逍遥子何必跟这人苦苦纠缠。 杨孝行没有拔剑,他打量逍遥子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好奇:“那些女人是你什么人?” 逍遥子沉默。 熊清深深埋下头,心如火烧。 杨孝行终于在僵持中消耗了全部的耐心,厌烦道:“快滚吧!想清楚再来。我要和美人共度春宵了。” 听了这句话,熊清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来不及多想,他看见逍遥子长剑一抖,已然要拼死一搏的架势,慌忙大喊:“师父!” 逍遥子一顿,熊清奋力爬起来,横冲过去挡在他和杨孝行之间。 逍遥子脸色一冷,喝道:“让开!” 熊清望着他,拼命眨眼,颤声道:“师父,我们先走吧。” 他背后杨孝行又开始大笑,极其轻蔑:“原来是你徒弟,倒也颇识时务。” 熊清几乎哀求道:“师父!”逍遥子看着熊清,终于慢慢收起长剑。 ------------ 第三十章 谈判 杨孝行坐在矮墙上似笑非笑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逍遥子将长剑送回剑鞘,又看了熊清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熊清心情无比复杂,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愧疚。他上一次见到逍遥子这样的神情还是在王府的密室里。 那时他拿着天焚要挟慕容姐妹放过逍遥子,逍遥子出来时便满面怒容,仿佛在拼命压抑什么。临阵脱逃对他而言似乎是最不能忍的奇耻大辱。 但这回逍遥子又相信了他。 熊清忐忑不安,尽力跟上逍遥子的步伐。逍遥子走得很快,可是杨孝行隐隐约约的嘲笑声如影随形般跟着他们,好像怎么也甩不掉。 熊清看着逍遥子左手紧紧攥着剑柄,真担心他突然间爆发,转身杀回去同杨孝行拼命。 逍遥子没有发作,他一直沉默着走到废墟外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去牵马。熊清不敢说话,跟着他转到山坳外面。估摸着杨孝行听不见了,他才站住。 山巅流云已变得深蓝,暗淡天光下熊清看不清逍遥子的表情。逍遥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熊清总觉得逍遥子随时会手起剑落把他砍了。 熊清还未在他面前这样尴尬过。 他们杀进敌人家中,不仅一无所获还落在下风,不仅落在下风还被宽容地放走。被放走后他们还要商量对策,准备再杀回去。 想来简直无地自容,逍遥子只会比他更无地自容。 熊清硬着头皮道:“师父,你去救师娘,我来救夏芸。” 逍遥子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一点点挤出来:“你拿什么去救夏芸。” 熊清摸着脖子上一根丝带,从衣领里拉出一个小小的粗布口袋。那是他还在山中练剑时背着逍遥子偷偷做成的,一直藏在最贴身的地方,饱经各种奔波磨难都没有丢过。 他拉开布袋,倒出一块小小的玉牌,还有一张折起来的人皮面具。 初见时红鸾戴着戏弄他,临走前又送他当礼物的夏芸的面具。 熊清将人皮面具抖开,脸上带了点惨烈的笑容:“我有这个。师父你帮我戴上。” 逍遥子怔了片刻,从他手中拿过面具仔细看了看,嗓子都哑了:“你要扮成女人再回去?!” 熊清点点头:“杨孝行既然喜欢美人,那我就让他抓住,就可以找到夏芸被关在哪里,然后,然后我再想办法救她出来。” 他越说越觉惨然决绝。原本只是一个灵光一闪的念头,他自己慢慢讲出来,这个念头便成了真。他自己为自己挖了个火坑,而且真的要跳进去。 逍遥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熊清惨笑,有一会儿甚至想这辈子能看到逍遥子因为他如此震惊,真是千值万值。 他直视逍遥子,重复了一遍:“你帮我戴上。” 逍遥子攥紧面具,沙哑道:“不行。” 熊清又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虽然心里重得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他好像忽然体会到逍遥子有时候笑起来的心情。 哭又没用,只好笑了。 他笑着道:“现在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两个人。” 逍遥子咬了咬牙,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微微低着头,飞快道:“你没有红鸾那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就算我帮你戴上,杨孝行很快就能看出来。” 他顿住,转开头,隔了片刻才哑声道:“杨孝行不杀我,大概是觉得我还有用。可是你要是这样回去,激怒了他,他杀你不过抬抬手的事情。” 熊清苦笑:“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逍遥子眼睛看着别处,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然有。” 熊清叹气:“你莫非要回去同杨孝行拼命?” 逍遥子沉默,好像在想什么事,想得有些出神。熊清等着他,心中暗想杨孝行说逍遥子接不住他第二招,逍遥子可能真就接不住。 而他这个办法,如果撞上大运,说不定大家都能活下来。 熊清咳嗽一声,开口道:“师父,如果你进去,我在外面什么都做不了。天焚发作了我也活不下来。如果我去,你还能接应我。”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怪异。这样冷静的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熊清实在有些新鲜,忍不住又道:“听我的吧。” 逍遥子似乎终于回神,听了熊清头头是道的分析,眼神有点复杂。他抓住熊清肩膀摇了摇,好像生气了:“我才是师父。” 话音刚落,熊清只觉颈后一痛,似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黑暗迅速淹没。 熊清再一次睁开眼时,看见的还是黑暗。 他在原地茫然地躺着,望着辽阔的夜空,颈后生疼,脑中一片混沌。片刻之后,熊清猛然一惊,翻身坐起来。 逍遥子居然把他打晕了! 熊清心里咯噔一声,逍遥子绝对回去找杨孝行了。他捂着脖子后面仓皇爬起来,两边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废墟中一张石床上。 熊清几乎魂飞魄散,正恐惧地想他怎么又回到了玉楼春里面,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一个愉快的声音:“他已经醒了。” 熊清似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瞬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声音太像杨孝行! 熊清控制不住浑身发抖,觉得自己像一只弱小的野兽被猎人盯上,因为太过恐惧,连逃跑都没有力气,连头也不想回。 他僵硬地瞪圆双眼,心中一片空白,只等一把快剑飞过来取他首级。 可是身后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醒了就过来。” 熊清简直无法形容听到这个声音时的心情。他忽然间就大松一口气。逍遥子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熊清回过身,又吓了一大跳。 他看到一幕太奇怪的情景。 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废墟里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烂得摇摇欲坠,一把椅子甚至缺了一条腿,靠几块碎砖支撑着。 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亮坐在桌子两边的两个人。 熊清看着那两人,感觉自己好像吞了一大坨狗屎。 他怎么也没想到逍遥子和杨孝行居然和和气气地相对而坐,居然像两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一样。他实在怀疑他醒来之前两人是不是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熊清做梦似的飘过去,杨孝行跷着二郎腿,偏过头望着他。熊清不想被他那样好奇地打量,转过身看向逍遥子。 这一看他才发觉不对。 逍遥子并没有杨孝行那么轻松自然。暗淡灯光下他脸色阴沉,右手虽然随意地搭在桌上,左手却紧握剑鞘。 熊清默默走到他身后站着,紧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咆哮着想知道怎么回事。可是逍遥子没有说话。 反而是杨孝行望着熊清,先笑道:“就是你中了天焚?” 熊清一惊,连忙去看逍遥子。谁料逍遥子点头道:“没错。” 熊清瞠目结舌。逍遥子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杨孝行? 更让他震惊的是杨孝行居然胸有成竹道:“你说的那几味药我都知道,放心。”说罢他便从袖中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放在桌上,手指轻轻一弹,送到逍遥子面前,淡淡道:“给我找到这几个人。” 熊清这下明白了,两人原来是在谈判。但他着实想不通逍遥子用了什么法子,让杨孝行坐下来同他商谈。 逍遥子拿过纸条打开,沉默地看着。熊清垂下眼睛想去瞟纸条上的字,但逍遥子拿的角度太刁钻,他什么也看不到。 桌子那头杨孝行笑容满面地盯着逍遥子,熊清抬眼看见他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不由背上发冷。如果他只是在大街上同杨孝行擦肩而过,他多半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没什么心眼的年轻人。 逍遥子看完,直起身把纸条放回桌上,倒转过去让杨孝行看着,指尖在纸上划了几下,平静道:“这个,和这个,已经死了。” 杨孝行睁大眼睛,好像一个小孩子突然被人抢走手中的糖。 他伸手抢过纸条,皱眉道:“慕容死了?谁干的?” 逍遥子靠回椅背,沉默一会儿才道:“金面佛。” 杨孝行十分失望:“废物。那金面佛又是谁杀的?” 逍遥子面无表情:“我。” 杨孝行抬起头,熊清那么清楚地看见他瞳孔收缩,似乎发现了什么让他极其兴奋的东西。熊清正自不安,却听杨孝行饶有兴致道:“你杀的?你不是只排到第十吗?” 熊清被他轻蔑又好奇的语气刺得浑身难受,但逍遥子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波澜不惊道:“就是我杀的。” 杨孝行坐直身子,看了看纸条,有些激动道:“那就是说这个排名其实没用?” 熊清很想听听逍遥子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惜逍遥子又沉默了。熊清隐隐觉得杨孝行有些奇怪,但他说不出哪里奇怪。 杨孝行又把纸条推给逍遥子,兴致勃勃道:“那行,你去找人,他留下解毒。你找回来两个,他就跟你走,你把人找齐了,我再送你两个美人。” 熊清愣住:“我留下?” ------------ 第三十一章 相见 杨孝行笑道:“没错,你留下。” 熊清懵了。逍遥子站起来,勾着他肩膀把他拖到一边,低声道:“你留在这里,他会去给你找解药。我要离开几天,你别跟他起冲突,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熊清越听越心凉,本能地激烈抗议:“我跟你一起走!” 那边杨孝行笑了一声。熊清回过头,见他兴致盎然地瞧着他们,好像在看一场好戏。 熊清咬咬牙,压低声音对逍遥子道:“我一定要留下?” 逍遥子顿了顿,半分无奈半分抱歉道:“嗯。因为我……”他停住,转开目光,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熊清心情沉重,但见逍遥子有口难开的样子,也觉几分不忍。 他不知道他昏迷的时候逍遥子怎么跟杨孝行交涉的,想来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而今能和杨孝行达成一致,大概也算最好的结局。 熊清勉强笑道:“那行,我留在这里等你。你要去找杀手榜上的其他杀手?” 逍遥子点点头。 熊清想起“逍遥子”这个名字已经死了,不由皱眉道:“你怎么去找?” 逍遥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我自己想办法。” 熊清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心下不安。红鸾冒了那么大风险让逍遥子脱离江湖,逍遥子又奋不顾身地回去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逍遥子摘下腰间的长剑递给他。 熊清一愣,下意识接过来:“干什么?”逍遥子只说了一句:“拿着。”而后转身离开。 熊清急道:“师父!” 逍遥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熊清徒劳地追了几步又停下。他拿着剑,凄惶地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废墟,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忧虑在心底暗流一样涌动。 “走都走了,还看什么看。”杨孝行悠然道。 熊清一点也不想回头。 于是下一瞬杨孝行的声音就从他脑袋后面飘过来:“走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熊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木木地转过身。杨孝行手上端着那盏油灯,偏过头:“跟我来。” 熊清一颗心似有千斤重,而今身在他人屋檐下,只得跟着杨孝行往废墟深处走去。 杨孝行偏偏还兴致勃勃道:“你是不是不想留下?是不是很想跟着逍遥子走?” 熊清真想拔出长剑把他刺个对穿。 杨孝行回头看了他一眼,弯弯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闪闪发光:“你拿他当师父,他拿你当棋子,你不恨他?” 熊清生硬道:“跟你无关。” 杨孝行笑了一声:“你知道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熊清这下抬起头。他当然很想知道逍遥子怎么跟杨孝行谈判的,但看杨孝行愉快的表情,他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然杨孝行津津有味道:“他说,只要两个美人没事就行。至于你,我可以随便拿来试试天焚的解药,死了也没关系。” 熊清心里冷了一下,五脏六腑好像被塞进许多坚冰。如果这话真是逍遥子说的,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想起初见逍遥子未久,逍遥子便将他当成筹码,诱使王员外说出他想知道的东西。 熊清只觉喝了一大碗苦水。 他苦笑着想,他原本就是比蝼蚁还不如的奴隶,一条命低贱到尘埃里,能用来当当棋子也算被抬举了。 杨孝行倒像很惊讶他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忍不住回头道:“你不信这是他说的?” 熊清又抬起头,看到杨孝行的表情,立刻就冷静下来了。杨孝行看起来太像想捉弄人却没有成功的小孩子。 于是他冷冰冰地回答:“不信。” 杨孝行失望地转过头,举着油灯继续在残垣断壁间绕来绕去。走了几步,他沉重地叹口气:“对,这不是他说的,是我编的。” 熊清闭了一下眼睛,心中一宽,喃喃道:“那他怎么跟你说的?” 杨孝行仰头大笑:“他跪下求我来着。”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闷棍,一下子站住了。他瞪着杨孝行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 杨孝行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笑道:“你相信了?这你也信?” 熊清瞬间咬牙切齿,浑身上下都叫嚣着要把眼前这人砍成七八段再扔进火中烧成灰。 他也总算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杨孝行奇怪了。 杨孝行根本就是没有长大的小孩,对什么都好奇,都想捉弄捉弄。偏偏又是个极厉害的高手,弹指间便是血流遍地。 熊清想着想着,不觉冷汗涔涔。这样的人又回到江湖中,不知会搅起什么风浪。 他一直跟着杨孝行七拐八弯走到废墟深处,杨孝行方才停下。 顺着杨孝行手中的灯光照去,他看见周围似乎是个小院的模样,尚存三间没有倒塌的厢房。 杨孝行晃了晃油灯,随意道:“这三间你随便选一间。” 熊清警觉地盯着他:“那里面是不是都关着人?” 杨孝行眨眨眼,笑道:“没错。三个美人都在这里。逍遥子替我奔波劳顿,我总不能亏待他徒弟。” 他想了想,兴致勃勃道:“火神派那个女人脾气不好,又会使毒,你要不要跟她住在一起?” 熊清差点脱口而出“绝不”,但看着杨孝行期待的表情,心念一转,硬着头皮违心道:“那太好了。早听说她是个绝世美人,恨不能一见,你可千万别把我放出来。” 杨孝行一下子就不笑了,悻悻道:“你住这边这间。” 熊清暗自松口气,跟着他走到右边的房门口。杨孝行摸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道:“虽然这锁也不太结实,但你要是跑了,你师父——” 熊清打断他:“我绝不会跑。” 杨孝行手停了停,慢慢道:“你果然很有趣。” 熊清心说真不知道哪里有趣,杨孝行已推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熊清握紧剑,慢慢走进去。 砰地一声,杨孝行关上门。 熊清站在黑暗中,心头直跳。他不知道这间房子里关的是红鸾还是夏芸,此时此刻他竟不敢叫出声。 直到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颤抖道:“谁?” 熊清心跳一停,一瞬间悲喜交加,轻轻道:“阿莲?” 黑暗寂静了,片刻之后一个人猛冲过来。熊清猝不及防被撞到门板上,还未叫出声,左边脸上早挨了重重一耳光。 熊清痛叫,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莲,是我!” 黑暗中传来夏芸咬牙切齿地痛骂:“打得就是你!混蛋!” 话音刚落熊清又挨了一下。夏芸疯了一样抓住他又踢又打,熊清没办法,一把抱住她。 夏芸拼命挣扎,伸手抓他的头发,尖声大叫:“放开!”熊清紧紧将她抱住,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他已经无话可说,在这冰冷的黑暗里仿佛只有怀中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夏芸终于累了,抓住熊清的衣襟断断续续道:“为什么扔下我?” 熊清无法回答,愧疚像刀子一样在心头割来割去。他当时如果不逞英雄,如果听了逍遥子的话前往沈家别院,夏芸就不会落到杨孝行手中。 夏芸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凑在他面前,微微发颤。夏芸好像在伤心地哭。 熊清忽然心里一紧,沙哑道:“你还好?他有没有,有没有……” 屋外忽然传来杨孝行兴致缺缺的声音:“没有。她太小了,我没兴趣。” 夏芸惊得一抖,熊清连忙抱紧她。他实在没想到杨孝行居然还留在院子里,居然在听他们说话。 他只有轻轻捂住夏芸的嘴,默默地呆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见了杨孝行离开的脚步声。 熊清放开手,夏芸也似缓过气来,攀着熊清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也是被他抓来的?” 熊清压低声音:“我和我师父是来找你们的,结果他……” 夏芸紧张道:“结果怎么?” 熊清咬了咬牙,安慰她道:“他和杨孝行说好了,他去帮杨孝行找人,找到后杨孝行就会放了我们。” 夏芸一下子惊恐道:“这个人是杨孝行?!” 结果屋外又传来杨孝行厌厌的声音:“没错,我就是杨孝行。” 熊清一把捂住夏芸的嘴,气得想冲出去和杨孝行拼了。 黑暗中夏芸轻轻拉下他的手,在他手中写道:杨孝行也抓了你师娘。 熊清想了想,握着她的手写道:你见到师娘了吗。 夏芸顿了顿,慢慢写道:没有。听见杨孝行说,她中毒了,一直没有醒过来。 熊清心里一沉。当日竹海中红鸾多半和柳如烟对上了。柳如烟的毒他见识过,不知道红鸾是不是也遭了她毒手。 如果照杨孝行所说,红鸾也是关在这个院子里。那他一定要想办法去看看她。 夏芸似乎感觉到他在想什么?又在他手心里写:别让杨孝行知道她是你师娘。 熊清点头。 这个院子里,杨孝行不必说,红鸾没有醒过来,他和夏芸身中天焚,剩下一个柳如烟也是不好惹的角色。 他不敢去想未来几天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 第三十二章 解毒 第二天清晨,淡蓝的光线从墙壁的裂缝里透进来。熊清渐渐看清了夏芸的脸。 夏芸昨夜一直蜷缩在他怀中,直到天明才睡着。晨光中她一张小脸沾满灰尘,还有两行眼泪滑落的痕迹。原本梳成发髻的秀发披散开来,乱蓬蓬堆在肩上。 熊清痴痴地凝视着她,苦笑着想他们两个居然又一次被人关在一起。他简直像一个灾星,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会倒霉。 他正想着,突然间嘎吱一声,屋门被杨孝行推开。 夏芸一下子惊醒了,懵懵懂懂地往熊清怀里钻。 熊清搂着她,警觉地瞪着杨孝行。 杨孝行似乎还没睡醒,哑着嗓子道:“天焚是不是正午才发作?” 熊清看着他,慢慢点点头。 砰的一声杨孝行把屋门关上了。 熊清莫名其妙,夏芸也抬起头,惊讶道:“他怎么知道你中了天焚?” 熊清道:“我不知道我师父怎么同他说的,但是他答应了帮我解毒。”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夏芸也中了天焚,不知杨孝行有没有发现。 夏芸不说话了,窝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屋外很久都没有动静,熊清拿着逍遥子给的剑,几次三番想劈开门锁出去看看,又怕激怒杨孝行,只得作罢。到了晚间,天焚发作过,他和夏芸半死不活地缩在墙角,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杨孝行拎着一个竹筐兴冲冲地开门进来,看到他们后吃了一惊:“你们要死了吗?”他快步走过来推了推夏芸:“你怎么也这副鬼样子?” 熊清气息奄奄道:“她也中了天焚……” 杨孝行愣了愣,恍然道:“原来如此。”他忽然又气道:“可是逍遥子没有跟我说!” 熊清挣扎起来:“你也没有跟他说隔壁那个女人中毒了吧?” 杨孝行想了想,好像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大手一挥:“不说这个了。”他把手中竹筐推到他们面前,竹筐里放着一堆黝黑的藤蔓。 杨孝行抓了一大把塞给熊清,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快吃。” 熊清怀疑地看着那堆藤蔓:“吃这么多?就这么吃?” 杨孝行摊手:“我也不知道。你随便。” 熊清小心翼翼拈起一根藤蔓放进嘴里。夏芸见了,也拿起一根。熊清连忙拦住她:“我先试试。” 杨孝行袖着手笑了一声:“吃不死。” 熊清慢慢嚼着那根又酸又苦的藤蔓,夏芸在一边担忧地望着他。可他吃到一半就放下了,拼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杨孝行好奇万分:“什么感觉?” 熊清张不开嘴。那根藤蔓的汁液似在他嘴里燃烧,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很快他便坐不住了,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杨孝行又问了几遍,熊清根本说不了话,他模模糊糊听见夏芸急道:“你别问啦。”而后有人把他翻了过去,一只手贴在他背心。 没一会儿,熊清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背心处涌进来,沿着他周身经脉细细走了一遭。暖流所过之处,藤蔓带来的难受慢慢减轻,直到最后他像从热水中爬出来一样,浑身发懒,一动也不想动。 那只手拿开了。熊清软绵绵地回过头,看见杨孝行十分愉快的笑脸:“死不了了,明天继续吃。” 熊清还不知道是杨孝行运功助他化毒,他只觉少有的困意占据了脑子。他眼前杨孝行和夏芸的脸渐渐模糊,消融在黑暗里。 熊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长觉,他醒来时心境平和得恍若隔世。 夏芸惊喜万分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你醒啦!”熊清懒洋洋地把头转向她,看见夕阳的余晖从墙缝里洒进来,夏芸周身都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熊清迟钝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我睡了一天?”夏芸连连点头,咬着嘴唇道:“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熊清扶着墙壁坐起来,瞪大眼睛道:“那今天天焚没有发作?!” 夏芸皱着眉头:“可是你睡着的时候,翻来翻去,好像很痛。” 熊清看看自己手脚,喃喃道:“但我自己没有感觉。”他抬起头,忍不住笑道:“解药真的有用。” 夏芸也笑了,抽了抽鼻子。 接下来几天,杨孝行又陆陆续续带回来许多奇形怪状的草药。熊清和夏芸不再抗拒。杨孝行也如之前那般助他们解毒。天焚的症状越来越轻。到了第九日,熊清除了正午时候眼睛看不见外,没有其他问题了。 傍晚时候杨孝行还破例放他出来走动走动。 熊清拿着逍遥子的剑,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去。两片青山间斜阳如血,余晖落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归去的飞鸟在残垣断壁上空盘旋啼叫。 熊清凝视着那轮斜阳,一阵奇异的苍凉涌上心头。斜阳还是他当初在山颠看见的斜阳,而今他已在血泊中滚过一圈,再看斜阳时,只觉那血色光芒冰冷又亲切,似在冥冥中洒满他前面的道路。 熊清百感交集,慢慢抽出长剑。右手环绕住剑柄时他一阵战栗,好像抓住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的手。 他向着斜阳,缓缓刺出一剑,而后收回手,停顿片刻,全神贯注用尽全身力量刺了出去! 凌厉的风声划过耳边,落日光芒在剑尖颤动不休。熊清屏住呼吸,整个人都沉浸在久违的震撼中。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熊清回过神,收起长剑转过身,见坐在院中假山上的杨孝行嘲讽地望着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杀人的剑法。” 熊清顿时不悦:“那又如何?” 杨孝行嘿嘿笑道:“不入流。逍遥子也只能教你这样的剑法。” 熊清皱着眉头。虽然杨孝行帮他解毒出力甚多,他还是觉得这人说话有些讨厌,于是回道:“怎么就是不入流的剑法?” 杨孝行理所当然道:“你学剑只是为了杀人。”他伸手在空中一挥:“哗啦。一剑一个,多无趣。” 熊清无语,反问道:“那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杨孝行摸了摸下巴:“好玩。” 熊清:“……” 杨孝行伸手解下自己的剑。熊清这才发觉他的剑原来是隐在袍子下,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没有看见。 杨孝行拿着剑,迎着西下的夕阳翻来覆去地看,眼中全是怜爱,好像在凝视一个绝代风华的情人。 熊清默默地看了半晌,不由问道:“你的剑没有剑鞘?” 杨孝行嘁了一声:“我把它扔了,这样出剑更快。”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就从假山上消失了。 熊清一见假山空了,想也不想,一剑刺向面前风声起处! 兹啦一声,他的剑擦过杨孝行的剑,从迸开的火星间直指杨孝行喉咙。然而杨孝行不知怎么就到了他身边,剑锋冰冷地压在他脖子上。 熊清心脏狂跳,呆站着不动。杨孝行侧过剑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又收了回去。 熊清又恐惧又恼怒,满脸通红地瞪着他。 杨孝行洋洋自得道:“如果你练剑只是为了杀人,那你的剑永远只有这么快。”他伸手在熊清眼前一划,偏过头笑道:“跟着我吧。你的剑会有这么快。”他在熊清脑袋顶上又划了一道。 熊清断然道:“不用了,多谢。” 杨孝行手停在半空,皱眉道:“逍遥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 熊清冷冰冰道:“他是我师父。” 杨孝行毫不掩饰满脸的失望之色:“江湖上那么多高手,你偏偏选他当师父?他只不过是个拿钱卖命的杀手。” 熊清越听越生气,又不敢冲着杨孝行发火,只能生硬道:“跟你无关。” 杨孝行道:“怎么跟我无关?我凭什么帮你找解药?你凭什么站在我面前?她们凭什么还活着?” 熊清被他绕晕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孝行顿了顿,缓缓道:“你为什么要拜他为师。” 熊清几乎要叫起来:“不为什么!” 杨孝行一把抓住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音道:“他是不是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只有你才知道?” 熊清简直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没错。” 杨孝行瞳孔收缩,激动得手都颤了起来:“真的?” 熊清微微嘲讽道:“反正他练的也是不入流的杀人剑法,你多半看不上。” 杨孝行放开他,在院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绝不会那么简单。我有一件大事,正好交给他。” 熊清忍不住道:“你不是说他连你第二招都接不住?” 杨孝行绕着圈子,好像在飞快盘算什么事情,听了熊清的话,不耐烦道:“我故意气他的,谁知道你半路冲出来把他拉走了。” 熊清险些一头栽倒。 杨孝行绕了一大圈,又绕回熊清身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激动地两眼放光:“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熊清皱眉道:“你这么厉害,有什么事你做不到要找他?” 杨孝行摆摆手,苦着脸道:“至少有一样我比不上他。你知不知道当年武当山上的事?” ------------ 第三十三章 八号 熊清愣了愣:“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武当山是逍遥子提都不愿提的事,他也从不愿去触他的逆鳞。 杨孝行啧啧一声,遗憾道:“他都不同你说说那么辉煌的过去?” 熊清一听就知道没好事,谨慎道:“我要去练剑了。”他不想听杨孝行兴致勃勃地编排逍遥子,可是杨孝行身形一动,已挡住他的去路,提高声音:“站住。”熊清只有站住,无奈地瞪着他。 杨孝行满意了,兴高采烈道:“我听说,逍遥子当时去刺杀武当派掌门。” 熊清忍不住翻白眼:“我也听说了。” 杨孝行伸出两手在半空比划一下,仿佛想描述一个极宏大的场景,最后也词穷:“当时,许多人都在。少林寺的空玄,峨眉派的定慈,丐帮,青城山,华山……我记不住了。” 熊清默默地看着他。杨孝行咳嗽一声,眼中发光:“人很多。可是他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了!”熊清心说他要不回来就没我这个人了。杨孝行目光炯炯:“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熊清斟词酌句道:“你也可以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 杨孝行又摆摆手,认真道:“不行。人一多我会紧张。以前在玉楼春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管事,那么多人站在面前看过来。唉。”他长叹一声:“我只想拔出剑来把他们全部砍死。” 熊清沉默地想难怪玉楼春满门被灭。就算没有青玉楼,杨孝行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完成灭门大业了。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杨孝行:“你不愿管事,那玉楼春怎么办?”杨孝行再一次仰天长叹:“那个时候还有李东沧,我的好兄弟,我不愿做的事就交给他。可惜后来他也死了,被青玉楼弄死的。”他环顾四周狼藉,忧郁道:“我的家也被烧了。” 熊清正想问问他此番重回江湖是不是为了找青玉楼报仇,但杨孝行毫无预兆地转身离开。熊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残破的小院外,不知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熊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见憔悴的夏芸扶着门框默然而立,一脸重见天日的恍惚神情。夏芸恢复得比他慢一些, 但已是慢慢好转的迹象。 熊清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发觉一件事。杨孝行忘了把他关回屋子里。 熊清心头砰砰跳动,他跟夏芸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旁边的房屋前,透过门缝看进去。屋里漆黑一片,好像没有人。熊清手中捏了一把汗,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仍然没有回应。 夏芸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下去在门上摸索。片刻后她掀开门上的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小声道:“这是之前他送饭进来的地方。” 熊清连忙弯下腰,凑在那黑洞洞的窗口往里看。屋里地上隐约躺着一个人,但他看不清是不是红鸾。熊清压低声音叫道:“师娘!”那人一动不动,没有生息。 熊清这下满心惊恐。红鸾若真如杨孝行所说中了柳如烟的毒,看这个样子恐怕凶多吉少了。他伏在那里飞快地盘算怎么让杨孝行帮上一把,夏芸拉了拉他,指指院子那边的一间屋子,轻声道:“柳如烟可能在那里。” 熊清心想正好问问柳如烟是什么毒,于是赶紧走到那间锁着的屋子前。他刚刚弯下腰掀开门上木板,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声,好像有许多根铁链同时被扯动。片刻后,黑黝黝的洞口处出现一张惨白的脸。 熊清看见这张脸时,头皮一阵发麻。这已不像一张人的脸,倒像一个被人啃得乱七八糟的烂桃,遍布牙印。若不是眉心那点红痣,熊清绝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又漂亮又狠毒的柳如烟。 柳如烟凑在洞口,双眼血红,嘶哑道:“水……” 夏芸早已转过头,似乎不忍再看。熊清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你对红鸾下了什么毒?有没有解药?” 柳如烟沉默了很久,忽然沙哑地笑起来:“她是不是快死了?” 熊清心头一紧,咬牙逼问道:“有没有解药?!” 柳如烟尖厉地笑道:“我活着她就得死,我死了她才能活。我绝不会比她先死。”她说完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迅速退回屋里的黑暗中。 熊清忍不住一拳砸在门上:“喂!出来!”屋中传来呵呵的冷笑。熊清一下怒从心头起,伸手就要拔剑。他背后夏芸忽然惊叫一声,一只手突然探过来扣住熊清手腕脉门。熊清右手立时软下去,他怒冲冲地回头,见杨孝行皱眉道:“你已经有了一个女人,你还要一个?” 熊清满脑子焦躁无处发泄,又不敢当场就说红鸾需要解毒,又见杨孝行一脸正儿八经的指责之意,不由气道:“……你不是说三个美人吗?这个算怎么回事?” 杨孝行叫道:“当时天黑!她又蒙着脸,又说她是柳如烟!我见过柳如烟,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变成了这副样子。” 熊清怒道:“你还想把我和她关在一起!”夏芸拦着他,哀声道:“你别说啦。” 杨孝行居然也生气了:“我开玩笑,你也信?我说我要杀了你,你信不信?” 熊清张了张嘴,又闭上,半天才道:“我信。” 杨孝行一下子睁大眼睛,眼中溢满喜悦,半晌高高兴兴道:“好,好。孺子可教。这个送给你。”他塞给熊清一条皮鞭。熊清无力了:“……送给我?” 杨孝行指指小院外面:“我前几天去买了二十个奴隶,今儿终于到了。他们明天开始修玉楼春。你给我看好,要是有人跑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你师父了。” 熊清目瞪口呆听完他一席话,结结巴巴道:“你要我去管那些奴隶?” 杨孝行不耐烦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熊清一时间回不过神,还要抗议,杨孝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威胁道:“最后一味药,要不要?” 熊清把话咽回去,接过瓶子。杨孝行满意地摸摸下巴:“拿好,明天再吃。天都黑了,我睡了。”他说完便就地躺下,不再管他们两人。 熊清一手举着鞭子,一手扶着夏芸,满脸扭曲回到屋子里。红鸾的事尚未解决,又多了一个麻烦。他万分盼望逍遥子回来,可是逍遥子倒像忘了他还在玉楼春,连个口信也没有。熊清一想到逍遥子此番势必要暴露身份,不知又要生起什么波澜,真是愁肠百结,一颗心焦虑得能拧出水来。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熊清吞下最后一味解药。那是颗他很熟悉的药丸。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逍遥子时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逍遥子身中天焚整整五年,五年里的每一天都在剧痛和黑暗里度过,最后出来时居然神智清醒,剑法还有所长进。 熊清感叹,杨孝行所言或许是对的,逍遥子似乎是有什么他比不上的地方。 熊清边想边往外走,杨孝行还躺在院中睡得悠然自得,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潇洒得很。熊清路过他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此时突然出手,能不能干掉杨孝行?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悻悻地想说不定刚刚抽出剑杨孝行就会醒,剑拔到一半他就是死人了。 经过杨孝行,又绕过一段矮墙,熊清看到一幕无比熟悉的景象。 二十个奴隶穿着肮脏的白衣,被铁链穿成一串,畏畏缩缩地蹲在矮墙下,都低着头沉默。 熊清好像被一道霹雳当头击中,所有回忆瞬间沸腾,在他心里炸响! 漆黑的屋子,发馊的饭,无穷无尽的劳作和鞭打。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他以前是奴隶,他以为他已经脱离苦海,可是今天忽然发现,那样的生活早已给他打下烙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存在,永无解脱。 “你怎么晕了?那些奴隶很吓人?” 熊清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碎瓦上,面前杨孝行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脸,见他醒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熊清勉强笑道:“饿的。”他挣扎起来,杨孝行不得不遗憾地收回手。熊清拎着鞭子头重脚轻地走出围墙,顺手在空中抽了一个空响。 所有奴隶同时站了起来,一片哗啦啦脚拷声,倒把熊清吓了一跳。杨孝行隔着围墙扔出来一串钥匙:“把他们解开。” 为头的奴隶勾肩驼背走过来,唯唯诺诺站在熊清面前,不敢抬头,沙哑道:“主人。” 熊清差点又一次晕倒。他怎么也想不到,未到一年,他就从奴隶变成了当初深恶痛绝的主人。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把钥匙递给第一个奴隶,尽力平稳道:“自己解开。”那个奴隶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 熊清昏头昏脑地等着他开锁,顺便一个一个看过去。数到第八个,他停下了。 那是个目光呆滞的少年,整个人都似被掏空。熊清走过去,轻声问:“你叫什么?” 少年惶恐地抬起头:“八号。” 熊清拼命压抑着奇异的心情,颤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 第三十四章 出剑 八号手足无措,恐慌地转着脑袋,就是不敢抬头看熊清的眼睛。其他奴隶也因这个问题面面相觑,既惊讶又害怕。熊清放缓声音又问了八号一遍,八号还是讷讷道:“八号。” 熊清望着他仿佛望着曾经的自己,深切的悲哀奔涌而来。他只有无奈地离开,若他再不走,抖如风中落叶的八号会恐惧地晕过去。 一号已把大家的脚拷解开,一排人规规矩矩地站在熊清面前。熊清看着这么多人,忽然明白了杨孝行的感受。他绕到围墙后面,问杨孝行:“要他们干什么?”杨孝行随意地挥手:“修,把这片房子修好。”熊清皱眉道:“什么工具都没有,拿什么修?”杨孝行理所当然道:“你看着办。” 熊清见杨孝行死都不愿走出围墙的架势,只有自己跑出来,局促地斟酌道:“你们先把这片地清理下,还能用的砖头和瓦堆在一边。”他话音一落,所有奴隶齐齐低头,然后沉默地分散到废墟中。 熊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命令被迅速地执行,只觉三分怪异三分新奇三分惶恐,还有一分莫名的兴奋。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挺重要的人。 杨孝行终于从矮墙后出来了,慢悠悠转到他身边,四下匆匆扫了一眼,点头道:“还行,就这样。有不听话的告诉我,我杀了他。”熊清被这句话一哽,杨孝行语气平静,好像在他看来,杀个把个奴隶不是什么大事。 熊清敢怒不敢言,只有冷冷道:“我明白了。”杨孝行偏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你生气了?”熊清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他们不听话,你告诉他们怎么做就是了。何必杀人。” 杨孝行似乎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睁大眼睛惊讶地笑道:“我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花这个时间告诉他们?” 熊清真的有些气了:“你的时间比二十条命更重要?” 杨孝行微微低头,盯着他。 熊清触到他的目光,竟有些不寒而栗。杨孝行平常弯弯的眼睛此刻竟似冻成无底寒冰,两点漆黑的瞳仁中没有半分天真。 他盯着熊清,点点头:“没错。奴隶不听话就没用了。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熊清一面心惊一面疑惑,这话似乎有点耳熟。片刻后他惊悚地想起了暗河老大周天海,以及不怎么听话的逍遥子。 他望着杨孝行,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奇怪的感觉,好像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又从指间流失,茫茫然无处可寻。 杨孝行说完话后,正转过身要走时却突然僵住。熊清讶然,悄悄绕到他身侧,见他皱眉呆站在那里,仿佛在聆听什么声音。 熊清莫名其妙,左右四顾。他周围全是荒草丛生的废墟,二十个奴隶在废墟间来回穿梭,手搬肩扛,已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玉楼春两侧青山间云雾飘渺,偶尔听见飞鸟在树丛中一叠声地啼叫。 熊清看了一圈,想要开口问杨孝行,杨孝行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熊清这下紧张起来了,握紧剑柄警觉地望着四周。 四周仍是奴隶们忙忙碌碌的和平景象。熊清紧绷着神经等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他正怀疑是不是杨孝行又在发疯,杨孝行应景地哀叹一声:“我不喜欢人多。” 熊清还摸不着头脑,忽听身边哗的一声,杨孝行竟冲了出去! 熊清大惊之下忙拔出剑,他眼前已爆出一片血光!废墟之上陡然间哀嚎震天,所有奴隶跌跌撞撞地从残垣断壁中退回来,不约而同地逃向熊清的方向。 一连串急促的哨音在倒塌的房屋间流窜,奴隶们身后忽然间出现了许多黑影,好像炸开了血肉做的爆竹,无数道凌厉的剑光撕扯开血雾。 劲风裹挟刺鼻血腥随着惊慌失措的奴隶们朝熊清涌来。这幕景象刀子一样凶猛地扎进熊清双眼,他一时间只听见自己周身鲜血奔腾的呼啸。 时间瞬间倒退回阴气沉沉的九道山庄。熊清恍惚间觉得自己飘在了半空,眼看着那日九道山庄是如何被鲜血淹没,那些奴隶,那个掩护他逃跑的七号,是怎样消失在血雨中。 熊清死死瞪着眼,整个人像一根木桩钉入地下,一步也挪不动。他眼前是轮回一样的命运,和命运中同样被碾得粉碎的奴隶。他已无法形容出那样深沉辽远的震撼,仿佛是从幽暗无底的深渊中传来的隆隆回响。 太奇异的情形。他的思绪还在混沌地漂浮,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拔出了剑。 刷的一声,剑光清寒。 逃到他面前的奴隶顿时惊恐地站住。不知为何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熊清那么清晰地看见他们眼中死寂的绝望,如永世无法重燃的灰烬。那些绝望渗透他的双眼,他听见自己魂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大喊着回应,奋力挣扎。 不过弹指间,熊清横剑,厉声喝道:“到后面去!”所有奴隶顿时像得了大赦,急流一般从他两侧呼啸而过。一道黑影如影随形地跟上来,没一会儿就逼到熊清面前,手中两把刀闪着寒光。 熊清心头罕见的一片清明。他一剑刺出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轮缓缓坠落的斜阳。 剑锋停止在震颤的血肉间。熊清面前陌生的黑衣人双刀砰然落地,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一声都没吭便跪倒下去,头被熊清刺入脖子的长剑抬起来,又歪向一边。 熊清异常冷静地看着他,莫名的全神贯注,似乎生怕错过了什么。直到这个人浑身抽搐都已停息,他才拔出剑。 他第二次感觉到剑锋摩擦过人的血肉的战栗,手却并没有再发抖。长剑完全从那人脖子里退出来时,他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往旁边一甩,一道血珠飞溅到地上。 熊清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他的手已不再发抖,他还好好地站着没有发疯,没有瘫软成一团。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地跳动,一切如常。 杨孝行惊奇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你不是第一次杀人?”熊清睁开眼,看着他点点头。杨孝行的剑又隐藏到袍子下,他双手空空站在那里,偏着头,身边倒了一片尸体,清一色的在胸口开了个大洞。而杨孝行的紫袍却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血迹。 熊清冷静地望着他,开口道:“这些人是火神派的。” 杨孝行厌烦道:“嗯。那天就同他们打过照面。人太多。” 熊清道:“所以你把他们都杀了。” 杨孝行道:“没有,我还把柳如烟抢回来了。” 熊清道:“然后他们现在要抢回去?” 杨孝行道:“虽然她变丑了,我也不会还的。” 熊清道:“因为她还有用。” 杨孝行道:“没错。” 熊清不说话了。他和杨孝行对视一眼,沉默中似乎有什么在这片刚刚被血洗过的废墟上酝酿。 杨孝行先笑出来,笑声越来越洪亮,直到最后他弯下腰捂着肚子,边笑边痛苦地喘气。 杨孝行的笑声太有感染力,熊清弯了弯嘴角,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一个劲傻笑。而他对面那个人已然笑成疯子。 杨孝行笑着笑着,突然停下,认真道:“你太有趣了。做我的徒弟吧。” 熊清也不笑了,正正经经道:“不行。” 两个人沉默地瞪着对方,忽然间又爆起笑声。熊清心想他大概也快变成疯子时,杨孝行再一次戛然而止。他板起脸,转身走开。熊清一愣,一回头,才发觉十来个奴隶唯唯诺诺簇拥到他身边,竟也是一小片人头挤挤。 熊清笑不出来了。被十来个人或崇敬或惊讶地瞪着,他也想跟着杨孝行逃跑。 八号从人群中挤出来,或者是被其他人推出来的。他站在熊清面前,紧张得好像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吭哧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救了我们。” 熊清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明白他为何会出手,他只是在一个恍惚间想救下当初的同伴。但是那些人都一去不复回了,他无论把剑法练得多么高深,都不能再见他们一面。 可是这个八号还很年轻,比他还年轻。 熊清心里忽然翻涌起一阵沉沉的悲哀。他握紧手中的剑,沙哑道:“你想不想学剑?” 人群一阵骚动,八号睁大眼睛,枯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他还未说话,那边突然传来杨孝行气急败坏的一声大吼:“你们有完没完!” 熊清一惊,还以为他在骂自己,却见四面废墟上忽然出现了许多黑衣人,每个人都带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刀,竟像一堵黑墙将他们围困在其中! 杨孝行已经纵身跃起,站在一堵矮墙上,整个人看起来快要气死过去:“你们都是火神派的?”黑墙动了动,让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熊清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 第三十五章 圈套 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两人分外显眼。一个身材高大,一个形容猥琐。猥琐的那人鼻青脸肿,小鸡似的挂在另一个人手上,好像已经晕了过去。 熊清皱眉盯着那个人,忽然心头一凛,失声叫道:“是你!” 那人虽然脸都被打变了形,但贼眉鼠眼的样子还是让熊清想起来了。 那是秋三娘身边的谢良。 熊清顿时惊悚! 谢良消息灵通,当初就是他告诉逍遥子杨孝行的踪迹,而他也是少有的知道逍遥子未死的人。这么个人不知为何落到了火神派手里! 那边杨孝行居然也在叫:“是你!”熊清讶然回头看杨孝行,却见杨孝行一只手指指点点,皱眉道:“你是那个……你是谁?” 拎着谢良的人沉声道:“火神派二分舵舵主王远。” 杨孝行气道:“你们一个火神派有那么多分舵,谁分的清!” 王远声音低沉:“只有三个。我管二分舵。王员外死后,柳如烟接掌了三分舵。”他说话声音极慢,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清楚。 杨孝行整个人都躁动不安,眼中闪着怪异的光芒。熊清握紧剑,他已感觉到杨孝行正在拼命按捺拔剑的冲动,但是王远显然没有意识到,他扔下谢良,一板一眼道:“谢良告诉我她在你手上,那她一定在你手上。她是我们总舵主的人,把她交出来。” 杨孝行忍无可忍,疾风一起,矮墙上便没人了。那堵黑衣人围成的墙迅速散开,数十个人参差错落地向杨孝行扑去,刀光交叠,哨音此起彼伏,像是什么阵法瞬间铺开! 熊清已经顾不得他了。十多个奴隶惊恐万状地挤在他身后,每个人都像看着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有的人还拉扯着他的衣服。熊清回头大吼:“到后面去!后面有个院子!” 幸好奴隶们都很听话,他话音才落他们便飞快往后逃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小院围墙里。 熊清再回头时,黑衣人已倒下一圈。然而其余黑衣人方寸不乱,绕着杨孝行上下飞窜,身影相连,竟似幻化出千万把刀,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刀光剑气掀得碎石满地乱滚,狂烈的风声呼啸而过,熊清忍不住横剑身前,一退再退。 一连串惨叫突然炸响!熊清震惊地抬起头。他前方黑衣人的刀阵裂开一角,几个人飞了出去,带起一片血光! 血光落地,刀阵还未合拢的一刹,熊清看见了阵中的杨孝行。杨孝行衣袂飞舞,手中剑圆月般划出,极刺目的光芒闪过,又有两三个黑衣人倒下! 血柱飚起那一刻杨孝行脸上陌生的神情让熊清头发根根竖起! 那么纯粹的狂热与兴奋,好像魔王无意间睁开血红双眼,好奇地打量世间。从骨子里透出来暴戾,天生的血腥杀相。 熊清一阵寒颤。 他忽然明白杨孝行不是讨厌面对很多人。 绝对不是。 黑衣人的缺口越来越大,然而一声极长的哨音后,仅剩的十来个黑衣人迅速变换阵形,双刀在身边同伴刀上一撞,当的一声,四野震动。 一圈凌厉刀光迅速合围,竟像一片白茫茫浪潮向杨孝行狂涌而去。杨孝行狂笑一声,一道剑气破开刀光,冲天而起! 熊清心中无比震撼。这样霸道的剑气,像要把剑尖所及的一切都劈成粉碎。没有感情,没有道理,只要彻底疯狂地不停挥剑! 但黑衣人严丝合缝的刀阵正要崩溃之际,杨孝行手中剑却忽然停了停。就这一刹那,已足够黑衣人喘过气,刀光一盛,瞬间将杨孝行淹没。 熊清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看见了,刚刚那一刹,所有人脚下闪过另一道极快的剑光!仿佛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拿剑横挥了出去。杨孝行全神贯注于周围黑衣人,竟然没有防住,任剑光扫过右腿。 王远带着黑衣人抓住时机蜂拥而上,刀阵终成。混乱中一个人提着剑从黑衣人中连滚带钻地爬出来。 熊清无限震惊地发觉这个人居然是谢良! 谢良居然醒了,还出手阴了杨孝行一着! 熊清顾不得多想,他下意识要冲上去帮杨孝行解围,却被狂奔过来的谢良当头拦下。熊清怒喝:“滚开!” 谢良当即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熊清一下震惊了!发愣时谢良已一把抓住他,往后院拖去。熊清不假思索反手一剑砍去,谢良反应极快,头也不回便挥剑挡开。熊清手臂一麻,又吃一惊。他不知道谢良竟也是个使剑高手。 正要挺剑再上,谢良已忍不住低喝:“是我!” 熊清刹那间心头剧震! 这分明就是逍遥子的声音! 熊清惊得目瞪口呆:“师父?!” 逍遥子不说话,拖着他往后院奔去。熊清一眼瞥见那边黑衣人围成一堆,杨孝行生死不知,不由心头大乱。 不过片刻他就被拖进了小院,围墙挡住视线。院中奴隶们见他们进来,马上惊慌地往后退。逍遥子好像没看见他们,咬牙切齿地问熊清:“红鸾在哪里?” 熊清慌忙指向红鸾那间屋,逍遥子立刻放开他,奔过去一剑劈开门锁。 就在此刻,另一间屋传来一个恐惧的声音:“熊清?”熊清回头看见夏芸在门边摸索,惊恐万状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熊清知道她眼睛还看不见,心头一痛,连忙过去拉起她一只手,横到自己肩膀上,小声道:“我师父回来了,我们要走了。” 夏芸睁着双无神的眼睛,惊慌道:“杨孝行呢?”熊清还没回答,就听院子另一边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一抬头,惊讶地看着逍遥子几乎把柳如烟的房子拆掉。 被撞开的后柳如烟全身都显露出来。熊清浑身爬过一层鸡皮疙瘩。柳如烟被数道交错的铁链绑着,像一只陷在蛛网中翅膀零落的蝴蝶。 逍遥子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提起半截来,咬牙问道:“红鸾的解药。” 柳如烟竟毫无惧色,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上还有几分恐怖的笑意:“原来让她被峨眉派扫地出门的男人就是你呀。” 逍遥子咬紧牙:“解药。” 柳如烟嘶嘶地笑道:“我活着她就得死,我死了她才能活。但我绝不会比她先死。” 熊清听出一头冷汗。柳如烟当时给他说的也是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他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逍遥子冷冰冰道:“多谢。” 他背对着熊清,熊清只看见他右手一动,而后柳如烟凄厉又短促地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动静。 逍遥子放下她转过身。熊清差点吓得叫出来,逍遥子右手握着剑,指尖竟然捏着一颗热气腾腾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走到熊清身边时那颗心脏已被他捏成血流满手的肉末。那边柳如烟脸朝下扑在地上,汹涌流出的血汇聚成血泊,浮起她蓬乱的长发。 熊清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的逍遥子让他觉得无比陌生,他似乎看见的是当初暗河第一杀手而不是他的师父。熊清僵直的目光随着逍遥子进了红鸾的屋子。红鸾安静地躺在地上,不知为何她眉间也有一点朱红,衬着她异常惨白的脸颊,竟有些诡异。 逍遥子撩起衣摆半跪在红鸾身边,微微弯下腰。 没一会儿,逍遥子侧过身,熊清看见红鸾苍白至极的脸颊边淌下一行鲜血,映照着她火红的裙子,无比凄艳。逍遥子将她背起来,快步走出门,对熊清简短道:“走。” 熊清半扛着夏芸跟上他。 此刻小院外还传来呼喝的声音,杨孝行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一时间拖住了所有黑衣人。 熊清心情极其复杂,边走边频繁回头。逍遥子冷声道:“你还想管他?” 熊清一惊,连忙道:“没有,没有。”他赶紧收敛心神,跟着逍遥子从小院后面走进山坳中。 转过山坡,熊清又看见了一辆沈家马车静静停在道边。逍遥子背着红鸾迅速上了马车,熊清把夏芸扶上去,自己却犹豫了。 因为十来个奴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望着他。 熊清没奈何,只得扒在车窗上恳求地望着逍遥子。 于是山路上出现一幕奇怪的情景。 一辆马车慢悠悠走着,背后跟了整整齐齐两排奴隶。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动作也算齐整,看起来竟颇为壮观。 熊清坐在摇摇晃晃地马车中,他身边靠着依旧失明的夏芸,对面是紧紧抱着红鸾的逍遥子。逍遥子已扯下面具,他自己的脸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似乎真是吃了极大苦头。 熊清心里沉得慌,有一腔话想问逍遥子,却又说不出来。半晌方才开口道:“师娘中的毒——” 逍遥子打断他:“叫‘朱砂’,我曾经见过一次。” 逍遥子语气不善,脸色更不好。熊清忐忑不安,身边夏芸更是一言不发。车厢中气氛凝固得像一团沉沉的灰云。没过多久,熊清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道:“师父,你把火神派引来的?” ------------ 第三十六章 脱身 逍遥子冷淡道:“嗯。” 熊清哑然。他本想告诉逍遥子,杨孝行真的信守承诺帮他解了天焚的毒,也想问问逍遥子为什么反咬杨孝行一口。 但逍遥子看起来心情恶劣,熊清只有沉默。 逍遥子的神情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感觉像是忽然吞下一块坚硬的冰,卡在心里无法融化。 他们从这堆麻烦中脱身出来,本该庆幸。熊清却越想越觉沉重,以至渐渐心惊。 逍遥子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引,一场横祸全扣到杨孝行头上。 火神派三分舵前前后后被红鸾和杨孝行杀干净了,唯剩一个柳如烟也已死去,还偏偏就死在玉楼春,心脏被挖,铁证如山。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像杨孝行半路杀出英雄救美,抓了柳如烟替红鸾解毒,最后又将红鸾放走。 逍遥子竟似从头至尾都未参与进来。 熊清心想如果如果杨孝行逃走,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如果落到火神派手中,火神派也未必会信他所言。 若杨孝行无意间再说出已知道天焚的解药,那就真的要与火神派结下一生之缘了。 如果秋三娘和真正的谢良再被灭口…… 熊清悄悄蹭掉手心的汗,他不敢想象逍遥子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悄悄抬眼打量逍遥子,逍遥子一直抱着红鸾,像尊石像,动也不动。 熊清暗叹,揪心地想他本该如逍遥子那般仇恨杨孝行,但不知为何恨不起来。就像他本不该恨荣引,但那绵长恨意却无法停息。 车窗外阳光流转,渐渐倾斜。红鸾眉心一点朱红慢慢变淡,直到最后消隐无踪。她轻轻动弹了一下。 逍遥子浑身一震,一下子回过神,猛地抱紧她。 红鸾长长的眼睫动了动,缓缓撩开又合上。过了片刻,方才再次睁开双眼。 熊清极少看到逍遥子那样狂喜的目光。逍遥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近乎贪婪地盯着红鸾,似乎一错眼她就会从眼前消失。 红鸾茫然的目光扫过车厢,最终落在逍遥子脸上,然后定住。熊清那么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渐渐泛起光亮,像两颗剔透的墨黑玉石。 红鸾微微笑了一下:“我还没死?” 逍遥子嘴角动了动,沙哑道:“你没死,我也没死。” 红鸾微笑,慢慢转过头,整个人都蜷缩在逍遥子怀中。逍遥子抱着她低下头,轻轻抵在她额上。一侧长发滑落,遮住他的脸庞。 熊清默默看着,忽觉肩头一沉。他一转头,见夏芸似是无意地靠了过来。夏芸眼神恢复明亮,她望着红鸾和逍遥子,目光半是欣羡半是忧伤。 熊清伸手揽着她,闭上眼轻轻叹口气。 无论如何,他还是愿意同这些人在一起。 红鸾既已清醒,逍遥子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他将事情前前后后都同红鸾说了一遍,熊清忍不住插嘴:“师父,你怎么会有谢良的面具?” 红鸾倚靠在逍遥子身前,侧过头一笑:“我以前做着玩的。同你师父相熟的人,我那里都有。” 熊清道:“……相熟?” 逍遥子揉着眉心:“谢良还有个名字叫寒蝉子。” 熊清一愣,谢良那么个勾肩驼背贼眉鼠眼的人物竟然也是暗河中人。 红鸾望着熊清笑道:“你不要以为他很厉害。周天海给他取名寒蝉子,只不过因为他实在太聒噪。” 熊清不禁笑了。夏芸眼巴巴地望着他:“你笑什么?”熊清想起夏芸着实错过许多精彩,安慰道:“以后告诉你。”夏芸嘁了一声,扭过头。 熊清笑了一会儿,一片阴霾忽然浮上心间:“师父,你扮作谢良过来,他会不会知道?” 逍遥子拖长声音道:“你就不要操这份心了。我们马车后面跟着十来个人,怎么说?” 熊清一惊,他已忘了这件事,连忙从车窗探出身往后看。暮色下十来个奴隶分作两路,沉默地紧跟马车。一看见他探出头,奴隶们齐声问候:“主人!” 熊清捂着心口坐回车厢。 红鸾吃吃地笑:“你终于要自立门户了?我们是不是该叫你熊掌门?” 夏芸噗嗤一声。熊清倒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边说边慌忙去瞟逍遥子。逍遥子搂着红鸾,笑嘻嘻道:“熊掌门。” 熊清嗷的一声,瘫软在座位上。 到了晚间,马车在一处树林边停下。车夫打开了车门,又退到一边不说话。红鸾悄声道:“这是沈家老二?”逍遥子点点头,抱起她,招呼熊清和夏芸下车。 夏芸跟莫名其妙的熊清咬耳朵:“沈老二不走夜路。我们今晚只能在这里睡。”熊清偷偷瞥见车夫进了车厢又关上门,心想莫非这人晚上要在车厢里睡觉。 那边红鸾同样疑惑:“我记得荣引只跟老三有交情,你怎么把他二哥请动的?”逍遥子低声道:“你别管。”回头把熊清叫过来,指指一圈奴隶:“这么多人,怎么办?” 熊清只有硬着头皮道:“交给我。” 跟上他的有十四个奴隶。他吩咐下去,十四个人迅速分散到树林中,捡来一大堆枯枝落叶生起火。众人围着火堆整整齐齐站着。 熊清看着头痛:“别站着,都坐下。” 众人整整齐齐坐下。 夏芸忍俊不禁地拍手笑道:“熊掌门!”红鸾靠着火堆边一块石头,笑道:“熊掌门令行禁止,门风森严。”熊清哀叫:“师娘!” 红鸾回头,似乎想叫一直没出声的逍遥子,可是笑容忽然凝固。 逍遥子坐在离他们远远的一棵树下,在火光照出的阴影中垂着头一动不动。 熊清心跳停了一下,连忙冲了过去。背后红鸾急声道:“熊清!带我过去!”熊清回头,见红鸾挣扎着起来,站立不稳,旁边夏芸赶紧上前扶住她。 熊清顾不上她了,快步奔到逍遥子身边,焦急道:“师父?” 逍遥子没有动静。熊清吓出一头冷汗,连连摇晃他:“师父!”逍遥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头软软地垂着。熊清心都空了,只知道不停地叫他。 夏芸搀扶着红鸾扑到逍遥子身边,红鸾伸手把住他手腕,片刻后抬手就给了熊清一下子:“晕过去了,你嚎丧呀。” 熊清心还在狂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夏芸也嗔怪道:“他晕过去了你还摇他。”熊清结结巴巴道:“他怎么会——” 他忽然想起逍遥子之前假扮谢良故意落到火神派手中,不由心惊胆战。逍遥子总不能直言柳如烟的去向,而火神派拷问的手段熊清也算见识了一点,越想越觉背上发冷。 红鸾已经冷静下来:“把他搬到火边去。” 八号带着十三个奴隶早围了过来,未等熊清吩咐便小心翼翼将逍遥子抬到火堆边,完了后又默默退到火光外的阴影中。 红鸾被夏芸搀回来,坐在逍遥子身边,又按上他的手腕。夏芸蹲在她身边,悄声问道:“怎么样?”红鸾眉间微蹙,还是笑了笑:“没事,让他睡一会儿。想必这些天太累了。” 熊清凝重道:“我跟师父回山,让他好好歇一歇。” 夏芸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说还休的模样。熊清知道她在想什么。夏芸必定还放不下她那个失踪的师兄,必定还要到处去找鬼斧的遗迹。 但夏芸还有一味解药未服,每天仍有几个时辰会双目失明。 熊清开口道:“你同我一起回去。”夏芸正想开口,却忽然被红鸾捂住嘴。 熊清一愣,见红鸾右手一动,然后一下子僵住。她袖中空空,没有九节鞭。 红鸾抬起头,脸色煞白地看着熊清。 熊清猛地握紧剑。他也听见了,漆黑一片的树林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有许多人踏着落叶,向火光处包围过来。奴隶们似乎也感觉到异常,哆哆嗦嗦挤进火光。 再扑灭火已经来不及了。 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慢慢走近火光,沉声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紫衣的人从这里过去?” 熊清僵在原地,他先认出了这人是火神派二分舵的舵主王远,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杨孝行居然真的逃走了! 不知是不是火光闪烁,王远并没有认出熊清。他好像将他们当作一伙歇脚的行人,又问了一遍,还解释道:"那个人手中有剑,但是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 熊清僵硬地摇摇头。 他偷眼看去,火堆边奴隶们低头蹲着,大气也不敢出。红鸾就势躺在逍遥子身边,脸埋在逍遥子肩上,宽大的袖子挡住逍遥子的脸。两个人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夏芸低头不说话,裙摆掩着红鸾。 王远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疑惑。 熊清只有拼着胆子道:”这位大哥,我们没有看见这么个人。“ 王远抬头看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熊清心都提到嗓子眼,他已感觉到周围树林里站了十来个人,好像狼一样盯着他们。 其中一人忽然开口道:”大哥,这里有两个女人。“ ------------ 第三十七章 无奈 熊清一看王远的目光扫向夏芸和红鸾,心中就道大事不好。还未等他作何反应,王远已出手抓住夏芸胳膊,将她拉起来。 夏芸似是怕得哆嗦,右手却笼在袖子下向熊清轻轻一摆。熊清刚要迈出的脚步又硬生生收住。 王远没轻没重地把夏芸拽到火光边,向着火光仔细打量。夏芸眼中一下子冒出泪珠,惊慌失措地左右转头,连脚都软了。 王远皱眉看了一回,把她扔在一边:“不是她。”夏芸摔在地上,痛叫一声,嘤嘤哭泣起来。熊清憋住的一口气刚刚吐出来,却见王远径直走向红鸾。他一颗心顿时又提起来。 夏芸微微抬头,询问地盯了熊清一眼,又瞟了一眼王远后背,右手悄悄攥紧。 不过瞬间熊清就拿定主意,他向着夏芸微一摇头,自己快步走到红鸾身边,刚好挡住王远。王远眼中闪过疑色,沉声道:“让开。” 熊清万般紧急之下,硬生生憋出句说辞:“家母路途劳顿身体不适,还请这位大哥莫要惊扰她,有事同我说。” 红鸾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看起来确实虚弱。 王远默然半晌,一板一眼道:“我是火神派二分舵舵主王远。约莫一个月前,一个杀手闯进我派三分舵,重伤三分舵舵主——” 熊清连连摆手,硬着头皮赔笑道:“大哥,我们不知道什么杀手,什么火神派。我们只是在这里歇歇脚,天亮就走。” 王远不理他,刻板地继续说下去:“江湖传闻这位杀手喜穿红裙——”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树林中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叫道:“大哥,跟他废什么话,看一眼不就完了。”王远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理,伸手拨开熊清。 熊清霎时心中一冷,抓住剑柄就要拔剑。夏芸双眼圆睁,紧盯着他,也准备出手。王远察觉不对,回头一瞧,皱眉道:“怎么?” 熊清咬牙,一字一顿道:“家母身体不适,请大哥莫要打扰她。” 王远正要说话,有一个黑衣人从树林中跳出,走到王远背后,低声道:“大哥,这小子有点眼熟,有点像杨孝行身边那个。” 熊清头皮一炸,却突然听见远处树林间响起一声惊恐的大叫:“别别别杀我——!!” 王远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转过身一招手,冲进树林中。十来个黑衣人哗啦一下隐进树丛,沙沙的声音直奔惊叫响处而去。 不过片刻,树林又恢复寂静,只剩火堆燃起的噼里啪啦声。 火堆边的众人突然活过来一样,夏芸跳起来,猛推了一把熊清:“快把火灭了!”熊清一边擦汗一边招呼惊慌失措的奴隶们:“灭火!” 红鸾坐起来,脸色苍白:“熊清,出去找沈二,告诉他我们现在就走,他开什么价都接着。” 熊清从奴隶中抓出八号,急声道:“你带他们灭火,有事都听她的。”他指了一下红鸾,八号临危受命般满脸庄重,用力点头。 熊清来不及再说,转身就往树林外跑。 沈家马车还停在道边,车厢紧闭。熊清冲上去拼命敲打车厢门,又转过去猛拍车窗。好半天沈二才推开窗户,居高临下一脸怒色地瞪着熊清。 熊清急切道:“沈二哥,我们现在就得走——” 他话还没说完,沈二啪的一声关上车窗。 熊清急得要死,又狂拍车窗:“你出个价吧!” 沈二冷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滚开。” 熊清突然间灵光一闪,凑在车窗前急道:“沈二哥,看在荣庄主面上,帮帮我们!” 沈二果然推开车窗,疑惑道:“荣引是你什么人?” 熊清见他开窗,心上石头落下,斩钉截铁道:“当时他在九道山庄,我跟着他,他教了我一些剑法。后来火神派找上门来,他出事了。我、我没能帮上忙……” 熊清不知今天怎么了?谎话张口就来,没半点犹豫。 他说到九道山庄时,沈二神情变了变,再说到火神派,沈二脸色明显缓和下来,开口道:“一个人,八十万。” 熊清汗都下来了:“我现在没钱,你送我们到地方了,我再给。” 沈二表情马上变冷:“现银。” 熊清当时就想拔剑把他砍了。沈二冷冷地俯视他:“没钱免谈。”啪的一声又关上车窗,任熊清怎么拍也不开了。 熊清绝望地瞪着夜色下这辆安安静静的马车,刚刚燃起的希望忽然被浇灭。熊清实在难忍暴怒,恶狠狠踹了马车一脚,转身就走。 他刚刚走进树林,迎面遇上红鸾一行人。八号挺胸走在最前面,身后奴隶们用树枝做的架子抬着人事不省的逍遥子。 红鸾依旧被夏芸搀扶着,见到熊清忙问:“怎么样?” 熊清又难堪又绝望:“师娘,他要现银,一人八十万,不然不走。” 夏芸倒抽一口冷气:“什么玩意儿!”红鸾似乎也料到了这般情况,犹豫片刻便断然道:“我们自己走。” 她说的坚决,熊清倒松了口气定下心。他仗剑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奴隶们和逍遥子,夏芸扶着红鸾走在最后面。 荒郊野岭,夜色深沉,熊清早已不辨方向,只想离火神派那群瘟神越远越好。 一行人沉默不语,在夜幕掩饰下匆忙奔逃。 走出一段路,熊清忽听路边一丈来高的山崖上有些奇怪的响动,好像有人踩过满地碎石。熊清一紧张,挥手叫停奴隶,抬头看去。 竟然真有一个黑幽幽的影子出现在山崖上! 那影子忽然从崖上纵身跃下,直奔熊清。熊清大惊,伸手就拔出剑。那个影子却突然叫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熊清一愣,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错愕间黑影已跑到他面前,带着一股撕心裂肺的愤怒:“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 熊清借着零星月色,看见那人的脸,惊讶道:“谢良?!” 真正的谢良一把揪住熊清衣领,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扭曲得变了形:“我在秋三娘那里好好的,好好的,她已经答应,她……” 他说不下去了,仿佛已气得肝肠寸断,哆嗦着吼道:“每天都有人来找我,每个人进来都问一遍!”谢良忽然变个阴阳怪气的语调:“良哥,听说你被火神派抓住了?” 他抓住熊清摇晃,咆哮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熊清被他吼得晕头转向,万幸红鸾从最后面赶上来,一声清喝:“小谢住手!” 谢良一见她,仿佛吞下满嘴苍蝇,一只手颤抖地指着红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是你们两个!我不打女人,逍遥子呢?” 红鸾虽然才解了毒,虚弱的很,但那般气势还在。她斜睨谢良,冷冷道:“逍遥子晕过去了,王远在后面找我,你要识相点就快闪开。” 谢良呛住,竟真的让到一边,半天才怪叫道:“王远?要不是我帮你们一把引开他,你已经被他抓走了。” 熊清回头:“刚刚那一嗓子是你叫的?你一直跟着我们?” 谢良翻着白眼:“废话。我只想看看火神派怎么就抓住我了。”他边说边跟上他们,扭身看了一眼奴隶们抬着的逍遥子,呵呵冷笑:“晕过去了?晕的好。火神派不好玩吧。” 他拍了拍熊清肩膀,大拇指向后指着逍遥子:“他那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劳驾你告诉我?” 熊清瞟一眼红鸾,红鸾叹口气,点了下头。 熊清把前后经过同谢良说了一遍,谢良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半晌才道:“你们现在去哪里?” 熊清纠结万分:“回我师父山上去。”那是他唯一知道的退路了。 谢良不怀好意地怪笑:“你听我说啊!你们先跟火神派结下梁子,又惹上杨孝行——杨孝行现在还跑了——招翻这两个,你们能在山里躲多久?哟,你还带着这么多小弟。” 熊清被他说得焦头烂额,回头一想,带着一帮奴隶的确连逃命也逃不成。 红鸾忽然道:“小谢,这十四个人交给你了。” 谢良张着嘴:“啥?” 红鸾不容置疑道:“交给你了,你管好。” 谢良差点跳起来:“你们借我的脸,砸我的招牌,我都不同你们计较了。你还要把这烂摊子给我?你有没有良心?” 红鸾压根不理他,只问熊清:“如何?”熊清想了想,逍遥子和红鸾都挺相信谢良,他也没什么好说,把八号叫过来:“你们跟着这个大哥,我以后有空了再来找你们。” 八号可怜兮兮的,也不敢反驳,只有默默垂下头。 红鸾笑道:“就这么定了。” 那边谢良已恨不得一个跟头当场摔死。他仇恨地同八号互相瞪眼,瞪了一路。 看看走到下半夜,谢良忽然扭头对熊清道:“你们这么走,不怕王远又追上来?” 熊清想起就气:“沈二不带我们,我们不是只能自己走。”他说着说着忽然感到一丝奇怪,谢良那句话的语气十分正经,没半点怪腔。 他不由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谢良平静道:“因为他好像真的追上来了。” ------------ 第三十八章 暗夜 熊清吓了一跳,还未开口,谢良右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左手将他一推一拉,熊清顿时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山崖下。 他一抬头,见谢良手腕上扬起一条细细的黑影,摇来晃去,竟似条小蛇。 熊清正自惊疑,谢良已像猴子一样向后面跳去,夜色下他所过之处人们全部靠着山崖蹲下。熊清听见他在每个奴隶头上都拍了一巴掌,警告道:“敢出声,全部灭口。”奴隶们战战兢兢,没人说话。 谢良来回窜了一圈,又跑到熊清旁边蹲下。熊清凑近他,轻声道:“没人追来啊?”谢良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闭嘴懂不懂?闭嘴。” 熊清抓紧剑,蹲在山崖下,心里乱跳。他不知谢良怎么觉察到不对,唯见谢良一双精光闪闪的小眼睛转来转去,像一只机警的老鼠。 一盏茶工夫,寂静夜色中由远及近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在崖上走动。这些人似乎并非专冲他们而来,只是在山崖上漫无目的地搜寻。 熊清大气也不敢出,贴在岩石上,恨不能与石头融为一体。他前面是谢良,自不必说,他后面一串奴隶也像死了似的,鸦雀无声。 杂沓的脚步声更近了,山崖上的人已走到崖边。熊清脑海空白,他几乎能感觉到尖锐的视线越过头顶突出的岩石,从他鼻子尖扫过。 熊清一只手死命按着口鼻,眼睛虽然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全部精神都集中到近在耳边那点细微的踩动石头的声响。 崖上寂静了片刻——熊清觉得几乎有整整一年那么漫长——脚步声终又响起,沿着崖边向前走去。 熊清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此刻方觉夜风吹过,汗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浑身发冷。 谢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向熊清摇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熊清正要点头,忽然听见身后奴隶中传来一个茫然的声音:“你们……” 熊清心都炸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逍遥子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一切都好像在一瞬间发生。 山崖上并未远去的脚步声迅速折返,谢良跳起来大骂:“我一定要弄死他!”话音未落,他拔出长剑,回身攀住岩石,几下就窜上山崖。奴隶们呆若木鸡,队伍最后夏芸惊声尖叫:“别——” 她的声音被几声哨音打断,熊清回头看见山崖上几道黑影老鹰一样扑下来,奴隶们轰的一下炸开,向山路两边狂奔而去。 熊清大急,他只看见夜色中一道暗红的影子猛然往前一扑,而后他就被迎面撞来的奴隶推了一个跟头。 混乱中四处都响起刀刃捅进血肉让人牙酸的声音。夜色太深,黑衣人和奴隶们在山道上搅成一片,不辨敌我。熊清一边下意识地大叫,一边扶着山岩站起来,脸上已被浇了几遍鲜血。 他贴着山壁想要跑到逍遥子那边,又有两个黑衣人从山崖上跳下挡住他的去路。熊清一咬牙,停都没停,拔出长剑连人带剑冲过去,哧的一声,剑尖挟着冲势活活穿透一个黑衣人! 一声惊讶的惨叫就响在面前,熊清抬脚猛地一踹,那黑衣人往后一退,胸膛伤口中激射出一股鲜血,喷了熊清满脸! 热辣辣的液体流进眼睛,又流进嘴里。熊清所见所尝尽是血腥。那股铁锈般的味道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熊清双眼圆瞪,忽然间什么也不怕了。 第二个黑衣人早已经混进乱跑的奴隶中不见踪影。熊清一抬头,看见山崖上又站了两个黑影,似乎正准备跳下。熊清一把横过剑咬在嘴里,双手攀着岩石往上爬。 长剑太重,向一边歪去,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嘴。熊清却不觉得疼了,杀戮让人血脉喷张,暗夜下所有人都变成了野兽。 熊清听见脑后传来风声,有一个黑衣人跳入战团,崖上还站着一个。熊清刚刚爬上崖顶,那人已发觉,抬脚就踹。 熊清不知哪来的勇气,那个黑衣人刚刚踢到他脸上时,他松开双手一把抱住他的腿。那人猝不及防被熊清抓住,蹬落无数碎石,身不由己向下摔去。 两个人缠在一起从山崖直滚下来,黑衣人先摔到地上,手中两把刀立时便向熊清脑后砍去! 熊清猛然间一头撞向那人的脸,他嘴中咬着的剑竟活生生嵌进那人喉咙! 与此同时他后背一凉,刀锋切开血肉,蹭过骨头滑落到地上。熊清松开嘴抬起头,看见那人两颗眼珠快要鼓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浑身抽搐。 熊清横着拉出长剑,那人脖子顺着他抽剑的方向一扭,血水肉沫淌了一地,再也不动了。 熊清疯了一样,再一次往山崖上爬去。翻到崖顶,他一眼看见远处夜色下四个黑衣人围住谢良,双刀映出寒冷月色,交织成一片。 挺剑而战的谢良好像变了一个人,一道凌厉的寒光在黑衣人中窜来窜去,将刀锋全数挡开,以一敌四暂时未落下风。他在阵中呼啸喝骂,将四人祖上问候了个遍。四个人被他带着离山崖越来越远。 刀光剑影中谢良似乎看见熊清赶来相助,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来干什么!滚回去!”说话间四把刀险险擦过他胸前,谢良急向后连翻,仍未翻出黑衣人的包围。 熊清顾不上谢良了,他也滚不回去了。斜刺里两把刀势大力沉地朝他当头劈下! 熊清刹那惊出一头汗,他想不到闪避,只是用尽全力一剑刺出! 当的一声,那两把刀猛地收回去架住他的长剑。月色下王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熊清看清了他,心中灵光一闪,突然间厉声狂笑,一边笑一边又是一剑! 王远脸上惊讶更甚,见了鬼一般只知招架。熊清不要命地一剑又一剑刺出,歇斯底里般疯狂地吼叫,竟把王远逼退数步。 不过片刻,王远回过神,眼神一冷,两把刀带着凛冽风声横砍过来,熊清举剑一挡,一只手立刻被震得发麻,长剑几乎震落。 王远冷哼一声,双刀一撞一拉,一串火星四溅中风声又扫了过来。那一刻熊清只当自己死了,狂叫一声迎着刀光刺出一剑,仍是刺向斜阳那一招。 风声呼啸中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到肋骨上,与此同时他的剑尖划过王远衣襟,人和剑都飞了出去。 眼前一片发黑,熊清浑浑噩噩地摸索到剑柄,拄着想站起来,忽听王远发出一声极恐惧的惨叫! 熊清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再看,只见月光下王远扔了刀,整个人怪异的扭曲着,鬼附身一般又叫又跳,没一会儿便摔倒在地上拼命翻滚。 熊清呆住了。远处谢良身边四个人竟也如王远一般,忽然抛下刀,浑身痉挛着倒下。熊清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一个寒噤。这些人莫非都发疯了? 他拄着剑慢慢走到王远面前,王远居然躺在地上发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的脖子处忽然窜起一条细长的黑影,昂在半空,嘶嘶吐信。 熊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看见朦胧月光下,王远身上竟盘着无数条黑影,互相搅成一团,翻滚蠕动,有些掉了下来,压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熊清还没有见过这么多蛇。他完全僵住,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蛇从王远身上游下来。远处响起竹笛悠长的声音,所有的蛇仿佛听到命令,一起交叠缠绕着蜿蜒爬走。 黑色的地面像起了一层斑斓的波浪,熊清的目光顺着蛇爬走的方向看去,稀薄月色下出现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支竹笛,全神贯注地吹奏。那些蛇纷纷爬向他,钻进他的袍子下,没了踪影。 那小孩停了竹笛,微笑着看向熊清。 荒郊野岭中出现这样一个面带微笑的小孩,任谁都要毛骨悚然。熊清举起剑,警惕地瞪着他。 “小五,你他娘的才来?”那边谢良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了一句:“熊清,把剑放下,那是我兄弟。” 熊清回头,见谢良踉踉跄跄走过来,似乎也受了伤。那小孩一见他过来,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拦腰抱住谢良。谢良痛得大叫一声,把他推开。 熊清见他二人好像的确是兄弟,这小孩也的确救了他一命,便把剑插回剑鞘。谢良气喘吁吁,一只手扶着小五,一只手搭在熊清肩膀上,两边用力一搂:“熊清,这是五毒子,报信说王远来了的就是他。小五,这是逍遥子的徒弟,该叫你师叔。” 五毒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熊清,熊清已经没力气惊讶又见到一个暗河人物,还是他的师叔。他按着肋骨,喘着气道:“快去找我师父。” 谢良点了下头,把五毒子往前一推:“你去看看逍遥子那混蛋死没死。我慢慢来。”五毒子嘻嘻笑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往山崖边跑去。 谢良半边身子都靠熊清撑着,熊清叫苦连天:“我也走不动了!”谢良哼哼唧唧道:“你师父害我差点丢了命,你还不该好好伺候我?” 熊清没奈何,只有拖着他狼狈地往山崖边挪去。 走了几步熊清忽然发觉,山崖那边早就没有了声音。他心里咯噔一声,见五毒子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疑惑道:“良哥,那下面没人呀。” ------------ 第三十九章 相聚 熊清一颗心瞬间凉了一半,他一把推开谢良,憋了一口气往山崖边跑去。谢良在他背后连声咒骂,他也未听见。 跑到山崖边,熊清往下一看,立时瘫坐在地上,背上和肋下的刀伤一下子发作起来,疼得钻心剜骨。所有力气都随着鲜血从伤口中流出,他站也站不起来。 崖下那条山路上横七竖八堆着尸体,静悄悄的,没有活人动静。 有人拍了拍他的脑袋,熊清抬起头,看见谢良佝偻着背,一只手拉着五毒子,斜着眼道:“王八活千年,逍遥子没那么容易死,下去看看。” 五毒子眨着发亮的眼睛,应声出手将熊清推了下去。 熊清一路惨叫着往下摔,落地时竟未觉得疼。他头昏脑涨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摔在两具交叠的尸体上。 熊清强忍着没吐出来,手忙脚乱爬到一边。借着月光,他看见那两具尸体都穿着粗布白衣,是两个没逃掉的奴隶。熊清喉咙一哽,一股非常难受的滋味泛上心头。 他不能再想下去,立刻转身去翻找其他尸体。每具尸体翻过来时,熊清心中都要一抖,生怕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将这段血流满地的山路找了个遍,熊清方才脱力地贴着山岩坐下。逍遥子,红鸾和夏芸都没在这些尸体中。还少了七个奴隶,大概也逃走了。 谢良小心翼翼滑下山坡,慢悠悠走到他身边,踢了踢他,怪腔怪调道:“找到了吗?” 熊清疲倦地说不出话,低下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中。虽然庆幸他们没有惨遭毒手,但这茫茫群山,又是深更半夜,他向何处去找。 五毒子从谢良身后转了出来,轻轻拽了熊清一下,指指前方。熊清抬起头,对上五毒子亮晶晶的眼睛,不由疑惑道:“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五毒子又眨眨眼,抬起手臂,宽大的袖口中滑出一条翠绿的小蛇。他蹲下身,把那条小蛇放到地上。小蛇抬起头,似在空气中嗅着什么?俄而,一扭身便向前面爬去。 熊清站起来,看向谢良。谢良也极累,只抬手指了一下那条翠绿的蛇:“别问我。跟上。” 五毒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小蛇走了。熊清和谢良相互扶着跟在他后面。熊清见五毒子自信满满的模样,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奈何他流血太多,没走多远已经头晕目眩,两脚打颤。 谢良撕了几遍方才撕下两条衣角,叫住五毒子。五毒子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递给谢良。谢良回身按倒熊清,不由分说将药粉洒在他伤口上,又潦草地用衣角给他扎紧。 熊清被折磨得叫都叫不出来。谢良折腾完,一脚把他踢起来,继续赶路。 这一走便一直走到天色转明。熊清身上伤口倒不怎么疼了,只是脑袋发沉,累得想死。可是五毒子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熊清一直盯着他的背上背的皮囊,眼前已出现重影。 谢良忽然用力猛拍他的肩膀。熊清一惊,瞪着谢良。谢良指着地面:“看见了吗?血。”熊清拼命挤了一下眼睛,视线方才聚焦。 凌晨深蓝的天光下,山道上果然出现几条断断续续的血迹,蜿蜒向前。熊清精神一振。谢良蹲下抓起一把沾血的泥土仔细看了看,又抬头四处望了望。 熊清催促:“走呀。” 谢良皱着眉,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扬声叫道:“小五,把蛇收了。” 五毒子从靴子里抽出竹笛,吹出一个急促的音调,那条小蛇忽然调头游回来,盘上五毒子的腿,一溜烟爬回他背上的皮囊中。 谢良加快脚步。熊清昏头昏脑跟着他跑,身边五毒子上窜下跳,看样子好像很想跳到熊清背上去。 熊清实在有点怕他,只有拼命加快脚步跟上谢良。 血迹一直没有断过,片片鲜红落在山道上,触目惊心。熊清不知道跟着谢良跑了多久才停下,他停下时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身边谢良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道:“他们跑到这里来了。这是我们以前一个接头的地方。” 熊清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喘息声中抬起头,看见眼前是一座破败的小庙。两扇歪歪斜斜的大门好像随时都会坍塌。门口石阶上还洒着点点血迹。 五毒子站在台阶上探头探脑往里望,谢良喘着气道:“有活人吗?”五毒子回头一笑,脆生生道:“有!” 熊清使尽浑身力气,连滚带爬往里闯。破庙里灰尘飞舞,破旧的帷幔挂满蛛网,一尊石佛缺了脑袋,静坐在佛龛中。 五毒子跳到供桌前,一脚踹翻供桌。 破庙里顿时响起杀猪一样的嚎叫。熊清伏在地上,震惊地看着八号和另外两个奴隶挤成一团,扯着嗓子大叫。 八号嚎了一会儿,忽然看见熊清,一下子收了声,呆呆道:“主人?” 熊清匍匐过去,一把揪住他:“其他人呢?!” 八号呆了一会儿,愣头愣脑道:“……下去了。” 熊清气得发晕,把他拖到自己面前:“下哪里去了?!” 八号似乎很想同他解释,但是一腔话堵在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五毒子笑嘻嘻地在一边儿看着。谢良按着腰走进来,粗鲁地把熊清和八号都蹬开,向熊清吼道:“有眼睛吗!” 熊清这才发现供桌前面有三个破旧的蒲团,每个蒲团都大的惊人,其中一个沾了不少血迹。谢良把熊清拉起来:“站好了。”他也紧贴熊清,站在沾血那个蒲团上,又挥手招呼五毒子。 五毒子开心地窜到谢良肩膀上,抱着他的头。谢良呲牙咧嘴,伸手紧紧勒住熊清,猛地一跳,重重跺向蒲团。 熊清只觉脚下一空,蒲团翻转,他竟被谢良勒着滑进一条漆黑的甬道。 急速下滑中熊清吓得失声狂叫,五毒子趴在谢良头上咯咯大笑,甬道里各种声音轰然作响。滑了片刻,甬道突然变陡,熊清心里一荡,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往下掉去。 黑暗中忽然出现一丝光亮,而后熊清重重摔在谢良身上,谢良摔在地上。五毒子笑嘻嘻地在他们身边转悠。 熊清惊魂未定,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尖叫一声,一团蓬乱的头发扑在他脸上。夏芸浑身发抖,带着哭腔:“我以为你死了!” 熊清听见她的声音,什么都没想,伸手紧紧抱了她一下。谢良气若游丝:“从我身上滚下去。” 夏芸忙把熊清拖到一边,熊清哑着嗓子问:“我师父和师娘呢?” 夏芸擦擦眼睛:“在那边。”她举起半截蜡烛,朝另一边一晃。熊清看见墙角处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没有说话。五毒子站在一边津津有味地打量他们。 熊清心里一紧,他身边谢良已经踉踉跄跄走过去,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爆发,吼道:“逍遥子!你个混账!你是不是不坑死我不算完?”说着他便朝那片黑影踢了一脚。 熊清急道:“喂!” 谢良回过身指着他鼻尖,嚣张道:“滚一边儿去。” 逍遥子终于开口,声音低弱:“小谢,那是我徒弟。” 熊清听他说了话,一下就放下心。 谢良回过去又踢了一脚,怒气冲冲道:“要没我你徒弟能过来?我他娘的欠你了?混账东西!那会儿王远都走到面前了,你叫个鬼叫!” 一连串的脏话从他嘴里冒出来。黑暗里忽然传来红鸾轻微的笑声:“小谢,你也就敢在他动不了手时骂一骂,过过瘾。” 谢良一下哽住,暗淡的烛光闪过他涨得通红的脸。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骂道:“怎么着,还受伤了?活该!……你们怎么过来的?” 逍遥子还未回答,夏芸已拉着熊清的手,愧疚道:“那些跟着你的奴隶,有几个跑向了另一条路,那些人追过去了,我们躲在一边没出声,我们……”她说不下去了。那点蜡烛融融的光芒照着她垂下头。 四周寂静。熊清心里五味杂陈,压了一块石头似的说不出话。那几个奴隶多半已不在人世。 逍遥子慢慢道:“熊清,别怪夏芸,我的主意。” 熊清勉强笑了一下:“我看见外面还有三个。”夏芸小声道:“他们三个跟我们的,帮忙扶着红鸾姐。要不是她——”逍遥子接下去:“你就见不着我了。” 熊清一愣,想起当时混乱中红鸾好像是扑到了逍遥子身上,顿时一阵后怕。那会儿逍遥子刚刚醒来,红鸾又没力气,生死不过一瞬。他们逃到这里,想必一路也是惊心动魄。 红鸾气若游丝:“没事儿,命大。” 谢良坐在一边,终于缓过气,呵呵冷笑:“逍遥子,你个天煞孤星,跟你的人都没好下场。” 逍遥子好像想踢他一脚,可惜没有力气:“闭嘴。” 谢良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也罢。你们坐够了吗?还不走?等着流血流死?” 逍遥子终于笑了起来,可那笑声熊清听来分外凄凉:“我真不忍心告诉你,我们走不了了。” ------------ 第四十章 被困 谢良呆了呆,跳脚叫道:“你们想死别拉上我!”说罢便转身绕到墙后。熊清刚刚跟过去,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随即是谢良愤怒至极的大骂。 熊清两眼一摸黑,回身叫来夏芸。夏芸举着蜡烛走到他身边,烛光中两眼发红,沮丧道:“没用。你们下来前我们已试过无数遍了。” 熊清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谢良前面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地上扔着一副碎成两半的铜锁。谢良倒退几步,猛冲上去一脚踹在铁门上。 咣当一声,铁门纹丝不动,谢良却嗷嗷大叫,抱着膝盖跌坐在地上。五毒子跑过来蹲在他身边,不知忧愁地发笑。 熊清眼皮直跳:“这门打不开?” 谢良怒道:“是外面堵了还是锈住了?”逍遥子的声音隔着墙飘过来:“废弃这么久,还不堵死。” 谢良喃喃咒骂,撑着五毒子的肩膀站起来,伸手拔出长剑,朝着铁门的缝隙一剑劈下! 剑光闪过,熊清忙上前用力一推。铁门仍是不动。熊清侧过身,拿肩膀去撞。撞了几下,撞得他头晕目眩,浑身伤口发疼,铁门依旧静立。 谢良弯着腰拄着剑,呼哧呼哧喘气:“让开。” 逍遥子隔着墙壁轻轻道:“没用,我早试过了。” 谢良嗓子一下子就哑了:“你试过了?”逍遥子沉默。谢良突然朝地上踢了一脚,一句话也不说,靠着墙壁滑到地上。 熊清额上汗水滚滚而下:“我们出不去了?”夏芸悄悄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呼吸似已带了哽咽。 熊清转身又跑到铁门边,后背抵在门上,脚蹬着地面拼命使力。有那么一会儿他恍惚觉得铁门晃了晃,回过头一看,铁门还是紧闭,门上每块锈迹都像在嘲笑他。 夏芸央求道:“别试了,你衣服上都是血。”熊清满脸汗水,仍然沉默地用劲推门,直到终于力竭,贴着铁门坐下,后背和肋下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钻心的疼。伸手一摸,湿漉漉一片。 谢良横着眼睛骂道:“你再把伤口弄裂,我绝不管你。” 熊清头昏眼花,坐着坐着便想躺下去。夏芸推他:“你怎么了?!”熊清勉强笑道:“既然出不去,我先睡会儿。” 谢良忽然转头问逍遥子:“能不能从来的地方爬出去?” 逍遥子叹气,低声道:“你试试,我站不起来了。” 谢良阴阳怪气道:“你也会站不起来?”他朝着逍遥子比划一个粗鲁的手势,逍遥子有气无力地抬手比划回去。 谢良冷哼,扶着墙壁站起身,叫道:“熊清过来。”夏芸把熊清扶起来,担忧道:“你们干什么?”谢良轻蔑道:“丫头一边儿呆着。” 他抓住熊清走到屋子中央,架住他胳膊,停顿片刻,猛一运气将他举起来。熊清大叫:“干什么!”谢良咬紧牙,没办法说话。逍遥子似乎也来了精神:“你踩着他肩膀,从甬道里爬进去。” 谢良喉咙里嗯嗯啊啊地叫骂。熊清蹬着他胸口踩上他的肩膀,谢良抓紧他的腿。五毒子哈哈大笑,夏芸惊恐道:“小心!小心!” 熊清颤颤巍巍直起身,上半身正好探进甬道里。他双臂撑在甬道中,大叫:“好了。”谢良抓紧他的脚腕,用力往上一送。熊清往上一窜,两手两脚死死抵住甬道内壁,晃悠悠停住。 谢良罕见地叫了一声好,挥舞拳头:“往上爬!” 熊清咬紧牙,一点点挪动手脚。甬道几乎垂直,他每往上爬一寸都痛苦不堪。绷紧的四肢牵动刀伤,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没坚持一会儿便手脚一软,往下掉去。 他再次把谢良撞翻在地上,谢良连骂人都没力气了:“下去。” 逍遥子轻轻叹气:“歇会儿吧。”熊清躺着不动,面前金星四冒,好半天才缓过气。夏芸拉着他的衣服,急道:“又流血了!” 谢良气息奄奄:“小五。”满地乱跑的五毒子跑到他身边,谢良伸手,五毒子摸出两个小小的纸包拍在他手上。谢良扔给夏芸一包,向后扔给逍遥子一包,自己又瘫回地上。 夏芸悲苦地摸摸五毒子脑袋,五毒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偏过头往她手心里凑。夏芸苦笑,伸手抱了抱他。 五毒子咧开嘴,吹了一声口哨。他背后的皮囊里爬出一条白花花的小蛇,向着夏芸吐信子。 夏芸一边给熊清上药一边悲哀道:“我不怕蛇。” 五毒子叽里咕噜冒出一堆听不懂的土话,然后才小声道:“没有吓你。”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点黑油油的东西抹在夏芸手背上。 小白蛇像是嗅到什么气味,从熊清身上经过,爬到夏芸手背上转了一圈,又爬过熊清,回到五毒子手中。熊清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要把蛇放出来!” 五毒子瘪瘪嘴:“你害怕,不给你。” 熊清咬牙:“多谢。”夏芸将布条原样包扎好,坐在他身边忧伤道:“你现在睡会儿吧。” 熊清已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这一觉睡着便不知睡了多久。 他醒来时睁眼一看,周围还是原样。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烛光闪烁,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墙角逍遥子和红鸾靠在一起,两人都闭着眼,好像都已睡着。夏芸坐在一边,脸埋在膝盖上。 谢良还站在屋子中央,仰头呆呆盯着那个甬道,嘴巴张得老大。 不出片刻,甬道里忽然传来一声开心的大笑,由远及近。噗的一声,五毒子从甬道里掉出来,一头栽进谢良怀抱中,看起来十分兴奋:“再来一次。” 谢良脸都皱成一团:“祖宗,我要你爬出去啊!”五毒子瘪嘴:“爬不动。” 谢良悲愤地大叫一声,将他推到一边。五毒子笑嘻嘻指着熊清:“他醒了,让他来。”谢良勾肩驼背地叉着腰,摆摆手:“没力气了。”五毒子挤眉弄眼冲着熊清笑。 过了两天,五毒子也笑不出来了。 他那个鼓鼓的皮囊空了一半,谢良软硬兼施逼他把没毒的蛇挑出来,斩下头剥了皮。这间废弃的屋子里倒还剩些灯油蜡烛一类,谢良拿剑穿了蛇,在微弱的火苗上烤了分给大家。 红鸾很久没有说过话,逍遥子搂着她一动不动。熊清有时会以为他们两人已经没有呼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将他们摇晃到开口说话方才放心。夏芸一直沉默地坐在一边,五毒子乖巧地黏在她怀里,低头摆弄还未遭毒手的蛇。 所有人中只有谢良还在抓耳挠腮,转来转去,拼命想着怎么出去。 再过两天,五毒子大哭大闹说如果再吃他的蛇,就不如把他吃了。谢良方才住手,五毒子一溜烟跑到夏芸面前,夏芸却连抬手抱他的力气也没有。 五毒子不乐意,折返回来缠着谢良嘟嘟囔囔。 谢良心情烦躁,吼道:“闭嘴!”五毒子一愣,立刻尖声哭叫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谢良提高声音:“叫你闭嘴!”五毒子不理他,叫声越发尖利刺耳。 谢良一瞬间大怒,抬脚想要踢他,又硬生生收住。五毒子坐在地上大哭,谢良扯着头发团团转了两圈,一腔火气只有发在逍遥子头上:“那么多路你去哪里不好!偏偏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这一屋子人就是被你坑死的,连棺材都不用买!” “用不着你再说一遍。”逍遥子的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 谢良怒道:“我还就要说!我好好地呆在秋三娘那里,我招你惹你了?你要死要活的我没跟老大透半点风,你出事了我拼着命来找你,结果怎么样?!” 他越说越愤怒,到后来指天画地,恨不得把逍遥子生吞活剥:“我跟秋三娘说过几天就回去,她还在等我回去!你倒是抱着你女人缠缠绵绵死而无憾,我呢!我呢!” 屋子里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声音,熊清纵然精疲力竭也不禁动容。这些天他又累又饿,脑子早已昏沉得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此刻谢良一番大吼,倒勾起几分冰冷的绝望。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熊清还是会进到这里,没有半点犹豫。 他左边是夏芸,右边坐着逍遥子和红鸾,他腰间还有剑。 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间黑暗的斗室里了。 还希求什么呢。 长久以来,熊清第一次在噩梦之外想起岚。 他沉进记忆深处,静静地望着她。他终于敢直视她温柔的眼睛。岚还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衣,站在一片阳光里,周身都笼着朦胧的光芒。 那些光芒太刺眼,片刻极白亮,片刻又是浓稠的黑暗。熊清渐渐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闷雷声,轰然作响。 谢良最先跳起来,惊讶道:“怎么回事!” 夏芸轻轻推了推熊清,说不出话。熊清从一片死水般的茫然间挣扎出来,听见那怪异的响动越来越近,仿佛一串雷声从天际滚落,直落进这地底深处。整间屋子都震动起来。 谢良跑到甬道下方,仰头看去,大叫道:“有东西掉下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抱头鼠窜,轰隆隆几声巨响擦着他的后背炸开。 ------------ 第四十一章 得救 谢良狂嚎着扑到地上,嘶声大叫:“什么玩意儿!” 巨响停息,屋子里飘荡起一片呛人的灰尘。熊清一面咳嗽一面往谢良那里爬。谢良已站起来,回身一看,惊道:“哪里来的石头?” 熊清哼哧哼哧爬过去,昏头昏脑地摸到三块浑圆的石头,每块都大得来一个人伸开双臂方能勉强抱拢。熊清扶着石头,脑子空白,完全摸不清状况。 谢良摸索半天,忽然道:“绳子!”熊清呆滞地抬起头,看见谢良手中拽着一根麻绳,麻绳一端连着三块巨石,另一端消失在屋顶上方的甬道中。 熊清隔了很久才清醒,回身嘶哑道:“快过来。”话一出口,他才发觉根本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幸好谢良还走得动,他将五毒子从夏芸身边拎过来放在石头上。 五毒子还没睡醒,困倦不堪地打呵欠。谢良揪着他的耳朵道:“你,爬上去,看看是谁,告诉我一声。” 五毒子极不情愿地被他按在绳子上,小小的身子攀上麻绳,一耸一耸地消失在甬道里。 熊清已经死寂的心又开始咚咚地跳。他手脚并用爬到夏芸身边,用力推她:“有人来救我们了。”夏芸很久才睁开眼,空洞地看了一眼熊清,又合上。 熊清摇了她半晌见没动静,又转身去摇晃逍遥子:“师父!” 逍遥子被他推得晃来晃去,终于开口,声音极低却吐字清晰:“我知道了,住手。”熊清难看地笑了一下,心里渐渐涌起喜悦。 谢良终于等来五毒子的消息,一条花斑蛇从甬道里掉出来,又牵出一条麻绳。谢良手哆嗦着从花斑蛇身上解下麻绳,把熊清叫过来绑上,又将蛇提起来放到绳子上。 花斑蛇温顺地吐着信子,脑袋晃了晃,顺着麻绳爬进甬道。不知等了多久,绳子上一股力道传下来,熊清一下子被提进甬道,飞快上升。 熊清心里狂跳,好像一个破麻袋在漆黑弯曲的甬道中撞来撞去,几乎被麻绳勒断胸骨。他模模糊糊想着到底谁干的好事,难道是八号忽然间开了窍。 当他终于被提出甬道时,强烈的阳光扎进眼睛,他一下子泪流满面。身边响起八号惊喜的声音:“主人!”还有五毒子嘎嘎的笑声。 熊清心说莫非八号真的开了窍,勉强睁开眼却看见面前一张冷漠的脸。 熊清这下惊得非同小可,脱口而出:“沈二?!” 他虽然哑得不行,但沈二还是听见了,并且显然被激怒了。他一言不发,粗暴地从熊清身上扯下绳子扔给五毒子,五毒子又原样绑到花斑蛇身上放进甬道。 熊清这才看见沈二一只脚踏开翻转的蒲团,一只手拉着麻绳,姿态颇为潇洒。 熊清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二这种钻进钱眼的人会出手救他们。他想问问八号究竟怎么回事,但八号已经一阵风跑出去,又一阵风跑回来,手中拿着一个葫芦。 他献宝一样递给熊清,熊清啥也不想了,两手捧着葫芦仰头猛灌。沈二忽然回头,冷冷道:“那是我的。” 八号打躬作揖地赔笑:“他口渴。”熊清放下葫芦,默默地就地躺下。葫芦里装的是烈酒。 熊清晕乎乎地看着夏芸被拖上来,逍遥子和红鸾被拖上来,最后谢良也上来了。大家在破庙里瘫成一片。 沈二收了绳子,坐在供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谢良气若游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下面?” 沈二根本不屑于回答。 八号斗胆插嘴:“你们一直没有出来,这位沈先生路过,问我,我告诉他。他去后山看看,说你们还在里面,他救你们。” 他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却还显得非常惊讶,好像不相信自己能说这么多话。 沈二听他说完,才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是来救你们的,我是来要账的。” 没人接话。 沈二指着熊清:“你踢了我的车一脚,怎么算?” 熊清但凡还有半点力气就要跳起来和他对骂了。当时沈二不肯让他们上车,才牵扯出这么多麻烦。熊清一时情急踢了他的马车一脚,他居然还记到现在,还正儿八经地来要账。 熊清简直不知如何作答。逍遥子勉强撑起身,气息微弱:“算我头上,你带我们到了之前说好的地方,一次结清。” 熊清坐起来,看见明亮的阳光下逍遥子脸色灰败,一身衣袍竟是奇怪的褐色,板板正正的,似乎在血水里漂洗过。逍遥子好像又变回了刚从九道山庄出来的逍遥子。 熊清心里一紧,一腔话闷在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边谢良一叠声叫道:“你他娘的太不靠谱,不去你那儿,听我的去秋枫客栈,车钱我给。” 沈二在他们两人中来回看了一圈,最后冲谢良点点头,简单道:“上车。”说罢便从几个人中昂首阔步地走出去。 谢良忍不住大笑,得意得能飞起来:“逍遥子,哈哈哈哈!” 熊清白他一眼,指挥八号:“把我师父师娘扶到马车上。”八号俨然成为他的心腹,带着两个跟班颠颠儿地奔逍遥子去了。 所有人都上了马车。谢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扶着门往外走,骂道:“良心都让狗啃了!混账东西!” 八号噔噔噔跑回来搀他,斜着眼学熊清的语气:“你还能走呀。”谢良挥舞拳头,怒吼:“熊清,你给我记着!” 沈二的马车虽然够大,八个人塞进去也是满满当当。五毒子在马车顶上爬来爬去,不时探下头从窗户里瞅着众人。 一车人都沉默不语,将马车上的食物和酒一扫而光。 这回上路,熊清不明白沈二是善心大发还是担心死了人收不了钱,到夜里也没把人赶出去。一行人得以顺顺利利回到秋枫客栈。 谢良一路上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知想要试什么。 马车车轮吱吱嘎嘎碾过陋巷里的污水,到处飞溅,几个皮包骨头的人慌忙让到一边,各种污言秽语此起彼伏。 沈二不为所动,尽职尽责将马车赶到秋枫客栈门口,撞倒一张桌子,四条凳子。 守在门口的秋姑睁大眼睛看着这辆横冲直撞的马车,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就进屋。片刻之后,秋三娘出现在门前。她仍是一袭白衣,脸色并不怎么好。 谢良一见着她便疯魔了,猴子一样蹿下车朝她扑过去。秋三娘冰块一样的神情有片刻松动,旋即又冷淡起来。等谢良扑到面前,她突然一侧身让开,谢良猝不及防从她身边飞了过去。 熊清扶着夏芸下了马车,见秋三娘的眼神越过他们俩,直往后瞧,定格在抱着红鸾下车的逍遥子身上。 熊清不知道一个女人还能有那么复杂的眼神。他没在夏芸眼中见过,也没在红鸾眼中见过的复杂。 秋三娘面无表情,但她看着红鸾时瞳仁中燃着两簇烈火,看向逍遥子时那点火焰又挣扎着泯灭,化成两湾春水荡着梨花。 熊清一面庆幸红鸾昏睡未醒,一面同情地望着秋三娘身后探头探脑的谢良。谢良凑在秋三娘耳边,讨好似的笑道:“三妹,我回来了。” 秋三娘回手就是一耳光,愠怒道:“谁是你三妹!”谢良呆了,显然不明白秋三娘为何突然发火。他结结巴巴解释道:“我,那个,我和他们到你这儿来躲一阵。” 秋三娘气道:“我有眼睛。” 谢良捂着脸,可怜兮兮地佝偻着肩膀:“……你有没有钱打发沈二?” 秋三娘经过逍遥子时望了他一眼,而后直走到沈二面前,冷冷道:“多少?”沈二仿佛也挺喜欢她这么爽快的人,手拢在袖子里比划一下。秋三娘冷哼:“秋姑,拿钱。” 熊清震撼地跟着财大气粗的秋三娘走进屋,又回到上次遇见谢良的那层楼。 秋姑拿来一大串钥匙,开了好几间屋子,一一分给众人。谢良愉快地目送着逍遥子横抱着红鸾进了一间,回头对秋三娘笑道:“我跟你住一间吧?” 熊清和夏芸并排坐在床边,听着走廊上谢良杀猪一样的惨叫,相视而笑,一起向后倒在床上。没人觉得不自在。好像经历了这许多事,他们中间有什么东西在绵密地增长,又有什么东西悄然消失。 秋三娘着实忙碌了好些天。又要找相熟的大夫,又要应付络绎不绝的生意,还要不停驱谢良。 谢良也忙得很,为了讨好秋三娘把满身是蛇的五毒子都哄走了,还指使三个奴隶将秋枫客栈彻底清扫一遍。他成天跟在秋三娘后面上上下下,说些怪话哄她开心。 终于有一日,红鸾能下床了。逍遥子扶着她慢慢走下楼,熊清正好捧着药罐经过,惊讶道:“师娘!你醒啦!” 红鸾长发松松地绾着,脸色苍白,似乎元气大伤,但她见了熊清还是温婉一笑:“师娘还好不好看?” 熊清拼命点头:“好看。”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背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熊清一回头,见秋三娘倚在门口,阴晴不辨地望着他们。 ------------ 第四十二章 犹豫 三人六目相对,空气中似炸开噼里啪啦一串火花。 熊清左右一看,两边都惹不起,立时就想溜。奈何秋三娘偏偏站在门口,堵住他的去路,而且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 熊清只有退到一边,假装自己是一面墙。 逍遥子先打破僵局,他向秋三娘略略颔首,礼貌地微笑:“秋三娘。”红鸾目光在逍遥子和秋三娘中一转,对秋三娘盈盈一笑:“这些日子叨扰秋三娘了。” 秋三娘紧紧抿着嘴,脸上闪过难以捉摸的神色。熊清悄悄转过眼,瞧见红鸾紧紧挽着逍遥子的手臂,半分妖娆半分坚决。虽然伤病初愈脸色苍白,眉目间却闪过一丝傲气。 秋三娘看了她片刻,神情恢复冰冷,冷冷淡淡道:“过来喝茶,我有事说。”说罢转身离去。 红鸾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提起精神。原本是逍遥子扶着她,现在倒成了她赶赴战场一般把逍遥子拉走了。 逍遥子回过头同熊清对视一眼,一点心知肚明心有戚戚的意思。 熊清摇头发笑,回身便看见夏芸。夏芸眼睛已被逍遥子治好,此刻炯炯有神地瞪着熊清。熊清奇怪道:“你又是怎么了?” 夏芸夺下他的药罐放在一边,推着他往前走,催促道:“快走,我们也去喝茶。”熊清被迫前进,回头道:“不要去看热闹!”夏芸掐了他一下,睁大眼睛:“我们是去喝茶呀。” 熊清只有一直向前推进。秋枫客栈其实十分宽阔,数条小巷连起高高矮矮一大片房屋,像只沉默的蜘蛛盘踞在小城闹市中。秋三娘所说喝茶的地方就在客栈西北角的一处隐蔽院子里。 院中墙上爬满翠绿的藤蔓,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逍遥子、红鸾和谢良都围在一张石桌边,桌上摆了茶杯和几碟瓜子花生。秋三娘倒没见踪影。 熊清被夏芸推进来时正听见谢良拿腔作调的声音:“嫂子醒了?嫂子安好?”红鸾扶在逍遥子肩上,笑道:“我安不安好倒无妨,你师兄可是拿得动剑了。” 谢良横了逍遥子一眼,悻悻道:“要不是我,你能坐在这儿喝茶?老子险些丢了命,你连句话也没有?” 逍遥子正在专心剥一粒瓜子,闻言抬头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谢良抓耳挠腮半天,只想出一句“不要来找秋三娘”。逍遥子继续低头对付那粒瓜子,十分无辜:“我说回山,是你要来秋枫客栈的。” 谢良哽住,半晌梗着脖子道:“反正你养好伤后就走!” 红鸾微笑,坚决道:“放心,他不走,我也会带他走的。” 谢良一下子笑成一朵花:“还是嫂子贴心。”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卷羊皮薄纸飞过来拍到他后脑勺上。谢良大叫一声,正要瞪眼,夏芸已甜甜地笑道:“秋三娘来啦。” 谢良瞬间蔫下去,乖乖地把那卷纸捡起来,双手递给秋三娘。 秋三娘一来到桌边,熊清就觉得气氛变了,空气里像有一股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紧绷起来。夏芸显然也有所觉,睁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众人。 秋三娘目光扫了一转,独独多看了逍遥子一眼,方才冷声道:“今天正好都齐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我同大家说说。” 她从那卷纸中抽出一张,毫不客气地拍在红鸾面前。啪的一声,熊清微微吃了一惊。 红鸾连眼睛都不眨,拿起来一看,从容笑道:“原来是火神派的追杀令。”熊清站在逍遥子身后,探过头看去,见那张纸上有红鸾的画像和火神派的符纹,还有几排小字。 逍遥子接过去,看了两眼便沉默了。 秋三娘冷冷道:“火神派遍发追杀令,扬言三十日内必要见尸。我这里人多,耽误不起,你最好赶快离开。”这话火药味极浓,桌边一时鸦雀无声,连谢良都怔住了。 熊清瞥见逍遥子在桌下伸手按在红鸾手背上,温和地笑道:“秋三娘说的是,我们明天就走。” 他刻意咬了一下“我们”二字,秋三娘又抿起嘴,似有一丝怒意:“也用不着明天就走。”逍遥子笑了一下。 秋三娘沉着脸,抽出第二张纸抛在桌上,放缓语调:“这个人也上了火神派追杀令,你们别同他扯上关系。”她说着瞪了谢良一眼,谢良立刻指向逍遥子:“都怪他。” 熊清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了。 他紧紧盯着那张纸上杨孝行的脸。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这个人完全忘在脑后,此刻再看,杨孝行弯弯的眼睛透过纸上线条,好奇地打量他,仿佛还在说:“做我徒弟吧。” 逍遥子轻轻咳嗽一声,熊清回过神,才发现桌边所有人都狐疑地看着他。熊清尴尬地笑笑:“你们继续。” 秋三娘收回疑惑的目光,又抽出一张纸展开,哼了一声:“青玉楼放话说,杨孝行的脑袋只能由青玉楼来取,若有干涉的,格杀勿论。” 谢良哟呵一声,抱着手臂似笑非笑:“青玉楼要同火神派干上了?” 熊清心里直跳,忙问道:“什么意思?青玉楼不是把杨孝行的玉楼春斩尽杀绝那个?” 谢良翻白眼:“当年青玉楼把玉楼春围剿了,偏偏就走了杨孝行一个,你说什么意思?” 熊清还要再问,忽然被夏芸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逍遥子微微侧过眼:“杨孝行的事同你无关。”他说的随意,熊清却听出几分冰冷和严厉的意思,不由忐忑。 幸好秋三娘已展开最后一张纸,有些轻蔑道:“武林大会的英雄帖,谁要看?” 除了熊清和夏芸,其他三个人都不屑一顾地笑笑,开始热烈讨论起青玉楼和火神派将要掀起的波澜。 夏芸将那张被冷落的英雄帖拿过来,兴致勃勃地同熊清讲:“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你知不知道?” 熊清坦诚道:“我不知道。” 夏芸打了他一记,又去看英雄帖:“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帮派都会去,比武论道,大吃大喝……今年轮到青城派主持,就在青城山上。” 熊清摸着脑袋问:“上一次是在哪儿?” 夏芸将英雄帖翻过来,随意道:“武当山。” 桌边激烈的争论忽然停息,熊清讶异地抬起头,见所有人都尴尬地僵住。他正对面的谢良目光尤其奇怪,仿佛又想避开逍遥子,又忍不住朝他看去。 熊清一震,想起五年前正是逍遥子刺杀武当掌门的时候。 逍遥子自己倒了一杯茶,苦笑道:“要看就看。”红鸾右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谢良咳嗽一声,勉强笑道:“那啥,我刚刚说到哪儿了?”他求助地望向秋三娘,秋三娘横了夏芸一眼方才道:“你说莫青玉虽然放出狠话,但一定是想拉拢杨孝行,一起对付火神派。” 谢良转转眼珠,继续唾沫横飞地讲下去。 熊清早把夏芸拉到院角,夏芸不安地睁大眼:“我不是故意的。”熊清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夏芸咬着嘴唇,半晌才道:“今年的这个,你去不去?” 熊清想了想:“不去,我想跟师父回山练剑。” 夏芸看起来很失望,喃喃道:“我倒想去,到时候那么多人,说不定能打探到我师兄的消息。” 熊清沉默。 他早已明白夏芸绝不会轻言放弃。她没头苍蝇一样在江湖中乱闯,几番命悬一线都忘不了她那个失踪的师兄。如今正好撞上这么一个机会,更是没有不去的道理。 但熊清仍觉得不舒服,有点生硬道:“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夏芸道:“我师兄呀。” 熊清忍不住道:“你们那里是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了?” 夏芸瞪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熊清见她不高兴,有些后悔话说快了,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索性一股脑讲出来:“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重要,牵扯到那么多人命,你师父自然会安排人去找,你又何必一个人没头没脑地乱来。” 夏芸这下真生气了,眼中甚至急出点点泪花:“我告诉过你,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因为——” 她停顿片刻,似乎终于下了决心,颤声道:“他要做的事,我师父早已安排新的人接手了!你说的对,我那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我,没人会去找他!” 她说罢转身跑了,留下熊清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秋三娘从他身边经过,冷哼一声。谢良拍拍他肩膀,幸灾乐祸地扬长而去。红鸾走过来,仿佛想说什么?又被逍遥子拉走了。 小院里只剩下熊清站在凉风里,分外萧索。 没一会儿,逍遥子又折返回来,微微笑道:“吵架了?” 熊清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跟着逍遥子走到桌边坐下。逍遥子推给他一碟瓜子,他也不想吃,看着逍遥子犹犹豫豫道:“师父,阿莲想去看武林大会,打探消息。” 逍遥子喝了口冷茶,心平气和道:“你呢?” 熊清按着额头。逍遥子和红鸾是肯定不想去的,他自己也不想凑热闹,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夏芸。 “我能不能告诉阿莲……”熊清在桌上划了个“九”字。 九道山庄。 逍遥子静静道:“你知道那本来是个什么地方吗?” ------------ 第四十三章 启程 熊清再一次无奈地承认:“我不知道。” 逍遥子慢慢摇晃茶杯,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们以前笑说九道山庄该叫暗河冢。” 熊清眼皮一跳。 逍遥子苦笑:“暗河中人执行任务时受了伤,再也不能干活了,就会被打发去九道山庄藏起来,由护卫们看守。很多人藏着藏着就死在那里。” 熊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起拄着双拐的荣引,困兽一般在九道山庄里走动,暴躁不安。还有那些不出声的幽灵一样的护卫们。 逍遥子低下头,弯起手指揉着眉心:“九道山庄除了庄主和护卫,只有死人。那丫头要找的人绝不会在那里。何况九道山庄不容外人出入。” 熊清心凉了半截,谁知逍遥子接下来一句话让他彻底凉透。 “当时你们去庄上干活,照暗河规矩,最后该全部灭口。” 熊清目瞪口呆。他忽然发现逍遥子总是拿来威胁他的那句话,可能是真的。 熊清喃喃道:“所以你本来就该杀我灭口?”他说着话,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好像吞进许多冰渣。坐在他身边的逍遥子,忽然间变得无比遥远,无比陌生。 逍遥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半是苦涩半是温和地笑笑:“没错。可惜我又不怎么听话。” 熊清声音发抖:“……而且留着我还有用。” 逍遥子沉默,垂下眼睛看向杯中起伏的茶叶,一言不发。 熊清喃喃道:“如果我已经跟阿莲说了呢?” 逍遥子放下茶杯,右手扶额长长叹息一声:“你一定要我回答?” 熊清好像得到某种证实。虽然他早已明白逍遥子当初为何会带上他,也清楚他泄密的后果,可是逍遥子当着他的面默认,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发冷。 熊清默默地站起来。 原本就是奴隶,奢求太多。 他转身离开小院,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巷往回走。身后隐约传来红鸾惊讶的声音:“我不是让你来劝他吗?你怎么又跟他吵起来了?” 他听不清逍遥子的回答,也不愿回头,一直僵硬地走回自己住的房间。 夏芸正坐在房里生闷气,眼圈红红的,见他进来也不理不睬。 熊清在屋子里站了会儿,只觉得心头憋闷的很,似有一口气堵着。他团团绕了两圈,又推门出去。夏芸也没留他。 熊清在秋枫客栈里乱走,走到另一处无人的天井中停下来。他快要被那口气憋炸了,索性拔出剑,向着半隐在云中的太阳一剑一剑刺去。 长剑划过空气的风声在天井中回荡。熊清全神贯注地挥剑,只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全部抛开。阳光渐渐西斜,他也练得大汗淋漓。 背后忽然飘来一声怪笑:“哟呵,不错。” 熊清回头,看见二楼上一扇窗户打开,谢良和逍遥子居然悠悠闲闲靠在窗边,向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熊清一时气闷,转过身去继续练剑,不理他们。 谢良难得几分认真:“有点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逍遥子好像笑了一下,开口却是问熊清:“那把剑你还用的顺手?” 熊清愣住,这才想起当初在杨孝行那里情形窘迫,逍遥子把自己的剑给了他,空着手走了。他低头看着长剑,忽然满心不是滋味。 一个杀手,交出自己的剑,意味着什么。而他不再恐惧杀戮和血腥时,手中拿着的又是什么。 熊清举起这把叫做“斜阳”的剑,仰头问道:“我还给你?” 逍遥子挥了一下手,微微笑道:“你用的顺手就留着吧!我把荣引的剑拿回来了。” 熊清一时语塞,提着剑不知所措。逍遥子又道:“你再来一遍,认真点,我看看。” 熊清松口气,转过身。 太阳已隐在天井外,只留漫天橙黄的余晖。熊清闭上眼睛,眼前黑暗中出现一轮夕阳。这轮夕阳没有他曾在山颠见过的光华璀璨,只有暗淡的血红,像无边虚空里一只红色的眼睛,静默地望着他。 熊清平静地握紧剑,一下睁开眼,向着幻象中的夕阳一剑刺去。 他似乎听见风声里有隐约的哀嚎。停止的剑尖不再沐浴斜阳光辉,而是陷进无形的血肉,轻轻颤动。 熊清深深吸口气,收剑入鞘。 二楼上谢良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掌:“杀过人的就是不一样。你好好教教,也算后继有人了。” 熊清回过头,见逍遥子沉默地靠在窗边,手指轻轻敲打窗棱,向下看着他。斜阳的光线在他脸上铺下一半明黄,一半阴影。不知为何,熊清觉得逍遥子看他的目光有几分悲哀。 熊清莫名其妙,逍遥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片刻后下定决心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青城山。”说罢便从窗口消失。谢良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跟着他走了。 熊清更摸不着头脑。逍遥子忽然要带他去武林大会,他自然不必再苦恼于与夏芸的纠纷。但逍遥子临别那一眼好像包含万千沉重的情绪,他实在捉摸不透。 熊清匆匆回到房间,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夏芸摇醒。夏芸原本茫然地抬头四望,一见是他,立刻板起脸。等到听熊清把话讲完,她冷冰冰的神情就融化了,站起来高兴道:“你也要去武林大会啦!那太好了。” 熊清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欣喜,心情好转几分,又不愿将自己的疑虑说出来了。 夏芸拉着他下楼吃晚饭,一路上唧唧喳喳讲起蜀中风情,兴奋不已。楼梯口遇到游魂一样的谢良,谢良半边脸上印着五个指印,怪声怪气道:“你们又和好了?” 熊清和夏芸边走边争论,从他身边挤过去。谢良骂骂咧咧地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厅堂桌边,秋姑已摆好一桌子酒菜。谢良瞧见秋三娘踱进来,立刻涎着脸迎上去。 秋三娘伸手拨开他,面无表情地对熊清道:“你师父怎么还没下来?”熊清回身上楼去叫逍遥子,背后谢良阴阳怪气地笑:“别打扰他们两口子,我们先吃。” 砰的一声闷响,谢良惨叫不绝。 熊清忍不住笑,咚咚咚跑到楼上。 逍遥子和红鸾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熊清走到走廊一半就站住脚。 他听见逍遥子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好像在和红鸾解释什么:“上回我很小心,没人发现……” 然后是红鸾有点森冷的质问:“这趟浑水你是不是准备蹚到底?”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是。” 屋子里寂静了。半晌红鸾长叹:“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反正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不让你下山你偏要下山,我不让你到处露面你偏要露面,我还能说什么?”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熊清原地一个转身迅速逃走。 红鸾道:“跑啥,我都看见你了。” 熊清尴尬地停住,讪讪笑道:“师娘。”红鸾抱着手臂,径直走过熊清,看也不看他,冷着脸道:“我迟早有一天要被你们两个气死。” 熊清目送她妖妖娆娆的背影下楼去,身边又一个人走过:“唉……” 熊清追上逍遥子:“师父,师娘生气了?” 逍遥子苦着脸:“没事,师娘常常生气。” 红鸾的声音从楼下遥遥传来:“还想不想吃饭?” 熊清和逍遥子同时加快脚步,那点隔阂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此后十来天,红鸾看起来都不怎么愉快,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秋三娘见她不愉快,心情好了很多。因此他们得以一直赖在秋枫客栈。 距武林大会还有三个月,每天熊清都找个僻静的小院练剑,诸事不问。直到夏芸托秋三娘找人打了一对判官笔,将他戳得鸡飞狗跳。 两个人在秋枫客栈里追来打去,八号扛着一个大扫把,风风火火跟在两人后面辛勤打扫。 黄昏时分逍遥子总是拿着一把瓜子,悠悠然到处散步,时不时解救一下被点住穴道躺在路边的熊清。 逍遥子身后不过十步,必有若无其事的秋三娘。秋三娘身后不过三步,必有死皮赖脸的谢良。三个人好像串成了一串,井然有序地游走在秋枫客栈每个角落。 后来红鸾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手中拎着几副新做好的人皮面具,抛在桌子上让大家挑选。 谢良真诚地表示,他要誓死守卫秋枫客栈,就不跟去凑热闹了。秋三娘当即沉下脸,逍遥子笑道:“小谢,咱们少一个赶车的。” 谢良怪叫:“你要我给你们赶车?!” 秋三娘冷冰冰道:“你去不去。” 谢良:“……我去。” 启程的那一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 每个人都戴上面具,熊清和夏芸好奇地看来看去,他们一个书童一个侍女的模样,倒般配的很。谢良白眼能翻上天,坐在马车上暴躁地挥舞马鞭,抽打空气,怒道:“快点。” 红鸾挽着逍遥子手臂从秋枫客栈走出来,两人俨然一对恩爱夫妻。秋三娘跟在后面,脸色很不好。走出门,逍遥子回身,认真道:“这些天——” 秋三娘打断他:“武林大会结束后你们去哪里?” 熊清看见阳光下逍遥子眼中浮起平和的笑意:“我们回山。” ------------ 第四十四章 入蜀 所有人都上了车,八号带着两个奴隶出现在门口,比秋三娘还忧郁。 熊清严肃道:“记得我昨晚说的。”八号一怔,一脸的凄风苦雨忽然收了起来,挺起胸膛,神情庄重地点点头。 夏芸嘀咕:“你昨晚说了啥?”熊清小声道:“我让他们帮我一个忙。因为我们欠了秋三娘人情,所以让他们留下帮她做做事。” 夏芸嘁了一声,捣了他一拳。熊清嘿嘿地笑。 那边谢良万般不舍地扬起鞭子,马抖了抖鬃毛,车轮骨碌碌滚动起来。马车东摇西晃地驶出陋巷,因为谢良不住回头,眼巴巴望着站在秋枫客栈门口的秋三娘。 可惜就连熊清都能看出来,秋三娘眼里根本没有他。 马车差点在陋巷口翻倒时,逍遥子终于忍不住一脚踹过去。谢良连声惨叫,驾着车东倒西歪挤出巷口。 拐弯之后,秋三娘的身影彻底消失。 谢良忍不住喃喃骂道:“老子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一条命,是不是,是不是。” 马鞭随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狠狠落在马背上。那匹马被他抽得摇头摆尾,哀鸣不已。 逍遥子坐不住了,熊清察言观色,帮他撩开车帘,让他一剑柄捅在谢良腰眼上。 谢良闭嘴。逍遥子坐回座位:“你们刚刚说什么?” 红鸾托着腮道:“既然已经易容,我们就该换个名字。” 逍遥子跷起腿,伸手搭在熊清肩上,咧嘴一笑:“反正我们是李七和李小七。” 熊清激烈抗议:“李小七太难听!”逍遥子顺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夏芸瞧着熊清的表情,笑倒在座位上。 笑闹中红鸾眼中波光粼粼,意味深长地扫了逍遥子一眼。逍遥子一直微笑,神情温和。 前头谢良兴致勃勃的声音钻进车厢:“那我叫什么?” 红鸾拜托熊清再次掀开车帘,笑眯眯道:“谢小蝉。” 谢良:“……” 虽然被众人取笑一路,但谢良还算尽心,没有车倒人翻。过了月余,一行人到了连云栈道。下了马车,熊清遥遥望见前方山上蜿蜒架木,在树丛山岩里穿进穿出,仿佛一条盘山的大蛇。 栈道入口黑压压挤了一片人,喧闹震天。夏芸拽着熊清,跟在逍遥子和红鸾后面挤进哄闹的人群。一片抱怨喝骂的声音瞬间将他们淹没。 逍遥子不得不拉着三个人冲出来,谢良在人群外举着一个草帽扇风,斜着眼:“哈哈。”红鸾板起脸:“小谢,老爷要你前去打探消息,还不快去。” 谢良当时就要炸,逍遥子也板起脸:“你一个车夫,啰嗦什么。” 熊清和夏芸站在一边发笑,谢良气得脸色涨红,团团转了几圈,还是只得挤上前。熊清见他忽然间缩头驼背,整个人像只猴子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等他汗流浃背挤出人群时,逍遥子已携着三人施施然坐在一处树荫下,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碗刚买的茶。 谢良阴沉沉地瞪着众人:“好喝吗?” 熊清忙站起来,请他坐下,又将自己还没喝的茶让给他。谢良扬手一指坐着没动的逍遥子:“你看看你!”逍遥子悠然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谢良恨恨地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压低声音道:“火神派在前面设了个口子,盘查过往行人。”他朝红鸾偏了下头:“你,还有那个姓杨的画像,都贴在那边。” 熊清只觉身边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他这些日子同他们笑闹追打,竟已忘了他们都还麻烦缠身。 红鸾眉间紧锁,看向逍遥子:“火神派疯了,在这里设口子?” 逍遥子轻声道:“还没到青城派的地界,龙霆管不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火神派这回动真的了。” 红鸾柔媚一笑:“动真的也不怕他。” 她站起身,逍遥子也跟着站起来,回头嘱咐熊清和夏芸:“跟着我们,不要乱说话。”夏芸点点头,很老练的模样。熊清心里倒跳了几跳,很久没有这样紧张,他居然已不习惯。 五个人再一次挤进人群。黑压压的人头缓缓流进栈道,到了熊清时,熊清瞧见数十个黑衣人面色严肃,身上都带了双刀,紧盯着每个经过的人。 火神派两张追杀令就贴在他们旁边的大树上,许多人都驻足观看。熊清手心浸出汗,却不得不跟着假作好奇的逍遥子和红鸾在树下站了片刻。 他几乎能感觉到背后几双鹰一样的眼睛盯过来。夏芸凑过来,惊讶地小声道:“快看!火神派的追杀令!”熊清擦着汗,只有连连附和。谢良扇着草帽,一脸恰到好处的不耐烦。 看了一会儿,逍遥子拉着红鸾,面色平和地走向黑衣人。熊清低头跟在后面,着实忐忑。 他们果然被黑衣人拦下。熊清心中直跳,几乎听不见逍遥子说话的声音。 不过片刻,黑衣人就放行了。 熊清快步跟上,走出老远才抬起头。红鸾挽着逍遥子,回头看他,目中有些骄傲的笑意:“如何?”熊清只有拼命点头,摸着脸上那层薄薄的皮,心说师娘果然是师娘。 但这人皮面具固然精巧无双,戴久了却会脸上发痒,痒得连觉也睡不着。熊清默默地想这是不是逍遥子情愿回到偏僻山中而不愿易容行走江湖的缘故。 想到一半,忽然听见身后人群发了一声喊,叫骂震天。 熊清刚一回头,就被谢良猛一挤,差点摔出栈道。逍遥子回身拉住他,夏芸已怒道:“你干什么!”谢良怪叫:“后面的人挤过来,怪我?” 话音刚落,熊清就见狭窄的栈道上行人被挤在两边,一片白影涌动到面前,竟是两排数十个白衣少年,在人群中硬生生清出一条通道。 挤在栈道上的原本就有许多江湖子弟,早有人按捺不住火气,拔出刀剑怒骂呼喊,大有要在这绝壁上干一架的气势。 谁料白衣少年们忽然齐齐探手入怀,抓出一叠纸往两边迎风一撒。 哗啦几声,青山中纸片飞扬。有人眼尖,惊呼道:“银票?!” 人群寂静片刻,轰的一声炸开,许多人纷纷拥挤到栈道两侧争抢白来的银票,哄闹声震动群山,倒像武林大会已经开始。 喧声中栈道那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熊清惊讶地看见一个白衣飘飘形容俊朗的年轻人,骑一匹高头大马,从少年们开辟的通道中急驰而来。青山隐隐,银票飞舞,那年轻人扬鞭策马,意气风发,大声笑道:“借过,借过。” 栈道上欢声雷动,无数捡了银票的人大声叫好。年轻人昂首挺胸,骑马在狭窄栈道上飞奔,迎着阳光纵声而笑。那样的骄傲和得意,仿佛天之骄子。 当他跑到熊清身边时,忽然惊呼一声,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上。 人群又一次寂静,那群白衣少年撕心裂肺地大叫:“少爷!”一窝蜂涌上来。 混乱中熊清已经拉着夏芸,匆匆跑到前面去了。离开拥挤的人群,跑到一段稍微安静些的栈道上,熊清才低声急喝道:“你干什么点了人家的马!” 夏芸将判官笔收进袖中,昂着头道:“我看不惯那副样子。” 逍遥子三个人已经跟上来,夏芸见着他们,立刻收敛起脾气。谁知逍遥子和红鸾都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谢良拿草帽盖着脸,笑得肩膀抽动。 夏芸倒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逍遥子笑着摆摆手:“没有,没有。” 熊清完全不明白哪里好笑,但逍遥子、红鸾和谢良足足笑了一路。进入蜀地,雇上马车,三个人在车上时不时还拿来说笑。熊清只有和夏芸面面相觑,勉强找话来说。 车窗外的景致渐渐变化,高山渐低,良田千里。虽是初秋时节,这里仍是草木葱郁,漫山青翠。不时有村间妇女赤着脚在道上提水前行。 夏芸趴在车窗上,望着她们头上簪的鲜花,又摸摸自己不戴钗环的一头青丝,好像有点低落。 熊清当然体会不到她这点心思,他只觉得清风和畅,不冷不热,正好睡觉。 谢良早已将草帽盖在脸上,睡成一只死猪。逍遥子和红鸾轻声商议了一会儿,逍遥子叫住车夫:“不去锦城,先去黄临寺。” 熊清睡意朦胧地问:“黄临寺又是个什么地方?” 逍遥子道:“跟秋枫客栈一样的地方。” 熊清清醒了,警觉道:“你们要干什么?” 红鸾笑了:“我们要在这里住这么久,没钱怎么行。” 熊清满心悠闲忽然没了。他想起第一次去秋枫客栈找活干的情形。那时他接了第一单活,那么痛苦那么难安,最后只赚得五十两白银。 可前些日子的栈道上,那群白衣少年就不知扔出了多少个五十两,只为给一个洋洋得意的年轻人开道。漫天银票飞舞,逍遥子和红鸾并没有动动手指,连谢良也没有。然而他们却要这样去赚钱。 熊清满心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太安逸,他几乎忘了逍遥子和红鸾原本都是杀手,连他自己也曾想当一个杀手。 ------------ 第四十五章 缘起 黄临寺被重重松柏围起来,若不是逍遥子带路,熊清就算从旁路过也绝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刚刚望见松柏间一角飞檐,逍遥子便挥手将众人拦下:“在这儿等我。”红鸾一把拉住他:“你别抛头露面,我去。” 逍遥子道:“换了剑你用不惯。” 红鸾那条九节鞭在同火神派和杨孝行混战时弄丢了,如今也像逍遥子那般腰间悬一把长剑。听了逍遥子的话,她抱着手臂沉吟不语。 谢良拿手指挑着草帽旋转,拖长声音:“反正我不去。我已经洗手了。” 熊清勇敢地站出来:“师父,我来吧。” 他满以为逍遥子会答应,谁知逍遥子不假思索道:“你就在那儿呆着。”熊清傻了眼:“为啥?” 逍遥子没回答,转身走向黄临寺。熊清愣愣道:“师娘,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干过一回了。”红鸾叹道:“他有他的道理。” 熊清奇怪了:“他能有什么道理?” 红鸾斜靠在一棵松树上,垂下眼睛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逍遥子没去一会儿便折返回来:“走了走了,上车。” 一行人直奔锦城。谢良靠在车窗边好奇道:“多少?”逍遥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竹牌,看了看,悲哀道:“五百两。” 谢良抱着肚子发抖,笑得险些晕过去:“五百两!哈哈!五百两!哎哟哟别打别打!” 价值五百两的是城南徐姓富商。马车停也未停,将一车人一直拉到城南。逍遥子问到徐家宅院的方位,就近找了个客栈,将众人安顿下来。 中午吃过饭,熊清被一桌红油汪汪的菜辣得不行,伙同夏芸跑出去买茶喝。沿着热热闹闹的长街走了好远,两人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 熊清蔫头蔫脑跑回客栈,瞧见逍遥子端着一碗酒,斜靠在柜台上同掌柜相谈甚欢。红鸾还坐在桌边,仔仔细细剔着一只鸭腿。谢良仰头靠在椅背上,睡得鼾声震天。 熊清慢慢挪到逍遥子身边,眼巴巴仰头望着他。逍遥子继续同掌柜说笑,目不斜视,伸出一只手抵在熊清脸上将他推远。 熊清闷闷不乐跑到夏芸面前:“没办法,他不理我。” 夏芸咬着嘴唇,沮丧道:“那咱们上楼吧。” 逍遥子已在楼上订好房间,熊清和夏芸挤在一间屋子里咕咕哝哝,没一会儿就困倦地倒在床上睡去。 熊清睡醒时,夕阳余晖已透过窗口,斜斜洒进安静的房中。他微微侧过头,见身边夏芸蜷成一团,微微起伏,睡得像只懒洋洋的猫。 熊清心平气和地躺了一会儿,坐起身,看见屋子那头红鸾和谢良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熊清大叫一声,下意识抓起被子将自己和夏芸盖住。夏芸惊醒:“什么?”熊清蒙在被子里,气地咬牙:“师娘!” 红鸾笑盈盈的声音飘进来:“我看了一下午,你们果然什么事都没有。”谢良叮铃哐啷倒着茶,猥琐地嘿嘿直笑。 熊清一下子涨红脸,不敢去看夏芸。夏芸倒无所谓,一把拉下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能有什么事。” 红鸾笑:“对对对。” 夏芸气哼哼掀开被子:“熊清,出来!”熊清满脸通红钻出来,咬牙切齿道:“师娘,你到我们屋来做什么?” 红鸾眨眨眼:“你们屋?你师父可是订了四间房。”谢良砸吧嘴,吭哧吭哧地笑:“你们倒会省钱。” 熊清面红耳赤跳下床,夏芸大模大样坐着不动,反唇相讥:“那又如何,你想跟秋三娘省钱,省得了吗?” 谢良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嗽得面目扭曲。 红鸾抚掌而笑。熊清终于重整旗鼓,强作镇定道:“师娘,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红鸾站起身,将他带到窗前,让他往外看:“你这间屋能看见街角,那里就是徐宅的偏门。” 熊清看了半天,夕阳西下,街上铺满姜黄的光芒,行人来来往往,一切都平静如常。街角那里一段青砖围墙上冒出一排郁郁葱葱的树叶,隐约可见里面几重白墙。 熊清问道:“我师父呢?” 红鸾道:“一个时辰前已经进去了。” 熊清心口跳了两跳:“你们在等他?等了一个时辰?他还没出来?” 红鸾还未开口,谢良悻悻插嘴:“所以他现在只值五百两。” 红鸾朝窗外望了一会儿,回头笑道:“小谢。” 谢良肩膀一缩,翻出一对白眼:“哎哟,你别笑,你一笑准没好事。” 红鸾笑得愈发柔媚:“你师兄回来了。” 谢良张大嘴,半颗花生从嘴里掉下,粘在衣襟上。 熊清连忙跑到门口打开门,没等多久,走廊上杂沓的脚步声中响起他熟悉的那个。逍遥子手上提着一个黑布包袱,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看见熊清还挥了挥手,微微笑道:“久等。” 熊清咧开嘴,将他迎进门。逍遥子扬手将那个包袱扔给谢良:“去交货。” 谢良叫道:“你怎么不去!” 逍遥子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累了。” 谢良恨恨骂道:“果然就值五百两……” 逍遥子一脚将他踢出去,关门,坐下。红鸾倚靠在窗边,扬起眉梢:“怎么这么慢。” 逍遥子哎呀一声,自己倒了一杯茶:“遇到搅局的,耽搁了一会儿。”熊清忙问:“谁搅局啊?” 逍遥子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向窗外一昂头:“自己看。” 熊清和夏芸一起凑到窗边往下看,街上仍是一片祥和。然而一炷香后,嘈杂声由远及近,渐渐从街角那边转过来。客栈窗下这条街上的行人纷纷惊异地避让。 熊清只觉一大团雪白撞入眼睛,浪花似的拐进这条街。 雪白中心有人在狂怒地喝骂:“你们干什么吃的,我一转头人就没了!徐家都是废物,你们也是!找了半天连人影都没摸到!” 熊清心里咯噔一下,他认出这个众人包围的年轻人就是前些日子栈道上骑马飞奔的那个。此时年轻人什么也不顾,怒气冲天,拿着一把折扇,将围着他的白衣少年们骂了个遍。 有几个大着胆子劝道:“少爷,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年轻人挥起扇子朝他们打去:“生你祖宗的财!” 夏芸忍不住笑了一声。年轻人无意间仰头,看见靠在窗边的她,愣了愣。夏芸见他看过来,昂起头,不屑一顾的模样。 年轻人呆了片刻,回过神,毫无章法地敲打他身边的白衣少年,怒喝;“闪开!” 少年们不敢反抗,只有让出一条路,让他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面。一团雪白在街上缓缓移动,直到消失在街尾,还能听见愤怒至极的吼声。 熊清吁了口气,一回头,发现逍遥子和红鸾都伏在桌上,肩背抽动不已。熊清吓了一跳:“师父!师娘!” 逍遥子隔了很久才抬起头,脸上仍有笑意。红鸾掩着嘴,笑道:“你说的就是他?”逍遥子忍笑:“没错,他本来在跟徐财主谈生意,谈到一半他出去了一会儿……” 红鸾又伏桌而笑。逍遥子摇摇头,笑道:“忍了他爹那么久,总算出了口气。” 熊清和夏芸再一次面面相觑,夏芸掐了熊清一把,逼得他只有傻乎乎地问:“这人是谁?” 逍遥子轻轻敲打桌面,微笑:“沈三的小儿子,沈西楼。” 夏芸惊讶地叫了一声,熊清翻着眼睛想了半天,皱眉道:“我们坐过他家的马车?”夏芸推他:“你忘啦!我们当时从王府出来坐的那辆就是沈三的车。” 熊清恍然:“是他的儿子?!他们家到底什么来头?” 逍遥子哀叹:“没什么来头,就是钱多。” 熊清不明白了:“沈家不是赶车的吗?” 逍遥子拍着桌子:“你是不是忘了雇一辆沈家马车要多少银子。” 熊清沉重地叹口气,又好奇道:“沈家人有什么绝世功夫?”不然区区几个车夫,如何能将赶车做到如此地步。 逍遥子和红鸾对视一眼,红鸾笑着叹气,逍遥子凝重地告诉熊清:“我说过,沈家的绝世功夫就是钱多。” 熊清:“……” 他被逍遥子的话彻底搅混,准备私下里再问问夏芸。谁知谢良这时候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砰的一声把门砸上,一脸见鬼的模样。 逍遥子皱眉道:“银子呢?” 谢良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没有银子,连黄临寺都没了。” 屋里仿佛有冷风吹过,逍遥子坐直身子,红鸾警觉道:“没了?” 谢良窜到桌边,举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完了嘴一抹,指着逍遥子:“你他娘的又惹上事了。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个徐财主家里有谁。” 逍遥子一愣:“有谁?” 谢良摆摆手,前所未有的紧张:“快收拾东西走,咱们今晚就去青城山,这里呆不得了。” 熊清被他说的也紧张起来,忍不住就要动手收拾行李。可是逍遥子坐着没动,怀疑道:“徐宅我绕了一圈,没见着其他人。” 谢良急得搓手:“都能让你见着,别人还混不混。” ------------ 第四十六章 谶言 这回连夏芸也紧张起来,拉着熊清就要动手收拾行李。逍遥子起身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回身盯着谢良:“收拾东西。” 熊清和夏芸立刻忙得满屋乱窜。谢良大喜过望,凑到红鸾面前谄媚道:“嫂子,走啊。” 红鸾微微一笑,忽然出手拧住谢良耳朵。谢良竟躲不开,一阵乱喊。 熊清放下手中东西,惊讶道:“师娘?!” 红鸾笑嘻嘻地将谢良拎到逍遥子面前。熊清讶异地发现逍遥子满脸严肃消隐无踪,看起来又好气又好笑:“说,那五百两银子是不是被你坑了。” 谢良歪着头大叫:“谁动你的银子!黄临寺真的出事了!” 逍遥子坐下来,悠然道:“继续编。” 谢良扭头看向红鸾,求饶道:“放手啊!” 熊清已回过神,心中一轻,和夏芸一起拍手怂恿:“别放,别放。” 红鸾笑得更妩媚,指尖再一用劲,谢良哎呀呀痛叫,扭着腰险些跪下来:“我说!” 逍遥子一个眼神过去,红鸾松了手,谢良捂着耳朵,气冲冲道:“老子生意也不做陪你出来逛,跟你要点本钱又怎么啦!” 逍遥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点头笑道:“对对对,我忘了。你买了什么货?” 谢良喃喃地骂,从怀中掏出一团纸向逍遥子抛去。逍遥子扬手接住,展开来看。熊清被夏芸推着,犹犹豫豫凑到逍遥子身边,见那张皱巴巴的纸上乱七八糟写了许多名字。 逍遥子扫了一眼,抬头:“参加武林大会的帮派名单?” 谢良冷哼。 逍遥子把纸翻来覆去,甩了甩,无力道:“这个都值五百两?” 谢良阴阳怪气道:“您不干这行不知道行情。这东西找对了人,转手就是这个数。”他伸出手掌比了个五。 熊清震惊道:“五千?” 谢良轻蔑地瘪嘴,不屑回答。 逍遥子低下头,认认真真看起名单。熊清歪在一边瞧了半天,字迹实在太潦草,他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红鸾走到逍遥子身旁,抱着手臂侧过头,看着名单微微眯起眼:“武当派。” 逍遥子苦笑,抬头望向她:“还有峨眉派。” 熊清看见红鸾神情出现一种奇妙的变化,半分冷酷半分伤感。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连谢良也靠着墙不出声,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半晌,红鸾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放在逍遥子肩上。 逍遥子有点忧郁地笑笑,又低头去看那份名单,自言自语:“天山、五台山、唐门、霹雳堂……火神派也罢了,青玉楼还来凑热闹?” 熊清望向谢良,谢良从刚刚那会儿沉默中恢复本相,哼道:“青玉楼算什么?你再往下看。” 红鸾已先逍遥子一步念出来:“黑水教?” 熊清心里一跳。黑水教这名字他有些耳熟,好像牵扯到什么古怪的往事。他一转头,见夏芸脸色发白,目露惊恐:“黑水教不就是、不就是……” 逍遥子皱眉:“玉楼春以前的名字。” 熊清脱口而出:“杨孝行也要来?” 他话一出口,立时就后悔。屋中气氛瞬间沉重,谢良张大嘴,一脸吃惊的模样。红鸾抬头,狐疑地望向他。逍遥子眼中寒气涌动,慢慢道:“怎么,你希望他来?” 熊清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没有,没有。” 偏偏谢良还来拆台:“你这么期待,你跟他很熟?” 熊清已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惶恐道:“不是,我就是,我……” 他解释半天,自己语塞。他明白这一屋子人都将杨孝行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红鸾和夏芸自不必说,逍遥子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引来火神派同杨孝行火并。 但是他实实在在无法恨起杨孝行。 他记得杨孝行运功助他解毒时流过四肢经脉的暖流,也记得同杨孝行一起击退火神派后爆发的狂笑。 还有杨孝行那把没有剑鞘的剑,那样霸道逼人的剑气。 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同这个人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一直捅不破那层纸。 等熊清回过神时,屋里人都走完了,只剩下逍遥子还坐在桌边,沉默地看着他。 熊清一下局促起来,站在他面前忐忑道:“师父?” 逍遥子轻轻扣着桌面,平和道:“坐。” 熊清不安地坐在他对面,逍遥子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问道:“当时我走了后,玉楼春发生了什么?” 熊清莫名其妙:“什么也没发生呀。” 逍遥子紧紧盯着他:“那几天杨孝行在干什么?跟你说过话吗?” 熊清被他凝重的语气震住,不由坐直身子,正色道:“他找来解药,给我和阿莲解毒,又买回许多奴隶说要重建玉楼春,然后你就回来了。” 逍遥子道:“还有?” 熊清想了半天,谨慎道:“没了。” 他不敢告诉逍遥子杨孝行评论他剑法不入流,也不敢说杨孝行两次想收他为徒。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道:“杨孝行说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做。” 逍遥子扬起眉毛:“他没说是什么?” 熊清摇头。 逍遥子沉吟半天,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终于决定放过熊清,放缓声音:“玉楼春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别跟他们走得太近。武林大会上也小心点。” 熊清连连点头,恭恭敬敬把他送出门,方才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逍遥子再也没提起这件事,熊清渐渐安下心。 在动身前往青城山时,谢良终于将那份名单卖了出去,也不知买家是谁。而后他不仅还上了逍遥子五百两银子,还格外大方地给了熊清一百两。 熊清瞠目结舌看着他面前这堆白花花亮锃锃的东西,整个人都僵住。 谢良洋洋得意拍着他的背,大声说给逍遥子听:“知道你小孩子穷,就当师叔给你的见面礼,随便花,别客气。” 逍遥子当即数出一百两银子推到熊清面前:“拿着。”斜睨谢良:“当我养不起徒弟?” 谢良讥笑:“你那点卖命钱,自家留着看大夫吧。” 熊清在夏芸的指使下将半桌银子扫进囊中,一溜烟跑了,留下两人在房中斗嘴。跑到走廊尽头,熊清已听见逍遥子拔剑的声音和谢良的惨叫。 红鸾路过,好奇道:“你们去哪儿?笑什么?” 熊清忍住笑:“出去逛逛,他们吵起来了。” 红鸾眨眨眼,当即决定跟他们一起走。半路上夏芸抢走熊清一半银子,跟着红鸾跑了,熊清只有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茶馆里喝茶。 等了半天,红鸾方才携着夏芸慢悠悠回来。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崭新的月牙白裙子,手上拎了好几个包袱。红鸾高挑,夏芸乖巧,并肩走在一处倒引来无数目光。 熊清看得赏心悦目,夏芸坐到他身边,低头给他看发髻上一根银簪,笑道:“红鸾姐给我选的。” 熊清嘀咕:“我觉得你这个辈分没叫对……” 夏芸掐他:“我叫你看这根簪子!” 熊清捂着胳膊连连点头,红鸾笑吟吟望着他们,忽又向门口招手。铁青着脸的逍遥子和谢良一前一后走进来,各自坐了一条凳子不说话。 一桌人表情各异地吃过饭,上了马车,向青城山赶去。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熊清趴在车窗上,不时瞧见各种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匆匆经过。有的成群结队秩序森严,有的则单人单骑,潇洒驰过。 到了晚间路上也不安静。许多人拿着纸糊的灯笼,连夜赶路。道边出现许多小贩,挑着担子或推着车,点起蜡烛油灯,高声叫卖彻夜不息。 熊清从车窗探出身,见夜空下前方一路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喧哗吵闹,向着远处巍峨连绵的青城山蜿蜒而去。 熊清看得心潮起伏。他从未见过这般红火热闹的景象,实在有些激动。 不日到了青城镇,熊清更觉躁动不安。 青城镇就在青城山脚,一条大江绕镇流过,抬眼便可望见青城三十六峰之一的凤栖山。镇中青石路纵横交错,路边有细细的溪流经过,许多小孩在水中嬉笑打闹。 往日平静的小镇忽然涌进许多口音各异服色不同的人,连空气里都浮动着兴奋焦灼的气息。街上随处可见提剑拿刀的少年,傲然前行,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熊清跟着大家走了大半天,才在镇子东头找了个客栈住下。 这间客栈临江而建,早已人满为患。谢良被派出去同掌柜交涉,花了大价钱才订下一间。五个人只有挤在一起。 熊清跟夏芸推开窗,兴致勃勃往外张望。客栈楼下是家茶坊,倚着一株梧桐搭起竹棚,四处摆了竹桌竹椅。梧桐落叶飘下,竹椅吱嘎作响,有人拿着烟杆在地面敲打,嗡嗡的谈论吵闹此起彼伏。 熊清背后逍遥子沧桑叹道:“以后能在这样的地方终老,也算不错了。” 谢良冷笑:“你一个杀手,还想终老?” 熊清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眼前一片祥和仿佛忽然间蒙上阴影。 ------------ 第四十七章 生意 片刻后,谢良一路嚎叫着被红鸾扔出门。 红鸾仔仔细细将门栓插好,回头对沉默的逍遥子一笑:“你要是喜欢,咱们就把这里买下来,你来做老板。”她指指熊清,眨眨眼:“你就来跑堂。” 熊清道:“我为什么要跑堂,我要当厨子。” 夏芸噗嗤一声,笑道:“你当了厨子保准偷吃的比卖的还多。” 熊清追过去,夏芸哈哈笑着到处乱躲。打闹中熊清瞥见逍遥子终于一扫阴霾也笑起来,方才悄悄松口气。 而屋外一直挠门的谢良忽然停了动作,然后噼里啪啦一阵猛拍,急促道:“快出来看!”他话音刚落,熊清听见外面传进一阵人声喧哗。 打开门出去一瞧,楼下涨洪水似的漫进一片白茫茫人影,夏芸顿时牙疼一样嘶嘶吸气。 白衣少年们众星捧月簇拥着沈西楼,店小二诚惶诚恐迎上去说客满了。 沈西楼高傲地环视一圈,目光停在二楼栏杆边的夏芸身上,一下愣住。夏芸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屋里走。 熊清莫名其妙看了看夏芸,又回头,见沈西楼举着一把折扇指点山河,傲慢道:“把这里的人都赶出去。” 店小二呆了:“客官,这可使不得。” 几个人凑到沈西楼身边窃窃私语,沈西楼忽然哈哈一笑,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对店小二道:“叫你们老板出来。” 熊清没再看下去,因为夏芸把他拖回屋子里又关上门。夏芸坐在床边,晃荡着双脚,气哼哼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 熊清倒是想起另一层:“他会不会看到是你出手伤了他的马?他会不会来找麻烦?” 夏芸大声道:“找麻烦又怎样,怕他?” 熊清慌忙捂住她的嘴。屋外已响起一片吵闹喝骂和动刀动枪的声音,没一会儿又平息下去。走廊上寂静片刻,忽然传来一声整齐的“嗨呀”。 咣当一声房门被撞开,两排白衣少年呼啦啦涌进来,沈西楼如一朵出水莲花般被众人推到最前面。 他看着最先跳起来的熊清,摇着折扇,笑嘻嘻道:“不好意思,请你们出去。房钱原数奉还。” 他回头一瞥,一名白衣少年恭恭敬敬走上来,手中捧着一盘码的整整齐齐的银锭,已足够在青城镇最好的客栈里住上一年半载。 熊清不知怎么办了,逍遥子和红鸾又都看好戏似的看着他。谢良更是挤眉弄眼,眼色乱飞。 熊清只有硬着头皮道:“我们为什么要出去?” 沈西楼高傲地昂起头,收起折扇点点自己的胸口:“因为临江客栈已被我买下,因为我已是这里的老板。” 哇啦一声谢良一口茶全吐在地上。熊清转过头,见他憋红脸,边咳嗽边笑,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逍遥子。逍遥子的表情实在很精彩,红鸾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摇摇头。 熊清忽然觉得逍遥子有几分可怜,正想着如何还击,夏芸已从床下跳下,一把推开他噔噔噔走到沈西楼面前。 沈西楼扇子停了:“怎么着?” 夏芸一言不发,忽然出手揪住他衣襟往外推,一直推到楼梯口。 沈西楼大惊:“你干什么——你们都别动手!你干什么!——啊!啊啊啊!” 他从楼梯上咕咚咕咚滚下去,白衣少年们大叫着轰隆隆跑下楼追赶他。 夏芸拍拍手,事了拂衣去,回屋关上门。 逍遥子和红鸾已笑得直不起腰,谢良冲夏芸比了个大拇指。夏芸谦虚道:“谢谢。” 只有熊清忧心忡忡:“你这么干,你、你……” 夏芸哼道:“我怎么啦!我就是看不惯。” 晚间下楼吃饭时,熊清发现客栈清净了许多。楼下大堂里清一色坐着沈西楼的跟班,好像这里除了沈家就是他们五个人了。 沈西楼满头缠了白布,正在潦倒地喝闷酒。 他抬头瞧见熊清一行人,立刻拼命摇起折扇,好像脑袋顶上忽然冒出一簇火焰。 夏芸正眼也不看他,拉着熊清走到大堂角落一张桌边坐下。熊清只觉这顿饭吃得着实艰难,大堂里数十道仇恨的目光嗖嗖嗖扎在他背上。他总怀疑下一刻那群人就要冲过来把他们这桌拍成粉末。 但沈西楼一直按兵不动。 之后几天,他也没什么反应,每天大清早带着一群人叮铃哐啷出门,晚间才回来。 逍遥子和红鸾成天闷在屋里,谢良就几乎不着家了,连夏芸也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往外跑,还不让熊清跟。熊清只有在这间格外安静的客栈里整日练剑,颇为寂寞。 一日傍晚,谢良醉醺醺跑回来,坐在大堂里还吵着要和逍遥子喝酒。 逍遥子一边应付他一边打发熊清出去买瓜子。熊清买好瓜子,见小贩还提着一篮糖炒栗子,索性一起买下来。 回到客栈,逍遥子磕着瓜子下酒,他坐在一边剥栗子,越吃越停不下手。谢良被逍遥子摆在一张长凳上,没一会儿就翻下去,躺在地上没声了。 逍遥子没管他,吃了一会儿瓜子,问熊清:“那玩意儿好吃吗?” 熊清连连点头,剥开一个栗子递给他。逍遥子尝了尝,皱眉:“不咋样。” 熊清笑,自己吃得十分愉快。一柱香工夫后夏芸也回来了,坐在熊清身边,愁眉苦脸道:“我还是没打探到消息。” 熊清:“所以?” 夏芸唉呀一声,整个人趴到桌上:“还有三天就是武林大会,完了大家又要散了。” 谢良忽然坐起来,睡眼惺忪:“消息?” 夏芸抬起头,头发上还挂了一片栗子壳,熊清赶紧帮她拿下来。夏芸瞪了他一眼,回头对谢良道:“没你事。” 谢良斜着眼:“哟呵,没我事?你要什么消息?” 夏芸转转眼珠,不屑道:“反正你也打探不到。” 谢良这下精神了,爬起来坐到她身边,吊儿郎当跷着腿,哼道:“没什么消息寒蝉子打探不到。” 夏芸想了想,四周看了看,方才小声道:“我要知道鬼斧在什么地方造了密道。” 熊清悄悄瞥了一眼逍遥子,逍遥子不动声色地磕着瓜子。他又看向谢良,谢良翻着白眼,好像在盘算什么。半晌,他在桌子底下朝夏芸比了比:“这个价。” 夏芸顿时气馁:“我没这么多钱。” 谢良耸着肩膀,冷笑:“那免谈。” 熊清背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什么没钱?” 熊清一回头,见沈西楼潇潇洒洒走过来,高傲地斜睨夏芸:“这位姑娘缺钱?要买什么?” 夏芸气道:“你走开。” 沈西楼命人将一张桌子拖过来,强行并在他们旁边,而后施施然坐下,摇着扇子道:“我是这里的老板,要走也是你走。” 夏芸立刻站起身。沈西楼忙笑道:“喂,你道个歉,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买。” 这回连熊清都想打他了。夏芸哗啦啦踢开凳子拂袖而去,熊清拉也拉不住,只有回头怒目而视。 沈西楼举起折扇挡住他的目光,转身问谢良:“这位兄台,她刚刚要买什么?” 谢良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嗅出同类的气息,伸手勾住沈西楼肩膀,鬼鬼祟祟笑道:“咱们这边说。” 沈西楼跟他勾肩搭背缩到一边窃窃私语,几乎须臾之间,谢良仰头大笑:“痛快!” 沈西楼挥手,一名白衣少年上前,呈上一叠银票。沈西楼笑道:“这是定金。货到之后,再付余款。” 谢良拍着他的背:“十天为期,此地交货。” 沈西楼扇子一收:“果然痛快!” 两人哈哈大笑,准备一起喝一杯。 就在此时,客栈外忽然传来一声炸响,像一个遥远的闷雷在小镇上空炸开。整个小镇死寂片刻,猛然间大地震动,喧闹震天! 仿佛所有人都从房屋里冲了出来汇聚到街上。熊清起身跑向门口,远远看见一大群人朝前奔去,有人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熊清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必是镇上哪处房屋失火,大家着急赶去救火。他刚一回身,正正跟逍遥子撞在一起。 逍遥子伸手稳住他。熊清捂着鼻子痛叫:“师父你怎么——”一抬头,立时噤声。 逍遥子站在门口看向远处,目光发直,脸色惨白。 熊清惊讶道:“师父?” 逍遥子仿佛也惊呆,熊清连问了两声,他突然回过神,猛然拎起熊清冲进客栈,疯了一样跑上楼梯。谢良和沈西楼震惊地望着他,谢良怪叫:“不就着个火,你疯啦?” 逍遥子拖着熊清脚步未停,吼道:“快走!那不是火!” 熊清心里一跳,刹那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刺进他脑海。 逍遥子已奔到二楼,一脚踹开屋门,大喝:“走!”屋里红鸾一愣,迅速起身。夏芸还茫然:“怎么了?” 红鸾一把拽过她,紧跟着逍遥子冲下楼。谢良在大堂里仰头大喊:“什么东西!你吃多啦!” 逍遥子冲到他面前,伸手扯住他衣襟往外拉,嘶声道:“是天焚!火神派的天焚!快走!” 冲出客栈大门的瞬间熊清已看到,远处一片青瓦房屋上腾起了一片黑烟。 ------------ 第四十八章 贪生 秋风裹挟黑烟迅速弥漫开,青城镇上空笼罩了一片妖异黑云,仿佛一张狰狞的鬼脸俯视人间。 熊清仰头看着黑烟缓缓向客栈方向飘来,深入骨髓的战栗瞬间炸开,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无数画面从脑中呼啸而过,阴暗的走廊和幽鬼一样的人群,整日整日沉沦在黑暗中的痛苦。有什么人在遥远的地方尖声惨叫,在他心里一遍遍回荡。 一股力量带着他往上一提,熊清惊叫一声,发觉自己被逍遥子扔到马背上。逍遥子随即上马,扯下长剑反手一抽,那匹马离弦箭一样冲出去,追上红鸾和夏芸。 熊清趴在马背上回头一看,客栈内外一片混乱,谢良正从白衣少年手中抢走另一匹马。 沈西楼冲出来大喊:“住手!那是我们的马!” 几名少年惨叫着飞出去,谢良跃上马背,一抖缰绳飞快追上来。 三匹马使足力气狂奔,一气跑到青城山脚。远远望去,那片黑烟还罩在小镇上方,诡异地飘来荡去。 逍遥子勒住缰绳,熊清连滚带爬下了马,扶着一棵大树吐得昏天暗地。再抬头时,才觉夏芸一直拍着他的后背,一脸忧色。 逍遥子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地同红鸾低声说着什么。谢良却不见踪影。 没过多久,他们来的路上陆陆续续涌来一大群人,似乎也是从青城镇上逃过来的。 清幽山脚立时人声鼎沸,黑压压一片人头挤在青城山紧闭的山门前,呼喊喝骂,咣当咣当砸门声不绝于耳,大有要强冲进去的架势。数个轻功上乘的江湖子弟早已攀着树木岩石,飞身直上,跃过山门往青城山上行去。 混乱中谢良灰头土脸钻到逍遥子身边,熊清忙跟着夏芸凑过去。 谢良呸呸几声吐掉嘴里灰尘,咬牙低声道:“他娘的火神派在镇上挨家挨户找你跟姓杨的,遇到青玉楼一帮娘儿们,干上了。” 他又呸了一声,讥诮道:“我早说莫青玉偏着姓杨的,你们不信。” 熊清听得一愣一愣的。逍遥子眉头紧锁:“莫青玉也到了镇上?”谢良斜着眼:“除了青玉楼主,青玉楼还有谁配得上天焚?” 逍遥子摸着下巴,忽然笑了笑:“原来我已跟青玉楼主齐名了。” 谢良跳脚叫道:“你不算!” 周围许多人的目光扫过来,谢良赶紧放轻声音:“我不跟你扯。我还听到一个消息,火神派这回来的是一分舵。火神爷亲自点的一分舵。” 熊清听了这话还没反应,他身边夏芸已忍不住惊叫一声。逍遥子和红鸾也是脸色一变。熊清莫名其妙:“一分舵又怎么了?” 四个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逍遥子开口道:“火神派三个分舵——”熊清忙道:“我知道。三分舵制毒药。二分舵——” 逍遥子接着道:“双刀。” 熊清一个激灵,想起当时围攻杨孝行的黑衣人。那个几乎天衣无缝的刀阵摆出来,气势着实惊人。只可惜同杨孝行力量悬殊,没有发挥出全部威力。 “那一分舵专管……”熊清缓缓道。 逍遥子道:“火器。” 熊清抱着手臂,忽然觉得有点冷。 旁边谢良哼道:“这种劳什子比武大会我原以为他会带二分舵。虽然王远没了,二分舵还有些好手。” 红鸾叹道:“杨孝行要来,火神派敢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 谢良嘿嘿笑道:“火神派要同时对上杨孝行和莫青玉吗。莫青玉当初灭了玉楼春逼得杨孝行远走关外,如今又要拉拢他,有的热闹看。” 逍遥子断然道:“随他们热闹,跟我们无关。” 正说着,青城山门终于吱吱嘎嘎打开,人群轰然涌进去,漫山遍野响起喧哗笑闹,好像一进青城山,青城镇上的麻烦同他们再无瓜葛。 山门前人潮刚刚消退一些,门里走出一个虬髯大汉,带着一队青灰衣服的人鱼贯而出,匆匆向青城镇方向赶去。 熊清一直望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树林里。背后谢良哂笑:“龙霆终于派人去灭火了?”逍遥子挥手驱赶他:“上山,上山。” 一行人踏上石阶,缓步上山。沿路有青城派子弟来往接应,将众人引去临时修建的住所。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早谢良又跑来没影,逍遥子同红鸾在房中商议,把熊清和夏芸赶了出来。 夏芸拉着熊清往山上爬。熊清举目四望,满目都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间弥漫着草木幽香。曲曲折折的石阶上人来人往,望去全是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的少年。一些小贩也混上山,提篮背筐,在路边吆喝叫卖。 一直走到半山腰,熊清跳脚望见前面人头攒动,推推搡搡挤在一处。夏芸三下两下爬上树,低头对熊清道:“前面有片湖,青城派的人守在湖边不让过去。” 熊清好奇心起:“走,去看看。” 两个人在人海中奋力往前挤,直挤到青城派弟子筑成的人墙前。熊清探头探脑,看见湖中央建起一座石台,孤岛一样立在绿幽幽的水中。湖边绿树环绕,蓬松的树枝横在水面,枝桠间白雾飘渺,石台更显肃穆。 熊清看了半天,颇觉兴奋:“他们是不是要在这上面比武?” 夏芸敷衍地点点头,左顾右盼,似乎在听周围的纷纷议论。熊清随着她到处张望,无意间听见左后方一群人提到逍遥子的名字。 熊清心里一跳,慢慢往那群人靠去,嘈杂声中一些只言片语刀子一样刺进耳中。 “上一回我去武当山,那才叫一个热闹,比这还热闹。比武大会前一天晚上他们抓到一个杀手——” “我早听说了,暗河的逍遥子,杀手榜上第十名的杀手。天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去暗杀武当掌门,哈哈哈!” “后来不是失手被抓住了吗?张真人宽宏大量说不要杀,但其他掌门可不答应,最后将他绑在比武场边示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暗河的杀手——” “哈哈哈哈,真绝了。武林大会开了六天,他就在那棵树上挂了六天。” “据说从那以后,暗河声名扫地,生意一落千丈。他们最拿得出手的人,居然——”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谈什么声名扫地。” “我见过我见过,谁都可以走到他面前,做什么没人管。我也去扇了他一耳光,嘿嘿!还算轻的。最后他连——” “那时他一直醒着没晕过去,熬了六天,也算有本事了。” “我只是奇怪,他竟然还好意思活着,最后还溜了。要是我,情愿自尽也不受这折辱。” “没错,本来就是杀手,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他后来不也死的难看,听说是被割了脑袋……” 熊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人群的。 他恍惚间甚至觉得奇怪,这满山青翠晨雾朦胧,这么悦目的山色湖光,他怎么会听到这样一件事。这事好像不应该发生在这么幽静清雅的地方,太突兀,太格格不入。 夏芸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到僻静些的山道上。 熊清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在不停抽紧,一直紧到无法呼吸。他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喘气,仿佛吞下一块炭火,卡在心间灼灼燃烧。 夏芸已从忧心忡忡变得恐慌:“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熊清拼尽全力笑了笑:“没事。我们再去走走。” 他生怕夏芸劝他回去。他绝不想在此刻见到逍遥子,杀了他也不想。他最好一辈子也别再见到逍遥子。 万幸夏芸什么也没说,夏芸只是满脸忧色地陪着他,漫无目的在山间乱走。熊清只觉满眼都是缭乱的绿树,他似被困在树牢里,怎么走都走不出。 半个时辰后,夏芸终于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熊清突然怒火攻心:“别说了!” 夏芸吓得赶紧住口。 熊清缓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不要再提这件事。永远不要提。” 夏芸连连点头。之后她一直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熊清困兽一样在山道上游荡,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看看走到正午,心中那股极难受的滋味才稍稍平息。 他找了一处凉亭坐下来,望着一重重淡绿的远山发愣。 他虽早知道武当山是逍遥子不能提的往事,却直到如今才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起杨孝行说他佩服逍遥子一个人上山一个人下来。 当然佩服。熊清苦笑着想,连我也有点佩服了。 天色渐晚,山路慢慢隐进大片大片的阴影。终于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熊清紧紧咬着牙,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落日西沉,鸦雀归林,山间景致无比凄凉。 到了他们暂住的地方,熊清看见窗户里透出一点暖黄安静的烛光,整个人就钉在原地了。夏芸轻轻推他,小声道:“进去呀。” 熊清从未觉得有什么情境这样难以面对,比刀山火海还让人想逃避。他深深吸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 第四十九章 谋划 熊清终于推开门。 屋里一灯如豆,逍遥子一个人坐在桌边,一手端着酒杯停在半空,凝神看着桌上一张纸,昏暗的光线投下半墙阴影。 听见响动,他抬起头,眼中映着明黄的烛火,平和道:“才回来?” 熊清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芸从他身边挤进门,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们去山上逛了逛,晚了些。”边说边悄悄一拽。熊清绊了一下,跌跌撞撞走进门。 逍遥子直起身,扬眉道:“你怎么了?” 熊清盯着桌子,勉强笑道:“没事儿,走累了。” 他逃也似的跑回自己屋子,一直在里面闷到第二天傍晚,其间任夏芸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不愿踏出房门半步。 夏芸没奈何,只有一趟趟把饭菜端进屋,陪着他枯坐。 熊清没什么胃口,强笑道:“你不是要去打探消息吗?快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夏芸咬着嘴唇,忧心忡忡地站在他面前。熊清低下头,两手撑着脑袋,也不看她。 半晌,夏芸坐到他身边,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轻声道:“他本来已当这件事过去了。可你这个样子,他万一发觉,心里岂不是更、更……” 这话倒把熊清惊醒,他呆呆地看着夏芸,有点崩溃:“那我要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夏芸目光沉重地点点头。 正在此时,哗啦啦一声谢良闯进屋,斜眼瞟着熊清,一本正经道:“我奉你师娘的命来看看,你们俩是不是在干不可告人的事。” 熊清瞧见是他进来,不知为何长松口气,甚至还颇觉感激。 夏芸早跳起来把他往外面推。谢良哎哟哎哟地叫,两手扒着门框坏笑:“熊清,管好你女人!” 夏芸一张小脸气得通红,下死力推他:“出去啦!” 熊清万般愁闷中终于笑了笑,站起来道:“师叔有什么事?” 谢良挤眉弄眼:“事情大得很,快出去。哎哟!”他终于被夏芸坚持不懈地推到屋外,险些仰天摔倒。 熊清原地踌躇一会儿,还是出去了。刚刚出门,就听见一阵似曾相识的嘎嘎笑声。熊清一抬头,见五毒子热情洋溢朝他飞奔而来。 熊清吓了一跳,还在犹豫要不要勇敢地迎上去,五毒子已从他身边挤过,哈哈大笑着扑进夏芸怀中。 熊清:“……” 夏芸抱起五毒子,摸摸他额前的碎发,笑眯眯道:“你啥时候来的?” 五毒子满足地窝在她怀里,脆生生道:“良哥叫我来的。”他转向熊清,手腕一翻,一条黑蛇从他袖子里探出头来,朝熊清吐信子。 熊清默默退了两步。夏芸抱着五毒子哄道:“别吓他,他胆小。” 五毒子嘻嘻笑道:“你都要上擂台了,还怕蛇,羞不羞?” 熊清一愣:“上什么擂台?” 五毒子睁大眼睛,疑惑道:“你明天不是要去打架吗?” 熊清吃了一惊,问谢良:“我要去打架?打什么架?” 谢良吊儿郎当靠在墙上,一只手理着头发,懒洋洋道:“别问我。逍遥子的意思。” 这下熊清什么也顾不上了,轰隆隆冲出去找逍遥子。逍遥子正拿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慢悠悠走进来,瞧见满头冒烟的熊清,大方地伸出手:“吃不吃?” 熊清已经急得要死,冲他喊道:“师父,我明天要去比武?!” 逍遥子一愣:“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干什么?游山玩水吗?” 熊清简直想跟他拼了。 他原本真以为他们是来游山玩水顺便看看热闹。 逍遥子放下瓜子,回身关上门,转头收了笑:“过来,有事跟你说。” 熊清叫道:“我不去比武!” 逍遥子根本不理他,把红鸾也叫出来,红鸾又把夏芸拉进屋窃窃私语。 一盏茶工夫后,两人走出来,夏芸一脸激动。熊清一看就知道没有好事。那边逍遥子锁门锁窗,几个人满满当当围了一桌子,点起一盏灯。 灯光照亮每个人严肃的表情,正中间的逍遥子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庄重地环视一圈。所有人都凑拢,又紧张又兴奋,好像要筹划一个天大的阴谋。 熊清站在圈外,绝望地喊:“我不去比什么武!” 没人回头。逍遥子拿了根筷子在纸上指指点点,低沉道:“武林大会总共六天,前三天没门没派的人上擂台比武,每天决出一人,总共只有三人能参加后三天与各大门派弟子的比试。熊清第一天就上。” 他朝谢良偏了一下头:“小谢。” 谢良咳嗽一声,两手撑在桌上,压低声音:“我才得到消息,少林、五台山、华山有事不来,又多了个青玉楼和黑水教,跟上回武当山差不多,十来个帮派。” 他从逍遥子手中拿过筷子,在纸上画了大圈,里面又画了个小圈,哼道:“前三天的擂台在迎翠湖上,周围没绳子没桥没船,那家伙——” 他住口不说,红鸾微微一笑:“交给我。” 逍遥子也笑了,转向五毒子:“小五,东西带齐了吗?” 五毒子指指屋角一个比他还高的巨大皮囊,瘪瘪嘴:“家底都搬来了。” 逍遥子比了个大拇指。 夏芸急道:“那我呢?” 红鸾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柔声笑道:“你就负责劝他早些睡觉,别太劳累。” 周围人都笑了。逍遥子一把将纸卷起来,总结:“都去睡觉。” 熊清一直呆若木鸡站在一边。他直到现在才搞清楚这个武林大会是个什么东西,而后就眼睁睁看着这伙人兴高采烈帮他安排好一切,他说个不都没人听。 直到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熊清才恐慌地喊出来:“我为什么要去比武!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逍遥子正在收拾东西,闻言给夏芸一个眼色。 夏芸笑嘻嘻跑过来拉着熊清的衣服把他往屋里拖。熊清抓住一张椅子不放,还在大叫。夏芸用了点力气,熊清连着椅子在屋里拖出一串刺耳的声音。 逍遥子捂着耳朵,上前给了他一脚,轻轻助他回到房中。 隔日天不亮熊清就起来了。 据夏芸说——熊清觉得这一定是红鸾教的——比武大会的第一名能得到各大门派共同准备的赏金,还可以披红挂绿在青城山游览一圈。 而且,练了这么久的剑,总该同人切磋切磋方有长进。参会的都是江湖新秀和各大门派年轻子弟,能在几天之内遇上这么多对手,又不是要命的生死仇杀,何乐而不为。 如果碰巧得了第一名,他们这五个人都与有荣焉。 总之必须得去。 熊清一脑门官司。 他打又打不过这些人,只有被迫上路。 凌晨的青城山空气清冷,白雾飘渺,露结叶上。零零落落几声鸟鸣回荡在山中,越发空旷幽静。陆陆续续的人沿着石阶向半山腰爬去。这些人都提刀挎剑,步履匆匆。整条山道上弥漫一股莫名兴奋的气息。 熊清也踏上石阶。他身边跟着夏芸,夏芸抱着五毒子。逍遥子和红鸾携手跟在后面,最后是睡眼惺忪的谢良。 熊清有种拖家带口上刑场的悲壮。 走到半山腰,迎翠湖畔已聚集起一大群人。深蓝的天光下人们挨肩擦背,窃窃私语声嗡嗡响成一片。湖边树林里僻静处有不少少年拿着刀剑比比划划,一个个摩拳擦掌。 熊清瞧着他们,不由握住自己的剑柄。 逍遥子袖着手,低声笑道:“别紧张,就当练练剑。” 熊清更紧张:“要是不小心杀了人怎么办?” 谢良哈哈一笑,猛拍他肩膀,转头对逍遥子道:“这家伙赢定了。别的都还在担心被杀呢。” 逍遥子嘴角抽了抽,安慰熊清:“擂台上生死有命,你只管比试就好。” 熊清已被谢良带拐了思绪,颤声道:“那我打不赢,别人来杀我怎么办?” 逍遥子左手勾住他肩膀,右手指了指周围四个人,笑道:“有这些人在,你怕什么。”他侧过头,附耳低声道:“放心,今天你肯定能站到最后。” 熊清听了,一下子就有了底气,好像有团温热的火苗在心底点燃,勃勃跳动。他看着周围紧张演练的少年们,涌起一股莫名的优越。 片刻后,他想到另一回事:“……你们这么干,会不会不合比武的规矩?” 逍遥子直起身,和红鸾、谢良、五毒子对视,几个人笑而不语。 熊清明白了,这些个杀手出身的人,要什么比武规矩。 此时汇聚到迎翠湖边的人越来越多,天色转明,喧闹愈加高涨。朝阳渐渐从山后升起,金黄璀璨的晨曦越过山峦,铺在湖面上。 整个迎翠湖波光粼粼,雾气浮动,湖中高台巍然而立,肃穆非常。 守在湖边的青城派子弟忽然发了一声喊,分作两排,汇入人群。喧闹潮水一样两边散开,人海中分出一条通道。 一名虬髯大汉从通道中走过,青城派众人齐齐低首,恭迎他来到湖边。 这大汉在湖边顿了顿,忽然纵身跃入湖中。他看似魁梧,却极轻盈地踏着湖面,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便到了湖中擂台上。 湖边众人一起喝了声彩! ------------ 第五十章 开场 人群哄闹中逍遥子扭头看红鸾:“如何?” 红鸾扬眉一笑:“记下了。” 熊清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一跳一跳地越过人头朝前看去。 那魁梧大汉站在湖中石台上,团团拱手,朗声大笑:“在下青城派副掌门蔡泽,大家今天来捧场,青城山硬是蓬荜生辉。话不多说,规矩各人晓得。三天之内一个一个上台来比,每天酉时还站在台上的那个,就可以过到湖对面去。” 众人轰然大叫。夏芸撑着熊清肩膀跳起来,兴奋道:“对岸放了三把椅子!你一定要过去坐上一把!” 熊清赶紧回身捂住她的嘴。周围已有冷嘲热讽的笑声飘过来,不少人或好奇或鄙夷地打量他们。熊清被看得面红耳赤,夏芸不怕事,一一瞪回去。 湖边一声锣响,对岸一只竹排滑向湖心。蔡泽退到石台边,翻身跃上竹排。竹排上一青城派弟子竹篙一挥一点,竹排退开三丈,稳稳定住。 蔡泽立在竹排上,朝石台一抬手,笑道:“诸位英雄,请!” 湖边寂静片刻,立刻喧哗哄闹,青山湖水上群鸟惊飞,连晨曦都似晃动不休。虽然叫得热闹,却还没有一人向石台进发。 熊清握紧剑柄,看向逍遥子,逍遥子眼睛都不抬:“等。等到下半天。” 熊清咽了口唾沫,四处一看,见众人都互相推搡谦让。 正在观望中,迎翠湖东面一群人突然大声叫好,随即噗通一声。熊清忙挤到最前面,瞧见一名青衣少年跃入湖中,朝石台奋力游去。一时间湖边一带人都拍掌欢呼,兴奋不已。 熊清颇为紧张地盯着。那少年游到石台边,手脚打滑几次方才爬上石台。他摘下腰间长剑,当空一举,大声道:“谁来?” 湖边众人又喝了一声彩。青衣少年举着剑团团转了一圈。虽然豪气干云,但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往下坠着,委实有点狼狈。 不过有他为先,北面湖畔也有一人跳下水向湖心石台游去。白浪翻腾,众人高呼大叫,群情激动。台上青衣少年拔出剑,跨步沉腰,剑尖直指水中人,严阵以待。 哗啦一声,石台边忽然震起一片水花,劈头盖脸向青衣少年压去。青衣少年不由自主连退两步,仍然高举长剑。水浪跌下,一名黄衣人忽然自水中窜出,一脚拦腰扫去。 青衣少年姿势摆得漂亮,却愣是躲不开这一脚。一声闷响,青衣少年剑锋方才触到黄衣人衣角,整个人已倒飞出去,一头栽进湖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湖边倒像炸开一般,所有人都在高声大叫。震耳欲聋的喊声中黄衣人连连抱拳。竹排上的蔡泽也拍了几下手,声如洪钟:“下一个!” 那狼狈的青衣少年游上岸,灰溜溜隐入人群中。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又有人越众而出跳进水中。 熊清不知何时已满手是汗。青衣少年竟如此迅速地败落,他始料未及。背后逍遥子和红鸾也跟过来,逍遥子摇头而笑。谢良嘁了一声:“不值一看。” 熊清回头瞪眼道:“这还不值一看?” 红鸾撩了一下头发,笑得妩媚。 熊清默默闭上嘴。 台上那黄衣人身子一旋,衣袂飞舞间又将一人踢进水中。连胜两人,湖边观战众人情绪高涨,纷纷大吼替他喝彩。 熊清心里直跳,总觉那黄衣人每一脚都踹在自己身上,好像怎么想都避不开。 接连又是几个人上去,都被黄衣人飞脚踢下石台。黄衣人站在石台正中,气喘吁吁望着四周,已显疲态。 熊清不由问逍遥子:“这样打法,后上场的岂非占尽便宜?” 逍遥子道:“都有自知之明,这会儿上去的不过练练手。到了申时前后那才好看。” 熊清捏了一把汗,小声道:“我到那会儿才上?” 逍遥子点头:“没错。”敷衍地指指湖中:“现在就当看戏。” 湖边忽然又爆起一阵喝彩。熊清忙看去,见一肩扛两根极长竹竿的灰衣女子旁若无人走到湖边,众人纷纷低头弯腰避开她的竹竿,连声抱怨。 灰衣女子置若罔闻,将一根竹竿抛在湖水中,飞身而上,踏着竹竿向前掠去。看看到了尾端,她抛出另一根竹竿,纵身跃过去,步态轻盈,片刻后足尖一点,跳上石台。 人群掌声雷动,连坐镇的蔡泽都叫了一声好。 谢良咧咧嘴:“女人就是事多,是不是?”他耸耸肩,坐在他肩上的五毒子似懂非懂地大笑。夏芸忍不住喂了一声,五毒子连忙住嘴。 逍遥子侧目看红鸾,红鸾轻哼:“虽然滴水未沾,可这法子实在粗苯了些。” 逍遥子笑了一声,拍拍熊清肩膀:“听见了?” 熊清只有收起一脸惊艳的表情,老老实实观战。 灰衣女子刚一上台,黄衣人先发制人,回身一旋,右脚踹向灰衣女子面门。灰衣女子拔出一柄短刀,当头挡下一击。黄衣人右脚落地,身形极快一转,左脚再起。 灰衣女子往旁边一闪,扬手猛地抓住黄衣人左脚脚腕,往身前一拉,右手短刀挥下! 黄衣人惨叫一声从半空摔到地上,左腿已从膝盖处断开,血如泉涌。 灰衣女子冷笑,将那截左腿扔进湖水,回身拎起黄衣人轻轻抛了出去。湖边一阵惊叫,黄衣人快要落入湖中时,青灰人影闪过。蔡泽半空抓住他,踏着湖面回到竹排上。 竹排划向岸边,蔡泽将黄衣人抱上岸,又回到湖中,未置一词。 湖畔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黄衣人忍不住的惨叫在湖面回荡。灰衣女子高傲地站在台上,叉着腰斜睨四方。 熊清早已看呆,冷战连连。片刻之内,这黄衣人修为已废。碧绿深沉的湖水中飘起一丝丝血花,暖阳之下有些几分瘆人。 他听见一边逍遥子压低声音同红鸾窃窃私语:“今年这么快就见了血,往下恐怕——” 红鸾偏过头,轻声笑道:“担心什么?你徒弟早见过血了。” 熊清苦着脸,觉得必须要担心,不担心不行。这才上午就出了这样的角色,到了申时,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对手。 但灰衣女子一直站在台上,一柄短刀出神入化,下手狠毒毫不留情,上台数人中竟有一半是刚到石台便被刀光逼退。 石台边的湖水早被染红,到后来灰衣女子头发凌乱,弯着腰大口喘气,身上伤痕累累。 看看快要封场了,一白衣少年学着她,踏着留在水中的竹竿掠上擂台。灰衣女子早已精疲力尽,那少年轻轻一剑刺去,她胸口绽开一朵血花,踉跄几步坠下石台。 众人或遗憾或庆幸地议论纷纷。蔡泽将她送到岸边,便命人鸣锣封场,宣布未时再开。白衣少年兴高采烈站在台上,却没几个人理他,都挤去看那灰衣女子。 熊清也想去看,却被逍遥子倒拖出人群,来到了一处僻静树林里。夏芸早买来干粮,熊清一口都吃不下,坐立难安。逍遥子见状,安排夏芸原地守着他休息,到了申时再去迎翠湖。 日头西转,熊清在小树林绕了不知几千几万个圈。远处湖边不时传来轰然叫好和遗憾喟叹,勾得他紧张万分,一身衣服已然湿透。 仿佛等了整整一年,熊清才看见五毒子蹦蹦跳跳跑过来,笑道:“那边叫你,快去!” 熊清听着那声音,只觉像一块斩首的令牌扔在了眼前。 夏芸连推带拉把他弄进人群,一直挤到逍遥子身边。熊清见逍遥子和红鸾都满眼兴奋,简直连心跳都要停了。逍遥子指指湖中:“这人下了,你就上。” 熊清看向石台,不觉悚然动容。石台上汪着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还零零落落有些残肢断臂。台下血水不断扩散,腥气在山间湖面浮动。那两根竹竿还在水中飘荡,已不知被多少人踩过。 一声凄厉的惨叫,台上一人仰天栽下去。站在台上的是一个瘦高的黑衣人,手中也提着一把长剑。他目光阴沉地打量四周,嗓音沙哑:“还有谁来?” 红鸾忽然挽住熊清手臂,轻声笑道:“走着。” 熊清还未回过神,心里一空,整个人被她拽向湖中! 刹那之间所有欢呼喊叫都远去了,脚下的土地转眼变成粼粼碧波,熊清吓得险些失声大叫。红鸾没有踏上竹竿,他们直直地落向湖水! 湖面风声里红鸾娇笑连连,熊清满脑子空白中听见哗啦一声,面前溅起水花,他双脚却踩着一个坚硬的东西。红鸾挽着他,向着斜前方纵身一跃,熊清颤悠悠飞过一段湖水,又落到实地上。 他倒过一口气,低头看时才发觉湖水中藏着数根石柱,遍布青苔,在湖边着实难以察觉。想来那蔡泽踏水似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红鸾身形轻捷,携着熊清在湖面轻跃,风声过耳,水光潋滟,片刻间石台已在眼前。 红鸾最后足尖一点,将熊清送上石台,潇洒转身而去。 熊清这才听见湖边雷鸣般的叫好声。他忽然可惜起师娘未穿红裙,否则这山色湖光中碧水照红影,该是何等动人。 ------------ 第五十一章 比试 熊清还望着红鸾踏水而去的背影,脑后风声陡起。 他一惊一闪,一线冰冷的剑锋擦着脸颊刺过去,那黑衣人一双阴沉的眼睛刹那逼到面前。 熊清大骇,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生死擂台上! 他刚刚探手握住剑柄,黑衣人剑势一变,平平削过来。剑锋寒气已刺得皮肤生疼,熊清长剑才拔到一半,情急之下忍不住哇的大叫一声,一横心就着拔剑的姿势朝黑衣人猛撞过去。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他如此无赖,剑锋刚贴着他头皮擦过,胸口就被一肘子结结实实撞上,不由自主往后一仰。熊清借着去势一下拔出剑,长剑随着惯性朝前猛挥出一个半圆。 黑衣人一下瞪圆双眼,胸前炸开一溜血红,而熊清收不住脚步,整个人绊倒在他身上,将他活生生撞下石台。 湖水响起哗啦一声,熊清扑到在地,半边身子都滑到石台外。他忙一剑戳在石台壁上稳住,才未跟着黑衣人一起扑进水中。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熊清惊魂未定地缩回石台,目瞪口呆看着蔡泽的竹排滑过来捞起水淋淋的黑衣人。蔡泽还抬头冲他笑了笑:“一招制敌,得行哟。” 熊清不知该作何表情。他提着剑茫然站起来,瞧见四周青山重叠,远处湖边一圈五彩斑斓的人墙朝他大吼着听不清的话。这景象他见所未见,一时间头晕目眩。 忽然又有一人跳进湖中,竟也稳稳踏上了水中石柱。 熊清慌忙聚起全部精神,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人虽不似红鸾那般轻如鸿雁,倒也稳打稳扎,跳上一个石柱便凝神细看,找准下一个方才一跃而起。 熊清看着他慢慢逼近石台,一颗心颤巍巍提起来,越来越高,快要崩溃时那人还没跳上石台。 熊清忍无可忍,转头四顾,见台上留着不知是谁的一截血淋淋断手。他慌忙过去捡起来,朝着那人猛掷过去。 那人抬头时明显吃了一惊,拔剑要斩落断手。但那石柱原本布满溜滑的青苔,熊清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落入水中。 岸边哄笑四起。那人在水中扑腾着露出头,怒吼:“不算不算!” 可惜竹排已划过去,那青城派弟子挥起竹篙将他赶上岸。 下一个入场的也是个穿白衣的少年。他选了湖中竹竿那条老路,顺顺利利到了湖心。熊清严阵以待守在石台边,准备等他还未上来就打下去。 谁料他刚一挥剑,眼前白影一闪,那少年从他剑光下溜了过去。熊清一回身,白衣少年已站在石台中央,冲他灿烂一笑,一剑刺过来! 熊清全身汗毛直立,刚一闪躲,左肩发凉,那柄长剑已贯穿他的肩膀。 白衣少年左手一拳朝他胸口挥去,想就势将他打飞。熊清已退到石台边缘摇摇欲坠,正拼命稳住脚步不要摔下去。眼见一拳飞来,他如见救星般扔了剑双手猛地绞住少年胳膊。 但那一拳去势未停,正正砸在熊清胸口。熊清眼前一黑,更是不管不顾,死抱着别人胳膊不放。白衣少年被他扯得晃了晃,眼看两人要一起滚入湖中,他怒喝一声,扭腰一甩,熊清飞了出去。 滑到石台中央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剑,滑到石台另一头时他挥剑猛刺向石台,刺耳的滋啦声后他堪堪稳在石台边缘。 此刻熊清已快看不清了。额头撞破,鲜血流进眼睛,那股腥气直钻进脑海深处。 可是他奇异地冷静下来。 睁眼看出去,满世界都是血红,红得像一轮停在山巅的斜阳。 熊清一剑刺出。 这一剑的动作已刻进他的魂魄,仿佛与生俱来那样行云流水。 刺出的时候熊清就知道结束了,那么自然,就像他知道斜阳余晖后必是漫长黑夜。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白衣少年停在他面前,惊骇地低头看看贯穿自己喉咙的剑锋,又看看熊清。他再想挥剑一搏时熊清一下抽出长剑。少年瞪圆双眼,白衣迅速染上大团大团的鲜红。他踉踉跄跄往前迈了一步,而后软倒在地上。 熊清一甩长剑,一痕血点落向石台。 血色落地,少年眼中再无光芒。 这里死了第一个人。 青山湖泊都静谧无言,人群鸦雀无声,然后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迅速扩散开。嗡嗡声音汇聚到湖面上空,形成一张无形大网向熊清当头扣下。 不要慌。 熊清握紧剑柄,盯着白衣少年的尸体,僵立在原地,似乎一动弹心中就有什么岌岌可危的东西要全盘崩塌。 不要慌。早就杀过人了。 熊清深沉缓慢地呼吸,强迫那点濒临坍塌的角落变得冷硬,直到终于稳定,像一根森冷冰柱将他支撑住。 竹排划了过来,蔡泽跃上石台,深深看了熊清一眼。 熊清迎上他的目光。 不能退缩,不能闪躲。他将心中寒气逼进双瞳,直直盯着蔡泽眼睛。 蔡泽终于转开眼,弯腰抱起软塌塌的少年,跳上竹排。熊清目送他到了湖边,人群立刻蜂拥而上,围到他身边,喧声哄闹一下高涨。 湖岸太远,熊清看不清他熟悉的人在哪里。夏芸、逍遥子、红鸾,一个都不见。 他独自提剑站在石台血泊中,忽然觉得青山萧索,分外孤单。 此后过了很久都无人再上擂台。 熊清渐渐觉出肩头剧痛,力气随着汹涌的鲜血不断流出。他拄着剑半跪下来,苦笑着想要是再来一人,大概就轮到他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果真有一青衣人跳上水中竹竿,朝他掠来。 熊清抬眼看见他,整个人似从泥潭中拼命挣扎起来,手又握紧长剑。青衣人逼近,熊清心中一股烦躁油然而生,堵在胸腔里愈发膨胀。 青衣人刚踏上石台,熊清只觉那股烦躁猛然爆裂。他狂吼一声,左手往地上一撑,似和长剑融为一体,猛窜出去。 眼前画面迅速翻转倒悬,好像一阵朦胧光影迅速闪过,而后他听见湖面响起哗啦的声音。 熊清伏在石台边,头垂在石台边缘外。 他看见黏稠的鲜血从自己嘴里滴下,连成一条血线汇入早已暗红浑浊的湖水。 蔡泽似乎将青衣人打捞起来了,似乎已将他送往岸边。 但熊清不在乎了。一道深深的剑伤从他右肩划到小腹,他清晰地感觉到皮肉翻卷,血不断涌出,五脏六腑好像马上就要从伤口里漏出来。 水声响起,又有一人气势汹汹踏水而来。 熊清昏昏沉沉,苦笑着想逍遥子要失望了,他已无法站起来。 但湖面上突然响起一声恐惧到极点的惊叫,岸边众人纷纷狂呼高喊,山间回声震耳欲聋。 熊清艰难转头,瞬间毛骨悚然! 混沌不堪的湖水中窜出一条金色大蟒,猛地卷住那人双腿,一下拖进水中! 熊清只瞧见那人疯了一样挣扎狂叫,而后蟒蛇迅速盘上他的身体,片刻就沉入水底。湖面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水泡,恢复平静。 空气中似有丝线万缕在细微战栗。 猛然间哗啦一声,那条蟒蛇又破开湖面,在水面悠然自得地游动。金黄躯体柔韧怪异地弯曲扭动,血染的湖面荡漾开一道弯弯曲曲的波纹。 熊清头发根根直数立。他凝神看去,才发觉水中不知何时多了无数条青绿小蛇,随着那条金蟒浮水周游,寂静得没有声音,但整个迎翠湖都似沸腾起来! 青山静寂,混沌湖水中密密麻麻的群蛇翻滚搅缠,这景象说不出的妖异。 岸边早就炸开,人群退潮一样往后涌,湖岸刹那之间多出一圈空地。湖中有些小蛇爬上了蔡泽的竹排,那青城派弟子忙拔出剑将小蛇一一挑飞。 蔡泽跃上石台,皱眉问熊清:“你啥子来头?” 熊清还趴在石台边,气若游丝地摇头,摇头。他早就说不出话了。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以后千万别惹五毒子。 足足有半个时辰过去,没人再敢踏进湖水中。之前被金蟒卷下去的那人直到现在也没浮起来。蔡泽毫无办法,只有立在石台上沉默。 日头渐渐沾上西面的山顶,人群骚动不安。忽然有人惊叫一声,不知被人所推还是失足滑入湖水。那群碧绿小蛇仿佛突然得到什么号令,疯了一样向这人涌来,刹那间缠上他的身体,他像是忽然穿了一件蛇衣。 湖边有人想拉他起来,但又犹豫不前。水中一片浪花翻腾,间或有小蛇跃出水面。那人不过叫了几声,脑袋在水面冒了几冒就沉下去。 金蟒游了过来,巡视领土似的绕了几圈,又傲然离开。 这下再无人敢踏进湖水。 看看酉时已到,蔡泽只有命人敲响铜锣。 当啷一声,湖畔震动。 熊清早已头晕目眩,手脚渐渐发冷,耳中一阵阵轰鸣。他眼前一切都在模糊旋转,深深浅浅的浓绿,一线金黄,一滩血红。而后他感觉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似乎坐上了竹排,向对岸缓缓而去。 熊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见夕阳西下里逍遥子一双熟悉的眼睛,心里立刻松懈,坠入黑暗。 ------------ 第五十二章 通神 第二天清晨熊清醒来后,听说漫山的人都在议论一名少年剑客。 这少年剑客天纵奇才,不仅长剑使得神出鬼没,还身带异象,濒临落败时有护体金龙显身,保佑平安。 据说他叫李小七。 熊清沉思良久,转过头:“师父,这个李小七莫非就是我。” 逍遥子衣袖半掩着脸,声音发闷:“没错。别担心,青城派查不到你的来历。” 彼时熊清正靠在湖边一把躺椅上,身上裹满白布动弹不得,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的药味。 他扭头望望湖对岸一圈密密麻麻的人,又看看身边空着的两把椅子,不禁感慨万千。他想了一会儿,问逍遥子:“明明就是蛇,怎么就变成护体金龙?” 谢良走过来,捏着鼻子坦白:“我造的谣。”压低声音:“小五已经回去了。” 熊清颤巍巍举起一根大拇指。 谢良谦虚道:“分内事。” 他在熊清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咧嘴道:“只是李小七这名字太难听。” 逍遥子伸手就要拔剑,谢良迅速站起身,左看右看,热情迎向远处红鸾和夏芸:“嫂子回来啦?妹子回来啦?” 红鸾沉下脸:“放肆,该叫我什么?” 谢良僵在原地,半晌呆呆道:“李夫人……” 熊清忍不住笑了。昨天的腥风血雨都已远去,湖边这片宽阔草地上只有他熟悉的几人。放眼四望,青山依旧,石台依旧,但他今日是正儿八经看热闹的。 何况夏芸还坚强地坐到他身边,手中端着一碗稀粥慢慢地吹。 熊清心满意足。 晨曦再次铺上湖面,蔡泽命人敲响开场铜锣后,仍然乘上竹排,到石台旁边坐镇。 对岸湖边响起一片嗡嗡声。隔着整个湖泊,熊清悠然自得地观望着,只盼快快有人上台,浑然忘记昨日这时他已紧张得汗流浃背。 过了一炷香工夫,湖边人群忽然潮水似的向两边散开。夏芸激动地站起来,逍遥子几个人也快步走向湖边。 熊清僵躺在椅子上,探头探脑,终于忍不住叫道:“师父,你挡住我了。” 逍遥子敷衍地挥了一下手,头都没回。 对岸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人群的呼声一阵比一阵高。 熊清焦急地动来动去,但那三个人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一样,一直挡在前面。片刻后,三个人突然一齐笑出声,对岸也是一瞬间欢声雷动,群情振奋。 谢良捂着肚子哎哟叫着退回来,熊清急切地侧着身子,而后一大团刺目雪白撞入眼帘。 熊清一下愣住:“他也来了?!” 夏芸扭过头冷哼:“他居然没中天焚,真是可惜。” 对岸一群白衣少年突然发了一声喊,而后整齐地一对对跳进湖水,背上都背着一大捆竹竿。最前面两人倒什么也没背,飞快游向石台,一左一右绕着石台游过,又返回岸边。 岸上又是嗨呀一声,熊清震惊地看见两条粗粗的麻绳从湖面弹起来,一头绷在石台壁上,一头由岸边的白衣少年拉紧。 湖中剩下的少年迅速解开背上的竹竿,一根根铺在两条横在水面的麻绳上。少年动作迅速,整齐有序,不过片刻就一齐划水退开,游回岸边。 所有人都安静了。 湖中出现一条青绿的竹桥,从岸边直通向湖心石台。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清朗的大笑,沈西楼摇着他的折扇,越众而出,悠然踏上竹桥。 两名白衣少年抬着一口大铁箱跟在他身后。 朝阳初生,湖面波光粼粼,竹桥晃晃悠悠,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信步其上,轻摇折扇,仿佛只是在观赏这幽静青翠的山色湖光。 到了石台边,两名跟班停下,将大铁箱贴着石台放好。沈西楼哗啦一声收起扇子,踩着铁箱走上台,团团一拱手,朗声笑道:“在下沈家山庄沈西楼。今日前来,其实不为比武争斗,只为广交朋友。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说话间,两名白衣少年已打开铁箱,从中取出两把精致的折椅,展开来小心翼翼举到台上,又将铁箱一气送上台,而后一左一右,护法似的守在竹桥头。 沈西楼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有些高傲地昂着头,笑道:“诸位英雄,有愿意同沈某一叙的,敬请上台。” 湖面上一只白鹭飞过,嘎的叫了一声。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没有人上台。 熊清已喝完一碗稀粥,又吃掉两个包子,百无聊赖:“他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打不打?” 夏芸悻悻道:“他一来就报出沈家山庄的名号,就算大家都知道他不会武功,也不敢上去了。” 熊清道:“……我不知道。” 夏芸悲哀地望着他。 正说着,对岸轰轰作响的议论声中爆出一声:“俺来!” 议论暂停片刻,一下又高涨起来。 熊清精神一振,瞧见一个蓝衣人提了把大刀,气势汹汹踏上竹桥。整座竹桥都被他踩得晃来晃去,仿佛马上就要散架,人群中早有人忍不住尖声抱怨。 蓝衣人到了石台边,两名白衣少年忽然弯腰,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蓝衣人怔住。沈西楼站起身,笑容满面地拱手,又指向另一把折椅:“兄台请坐。” 蓝衣人一下不知所措,站上台愣头愣脑道:“俺是来打架的!” 熊清只听沈西楼哈哈一笑,然后见他回身从铁箱里拿出一叠银票,双手呈到蓝衣人面前,和颜悦色道:“兄台衣衫鞋帽已旧,不如回家换过再来。” 蓝衣人瞬间涨红脸,结结巴巴道:“俺、俺不要你的钱。”他抓紧大刀抖了抖,有点慌张地喝道:“快亮兵器!” 熊清默默扶额。 沈西楼的兵器已经亮出来了。 他笑眯眯地又添一叠银票。这下连熊清都清楚看见蓝衣人眼珠突出,惊讶得手都在发抖,似乎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钱。 沈西楼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将银票统统塞到他怀里,拱手道:“西楼有空,定来找大哥喝酒。”扭头道:“沈永沈亮,代我送送这位大哥。” 台下两名白衣少年立刻恭恭敬敬地搀着糊里糊涂的蓝衣人,将他护送回岸。人群一瞬间蜂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迎翠湖这边一片沉默。 良久,熊清才听谢良叹道:“江湖第一败家子。” 逍遥子心酸道:“别人败得起。” 对岸人群中忽然又窜出一个黑衣人,手中长剑已出鞘,杀气腾腾向石台上冲去。熊清一下瞪大眼,失声道:“这人认真的!” 谁知沈西楼从容不迫地朗声道:“你要是杀了我,这箱银票就归你一个人了。” 他话音刚落,嗖嗖几声,黑衣人只惊叫了半声便朝前扑倒。竹桥摇晃,湖水自竹竿缝隙中冒上来,渐渐变红。 熊清悚然动容。 那黑衣人背上插着好几把刀,看那刀柄的形状,还不是一个人扔出来的。 人群中跳出一个黄衣少年,步履轻快地踏上竹桥,从那黑衣人背上拔出一把刀,插回腰间刀鞘中。 他还未走到台边便连连拱手,笑道:“小弟宋弘义,久闻沈兄大名,今日有缘一见,真是大快平生。” 沈西楼笑容满面将他邀上台坐下。两人小谈片刻,沈西楼亲切地送他离开,自然又是一叠数额巨大的银票奉上。 有了第一个,岸边就炸开了锅。许多人在竹桥边排成队,一个一个走上前,那黑衣人的尸体一直趴在竹桥上,无人问津。 石台上沈西楼来者不拒,一直挂着一脸和气的笑容。这个青山环绕的湖心石台,似变成一个风雅的待客之地。 熊清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人群中终于也有人按捺不住,在队伍尾端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种堂堂正正来比!” 坐在熊清身边的夏芸立刻振作,拍手笑道:“骂得好。” 但是台上沈西楼长身玉立,执扇而笑:“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如何不算堂堂正正?原本就是以武会友的场子,我不过想多会会朋友罢了。” 那人被许多人堵着上不了竹桥,只有高声道:“你分明就是,你、你——”他也语塞。 沈西楼和和气气笑道:“明日还有一天,想必高手云集。兄台若真有本事,不妨明朝上台,那时方显英豪。我没有半点功夫,兄台就算取了我首级,也算不得什么。” 那人被众人声潮淹没,再无喝骂。 日头西斜,收场的锣声已敲响,竹桥上居然还排着长队。沈西楼笑容不改,迎来送往,没半点不耐烦。蔡泽站在一边竹排上,熊清见他那表情,就知他头都大了一圈。 等沈西楼应付完所有人时,天已黑透。 竹排来往数次方才将他和他的跟班全部送到迎翠湖对岸。 沈西楼一上岸,见着夏芸,立刻收起一脸和颜悦色,高傲道:“你不就是那个——” 夏芸转身就走。 沈西楼愣了一下,又瞧见熊清,惊道:“你居然也过来了?” 熊清也想走,可惜瘫在躺椅上动弹不得。沈西楼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咱们还真是有缘,后天一起上山顶青城阁吧。” ------------ 第五十三章 决定 第三日熊清被逍遥子关在湖畔小屋里静养。 沈西楼过来拍门邀他一起观看比武。熊清想了半天,跟逍遥子商量:“师父,我全身都在痛,明天肯定比不过那些大门派的弟子……” 逍遥子搬个板凳堵在门口:“回去。” 熊清愁闷地扶着墙挪回床上。外面沈西楼拍了半天门,败兴而去。 一日喧哗。 到了晚间,沈西楼又兴冲冲跑来,隔着窗户告诉熊清一个叫做吕巍的年轻人站到了最后,使得一手好棍法。明日他们三人将一同前往青城山顶。末了又压低声音:“那个阿莲是你什么人?” 熊清瞬间不想同他说话了。 沈西楼默默从窗户缝里塞进来一张银票。 熊清毫不犹豫塞回去,扭头叫道:“师父!” 逍遥子开门出去,沈西楼啊啊啊的叫声迅速远去。 熊清清清静静睡了一夜,醒来时天还未亮,但那四个人都已在桌边围成一圈,低声交谈,气氛肃穆。 熊清慢慢走过去,听见谢良低声道:“龙霆摆平了,火神派和青玉楼昨晚上了青城山顶,没再出岔子。杨孝行还没有消息。” 逍遥子点点头,回头嘱咐熊清:“今天上场,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熊清嗯了一声,又摸着自己身上紧绷绷的一圈白布,苦笑:“师父,我这个样子还比什么。”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慢慢道:“你只管上场就是。” 熊清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还未琢磨,逍遥子已站起身:“该走了。” 青城山山道上比前几日清净一些。夏芸正搀着熊清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忽然听见背后一阵嘿哟嘿哟的声音由远及近。 熊清回头,见一群白衣人簇拥着沈西楼,慢慢靠近。他们经过时,熊清才发觉两名少年用竹竿绑了一把椅子扛在肩上,沈西楼悠悠闲闲坐在上面,对熊清傲慢道:“我还有一把,要不要坐?” 夏芸作势就要冲上前,沈西楼忙拿扇子敲敲竹竿:“快点快点。” 一团雪白迅速往前涌去,转个弯就不见了。 熊清道:“……我本来还想答应的。” 他走了这么半天,头上已冒出一层冷汗。左手抬不起来,前胸那道刀伤一直作痛,好像随时会裂开。 好不容易挣命似的爬到山顶,熊清早累得喘不过气。青城阁前已搭起一座一人高的擂台,四周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但人群肃静,只有台上两排黄旗猎猎招展的声音。 熊清昏头涨脑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面向着一处断崖,树木枝叶向悬崖上空弯曲延伸,迷蒙白雾在青山间缓缓飘过,鸟鸣四起,分外幽静。 熊清向下望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绿树,喘息渐渐平静。 他正要转身起来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熊清连忙回头,断崖下幽静如常,漫山树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白雾渐渐飘过来,山间朦胧一片。 熊清叹口气,只当自己一时眼花,扶着树木站起身。 朝阳慢慢浮出云雾,青城阁周围忽然响起密集的擂鼓声,像是一阵闷雷滚过。片刻后,鼓声一停,熊清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人稳步走上高台,气势威严。 人群立时骚动起来,夏芸附在熊清耳边道:“那是青城派现任掌门龙霆。” 熊清顾不得听她说话了。他低头瞧见自己胸口衣服上浸出一线暗红,在青色底子上十分刺眼。熊清惊恐地看着这点暗红缓缓扩大,赶紧伸手压住。可是暗红慢慢爬出了他手掌的边缘,一点晕眩涌上脑子。 前方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龙霆已寒暄完毕,开始介绍在场的各大门派掌门人。念到峨眉派时,站在熊清前面的红鸾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逍遥子望着前面,却抬手搂住她的肩膀。 到了武当派,熊清发觉自己也抖了一下。他悄悄抬眼,见逍遥子的背影纹丝不动,红鸾微微偏过头,靠在他肩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而后熊清忽然被夏芸紧紧攥住手。火神派掌门王明延的名字从他耳旁滑过。 熊清默默地想比武还没开始他们这群人就要全军覆没了。幸而龙霆终于念完,可是蔡泽又走上台,宣读比武规则。 熊清已经头晕目眩,他紧紧按着胸口,还是阻止不了血渍扩大。人群忽然又是一阵喧哗,逍遥子迅速转过身:“你是第三个——熊清?” 熊清靠着树慢慢蹲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逍遥子一把拉开他的手,他胸前衣服已被染红一片。夏芸惊叫,红鸾和谢良也围过来。红鸾把住熊清手腕,眉间紧锁看着逍遥子:“算了吧!别逼他。” 熊清抬起汗涔涔的脸,哀求地看着逍遥子。可是逍遥子目光坚定,还有几分奇异的悲哀:“不用那么拼命,只要站到台上就好。” 熊清一颗心沉下去,只有潦草地点点头,合上眼睛。 有一会儿他好像睡着了,喧哗吵闹似乎远在天外,十分宁静。然而很快又被摇醒,所有叫喊声一下子近在耳边,刺得脑子发疼。 熊清被逍遥子扶起来,挤过人群朝高台走去。他昏昏沉沉耷拉着头,只瞧见无数条腿在面前聚拢又散开。逍遥子一直在他耳边低声道:“站上去就行。” 逍遥子还从未用过这样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话。 熊清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逍遥子一直把他送到台边:“我不能上去了。” 熊清沉默,轻轻挣开手臂,咬紧牙一步步踏上高台。他感觉到逍遥子一直在他背后望着他,他头也没回。 到了台上,四周都是黑压压一片人头。熊清一阵晕眩,解下长剑拄在地上。 有人问他:“你受伤了?还能不能比哦?” 熊清轻轻点下头。 那人又问:“你叫啥子名字,有没有师父,用的啥子兵器。” 熊清回想着逍遥子的嘱咐,慢慢道:“我叫李小七,我没有师父。我用的剑。” 有人洪亮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人群震动,熊清依稀听见“护体金龙”这个词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他只觉说不出的荒谬。 片刻后,一名黑衣少年也走上高台,向四周拱手。熊清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这是青城派弟子,又有人说比武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 熊清垂着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铜锣清脆一响,四下立刻鸦雀无声。黄旗被风吹得哗啦直响。熊清听见对面的人拔出剑了,仓啷一声。但他仍拄剑低头站着没动。 柔和山风里出现了一丝寒冷的气息,仿佛这漫山幽静都融进了一剑锋芒里。 风声逼近,熊清一动不动,眼看着一道寒光从眼皮下闪过,肋下一凉,黑衣少年的剑尖已毫不留情没入血肉。 就在那一刻熊清猛然拔出长剑,拼尽所有力气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几乎已感觉剑锋割开皮肉的战栗,然而当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砸在他的剑上。 熊清手一麻,长剑脱手掉下。他被这股力量一带,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胸口和左肩的剧痛一下炸开,熊清眼前一黑,喉咙里腥气上涌,叫都叫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气,黑雾散开,他艰难扭头,见那黑衣少年呆若木鸡站在一边,一手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满眼惊恐。台下人群轰动,一片嘈杂。 龙霆收起剑,走到熊清面前,沉声问道:“比武而已,为啥子起了杀心?” 熊清伏在地上,右手撑起上半身,心中全是嘲讽之意,仰头笑道:“我不会点到为止的剑法。” 刺眼的阳光下他满目都是白光,看不见龙霆的表情。 龙霆沉默片刻,又问:“你咋个练得这剑法?” 熊清破罐子破摔似的边笑边咳嗽,血沫顺着嘴角流下:“我看着太阳,一剑一剑刺过去。” 龙霆沉吟,而后郑重道:“你还年轻,剑法还可以磨一磨。照这个武林大会的规矩,你是前三天胜出的,可以拜到我门下。愿不愿意来青城派嘛?” 熊清低头冷笑,昏沉地想比武终于完了,我要回山了。去你娘的青城派。 周围一片寂静。 熊清这时才觉不对。龙霆伸手把他搀扶起来,微微笑着又问:“打昏头了嗦?问你来不来青城派。” 熊清皱眉,正要拒绝,忽然听见台下有人扬声喝道:“快答应啊!” 人群喧闹起来,纷纷起哄要他答应。整个山头一片沸腾,满眼看去都是挥舞的拳头和一张张模糊的脸。 震天喧闹中熊清像被一道霹雳当头击中,愣在原地。 他听出来第一个起哄的人是谁了。 逍遥子。 刹那间无数碎片从熊清心头闪过。 杀了第一个人后滴下剑尖的鲜血,手中握着的银子,夕阳西下时的秋枫客栈,不再发抖的长剑。 一条线连起所有碎片,最后他眼前浮现出逍遥子莫名悲哀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 熊清慢慢咧开嘴,一行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原来是被逐出师门了。这么用心良苦不露痕迹,这么轰轰烈烈风风光光。 鲜血滴下,一点一滴落在衣襟上。 ------------ 第五十四章 山雨 龙霆还望着他。 熊清转开目光,一一扫过台前端坐的十来个帮派掌门。 朝阳已升起,每个人的脸都笼罩在一层金黄光芒下,威严端庄,熊清却一个都看不清。 这些人是不是也去了上次的武林大会? 是不是也目睹了那场热闹? 熊清默默挣开龙霆的手,摇摇晃晃走到高台中,弯腰去捡他自己的剑。低头时又一线血丝落下,熊清眼前模糊,手一阵发颤,半晌方才摸到剑柄。 他直起身,对龙霆微微一笑:“龙掌门,抱歉。” 四下鸦雀无声。 熊清没再看龙霆的神情,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台。 阳光灿烂,人海寂静,熊清提着剑从中慢慢走过。一张张五官模糊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不休又向两侧退开。 他沿着人群分出的道路往前走,路尽头却空无一人,只有漫山树叶飒飒作响。 高台上锣鼓声又一次响起,人潮在他背后合拢,重新回到震天喧哗中。 熊清站在人群外,那热闹已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山风吹过,他这时才觉出一点惶恐,一点凄凉。举目四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熟悉面孔都没有。 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把,熊清忙回头,见夏芸气恼不已地瞪着眼,大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熊清头晕目眩,喃喃道:“没有。我没觉得了不起。” 夏芸恨恨道:“你师父已气走了,我和红鸾姐拉都拉不住他。” 熊清心里一颤,忙道:“他往哪边去了?” 夏芸指了个方向。熊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扶着一棵棵树往那里踉跄跑去。夏芸在背后一连声地叫,他也置若罔闻。 到了一条僻静的下山小路上,迎面走来红鸾和谢良,脸色都不怎么好。 熊清惶恐不安:“我师父呢?” 谢良脑袋朝后一偏,看也没看熊清,径直走过去。红鸾停下来,无奈叹道:“你先跟我回去。” 熊清从她身边挤过,头也不回沿着小路向前奔去。 这回四周安静了,青城山的鸟鸣松涛在风里飘荡,小路上只有熊清一人跌跌撞撞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终于出现逍遥子的背影。 熊清叫了声师父,逍遥子没停下,好像根本没听见。 熊清绝望地站住,扶着道旁树木大口喘气,眼睁睁看着逍遥子越来越远。 停了一会儿,熊清再次拖着脚步朝前赶去。 阳光变冷,没入阴云,树梢在风中哗哗摇摆。没过多久,细雨落下,石阶上斑斑点点,青色渐深。 熊清一步一滑,不管怎么叫,逍遥子连头也没回。 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摔倒在石阶上,心中一动,声嘶力竭叫了一声:“我都知道了!上次比武大会!” 逍遥子停下。 熊清闭了一下眼睛。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模模糊糊看见逍遥子一动不动僵在原地,仍然没有回头。 细雨蒙蒙,良久,熊清才听见逍遥子低哑道:“那你就更该去青城派。” 熊清抓紧树干:“什么意思?” 逍遥子似乎笑了一下:“你还不明白。我是个杀手,拿人命换银子,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人前。他们做什么都算我活该。” 熊清心里一紧,狠狠咬牙道:“我不管!” 逍遥子望着前路,苦笑:“我从小练的就是杀人的剑,我也只能教你这样的剑法。你跟着我没有出路。现在回青城派还来得及。” 熊清只觉一股奇异的痛楚一下攫住心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逍遥子叹息一声,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杀的第一个人?” 熊清没有回答。他当然记得。 “你杀了他后,整整睡了两天,做梦都害怕得发抖。”逍遥子终于回过头,熊清从未见过他那样悲切的目光:“可是我已经不害怕了。” 熊清五脏六腑都在抽紧,颤声道:“什么?” 逍遥子慢慢道:“我杀人时,已经不害怕了。一个人把取人性命当成家常便饭,那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着这样的人,最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漫天细雨寒浸入骨,熊清止不住地发抖。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也从来没有听逍遥子说起过。他想起杀了第一个人后想要拼命逃离的冲动,也想起杀了第二个人时他稳稳站着,没有崩溃。 直到现在,他只要一出剑就想夺人性命。 无可置疑,就像斜阳之后是漫长黑夜。 熊清慢慢躺倒在石阶上,雨滴从天空中落进眼睛,又从眼底溢出,沿着他的脸颊滑下。 “我不知道。” 熊清昏昏沉沉半睁着眼,望着满天阴云,轻声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想学剑,不再被人欺负。现在我也的确不怎么害怕杀人了。” 阴云渐渐模糊,熊清声音渐渐低下去:“青城派是个好地方,龙掌门是个厉害的人。可如果我还是个奴隶,他会不会看我一眼?他会不会问我叫什么名字?会不会把我从九道山庄带走?” 他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李小七没有师父,但熊清早就拜过师了。” 浓重的黑暗涌上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无边黑暗里虚无缥缈地回荡。 ------------ 第五十五章 混战 再一转眼,两名少年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台下龙霆纵身跃起,一手接住一个,凌空一旋,轻巧落回地上。 人群瞬间寂静。 高台中央站着一个紫衣人,偏着头将蒙面黑布解下。 一众掌门霍然站起,如临大敌。人群后熊清踉跄一步,身边夏芸一把攥紧他的胳膊。 剑拔弩张中杨孝行有点局促道:“莫青玉。” 熊清心头直跳,扶着一棵树悄悄站上一块山石。他看见高台前最左面一个蒙着白纱的人望前走了一步,声音清越却森冷无比:“你已经退隐,为什么回来。” 杨孝行一下笑了,满目天真:“我想你了。” 一片死寂。 杨孝行旁若无人地朝莫青玉快步走去,仿佛想逃离这么多人的视线:“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为什么烧了我的玉楼春。” 莫青玉冷冷道:“你是回来报仇的?” 杨孝行停在高台边,苦恼道:“没错。我想找杀手,一个厉害的也找不到。我想重建玉楼春,又被火神派搅乱了。幸好我听说你要来青城山。” 台前突然暴起一声怒喝:“你要重建玉楼春?!” 杨孝行回头,皱眉道:“你是唐门那个唐……什么?唐锲?”他忽然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唐门三杰好像是有两个死在玉楼春。” 唐门掌门人唐锲什么话也没说,熊清甚至没看清他有什么动作,刹那间三点乌黑的光芒直袭杨孝行面门! 杨孝行左手不过抬了抬,三点乌光忽然消隐无踪。他瞪眼道:“我又没赶尽杀绝。最后一个不是被个杀手干掉了吗——我忘了名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报仇。” 唐锲霎时脸色发白,咬紧牙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他就有好结果?” 话音刚落,一蓬碧绿光芒铺天盖地朝杨孝行盖过去。 高台前顿时一片混乱,呼喊尖叫乍起,无数人头朝后退来。熊清一行人片刻间被汹涌人潮挤到断崖边。下山道路上铺满纷乱杂沓的脚步声。 嘈杂中熊清发觉逍遥子神情有异,紧紧靠着断崖边一棵苍天大树,目光空洞。 夏芸搀扶着熊清奋力挤到他身边,急道:“师父,你——” “荣引。”逍遥子胸膛剧烈起伏:“**是荣引杀的。” 熊清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一下愣住。 红鸾紧紧握住逍遥子轻微发抖的手:“不等小谢了,我们下山。” 但熊清忽然发觉他走不动了。 那股诡异的寒冷又一次从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心脏狂跳,血脉中似乎有千千万万条冰冷的小虫苏醒,沿着筋骨四处爬动。 一阵奇异的刺痛爬过四肢,熊清脑子一阵眩晕,那些小虫仿佛感觉到什么?牵引着他茫茫然朝前走。眼前四散奔逃的人群幻化成一个巨大漩涡,马上要将他拽进去。 “阿莲!” 熊清恍惚间听见红鸾清喝一声,而后两边肩头,胸口和小腹忽然一痛。 熊清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下清醒过来。夏芸蹲在他面前一手拿着判官笔,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满脸惊恐。 熊清咬紧牙,断断续续道:“放开……放开……” 他虽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体内小虫却更加疯狂,每根筋肉都在抽动着要他起来,往前走去。 夏芸只有紧紧勒住他,嘶声道:“别动!” 熊清拼命喘气,头搁在夏芸肩头,转头间发觉逍遥子竟也是半跪地上,被红鸾拼命抱住。红鸾对夏芸急声道:“带上他,下山!” 夏芸拖着熊清,却被纷乱四散的人群阻住退路。 熊清浑身发抖,他从人潮缝隙里看见了高台上的杨孝行和唐锲。 杨孝行左手搭在唐锲肩上,手指竟隐隐冒着黑气。唐锲居然摆脱不掉,甚至忽然伸手掐住自己喉咙,双眼突出。 唐门十来个弟子不敢乱发暗器,纷纷狂呼:“杨孝行!你干什么!” 杨孝行气道:“我干什么?!太久没来,你们是不是忘了玉楼春原本叫黑水教!” 他抓住唐锲肩膀往后一推,自己头也不回朝前奔去。身后唐锲竟直直冲向自己门下弟子,双手连挥,一圈银光圆月般散开! 唐门众人猝不及防,惨叫着倒下一片。 杨孝行身形忽然消失,高台上又爆出一片血光。血雾中龙霆摇晃两下,跪倒在地。杨孝行到了他身后,发黑的左手按住他肩膀。 龙霆浑身一抖,忽然站起来,面目惨白,挺剑向台下人群冲去! 高台边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振臂而起,双掌行云流水般连环击出。龙霆剑气瞬间融进霍霍掌风里,那老者身形急转,曲指连点龙霆身上几处大穴,龙霆手一松,长剑落地。 青城派弟子一拥而上。杨孝行怒道:“张老头!我招你了?!” 武当派掌门张道玄沉声道:“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杨孝行仰天狂笑:“我本已答应莫青玉再不玩黑水蛊,只可惜你们人太多了!”笑声未落,他左手黑气陡然一涨,向张道玄疾冲而去! 斜刺里一声呼啸,轰隆一声高台前炸开一道火光! 杨孝行凌空倒翻出黑烟,轻巧落在高台上,大笑道:“火神爷在这里,你霹雳堂凑什么热闹!” 霹雳堂一众黄衣人大声呼喝,围住高台。眨眼间数十个黑色弹丸朝他砸去! 杨孝行笑声未绝,右手长剑一振,身形极快一闪,数十枚火弹竟调转方向,高台下瞬间爆起一连串震天巨响,霹雳堂众人躲闪不及,大叫着退开。 黑烟忽然被风声震散,一个道姑模样的中年美妇手执拂尘,轻如飞燕般向杨孝行掠去,高喝:“峨眉七秀的命债,我今日定要讨回!” 与此同时,张道玄双掌一合,长啸一声,掌风随着那道姑向前拍出。 杨孝行大笑,左手攥紧。台下唐锲突然疯了一般,拼命挣脱按住他的唐门弟子,朝张道玄一头撞来。张道玄掌风一滞,杨孝行闪过道姑拂尘,掠到他身前,左掌向前一拍! 张道玄急侧身一让,杨孝行那一掌拍到收势不及的唐锲身上。唐锲立时吐出一口鲜血。杨孝行将他一转,正正截住反身回来的道姑。 那道姑拂尘一收,厉声道:“杨孝行!你太卑鄙!” 杨孝行纵声大笑,反身一剑,剑光迅疾切向道姑。 空中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破空之声。 瞬间寂静后,一大片刺目火光在半空炸开,仿佛一道熊熊燃烧的瀑布向杨孝行当头浇下,滚烫热浪如狂风般卷开,高台迅速起火,连上周围草木,黑烟直冲上青城阁顶。 还未逃散的人群惊恐狂叫,整个山头哀鸿遍野。 杨孝行急退出热浪,笑道:“火神爷,终于肯动手了?” 火光中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高大人影,沉声道:“莫青玉,还愣着干什么。” 莫青玉一直站在角落,白纱蒙面,纹丝不动。 再后来熊清就看不见了。 数十个黑衣人蹭蹭蹭跃上高台周围树木,无数道火光交成一片火网,轰然落下。热浪滚滚,一道火墙生生将杨孝行隔断在里面。 熊清被夏芸连拖带拽汇进下山的人流,拐过几道弯后火光消失不见。只有连续不断的轰响传来,青城山顶浓烟直上,连太阳都隐在烟后。 随着人群一阵奔逃,几人终于回到迎翠湖边。此刻湖中已全是上下浮动的人头。众人等不及竹排,纷纷跳下水向对岸游去。 夏芸拖着熊清倒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气。红鸾过来拍开熊清的穴道,熊清倒过一口气,心中那股寒冷虽已消失,仍止不住惊恐:“那是什么东西?” 逍遥子坐在一边气喘吁吁道:“杨孝行的黑水蛊毒,可以乱人心魄。你什么时候中的?”他望着熊清,目光既震惊又沉痛。 熊清比他更震惊:“师父你又是什么时候中的?” 逍遥子挥了下手,擦掉额边冷汗:“那会儿在玉楼春,你被我打晕了。” 熊清目瞪口呆,他想起那回执意要易容去救夏芸,最后被逍遥子打晕。醒来后逍遥子就和杨孝行谈妥了。 熊清望着逍遥子,两手发颤。 逍遥子又问:“你是怎么回事?” 熊清想了半天,慢慢道:“当时他拿了天焚的解药过来,又运功帮我化毒……”他边说边觉脊背发凉。那时流入他四肢血脉的暖流,竟已种下后果。 逍遥子转开头,眉间紧锁,脸侧线条冷硬。 红鸾忙安慰道:“总有办法。” 一连串脚步声窜过来,满脸汗水的谢良大叫:“终于找到你们了!” 逍遥子看见他,仿佛松了口气,站起身:“走。” 熊清仍由红鸾带着,毫不客气踩过湖中人头,激起一串怒骂抱怨后到了湖对岸。其余几人也纷纷过来。 下山路上逍遥子对谢良道:“你帮我打探个人。” 谢良怪叫:“师兄,我手头还有笔生意没结清,等到了临江客栈找到那姓沈的小子再说!” 逍遥子罕见的耐心,等他叫完方才道:“你帮我打探下赵婉在哪里。” 谢良忽然愣了:“赵婉?那不是荣引的女人?” ------------ 第五十六章 打探 熊清悄悄退到最后,凝神细听。 谢良眼睛瞟着红鸾,慢慢道:“你要去找荣引的女人?” 红鸾看向逍遥子,扬起眉梢。逍遥子沉默片刻:“你记不记得荣引接的最后一个任务?” 谢良皱眉:“唐门三杰的老大。怎么?” 逍遥子咬紧牙:“唐锲今天说荣引没有好结果。” 谢良嘁了一声:“到了那里,能有什么好结果。” 逍遥子压低声音:“除了暗河里的人,谁还知道九道山庄!” 谢良张大嘴:“你是说唐锲找不到荣引就去——不可能。”他连连摆手:“赵婉是老大派人送走的,唐门不会知道她的行踪。” 逍遥子面色惨白:“他还有什么可信的。” 谢良沉默,同红鸾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到了山脚青城镇,熊清发现当日人声喧闹的小镇一片死寂。路上行人寥寥,风卷过路边落叶,时而传来小孩尖锐的啼哭。 天焚的浓烟散去,这里竟似变成一座死镇。 熊清惶惶不安,跟着逍遥子走到临江客栈。临江客栈大门敞开,白衣少年进进出出,瞧见他们过来,忽然都退回到客栈里。 一行人踏进门。白衣少年们簇拥着沈西楼,严阵以待。沈西楼一抬头,挥起扇子将跟班们驱散,笑道:“你们才下来?一开战我就走了。现在上面打得如何?” 没人理他,除了谢良。 谢良勾着他肩膀,两人躲到角落里窃窃私语一阵。沈西楼忽然扭头高声道:“沈永!” 沈永立刻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方铁匣,双手呈给谢良。谢良打开瞧了一眼,用力拍拍沈西楼肩膀:“痛快!” 沈西楼轻轻拿扇子挑开他的手,高傲踱到夏芸面前:“你想知道的秘密,我都清楚了。” 夏芸坐在桌边自顾自倒茶喝,看似从容镇定,双手却在轻微发抖。 熊清不忍,扭头对沈西楼道:“你就告诉她又能如何。” 沈西楼哼了一声:“你知道这个秘密值多少银子?” 熊清转头去盯谢良,谢良蹲在板凳上专心致志清点铁匣中的银票,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 熊清泄了气。谢良一向将生意和人情分得极清。若无银子,恐怕真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什么。 夏芸奔波几年都打探不到的消息,沈西楼居然这么轻易就弄到手,熊清一想,只觉满心不是滋味。 沈西楼偏还缠着夏芸不放:“喂,你跟我道个歉,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夏芸手一抖,一点茶水洒到桌上。 沈西楼昂起头:“我知道是你弄翻了我的马。”他拿扇子点点自己胸口:“还没有人敢弄翻沈公子的马。送你个秘密,换你道个歉,这生意不亏吧?” 夏芸咬着嘴唇,眼中闪着一点晶莹的光芒。 熊清心里不悦,正要说些什么?夏芸却霍然站起,推开椅子走到沈西楼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大堂里鸦雀无声。 沈西楼一下手足无措,僵在原地。熊清猛然站起来,怒目瞪着沈西楼,伸手就要拉夏芸起来。 夏芸抬手挡住他,直直盯着沈西楼:“对不住。” 沈西楼脸涨得通红,往后连退两步。熊清用力将夏芸拽起来,气道:“沈西楼!” 沈西楼窘迫不已,上前在夏芸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夏芸双眼一下亮了,她挣开熊清,快步向外走去。熊清一愣,跌跌撞撞跑出去时,夏芸已从白衣少年手中抢走一匹马。 白衣少年纷纷呼喝,沈西楼也冲出来,急道:“你现在就要去?!” 夏芸跃上马背,一拉缰绳,那匹马后足立起,嘶鸣一声,原地转了几圈。 熊清完全看呆,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夏芸那样英姿飒爽的模样。夏芸骑在马上,低头看了熊清一眼。只看了一眼。 熊清说不出她的目光有多复杂,决绝和温柔混杂一处,她似将过去的日子全部忘记,又仿佛早将熊清记在心上。 熊清预感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急声道:“阿莲!” 夏芸转过头,猛地一甩缰绳,那匹马利箭一样窜了出去。 沈西楼一行人纷纷上马,沈西楼拿着扇子指了指夏芸背影,昂首挺胸道:“追上她!” 数十匹马绝尘而去,踏出飞扬尘土。 马蹄声渐渐远去,客栈门口恢复安静。熊清失魂落魄站在门边,痴痴望着夏芸离开的方向。 沈西楼追上去了,他没有。 不过只有一瞬犹豫,却已足够。 熊清垂下头苦笑。 他无法像沈西楼那样恣意潇洒,挥挥手便能帮上夏芸。除了一把剑,他什么也没有。 谢良从客栈匆匆出来,经过他时停下来,瞧了他两眼。 熊清没好气道:“看什么。” 谢良摇摇头,找到同类似的辛酸长叹:“我懂。” 熊清语塞,半晌问道:“你去哪里?” 谢良更是悲苦:“替你师父找你师伯的女人去。”说罢快步离开。 熊清满心怅惘回到客栈,跟逍遥子连喝两天的闷酒。客栈厨子早就跑光,红鸾亲自下厨。熊清一边吃着师娘做的好菜好饭一边醉生梦死。 逍遥子同样愁肠百结。 这两日从青城山上逃下来的人一波波进到青城镇,喧闹一阵又迅速离开。 熊清没有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些掌门和门下弟子似乎长留青城山中了。 那片幽静远山如今看来有几分森森鬼气。 两日后一匹马嘶叫着倒毙在临江客栈门口,满嘴白沫,没一会儿便命归西天。熊清匆匆迎出来,见谢良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走了两步,又摔倒在地上。 熊清忙叫道:“师父!” 逍遥子下楼出来,和熊清一边一个将谢良搀进屋。谢良坐在桌边,整个人立刻软倒在桌面上。 红鸾捧出一坛酒,谢良立刻爬起来咕噜咕噜灌下一半,而后竖起两根指头,面有得色:“两天。只用了两天。”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拍在逍遥子面前,又趴回桌上,痛苦叫道:“沈西楼那笔生意的银子全花光了,我还倒贴不少。” 逍遥子一手拿起纸片,一手拍拍他肩膀:“多谢。” 谢良有气无力地哼哼:“替你办事,能不卖命。” 熊清凑到逍遥子身边,见那纸片上只潦草写了两个字:外江。 熊清皱眉:“这是个地名?” 谢良挥了下手,嗯了一声。逍遥子忽然闭起眼睛,双手支着头长长松口气。红鸾默默倚靠在他身边,看起来也是轻松不少。 良久,逍遥子抬起头,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她就住在那里?现在还好?” 谢良瞧着他,忽然犹豫了。 逍遥子笑意凝固:“怎么?” 谢良吞吞吐吐,又喝了一碗酒才道:“我还没有见到她本人。而且,而且——”他咬着牙,仿佛很痛苦地下了决心:“唐门以前在外江县城有个分堂。后来废弃了。” 逍遥子一下站起来。熊清吓了一跳,逍遥子眼中杀气陡盛,右手甚至扶上了剑柄。 红鸾握住他的手腕,柔声道:“我们去外江看看。”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慢慢坐下,一言不发。 数日后,一行人辗转到了外江。这个县城深藏在连绵群山里,若不是谢良找到当地人引路,他们定会陷在茫茫山中走不出来。 熊清走在县里泥泞小路上,仰头望着路边一株株高大的银杏,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四个人找了一处客栈住下。谢良当天就出去打探消息,夜里也没回来。 熊清孤零零一人坐在房中,想起以往和夏芸嬉笑打闹的时光,不由惆怅不已。 逍遥子忽然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壶酒,看起来比他还惆怅。 熊清站起来:“师父?” 逍遥子摆摆手,走到桌边坐下,苦笑道:“你师娘不让我再喝了。” 他潦倒地自斟自饮,一杯杯猛灌,到最后连眼神都迷蒙起来。熊清看不过去,上前拿开他的酒壶。 逍遥子看着他拿走酒壶,坐着没动,半晌喃喃道:“这件事太蹊跷。我以前竟没想过。” 熊清只有默默听着。 “**声名赫赫,是唐门数一数二的高手。当时荣引只排到杀手榜上十二位,周天海怎么会将这个任务交给荣引。”他凝神望着桌上一点烛火,又一次沉默。 良久,逍遥子继续道:“荣引还算幸运,活着回来了。可偏偏是在他去蜀中的时候,周天海把赵婉送走,送去唐门的地盘。” 熊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送走赵婉?” 逍遥子出神很久,方才苦涩道:“暗河的规矩,杀手不能有女人。荣引原本将赵婉藏起来了,可惜还是被周天海发现。” 熊清道:“那你跟师娘……” 逍遥子叹气:“我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别叫她师娘。” 熊清愣住。他这时才想起逍遥子和红鸾相会时,不是在荒无人烟的山中,就是双双易容。 逍遥子不说话了,慢慢伏在桌上,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熊清守着他,枯坐一夜。 第二天清晨红鸾猛地推开门。熊清一惊,忙推醒逍遥子。逍遥子抬起头,满脸憔悴地看着红鸾。 红鸾深深吸口气,缓缓道:“小谢回来了。” ------------ 第五十七章 报仇 逍遥子霍然起身,冲出门。 熊清紧跟在他身后,跑到楼下大堂。谢良坐在大堂一角,身边堆满酒坛,他正抱着一坛拼命猛灌,仿佛恨不得当场醉死。 逍遥子停在楼梯上。熊清望望他,又望望谢良,顿觉不妙。 谢良终于放下酒坛,抬头扫了逍遥子一眼,转开目光。 熊清胆战心惊地看着逍遥子一瞬间面无表情。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站到谢良面前。 谢良低下头,轻轻敲打那只酒坛,半晌,苦笑一下:“咱们回去吧。” 熊清便知事情不好了。逍遥子坐到谢良对面,也拿过一坛酒,拍开泥封,仰头灌下,而后将酒坛往桌上一顿:“说。” 谢良咳嗽一声,目光躲闪。熊清还未见他如此窘迫过。 红鸾也走下楼梯,坐在逍遥子身边,轻叹道:“小谢。” 谢良局促地盯着地面,压低声音:“赵婉……早没了。” 桌边一时寂静无声,连熊清也觉颈后汗毛根根竖起。 逍遥子出奇的冷静:“继续。” 谢良望着门口,手抓紧酒坛,飞快道:“赵婉刚到外江就被唐门发觉。唐门买通县令,把她扔进大狱。然后她在牢里被、被十来个囚犯,那个什么?弄死了。” 啪啦一声,逍遥子捏碎桌上一个酒碗,碎片和着鲜血落下。他盯着谢良,一字一顿道:“赵婉的孩子呢?” 谢良咬牙:“据说跟着赵婉一起下到死牢,后来就不知道了,多半……”他顿了顿,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才说出来:“跟着赵婉走了。” 逍遥子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出客栈。 红鸾和谢良都没动,熊清忙站起来要追出去,红鸾道:“熊清坐下,让他去。” 熊清仍被谢良所说弄得毛骨悚然,实在放心不下,出门跟上逍遥子。 一路上秋风瑟瑟,逍遥子径直走到县衙门口。 熊清绝没有想到他居然去击鼓鸣冤,顿时愣在街头。 一连串沉闷急促的鼓点响彻整条街,行人纷纷侧目。县衙大门吱吱嘎嘎打开,逍遥子扔了鼓槌,闪身进去,两扇大门忽然关闭。 熊清慌忙跑到县衙门口,听见门里传来一叠声的惨叫。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不少人大声喝骂,却又迅速转成短促的惨呼。 一门之隔,便是人间和地狱。 熊清站在门前等逍遥子,只觉腥气和寒风从门缝里刺出来,迫得头皮发麻。他背后已有许多行人汇聚过来,指点着衙门交头接耳,惊异万分。 凄厉的惨叫终于停息后,两扇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一颗还戴着官帽的人头飞出来,随即浓烈的血腥气喷涌而出。 熊清稍微一惊。 那颗人头落到衙门外的街面上,还鼓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看客们惊叫着一哄而散,整条街上霎时一片混乱,路边小摊被撞翻不少,叫骂惊呼此起彼伏。 熊清望向县衙里面,立时心中一跳,仿佛又回到当初的王府。 逍遥子静立门口,右手提剑,一身白衣都溅满鲜血。他身后处处横尸,血流遍地。整个县衙已变成一片寂静鬼域。 熊清忽然一阵战栗。 不是因为尸山血海,而是因为逍遥子那双空洞恍惚的眼睛。所有光彩都消失了,甚至连一丝杀气,一丝愤怒都不复存在。 他死气沉沉地望着前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熊清迎上前,小心翼翼道:“师父?” 逍遥子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答非所问道:“县令已经死了。”他连声音都变得平静无波,似乎刚才是另外一个人血洗了县衙。 熊清不知逍遥子为何忽然大变,只能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旁。 路上行人见着他们就像见了鬼一样纷纷散开。逍遥子旁若无人地走在道路中间,不为所动。熊清越来越忐忑不安,终于忍不住先跑回客栈,进门就叫道:“师娘!” 红鸾立刻站起身,熊清跑到她身边,惶恐不安道:“师父不对劲。” 红鸾眉尖紧锁,正要出去,逍遥子却迎面走进来了。 客栈里轰的一声,所有客人全部跑光。小二气冲冲赶出来,瞧见面前几个人的模样,又悄悄退了回去。 逍遥子石像一样站在红鸾面前,平静道:“我要去找唐锲。” 红鸾什么也没说,上前轻轻拥住他,仿佛无声的安慰。熊清从红鸾肩上看见逍遥子的脸,逍遥子冰冷的神情似有一瞬动摇,而后又恢复冷峻。 他斩钉截铁道:“我要去找唐锲。” 谢良终于忍不住窜到他面前,叫道:“得了,唐锲落到姓杨的手里,比千刀万剐还够呛。用不着报仇了,各回各家吧。”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轻轻推开红鸾:“那我回去一趟。” 熊清顿觉周围气氛变了。红鸾一下紧紧抱住逍遥子,谢良瞠目结舌:“你回哪里去?” 逍遥子再一次用力推开红鸾,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红鸾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匆匆追出去。 客栈外响起一声叫骂和马的嘶鸣,等熊清出门时,只瞧见逍遥子打马而去,红鸾紧跟其后的背影。没过一会儿,两人都消失在街角。 谢良跑出来看了一眼,恨恨回去。熊清正不知所措时,谢良从后院顺手牵了匹马出来。 两人挤上马,一路狂奔,到了县城外山道上,老远便听见两剑相撞的清脆响声。 “又打起来了?!”熊清和谢良同时惊道。谢良勒住马,熊清先跳下去,朝前跑去。还没跑到两人近前便被剑光逼退。 熊清震惊地看着红鸾一手长剑使得迅猛毒辣,招招不离逍遥子要害。风声呼啸中,逍遥子一直横剑招架,连连后退,竟似落在下风。 熊清满手都是汗,全神贯注盯着,生怕谁有个闪失。谢良悄然走到他身边,看了一会儿,摸着下巴道:“放心,你师父没出全力。嫂子用惯了长鞭,换成剑很吃亏。” 红鸾百忙中喝道:“小谢!还不帮忙!” 谢良叹口气,回头对熊清道:“你去吧!别把你师父弄死就行。” 熊清惊悚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红鸾忽然惊呼一声,软倒下去。逍遥子拦腰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道边。红鸾似被点了穴,靠着一棵树动弹不得,急切道:“小谢拦住他!” 逍遥子盯着谢良,沉默地一甩长剑。 谢良吓怕了似的一缩头,弓着背连声道:“我不拦你我不拦你。” 红鸾急得声音发颤:“小谢!” 谢良缩头缩脑地退到道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 逍遥子微微颔首,收起剑,牵起抢来的马从他身边走过去。 谢良原地转了转,忽然抬头道:“师兄!” 逍遥子停下,转过头。谢良却看向天空,极快地说了一句:“别死了。” 逍遥子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翻身上马。 熊清早就呆若木鸡。他完全摸不清情况,直到红鸾叫他:“熊清!”熊清转头,看见红鸾眼中蒙上一层晶莹的光芒。 熊清怔住。 红鸾无力地靠在树边,断断续续道:“你跟上他,别让他回暗河。他杀不了周天海。你跟上他,把他带回来,好不好。” 熊清未曾听过红鸾这样近乎哀求的声音。他也被逍遥子要回暗河的决定惊呆了。 他隐隐觉得赵婉之死像是压垮逍遥子的最后一根稻草。逍遥子尘封已久的愤怒绝望突然爆发,而一件件事情都指向一个地方。他从那里来,也要回到那里。 暗河。 来不及多想,熊清爬上马背,一抖缰绳追了出去。 道边连绵青山迅速退去,熊清终于追上逍遥子时逍遥子头也不回来了句:“回去。” 熊清不说话,策马跟在他身边。 又跑出几里,逍遥子忽然拔出长剑,凌空指着熊清,冷漠得好像从不认识他:“回去。别跟着我。” 熊清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说了句:“你要是死了,我得给你收尸啊。” 长路迢迢,青山环绕,逍遥子长剑颤了颤,最终收回剑鞘。 熊清跟着逍遥子没日没夜地赶路。他早记不得路过了多少城镇村庄,过去了多少日子。他只是看见沿路树上的黄叶纷纷落下,到最后尽剩光秃秃的树枝,满目荒凉。 一个冷风呼啸的傍晚,他们停在一条河边。 河面宽广,水流湍急。逍遥子下了马,沿着河岸向前走去。熊清连忙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个时辰,河边树丛中出现一座小亭,亭中坐了一个老人。那老人拿着钓竿,全神贯注地垂钓。 天色昏暗,荒无人烟的河道边坐着这么样一个老人,熊清越看越觉后背发冷,说不出的诡异。 逍遥子却取下面具,一步步走到亭中,平静道:“我要过河。” 老人抬起浑浊的双眼,一根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颈后。 熊清心里直跳。逍遥子颈后的暗河纹早就剜给了慕容幽,如今他却要如何过去? 逍遥子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告诉周天海,逍遥子回来了。” 熊清忙转头去看那老人。老人并不吃惊,甚至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 ------------ 第五十八章 家法 老人一抬钓竿,竟从湍急的河水中提起一个巨大的铜铃。 钓竿弯下,铜铃颤巍巍悬在钓线那头,仿佛随时会将细不可辨的丝线扯断。 老人摇晃三下铜铃,片刻,又摇晃一下。河对岸一蓬垂到水面的树枝忽然分开,一叶扁舟乘风破浪,翩然而来。 逍遥子负手立在河边,静待来舟。天色昏暗,河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落叶从身侧飞过,飘进河中。 熊清望着逍遥子萧瑟的背影,心头一阵阵发紧。他知道逍遥子心结已深,此番定要回暗河做个了断,任谁也劝不了了。 可红鸾发颤的声音一直在熊清脑海里回荡,反反复复,日夜不宁。 逍遥子杀不了周天海。 熊清握紧腰侧长剑,迎着这长河晚风,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又满心悲壮。 无论如何,他还有剑。 水流声声中,那条扁舟已靠岸。船夫戴了顶压得低低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 逍遥子没有半点犹豫,快步踏上小舟。熊清正要跟上,那老人忽然起身,振臂一甩,钓竿在半空打了个旋,铜铃挟着风声向熊清袭来! 熊清一惊,那根钓线泛起寒光,竟似要借着铜铃之威一举绞断他的脖子。 然而当的一声闷响,铜铃突然改变方向,歪向一边直直坠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 逍遥子收剑回鞘,对那老人平静道:“他是来给我收尸的。” 老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惊魂未定的熊清,而后慢慢坐下,变回沉默的河边钓叟。 熊清慌忙跟着逍遥子跃上小舟,船夫竹篙一点,小舟顺着水流急行而下。 到了河心,小舟左摇右晃,船底似有无数暗流涌动,随时会将小舟吞噬。熊清心中忐忑,紧紧抓住船舷。刺骨河风灌入袖口,没过片刻,他半身衣服都被水浪打湿。 逍遥子端坐船中巍然不动,沉默仰望阴沉的天空。 一盏茶工夫后,小舟渐渐靠向岸边,拐进另一条水道。水道弯折狭窄,两边尽是嶙峋岩石,刚刚可容小舟通过。 船夫手执竹竿,左右轻点,小舟轻巧绕过山石,顺着急流向前驶去。 熊清仰头,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渐渐靠近,树上烧焦似的枝桠沉默伸向阴沉天空,几只黑鸦盘旋在枝头,叫声凄凉。 小舟驶过枯树,转了个弯,水面立时变得开阔。熊清瞧见岸上出现一座气势宏伟的石堡,依靠三面断崖绝壁而建,仿佛一座被人遗忘的深山古城。 熊清直看得一阵冷战。 他居然在有生之年踏入了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想来再无遗憾了。 小舟靠岸,熊清跟在逍遥子身后走向石堡大门。大门已敞开,两名黑衣人目不斜视站在一边,没半点惊讶,似乎早知逍遥子会来。 熊清望着门里黑黝黝一片,手心捏了把汗。他真不知能不能把逍遥子带回去。 幸而逍遥子踏进门时握紧了长剑。 熊清微微松口气,他又感受到了逍遥子大开杀戒前的森冷气息。这股寒气给了他莫大安慰。逍遥子看来并不是自投罗网。 熊清虽然不知道周天海究竟是怎样一个厉害人物,但他见过逍遥子接下杨孝行一招。若逍遥子拼尽全力,他们大约也有胜算。 逍遥子熟门熟路地在黑暗走廊中绕来绕去。熊清一路上都没见着其他人,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这个石堡简直像座死寂的坟墓。 不知走了多久,熊清转过一个拐角,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阴暗的厅堂。厅堂四周挂满黑色帷幔,四角点着微弱的烛火,照亮当中墙壁。 墙上刻着三条曲线,仿佛一线写意的流水。 暗河纹。 逍遥子一步一步走进厅堂。熊清心里砰砰直跳,正要跟进去,头顶忽然响起咔嚓咔嚓的闷响。 而后一道疾风朝他袭来! 熊清惊得往后一跳,轰隆一声,一排铁栅从天而降,贴着他的鼻尖砸进地下。 熊清惊愕地扑上去,发现这道铁栅将他彻底关在厅堂外了。他忍不住惊叫:“师父!” 逍遥子头也不回:“你就在那里。” 熊清刹那间出了一头冷汗。 他听见黑暗中有人啪啪地鼓掌。正中墙壁旁边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 熊清看不见他的脸,但这人一走出,他便觉一阵刺骨血腥扑面,全身上下都为之战栗不休。他仿佛看见一个从地府走出的幽鬼,身边鬼火飘渺,万千亡魂在嘶喊呼号。 这人目光扫过来时,熊清只觉寒气刺骨,头发直立,身侧的长剑嗡嗡直响。 他知道他见着周天海了。 不知趟过多少血河的暗河老大。 可周天海开口时,声音却出奇的平和:“我竟被那颗假人头骗过了,你什么时候找到红鸾这样的靠山?” 熊清震惊。他绝没有想到周天海会这样同逍遥子说话,仿佛他们只是在随意聊天,仿佛很久以前周天海并没有找人去刺杀逍遥子。 逍遥子沉默不答,他右手握紧剑柄,却并未拔出。 周天海往前走了几步,熊清这才看清他脸上戴了一张黑色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双眼睛打量着逍遥子,似乎有一丝悲悯:“你是来报仇的?为谁?荣引,赵婉,还是你自己?” 逍遥子一字一顿道:“荣引到死都不知道赵婉没了。” 周天海毫无感情地笑了:“原来还是为荣引。” 逍遥子咬紧牙:“我知道你想要我的命。我在九道山庄躲了五年,足够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去武当山时他们已有所准备,为什么我逃到楚国客栈发出求救暗号,来的却是王家人。” 周天海道:“很好。” 逍遥子慢慢抽出长剑:“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连赵婉和她的孩子都不放过。” 周天海沉吟片刻,轻轻道:“逍遥子,你还记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开始叫逍遥子?” 熊清紧紧抓住铁栅,五脏六腑早已抽紧,此刻听到周天海这句话,一颗心更是沉到万丈深渊。 逍遥子显然怔了怔:“七岁。” 周天海长长叹口气,温和道:“不错,你刚来时只有七岁,抓着荣引的手不敢放。我记得你曾问我,能不能偷偷叫我爹爹。 你十岁的时候,同荣引在后院摘了我种的石榴。我打他,你却哭了一天。 你十三岁第一次进演武厅。荣引跪着求我放过你,我说,你不会死。他以为我在敷衍,我却真的知道你不会死。我一直看着你,你没有发现。 后来你成了暗河最厉害的杀手,杀手榜上虽然只排到第十,却已没有杀手敢同你争锋。为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你背后有一整个暗河。 如果不是暗河,你现在会被卖去哪里,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明白。” 熊清已经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逍遥子一身杀气消失殆尽,仿佛随着周天海的话沉入了暗河的往日时光。他虽提着剑,却像提着一根腐朽的木棍,周天海轻轻一碰,便能全盘崩塌。 逍遥子杀不了周天海。 红鸾那句话又响在熊清耳边,震耳欲聋。 周天海停了片刻,又轻声道:“我告诉过你,杀手不能有感情。我也告诉过荣引,让他不要沾那个女人。但是他不听。 暗河不能有不听话的杀手。 荣引必须死。我原想让他折在唐门那里,谁知他竟侥幸得手了。我只有把赵婉送给唐门,免得唐锲缠上暗河。 后来我亲自动手,你却要替他出头。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你说,若我定要荣引的命,你便把你所知道的暗河秘密传出去。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荣引在九道山庄苟且偷安,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就像你,武当山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结局了,带着毒药,玉碎成仁,多么轰轰烈烈。可是你也不听话。” 熊清心头一片空白,死死瞪着周天海。 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周天海的可怖。他并未拔剑,甚至每句话都很温和,充满怜悯,但句句如剑,剑剑指向逍遥子软肋。 他比谁都清楚逍遥子最软弱的地方。 这个杀手屡被追杀却迟迟不愿报仇,因为暗河和暗河中的人,都已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倒没想到你居然从王员外手中逃出来了,居然就躲在九道山庄。两年后我听说荣引开始配药,我还当他要替你报仇,也没管。谁知你又杀进王府,我找慕容姐妹、金面佛,都失败了,最后只能找到红鸾,不然我又得亲自动手。 幸好红鸾给了我一个答案。我立刻就相信了。你应该明白,我从不愿亲自动手,毕竟你叫过我师父。荣引也叫过我师父。 可是逍遥子,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好,对荣引太好,所以你们都忘了暗河的规矩。 讲恩论情,违命抗令,都得死。” 周天海慢慢走到逍遥子面前,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还是不是暗河的杀手。” 厅堂鸦雀无声。 良久,逍遥子轻轻道:“我是。” 熊清一瞬间如坠冰窟。他那么清晰地看见周天海眼中滑过一丝悲悯的笑意:“那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他转身,一步步走到厅堂边,从木架上取下一根梨木棍,又回到逍遥子面前,轻声道:“跪下。” ------------ 第五十九章 斜阳 当啷一声,逍遥子长剑落地,震颤的嗡鸣在阴暗厅堂里回荡。 熊清一瞬间心中凉透。 逍遥子弃了剑。 一个杀手,手中没有剑,那他还剩下什么。 熊清握紧铁栅,急得满头大汗:“师父!” 逍遥子回过头,冲他挥了一下手,像是叫他离开别看,又像同他道别。 这是逍遥子踏进厅堂后,熊清第一次迎上他的目光。他眼中只有一片死寂。 心如死灰,生无可恋。 前所未有的剧烈恐惧刹那淹没熊清。他隔着铁栅语无伦次:“不不不——” 逍遥子转过头,撩起衣摆跪下。 “不——!!”熊清凄厉地狂吼一声,狠狠一拳砸在铁栅上,几行鲜血顺着栅栏流下。他眼睁睁看着周天海走到逍遥子身边,扬起手中木棍。 风声呼啸,木棍重重落下。 那一声闷响几乎震裂熊清五脏六腑。他一下子怔住了,僵在原地脑海空白,仿佛忽然飘到了云端。 逍遥子身形晃了晃,一声不吭,依旧跪得笔直。周天海扬起木棍。 熊清猛地惊醒,狂拍铁栅,厉声高喝:“住手!” 又是一声闷响,逍遥子后背白衣上迅速浸出一痕血红,触目惊心。 熊清一下哽住,疯了一样拼命摇动铁栅,铁栅纹丝不动。他绝望地大喊,沿着铁栅来回疯跑,死命摇晃每一根铁柱。 铁柱冰冷刺骨,他从铁栅上任何一个空隙看出去,都是一站一跪两道人影。木棍一起一落,单调沉闷的声音在阴暗的厅堂上回荡,每一下都像重重砸在他心上。 熊清倒退几步,猛冲上去,一脚踹在铁栅上。 当的一声,灰尘从栅顶簌簌落下,铁栅完好如初。 熊清喘气喘得像在哭,他疯狂扭头四望,走廊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忙奔到墙壁边,用力拍打他够得着的每寸地方,希望碰到升起铁栅的机关。 两边墙壁渐渐布满一个个血掌印,铁栅仍未升起。 但是厅堂上木棍带起的呜呜风声忽然停了。 熊清一口气松懈,几乎叫出声。他调头跑到铁栅前,却看见逍遥子向前扑倒在地上,肩背一起一伏,白衣已被鲜血染红。 周天海提起木棍,在地上点了点:“起来,跪好。” 熊清头皮都炸开了。周天海的声音半分无奈半分悲哀,仿佛他也是在干一件迫不得已的事。 逍遥子很慢很慢撑起身,两手都在发颤。周天海出奇的耐心,等他跪直后方才一棍打下。逍遥子闷哼一声,再次向前扑倒。 熊清心胆俱裂,拼命踢打铁栅,声嘶力竭地大吼:“站起来啊——!!” 这间暗沉沉的厅堂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力量,将逍遥子反抗的念头一卷而空。不管熊清怎么狂吼,他都充耳不闻。 熊清使尽一切办法,快要崩溃了。他用肩膀一下一下狠命撞着铁栅,野兽一样从喉咙里低嚎。肩头似乎飘来一股血腥味,可他已感觉不到痛。 他眼睁睁看着逍遥子一次次扑倒,直到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 周天海不等他跪直了,木棍落得又狠又快。血随着木棍一点点溅落到周围地上,逍遥子再也压不住剧烈的喘息,他伏在地上,双手痉挛地想抓紧什么,又颤抖着放开。 周天海极狠的一棍后,熊清清楚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啪的一声,清脆短促。 那一瞬间熊清心底一根弦彻底崩断。 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 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和喊叫,梦游一样跪下来,额头抵在铁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铁栅里发生的一切。 黑暗……牢狱一样的铁栅……沉闷的击打声,墙壁上晃动的人影和抽泣一样的喘息…… 他听见遥远的哭声从自己心底深处传来,仿佛有一个幼小的他蹲在心中某一个角落里,一声一声哭到窒息。 撕心裂肺的绝望潮水一样从远方呼啸而来,轰然巨响在他脑海里碰撞回荡。 只有绝望,从极远的时间尽头,从最深最深的黑暗深渊里传来的绝望。 迷迷乱乱的哭声惨叫,留不住的温柔歌声像留不住的天际斜阳,终将沉入长夜。 一半血肉被硬生生挖走,无数利刃刺穿心脏。 永远永远的失去,永远永远的绝望。 “不——!” 熊清又是一拳狠命砸在铁栅上,嘶声狂吼,浑身发抖,却猛地咬牙站起来! 还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逍遥子一直一直教他的办法。 熊清拔出自己的剑,一剑劈向铁栅! 当的一声! 铁栅纹丝不动,但一根铁柱上却出现一道裂纹! 熊清疯狂大吼,一剑又一剑拼命刺向铁栅! 如果这个办法再不行,他只有眼睁睁看着逍遥子在他面前被活活打死! 整个铁栅在他眼前迅速幻化成一轮巨大的斜阳,他又回到了广阔的青山巅,群山沉默地延伸到天际,整个天空布满斜阳金黄的光芒。 熊清拼尽所有力量,一剑剑刺向这轮斜阳! 他声嘶力竭,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脸。 他终于明白逍遥子为什么说斜阳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纵然斜阳没入长夜前的那一瞬,漫天光芒璀璨至极,可是谁又能留住它。 谁又不是眼睁睁看着斜阳缓缓沉沦,直到所有的灿烂光华、所有的希望都被死一样的黑夜吞噬。 死一样的黑夜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绝望! 亘古不变的绝望! 这股深重窒息的绝望之气在熊清心头沸腾翻滚,愈演愈烈,似乎马上就要炸开! 狂风即将撕裂血肉,所有的鲜血都将喷涌而出,所有的眼泪都要倾泻而下! 熊清发狂一样一剑剑刺出,气流在他四肢百骸里汹涌奔腾,熊熊烈火一样烧过血脉经络,却找不到出路,疯狂地在他体内燃烧,像一头绝望的妖兽,嚎叫着要冲出牢笼。 熊清停了停,猛地仰头狂叫,拼尽最后的力气刺出一剑! 哪怕粉身碎骨,所有一切都被毁去也在所不惜的一剑! 最绝望的一剑! 剑光一闪! 那股奔腾冲撞的气流突然间找到一个缺口,仿佛陡然爆发的山洪冲破堤岸,挟着雷霆万钧之威从熊清剑尖喷薄而出! 剑气冲天! 是斜阳落入黑夜前最最明艳的一刹光芒! 轰隆一声巨响,那道铁栅竟硬生生被剑气劈碎。 整个厅堂都在震动,灰尘从屋顶纷扬落下。腾起的大片烟尘中,熊清穿过铁栅,向周天海猛冲过去。 他什么也不顾了,纵然精疲力竭,还是一剑刺向周天海! 当啷一声,他的长剑被周天海挥棍挡开,脱手飞了出去,掉在厅堂角落里。 熊清来不及捡,只能挺身挡在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逍遥子前面,气喘吁吁地吼道:“别杀他!” 周天海一双阴晴莫辨的眼睛打量着他,有几分惊异,几分怀念:“当初逍遥子也是跟你一样,挡在荣引前面。你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像。” 熊清咬紧牙:“别杀他。” 周天海轻轻笑了:“我记得你是来收尸的。” 熊清突然暴怒:“收你娘的尸!我要带活的回去!” 周天海瞳孔收缩,一股阴寒杀气在身边流转。他抬起沾血的木棍,指向熊清,轻声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熊清扬手打开木棍,恶狠狠瞪着他。 周天海微微怔住,半晌,轻轻道:“在暗河,我说了算。我要他死,他必须死。” 熊清热血撞头,咬牙切齿道:“拿我一命,换他一命。” 周天海冷笑:“你算什么?” 熊清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斩钉截铁道:“我代替他,加入暗河。” 厅堂寂静,周天海沉默良久,慢慢道:“刚刚那一剑,是他教你的?” 熊清一字一顿道:“没错。只要你不杀他,我就帮你做事,什么都行。” 周天海久久地盯着他,熊清毫不示弱接下他刺人心魄的目光。直到他终于仰头笑起来:“逍遥子,听了这话,你还有没有脸活在这世上。” 熊清心头一痛,握紧双拳大声道:“想活着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周天海没有感情地笑道:“说的好。只希望你不要反悔。”他轻轻拍拍手,对着厅堂角落道:“拿过来。” 片刻后,角落黑暗里吱嘎一声,一道暗门打开。两个黑衣人抬着火盆和一桶清水走进厅堂,放在周天海面前。 火盆里腾起的热浪模糊了熊清的视线。他看着周天海从火盆里拿起一根铁棍,铁棍一端是烧得通红的一方圆印,圆印上三道弯弯曲曲的纹路。 暗河纹。 周天海戴了面具的脸在热浪中扭曲,似在微笑。他将铁棍浸入水中,嘶啦一声冒起一股烟雾。两个黑衣人上前扳住熊清肩膀,将他按跪在地上,又拨开他颈后头发。 熊清盯着地面,默默等着滚烫的热气袭来,嘶嘶的声音和焦味飘起。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直到周天海开口:“从此后你就算暗河的人了,你该有个暗河的名字。” 熊清闭上眼睛,咬紧牙道:“我就叫熊清。” ------------ 第六十章 泪水 小城夜深。 嗒嗒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骑快马转过街角飞驰而来,停在福岳客栈门口。 熊清跳下马,将马背上哆哆嗦嗦的大夫扯下来,一路拖到客栈门口,咣咣咣砸开门冲进去。 这已是熊清十天内找来的第八个大夫。 周天海给了他一月期限安顿逍遥子,一月之后必须返回暗河。 可如今十天过去,熊清遍求城中大夫,逍遥子依然昏睡未醒。今夜甚至发起高烧,胡乱将绑在身上的桃木夹板扯得七零八落。 熊清忧心如焚,揪住大夫衣襟拉到床前,命令道:“看看他。” 大夫被他从被窝里揪出来,连外衣也未穿便一路颠簸,此刻正憋了一肚子火气要发作。 熊清二话不说,仓啷一声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看看他。” 大夫立时蔫了,默默缩回去给逍遥子把脉。 熊清收回剑,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腿,一眼不眨盯着大夫。 大夫满头大汗,帮逍遥子正骨,重新绑好夹板,又开方子。忙活完后,熊清立刻带他策马狂奔回医馆,强逼他煎好药,而后拿着药罐就走。 当然一文钱也没给。那大夫颤抖地满脸堆笑,打躬将他送出门。 熊清虽然身无分文,但有一把剑。 从救回逍遥子那一刻起,他便彻底明白,一把剑可以做到很多事,比他想象得还多。 回到客栈,熊清拿勺子一点点将药喂给逍遥子。逍遥子仍未醒,牙关紧闭,熊清直累得手臂发酸,一碗药方才见底。 他抛下药碗,长出口气,身子一软从椅子滑到地上,伏在逍遥子床边昏睡过去。 这些天熊清奔波忙碌,累到极点。但他一刻也不愿停下,一刻也不愿注意到颈后火辣辣的痛。 他只盼望忙完后大睡一场,什么也不用想。 可今天睡也睡不安宁。 后半夜,熊清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拨弄他的头发。一惊之下他猛抬起头,正正对上逍遥子。 逍遥子不知何时坐起来,靠在床边,屋里半盏残烛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熊清一直盼逍遥子醒来,可逍遥子真醒了,他又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逍遥子沉默,抬起发颤的右手,比了个向下的手势。熊清眨了眨眼,忐忑不安低下头。 一只手拨开他颈后的头发,然后停住。 熊清知道逍遥子在看新烙上的暗河纹。他心念一动,忽然间五脏六腑都抽紧。 逍遥子那时并未晕过去,他听到了他和周天海的对话。 熊清惶恐万状,埋着头不敢抬起,直到逍遥子伸手按在他肩上。 屋里安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熊清悄悄抬起眼,瞧见逍遥子垂着头一动不动,但按在他肩上的手渐渐攥紧。 熊清手足无措,只有任他抓着,不敢动弹。良久,他惊讶地看见一点晶莹的亮光落到床边地上。 一点一滴,寂静无声。 逍遥子没有抬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烛光昏暗,熊清盯着地上的点点水渍,忽然间心头绞痛,无法呼吸。 半晌,逍遥子收回手,沉默地躺下。 熊清过了很久才敢抬头。逍遥子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还在昏睡。 熊清一时恍惚,刚刚逍遥子醒过来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累极时做的梦。 幸而三天后,逍遥子又一次睁开眼睛。 熊清高兴了一阵,忽然发觉异样。逍遥子出奇的安静,虽然睁着眼,却一句话都不说。任熊清怎么同他搭话,他都目光空洞,置若罔闻。 熊清端来饭,他也不吃。 熊清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人砰的一声踹开客房的门,大摇大摆走进来。 熊清望着谢良那张依旧猥琐的脸,险些喜极而泣。 谢良哼道:“怎么着,想我了?”熊清声音都哑了:“你们怎么才找来!” 谢良一根手指推开他,晃晃悠悠走过去,昂着头道:“能找来已经不错了。”他一屁股坐在逍遥子床边,阴阳怪气道:“没死呢?” 逍遥子目光转过来。谢良拎起他的右手摇来摇去:“还行,右手没废,还能玩儿剑。” 逍遥子空洞的神情终于有了生气,皱起眉:“嘶……” 熊清慌忙阻止。谢良放下他的右手,又瞧了瞧他一身夹板,嬉笑终于凝固,叹口气低声道:“怎么打得这么重。” 逍遥子苦笑一下,没说话。 谢良低头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往外走:“嫂子在下面不敢上来。我叫她。” 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了停,伸出大拇指往后点点,哼笑道:“去吧。他脸还没伤,依然英俊。” 哗啦一声,他一头撞到门板上。 熊清看见红鸾从他身边走进来,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逍遥子。 熊清还未见过红鸾那样心碎的目光。 谢良揉着脑袋过来,一把勾住熊清肩膀往外拉:“走走走。”走出来还体贴地把门关好。 熊清被拉到大堂坐下。谢良点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后斜着眼问熊清:“听说你变成我师弟了?” 熊清不知如何回答。谢良眼睛往楼上瞟了瞟,似鄙夷似悲哀地笑:“为了那混账?不划算,太不划算。” 这下熊清不悦了:“那我该看着他被打死?” 谢良望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罕见的苦涩,低声道:“他不会有怨言的。你不知道,他七岁就进了暗河,在那里长大,脑子早就——”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这么多年,老大积威已成。除了荣引的事儿他能跳出来,其他的,哼。他真拿老大当他亲爹,你信不?” 熊清只有长叹:“我现在信了。” 谢良喝了一杯酒,咂咂嘴,叹道:“所以啊,他就一混蛋,看着都急。老大又狠不下心明说要他去武当山送死,结果他一口气憋着了,扯出这么多破事。你说你,江湖上那么多人,你偏认他当师父,那么多门派,你偏来暗河这种鬼地方。” 熊清垂下眼睛,心中闪过细雨蒙蒙的青城山。 他原本能去那里当一个光明正大的青城派弟子,堂堂正正行走江湖。 而今却如犯人一样被烙上印记,好像一辈子都会困在阴暗里。 如果说半点也不失落,那绝对是假话。 熊清拿过酒坛,仰头猛灌,而后冲谢良微笑道:“那没办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他。” 虽然心底无限沉重悲哀,却还在笑。 谢良看着他,沉默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迎接他就此踏入另一片天地。 熊清足足灌下一整坛酒,才又开口:“现在怎么办?他不肯说话,也不肯吃饭。” 谢良想了一会儿,翻个白眼:“你别管,交给我。你马上要回暗河了,先想你自己的事。” 熊清疑惑:“什么事?” 谢良道:“照规矩你得进一趟演武厅,出来后才算真正的暗河门下。” 熊清眼皮一跳:“什么时候去演武厅?” 谢良摊手:“听老大的。”说罢站起身,“走,看我让你师父开口。” 走上楼,推开门,谢良只说了一句:“唐锲没死。” 逍遥子眼中忽然恢复了一点光亮,坐在他身边的红鸾一下转过头,气道:“小谢!” 谢良耸耸肩,踢踢踏踏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道:“我听到的消息,那会儿火神爷快把青城阁都烧了,莫青玉却出手帮了杨孝行一把,然后她跟着杨孝行跑了。其他掌门伤了一些,都没死。” 逍遥子终于说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唐锲现在在哪里?” 谢良哼道:“回唐门了。你想找他报仇,先养个一年半载吧。” 红鸾霍然站起身:“他才回来,你同他说这些!” 谢良飞快逃走。可是逍遥子精神的确好了许多,目光也不那么空洞。 到了一月之期,熊清该回暗河时,他已勉强能同大家说笑几句。 这天熊清在房里收拾行李。红鸾替他买来几件崭新的冬衣,装了满满一箱。谢良挠了半天头,还是摸出一叠银票塞给他,呲牙笑道:“这钱借给你的,记得还我。” 熊清低头接过,心里五味杂陈。 头天晚上谢良告诉他,他这次回去得一直住在暗河,过了演武厅那关才能出来走动走动。可是暗河每年招进无数人,能从演武厅出来的没几个。 熊清忍不住对谢良道:“你为什么永远不肯好好说话?” 谢良呸了一声,掉头就走。 红鸾望着熊清,轻叹:“师娘等你出来。” 熊清冲她笑了一下。红鸾黯然走出屋,轻轻带上门。 屋里只剩下熊清和逍遥子了。 这么多天,逍遥子只同谢良和红鸾说话,仿佛根本没看到熊清。熊清也不管,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临别之际,熊清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他默默收拾完所有行李,抬头微笑:“师父,我走了。” 逍遥子坐在床上,目光低垂,半晌方才轻轻道:“别再叫我师父。我当不起。” 熊清叹口气:“我他娘的都要走了,能说点好听的吗。” 逍遥子抬起眼望向他,隔了很久,嘴角终于出现一丝笑意:“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跟谢良学的这么嘴欠。” 熊清咧开嘴大笑,转身出门。 ------------ 第六十一章 长风 天暗云低,河面冷风瑟瑟,一叶扁舟随着水浪上下起伏。 熊清扶着船舷出神。 有时一恍惚,他还觉熟悉的嬉笑怒骂萦绕耳畔,可抬头一看,舟上只有他和船夫孤零零两人。 熊清默然苦笑。 到了暗河,门口黑衣人将他领进去。石堡里依然冷清,熊清走了一路,只偶尔看见几个人匆匆来去,都沉默不语。 周天海还在上次那个阴暗的厅堂里等他。熊清停在厅堂门口,仰头看着修好的铁栅,只觉满心发堵,一步也不想往前走。 厅堂阴影里传来周天海平和的声音:“你回来了。” 熊清一听他这声音就来气,冷哼:“我敢不回来?”说罢大步走进厅堂。 周天海从阴影里缓步转出,仍戴着一副黑色面具,露出一双阴晴难辨的眼睛。他一直走到熊清面前,低头盯着他。 熊清这会儿才发觉周天海比他高大许多,发间虽有几缕银丝,眼中却没有半点苍老之色。 他盯了熊清片刻,轻笑道:“没错。只要你用心替我办事,我保证逍遥子不会再有麻烦。我已对他失望透顶,但愿你莫像他那样。” 熊清听得烦躁,断然道:“你要我干什么?是不是要去演武厅?” 周天海顿住,熊清毫不客气瞪着他。周天海看了他一会儿,也未动怒,轻轻拍拍手。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走入厅堂,恭敬地立在他面前。 “带他下去。年末再开演武厅。” 熊清在暗河住了下来。 石堡靠山的地方有一排极窄小的矮房,同九道山庄十分相像。但这排矮房被一道高墙围住,墙上一扇大门终日紧锁。 熊清的屋子就在最左一间,其余都已住满。清晨,房中人纷纷出来,在屋前空地上各自找地方练剑。 熊清却在屋里枯坐。 他望着周围似曾相识的一切,恍惚觉得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当奴隶的日子。 沉重的忧郁在心底缓缓流动。那时的绝望仿佛也没消散,沉沉浮在心间。他虽然能说能笑,这股沉重却始终无法挥散。 有人敲了敲他的门。 熊清叹口气,起身开门。 刚开了一条缝,一道剑光猛冲进来,直刺他喉咙! 熊清什么也没想,一肩膀狠狠撞在门上。屋门砰的一声合上,那柄剑竟被活活夹在门缝里,剑锋还在发颤。 片刻后,长剑挣动,屋外的人拼命往外抽。熊清一手死死抵着门,一手摸了摸脖子,满手血。刚刚那偷袭的一剑着实惊险,但他竟一丝恐惧也无。 屋外的人终于沉不住气,叫道:“我不杀你了,开门!” 熊清嘴角冷笑,染血的手握紧腰间剑柄,慢慢后退。 屋门一开,那柄剑立刻收了回去。熊清隐在门后,屏息等他进来。 谁知那人却偏停在门口:“新来的,你行啊,我已杀了七人,你是第一个没死的。” 熊清顿时满心厌恶,转出来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几分。 黑衣少年皱眉道:“年末我们这批人就要去演武厅了,到时候只能有一个活着出来,现在杀一个少一个。” 熊清看一眼他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沉默关上门。黑衣少年忽然又把门推开,探出头低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道:“熊清。” 黑衣少年不耐烦:“暗河里的名字。” 熊清道:“熊清。” 黑衣少年目瞪口呆,半晌竖起一根大拇指:“算你狠。我叫长风子。你想不想跟我联手?” 熊清用力关上门。长风子险些被夹住脚,在门上狠砸了一拳后恨恨离去。 第二天熊清起来,想了半天,还是拿起自己的剑走出去。 刚出门便听见一声惨叫,空地上的人一窝蜂围在墙角。熊清挤进去,见长风子嚣张地举着剑:“还有没有人敢来啊?” 他脚下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早已没有动静。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而后都默然退开。长风子一脚踩着那人脸上,冲熊清洋洋得意道:“第八个。” 熊清转身走开。长风子追上来,兴高采烈:“怎样?跟我联手?我看你也不弱。” 熊清不说话,只顾往前走。长风子跟在他身边,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讲,咱们这样的院子暗河里有不下五个。每个院住二十来人,总共有多少?每年演武厅又只能活下一个。你想想。” 熊清头也不回:“我不想杀人。” 长风子愣了:“那你来暗河干什么?” 熊清脚步顿了顿。虽然他早已明白身在暗河必染血腥,但逍遥子曾对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回荡耳边。 如果一个人把取人性命当成家常便饭,那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熊清很奇怪,他跟在逍遥子身边时,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今独留暗河,他却清清楚楚回想起那些话。 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怅惘和慰藉。 熊清垂下眼睛。 他进退两难,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只有练剑了。 长风子跟过来站在一边,看得眼睛都瞪大一圈。 熊清专心致志,熟悉的剑光风声里他很快忘记一切。 漫天白雪纷扬落下之时,长风子已干掉十四个人,俨然成为院中的魔头。曾有几人联合起来几次三番偷袭他,奈何实力悬殊,外加都存了自保的私心,屡屡败北。 长风子在院中横行霸道,偏对熊清尊敬有加,一次又一次想拉拢他。 熊清满心矛盾。他阻止过长风子,可长风子振振有词说他只不过想活下去。 熊清无言以对。 他不愿搀和进自相残杀,但又身在局中无法逃离。无可奈何,只得埋头练剑,两耳不闻身外事。 直到该去演武厅那天。 吃过午饭,长风子敲开熊清的房门,兴致勃勃搭讪:“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你我联手,咱们大杀四方。” 熊清当他不存在,打开箱子,拿出红鸾为他买的一件雪白狐裘穿上。 他记得逍遥子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放在他们隐居的山上。冬天下雪,逍遥子最爱穿着狐裘,倚窗喝酒,嗑出一地瓜子壳。 长风子道:“你笑什么?” 熊清微微笑道:“没什么。” 他拿起自己的剑,顶着寒风走出门。长风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数个黑衣人早进入院中,领着他们左折右拐,来到一间宽敞的石屋前。熊清瞧见门口已汇聚了几十个跟他们一样的年轻人,想必是其他的院里的。 一名黑衣人上前打开屋门,一股陈旧的腐臭和血腥冲出来,站在门边的人不由倒退几步。 熊清探头望去,石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逍遥子曾说过,他十三岁第一次杀人,是在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 熊清一时百感交集。冥冥中似有一只手将他推上了逍遥子曾走过的路。 几十个人开始骚动,周围黑衣人拔出剑,把他们往石屋中赶。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个尖利的哭声:“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黑衣人分开人群,从中拖出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瘫软在地,飞扬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被热泪融化。 “我不想死!我为什么要进去!放我走!” 少年恐惧绝望的哭声在飞雪里飘荡。几十个人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心有戚戚。 然而黑衣人把他拖到一边,手起剑落,哗啦一声一扇鲜血洒在雪地上,哭声戛然而止。 熊清握紧拳头,狠狠咬牙。长风子兴奋道:“杀得好!” 他推搡着熊清,跟着服帖下来的众人走进石屋。一名黑衣人沉声道:“两个时辰后我开门,只能放一个人出来。” 沉重的嘎吱声后,石门闭紧,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几十个人都在黑暗里沉默,一动不动,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至极的气息,仿佛一个颤巍巍的水泡,就等谁先出手捅破。 熊清慢慢地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贴在墙上。 又是黑暗。 那股绝望的气息从心底慢慢浮起,渐渐要充盈四肢百骸。他记得当时劈碎铁栅时,这股气流冲破所有关窍,从他剑尖喷薄而出的感觉。 现在这感觉再一次来临。他握紧剑柄,闭目冥想,剑锋在鞘中发出轻微嗡鸣。 他虽不想杀人,却有能力自保,所以静立墙边毫无惧意。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是长风子。 他突然大喝一声,从熊清身边冲了出去! 寂静立时被打破,屋子里的人一瞬间都疯了! 黑暗中炸开震耳欲聋的狂吼,处处皆是刀剑相撞的声响,寒气鞭子一样抽打在四面墙上。 没过片刻,吼声中已爆出凄厉扭曲的惨叫,血腥味霎时弥漫开。石屋变成一个群魔狂叫的人间地狱。 熊清靠着墙,一时惊呆。 他虽早想过演武厅众人厮杀的情景,但如今身临其境,他才彻底明白有何等惨烈。 黑暗掩护下,每个人都似变成盲眼的野兽,只想着把逼近身边的任何一个活人杀死! 没有道理,没有情感,什么都不管,只要身边再无活人! 可他们原本素不相识,连仇恨都谈不上! ------------ 第六十二章 杀心 熊清忽而心念一动,拔出长剑冲向面前血雨腥风的黑暗。 当初的王府密室也是如这石屋一般凶险,慕容追杀进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他和逍遥子、夏芸照样活了下来! 他刚往前踏出几步,黑暗中有人大叫一声,四五把剑立刻朝他刺来。 熊清一面招架,一面厉声喝道:“住手!听我说!” 没人住手。每把剑都凶狠毒辣,不顾一切往他身上招呼。熊清连喝几声,毫无用处。搏斗中已有人绕到他身后,挥刀砍来。 情势紧急,熊清无可奈何,只得大吼一声,一剑抡圆挥出! 前面四五把剑退开去,背后那把刀却已落到他左肩上! 熊清顺着刀势急往下一沉,一大片冰冷贴着左臂切过。不等刀光落地,熊清反身一剑,剑尖一滞,身后那人闷哼一声。 黑暗里熊清看不清刺中他何处,只是高声吼道:“住手!” 有人在嗤笑,周围寒气又一次迫近。更多的人包围过来,冰冷的剑锋刀刃从四面八方刺来。 熊清奋力招架一圈,发现前后左右都是刀光剑影,密密麻麻将他罩在中间。那些人疯了似的要取他性命,他也早中几剑,血流如注,浑身湿淋淋一片。 再这样下去,他还未说完话就要命丧众人手中了。 熊清一咬牙,气贯右手,拼命刺出一剑! 风声凄厉,剑气从剑尖爆出,三丈寒芒冲开黑暗! 石屋里刹那炸开惊恐的惨叫,几乎掀翻房顶。不断有人撞上四边石墙,砰砰闷响不绝于耳。而后,又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在黑暗中飘散开。 熊清什么都看不见,但觉身边好像空旷了许多。他再一次吼道:“都别打了!听我说!我们一起活着出去!” 这回没人再朝他砍来。角落里有人嘲笑道:“都活着出去?你做什么梦?” 熊清听出那是长风子的声音。长风子声音沙哑,多半也受了重伤。 熊清一边朝他走去一边急声道:“我有个办法!” 另一人阴沉沉道:“什么办法?” 熊清飞快道:“你们悄悄躲在门边。我就在这里,他们开门时我说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但腿伤走不动。等他们进来,你们就冲出去,把门锁住。” 这是当时逍遥子救了他和夏芸的法子。 此时他再一字一句说出来,只觉满心悲壮,却又毅然决然。 那会儿他与逍遥子相识不过几天,逍遥子甚至还没答应收他为徒。他决定自己留下面对慕容时,是否也是熊清如今这样的心情。 黑暗中又有人在冷笑:“我们冲出去后还不是在暗河里,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熊清咬牙道:“这么多人分开跑,总有一些能逃出去。” 长风子忽然大声道:“为什么要逃?我来暗河是要成为江湖顶尖的杀手!我不逃,来啊,继续打!” 熊清心沉下去。然而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我想出去。我本来就是被卖来暗河的,我不想当杀手,我要活下去。” 有几个人喃喃附和他的话。那人摸索着朝熊清走来,示好道:“我叫高阳子。” 熊清大松口气:“我叫熊清。” 高阳子愣了楞:“你自己的名字?” 熊清道:“没错。” 周围一片惊讶的吸气声。高阳子欣然道:“你还能有自己的名字,想必有几分本事。” 长风子冷笑:“他当然有。不然我早杀了他。” 高阳子不理他,招呼过来几个人,对熊清道:“这些人是我们院里的。我愿意照你的方法去做,但你、你——”他迟疑了。 熊清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我死不了。你们只管出去。” 周天海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他有一个绝好的软肋落在周天海手上,周天海还没用够他。 高阳子叹道:“好兄弟。如果以后还能再见,我必要请你三杯。” 石屋里还能走的人本就不多,此刻又被高阳子带去大部分,长风子直气得跳脚:“熊清!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熊清坚决道:“我只想让大家都活下去。” 长风子既不敢来单挑熊清,又惹不起高阳子人多势众的一群,只能将一把剑挥得嚯嚯直响,跟去门边藏起来,骂道:“算你们狠!” 两个时辰过去,石屋外响起开锁的声音。 熊清靠在正对大门的墙壁边,右手悄然攥紧剑柄。 吱嘎一声,石门缓缓推开,刺目白光射进来,熊清眯起眼,隐约瞧见门口有个逆光的人影。 他赶紧挥手大声道:“我还活着!我走不动了!” 出乎他的意料,那人并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沉默。 熊清心里咯噔一声,再一次喊道:“我活着!” 那人依旧没有踏进门。借着照进门口的光线,熊清隐约瞧见石门左右两侧藏着一片黑黝黝的人影,都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目光却嗖嗖嗖地朝他刺来。 熊清心中焦急,正飞快思索对策,忽听门口那人轻声笑道:“熊清,你果然是逍遥子教出来的。” 熊清刹那间惊出一头冷汗。 周天海此前一直未露面,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种时刻出现在石屋前! 这点伎俩绝瞒不过周天海,他再无办法,只愿拼命一搏能引开周天海。 熊清心一横,挺身跃起,挥剑刺向周天海! 谁料他剑势刚起,周天海突然出手,从门边抓过一个人向他掷来! 熊清一惊。他这一剑已用上全力,胸中气流奔涌,剑尖光芒暴涨!剑气已生,再难收回! 哧啦一声,当面一股血雨浇来。熊清收势不及,直直撞上这人。撞上之后,这人竟忽然间四分五裂,残肢断臂带着风声从熊清身边飞过。 熊清骇然回头,那一瞬间他瞧见一张年轻的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而后那颗头向后飞进黑暗,噗的一声落在地上。 有人突然哭叫出声:“高阳子!” 熊清当场呆住。 刚刚还同他友好相谈的高阳子,想要活下去的高阳子,竟被他活生生劈碎在剑下! 就这么片刻,黑衣人已涌进石屋,各各拔出长剑,扑向门边隐藏的众人。黑暗里一阵沸腾之后又安静下来。 四个人举着火烛走进来,站在屋子四角。 周天海背着手,终于缓步踏入石屋。 熊清站在一地尸骸间,心里空白一片,脑子里仍嗡嗡作响。周天海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见他略带嘲讽的眼睛,忽然觉出一股彻骨痛恨,举剑就要刺出去! 周天海动也未动。 熊清那一剑也未刺出。 因为就在他刚刚抬手的时候,已有七八剑架在他脖子上。暗河真正收入门下的杀手,剑上寒气绝非石屋里这些年轻人可比。 熊清只有僵在原地。 周天海轻轻拍了拍手,数个黑衣人走到近前,每两个人抓着一个试图逃跑的人。 熊清一眼扫去,心底发冷。这石屋里居然只剩下七个人还站着,七个人都惊恐不安地瞪着他。 周天海对熊清道:“你杀了这些人,我便放你出去——” 熊清顿时大怒,但周天海又接下去:“如果你不愿动手,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打死。”他轻轻笑了,“就像你见过的那样。” 熊清瞪大眼睛,一股凉气沿着脊背翻上来,激得他浑身汗毛直立。 他见过的那样。跪在堂上的逍遥子,好像永不停止的木棍,一地鲜血。 “不。”熊清开口时声音都沙哑。 周天海眼中含笑,挥了一下手。两名黑衣人立刻把手中抓着的少年按倒在地上。又有两名黑衣人走进来,手中拿着木棍。 一声呼啸,木棍重重落在少年身上,少年爆发出尖利的惨叫,伏在血水中拼命挣扎。 其余六人立刻骚动起来,长风子破口大骂道:“熊清!你个卑鄙小人!你故意骗我们躲在这里,是不是想害死我们!” 熊清手脚都冷了。长风子的骂声和木棍着肉的闷响像千百把尖刀,刀刀扎进他心里狠狠搅动。 “我长风子当你是个人物,谁知你狼心狗肺!你要想自己活下去,堂堂正正和我打啊!使这种诡计,算什么本事!” 长风子喝骂不休,其他人也被带动,横眉竖眼,声嘶力竭。若不是被黑衣人按着,他们已要冲上来把熊清撕碎。 熊清站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见地上那少年血肉模糊骨头破碎,却还一息尚存痛苦挣扎,他只能先喝道:“住手!” 木棍停下。周天海走到他面前:“愿意动手了?” 熊清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周天海轻轻弹了弹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剑,轻声道:“你杀了他们,倒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再者,你是杀手,只用想杀人,不用想救人。如果这都想不通,你也没必要呆在暗河了。” 那把剑被他慢慢推过去。熊清感觉到冰冷剑锋缓缓压进脖子里,一分一分割裂皮肉。鲜血顺着剑身滑下来,从一滴一滴渐渐变成一股血线。 熊清脑子彻底空白。 他死死盯着那股从他身体里淌出的鲜血,终于颤声道:“好。” ------------ 第六十三章 围城 熊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石屋的。 踏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整面墙都溅上鲜血,横七竖八的尸体堆在血水里。长风子和其他几人也在其中,眼神空洞,悄无声息。 而他自己的剑上正不断滴下鲜血。 熊清转回头。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灰黄的云中悬着一轮斜阳,惨淡的光芒落进他眼中。 他迎着斜阳一步一步走去,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血红脚印。 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周天海轻笑道:“从今天起,你正式加入暗河。你可以在江湖上随意走动,如果有任务,我会派人去找你。” 熊清恍恍惚惚,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无知无觉一样向前走。 周天海没再拦他。 熊清梦游一样走出暗河,坐上那条渡船。船夫撑着小舟,在崎岖的水道里前行。熊清抬头看去,那棵落满薄雪的枯树渐渐靠近,几只寒鸦在树梢盘旋。 过了这棵树,他们很快驶入湍急的河流。 河面还未结冰,灰漠的天空下,冷风卷着水浪拍向逆行的舟头。 熊清轻声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隔了很久,船夫方才回答:“黄泉。” 熊清恍惚一笑,喃喃道:“黄泉。好名字。” 黄泉之上,只行死人。他如今岂非正像个死人。 小舟终于驶到对岸,在那座凉亭边停下。熊清跃上岸,见亭中老人垂钓依旧,但一根柱上却栓了一匹漆黑的马。 那匹马喷着响鼻,四蹄在地面刨动。熊清迷迷瞪瞪地走上前解开马,回头一看,老人连头也没抬。 熊清什么话也没说,翻身上马。 连续数天熊清都在打马狂奔,不眠不休。周围一切都从他眼前模糊掠过。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 他想过回去找逍遥子,但这个念头一生起就被打灭。就算逍遥子不问,谢良和红鸾也一定会问他演武厅的事。而他现在完全不能忍受再回忆一遍那些场景。 他杀了高阳子,也杀了长风子和其他几个人。 他手中的剑好像忽然间变得无比肮脏。 熊清闭上眼深深吸口气。他突然疯狂地想念起夏芸。如果把这些事告诉夏芸,他会不会好受一点。 可是夏芸去寻找她的秘密去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当初沈西楼追了上去,他没有,于是后来再也没有夏芸消息。 熊清痉挛地抓紧缰绳。天地之大,他竟无人可找,无处可去。 又茫然奔波了一段日子,熊清忽然发现眼前的路有几分熟悉。他下马一问,才知这是前往川中的道路。 蜀地有山名青城。仿佛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牵引,他不知不觉又回到这里。 再一次踏上连云栈道,熊清明白了他心中仍有一处角落留给失之交臂的青城派。奇异的渴望在心底涌动,他想看一眼他原本可以过上的日子是什么样。 沿途都是似曾相识的风景。蜀地并未下雪,大多树木依然青绿。熊清策马缓缓而行,心中惆怅渐深。 看看将至青城镇,路上行人却越来越少,到了后来,官道上竟只剩熊清一人。 熊清疑惑半日,忽然想起当时武林大会前夕,火神派同青玉楼在青城镇里打起来了,火神派还炸了一颗天焚。自那以后,青城镇几乎变成一个死镇。 熊清心沉了下去,但还是继续向前走。 不日走到镇外,熊清当场愣住! 黑压压一片人海将青城镇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悄无声息,四面竖起几面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熊清走进一看,旗上分明是火神派那个可怖的人面像! 这些天的迷茫消沉一扫而光,熊清警觉地跳下马,隐在树丛后观望。 进镇的唯一道路都被火神派的人堵死。偶尔有一两个人走来,被揪住盘问半天方才放入镇中。 熊清想了半天,想不通火神派为什么围住了青城镇,但这件怪事让他一下子把暗河抛到了脑后,精神大振。 熊清牵起马,慢悠悠走上进镇的道路。 几个黑衣人警惕地迎上前来,熊清面无表情:“路过。” 随黑衣人怎么问,他翻来覆去就这两字。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放了他进去。 熊清慢慢往前走,黑衣人纷纷让开。走至一半,熊清看见一面大旗下放了一把宽大的木椅,一个神情傲慢的中年男人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身边围了一圈黑衣人。 熊清余光扫去,认出这是火神派的掌门,被人称作“火神爷”的王明延。 他心中更是好奇。难道当日武林大会后,王明延就一直守在这里?青城镇中有什么让他这样执着? 又往前走,熊清越发吃惊。 火神派的包围圈里居然还有一层青城派弟子! 这群人中赫然坐着青城派掌门龙霆! 龙霆一把长剑直插地面,双手扶在剑柄上,目光威严地盯着前面火神派众人,大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熊清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慢慢从龙霆身边走过。 他没戴面具,龙霆已不认识他,连眼睛都没抬。 熊清微微侧目,见冷风吹起龙霆的黑袍,龙霆昂首迎着压境的火神派,肃杀悲壮之气卷过青城派所有人。 熊清也有些动容。他加快脚步走进镇子,想一探究竟。 青城镇中小半房屋都似空了下来,敞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嘎作响。路上铺满枯叶,各处都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声哭叫。 熊清走了老远,方才见到几个人匆匆路过。再往前,人倒是越来越多,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熊清赶紧跟上人流,拐过几个街角,眼前忽然出现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这些人排成一条长龙,从街头一直拉到街尾,叽叽喳喳嘈杂不休。 熊清正要往队伍最前面走,十七八只手伸过来把他抓住。 “搞啥子!排队排队!”“就是嘛,我们都排了好久咯!”“后头去!” 熊清被吵得发晕,只有大叫:“我排队,我排队!” 那些手放开。熊清整整衣服,皱眉问道:“你们排什么队?” 又是十七八个声音吵起来:“你不晓得嗦,神仙下凡哪!”“神仙治百病!” 熊清晕头转向跑到队伍最尾端排上队。 他总算明白了,这镇上来了一个可治百病的神仙,于是满镇的人都来看病。 熊清忽而一惊,青城镇的人中的是天焚,据他所知能解天焚的只有逍遥子。但逍遥子又怎会跑到这里来。 他抓心挠肝地排了大半天队,终于瞧见医馆的大门。几张桌子摆在门外,桌上堆了几大堆包好的药草。人群一浪一浪地挤上前去,几个大夫坐成一排,忙得不可开交。 已拿到药的人纷纷跑到一边,给树下一个倚在躺椅上的人砰砰砰磕头:“多谢神仙救命之恩!” 熊清顺着那群人看去,瞬间目瞪口呆。 这个神仙居然是杨孝行! 杨孝行居然还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熊清,好久不见。” 熊清冲出人群,噔噔噔跑到杨孝行面前,许多话全部卡在嘴里,一句都说不出。 杨孝行指指身边一张椅子,偏着头笑眯眯道:“坐。真不容易见着一个熟人,同我说说话。” 熊清瞪着他:“……你在干什么?!” 杨孝行哈哈大笑:“当神仙。”他忽然板起脸,“见着神仙,还不磕头?” 熊清一脚踢在他的躺椅上:“你你你!” 他终于想起来,杨孝行确实知道天焚的解药。杨孝行帮他解毒的时候还顺手在他体内种下了黑水蛊。 “黑水蛊是怎么回事?!” 杨孝行不满道:“我现在是治病救人的神仙。什么黑水蛊,我不知道。” 熊清气得团团转。杨孝行道:“先坐下,我慢慢说。” 熊清根本不想坐。杨孝行咧开嘴,伸出左手,忽然攥紧。熊清立刻被一股冷冰冰的力量一带,不由自主坐下去。 熊清快被气死:“这是什么?!” 杨孝行自顾自说下去:“我总算同莫青玉说开了,原来她也不是故意要烧玉楼春的。现在她回青玉楼去了——” “谁管你跟莫青玉!”熊清吼道。 咔嚓一声,他从椅子滑到了地上。 杨孝行笑眯眯的脸凑过来:“还吼不吼?” 熊清闭上嘴,半晌,勉强平静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救人?” 杨孝行想了想:“我本来想回玉楼春,走这儿过时发现他们中了天焚。正好我知道怎么解毒,就顺便告诉了这里的大夫。” 他笑得特别开心:“然后他们叫我神仙。好玩。” 熊清唏嘘不已。杨孝行发现救人比杀人好玩的多,总该算一件好事。 他又坐回椅子上,瞧着络绎不绝过来磕头的人,听着杨孝行兴致勃勃描述他的宏图大业。 据杨孝行说,他准备把江湖中最有名的名医都抓到这里来,建立一个最好的医馆,然后天天听人叫他神仙。 熊清忍不住打断他:“青城派和火神派为了你都要打起来了,你还在这里悠闲地给人治病?” 杨孝行不屑一顾:“他们在外面围了几个月,三天两头就打一场。随他们去吧。” 就在此时,一阵震天喧嚣远远传来。 ------------ 第六十四章 道理 杨孝行叹道:“这个月第三次了。” 熊清环视一圈,发觉来排队的众人都是见怪不怪的神情。但他着实按捺不住,还是向镇外跑去。 喧闹声越来越清晰。临近镇口,熊清找了一棵树,蹭蹭蹭爬上去探头往外看。 镇外人群里一团混乱。青城派和火神派的门下似乎发生了冲突,几十个人扭在一处,争吵喝骂不绝。 王明延站起身,厉声喝道:“龙霆!” 熊清被他那一嗓子震得两耳嗡鸣,险些掉下树。 然而龙霆依旧巍然不动,从容不迫道:“你的人先挑事,我看得清楚。” 王明延咬牙切齿半晌,终于怒道:“那姓杨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龙霆笑了一声:“没好处。我挨了他几剑,身上还有黑水蛊——”他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但他现在在救青城镇的百姓,老子就要管到底!” 他一句话铿锵有力,青城派弟子齐齐大喊,声势陡壮。扭打在一处的几十人也渐渐分开,各自退向自家阵营。 王明延一字一顿道:“可惜我当日未将青城镇全镇杀光。” 龙霆争锋相对,毫不退让:“所以你围一天,青城派就守一天。随你多久,老子奉陪。” 王明延瞪着他,慢慢回到自己椅子上坐下。两派继续僵持。 熊清看得心中震撼,从树下溜下来一路狂奔回医馆。 杨孝行依然悠闲地靠在躺椅上,接受众人膜拜。 熊清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道:“龙霆说,你在这一天,青城派就要守一天,决不让火神派进来。” 杨孝行长长叹息一声:“龙霆就这脾气。怎么,火神爷还惦记他的女人?可柳如烟真不是我杀的。” 熊清几乎想揪住他的衣襟摇晃:“解药。火神派想要的是天焚解药。” 杨孝行皱眉,仿佛无法理解:“他要解药配方?如果我告诉他,他是不是就可以滚了?” 熊清快要气绝身亡:“你不能告诉他!龙霆拼命保护青城镇就是这个意思!如果火神派拿到解药,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杨孝行眨眨眼:“然后?” 熊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们就敢把成堆的天焚扔出来,最先遭殃的可能就是这里,就是青城镇。” 杨孝行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与我何干?” 熊清一口气哽住,憋得满脸通红。如果火神派真的同青城派打起来,杨孝行大可以一走了之,被祸害的还是此地百姓。 他再看周围,排队的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有的还一脸嘲笑,同身边人窃窃私语。 熊清忽然觉得龙霆有几分可怜。如此费心费力护得一镇周全,镇中人还全然不知迫在眉睫的危险。 他默默想了一回。围在外面的是火神派实力最强的一分舵,然而不知杨孝行在镇中何处,不敢擅用火器。若要潜入镇中抓人,又敌不过土生土长的青城派。再加上龙霆威名,恐怕才僵持下来。 如果青城派稍微松懈一点,火神派就能乘虚而入。到了那时,纵然杨孝行能走,这几个知情的大夫可逃不走。 熊清目光转向那边忙忙碌碌配药的大夫,不由自主握紧剑柄。 杨孝行忽然道:“干什么干什么,想杀人?” 熊清一惊,回过神,咬牙道:“不能让火神派拿到解药。” 杨孝行听了,哈哈一笑:“用你操这份心?”他抬手一挥,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夫突然全身僵直,闭口不言。 熊清道:“他们都中了黑水蛊?” 杨孝行懒洋洋道:“没错。放心,我不会把解药配方告诉火神派。” 熊清刚松了口气,杨孝行又坚定道:“我还要靠它在青城镇立足,建起杨氏医馆。” 熊清:“……那么请杨大夫先解了我身上的黑水蛊。” 杨孝行站起来:“天色晚了,我去睡了。” 熊清索性在医馆赖下了。他一连磨了杨孝行三天,杨孝行都未答应解去黑水蛊。第四天杨孝行说要出去一趟。 熊清忙问为何。杨孝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 熊清瞧见上面列着十个药名,前六个都被一笔划掉。杨孝行指指第七个,慢吞吞道:“这后面三味药材,我还没去找。” 熊清无力了:“你在这里呆了多久,还没找齐?这些人每天来排队,拿走的是什么?” 杨孝行摸摸下巴:“这里大夫开的,吃了没用又死不了的草药。” 熊清要被他折磨疯了:“这是为什么啊!” 杨孝行道:“因为总共就十样药材,找齐了就能把他们全治好,全治好就没人再来叫我神仙了。” 熊清有气无力:“快去,不送。” 杨孝行嘿嘿一笑,忽然飘过来一把搂住他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火神派已经有人混进来要解药了。我能这么快配齐吗。” 他仰头大笑,重重拍了拍熊清肩膀:“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他的人已消失在门外。等熊清追出去时,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这下熊清一个头变作两个那么大。 杨孝行什么都不说,他怎么知道谁是混进来的火神派门下。 医馆门前依旧排起长队。熊清一路走过去,只觉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焦急,好像家中都有一个中了天焚的病人。 熊清想了半日,弄来一个石哨,爬到人群边一棵树上拼尽全力一吹。 刺耳的哨音从人群上空掠过,喧嚣一下子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抬头打量熊清。熊清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蹲在树上的猴子,傻到极点。 他全力忍住窘迫,凝神看去,也未看出有谁表情异样。 熊清万分沮丧地溜下树,心说莫非又是杨孝行在耍他。 然而到了晚间,他在医馆里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见大门吱嘎一声开了。几个极轻的脚步声贴着地悄悄靠近。 熊清睡意顿消,右手悄无声息摸上压在枕下的长剑。 脚步声慢慢到了床前,熊清甚至能听见压抑的轻微的呼吸声。他依旧闭着眼装睡,手已握紧剑柄。 唰—— 利刃出鞘之声乍响,熊清猛然睁眼,往床边一滚,顺势抽出长剑! 与此同时,数把刀狠狠剁在枕头上。熊清不管不顾,挥剑朝床边猛刺去。黑暗中有人惨叫一声,退开两步,然而背后又有两股寒气袭来。 熊清急翻下床,刀光贴着床面扫过去,只差分毫便要削下他背后一层皮。刀光过去,床板嘎吱作响,有人跳到床上。疾风响过,冰冷刀锋又向他砍来。 熊清一手撑地,闪入床底,回身一剑劈向床板。 哗啦几声,床板粉碎,两个人猝不及防摔了下来。熊清更不迟疑,手起剑落,刹那便是两声惨叫。黑暗里立刻散开血腥。 熊清还未松口气,突然又有两把刀一左一右斜斜砍下! 他立刻抓起身边犹在痉挛的一人,迎上刀光。噗嗤两声,那人浑身一震,再次嘶哑地叫起来。举刀之人仿佛愣住了,双刀竟犹豫了片刻。 趁着此时,熊清一鼓作气,大吼一声,将手中人朝他猛掷过去。两团黑影撞上,一起向后仰倒。熊清一跃而起,跳到一人背上,举剑往下猛力一刺! 一声让人牙酸心颤的闷响。熊清感觉到脚下的躯体猛地一抽,而后软软瘫下。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熊清兀自喘息未定。他想拔出长剑,却发觉无论如何也拔不动。伸手一摸,才知道原来他一剑贯穿了两个人,剑身卡在了下面一人的骨缝里。 熊清忽然之间手就软了。 他从那两人身上翻下来,坐在一边大口大口喘气,心中一片空茫。 又是漆黑的屋子,又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又是死人。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屋中渐渐亮了,晨曦照出一地狼藉。 一把长剑插在两具交叠的尸体上,朝阳的光芒划过剑锋,慢慢拉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倒映在血泊中。 杨孝行推门进来,熊清也一动不动。 杨孝行瞪着那四具尸体,惊讶道;“还真混进来了火神派的人?!” 熊清望着他那把拔不出来的剑,轻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知道他们忽然来杀我,我就只有杀了他们。我又杀了人。” 杨孝行偏过头,不说话了。 熊清怔怔地自言自语:“在那个石屋里也是这样。好像有很多理由。 我杀了他们,是给他们一个痛快。 或者,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师父也活不了。” 他忽然极苦涩地笑了一下:“但我心里明白,我杀他们,是因为许多人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害怕了。 我想活下去,于是我杀了他们。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以前我总是朝着斜阳练剑,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看到斜阳,一点也不想。” 这些话他已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他好像被困进一个笼子里,满手血腥,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 杨孝行皱眉听了半天,忽然一脚把他踹起来,瞪眼道:“如果你不想刺傍晚的太阳,那么就去刺早上的太阳。 如果你不想杀人,那么你就强到没人敢逼你去杀人。 ------------ 第六十五章 血字 熊清一下愣住。 杨孝行哂笑:“是不是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他弯起拖起那四具尸体,一手两个,潇洒而去:“你慢慢忧郁,我要去问问王明延这是不是他的人。” 熊清还在震惊中,根本无力阻止。 他知道杨孝行一直是个简单的人。他曾经非常不屑,但现在忽然发觉这个人简单得……很有道理。 熊清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拔出长剑,来到医馆的后院。 此刻正是朝阳初升时。 熊清学逍遥子的斜阳一剑学惯了,每天练剑最专注的时刻便是夕阳西下时。而今他持剑而立,聚精会神看着朝阳一点点升上广袤的天空。 那是与落日决然不同的另一种光芒。 璀璨光华仿佛千千万万把金光闪耀的长剑,刺向深蓝的流云。黑夜缓缓褪尽,沉没于遥远的连绵青山之后。整个天空都铺满明亮的光芒。 而后,晴空万里,普照大地。天地宽广,再也没有一丝黑暗。 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完日出一样,熊清整个人都呆了。他无法说出心中的震撼,只有慢慢举起剑,凝聚所有精神,缓缓一剑刺向朝阳。 剑锋之上,没有暮气,而是广阔长天清澈如洗。 熊清迷狂了一般,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一剑剑刺出。直到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有点意思。” 熊清回头,见杨孝行已经回来了,站在一边看着他练剑,手中还拖着四具尸体。 熊清:“这是?” 杨孝行把尸体扔下,一脸厌烦:“火神派开始撤了,人太多,找不到王明延,问不成。” 熊清吃了一惊:“火神派撤了?!” 他赶紧向镇外跑去。街上也出现许多百姓,犹犹豫豫往镇口走。熊清从人群中挤过,跑到镇外官道上。火神派的大旗已在缓缓后撤,黑衣人们井井有条地离开。 青城派众人依旧不敢松懈,仍守在镇外。待得火神派所有人都消失在路尽头时,青城派弟子中忽然爆出一片惊呼:“掌门!” 熊清爬到树上,瞧见龙霆面朝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围着他的手下们慌忙将他搀扶起来。龙霆闭着眼,脸色发白,似乎守卫这个镇子已耗尽他所有的精力。 熊清不免暗叹,又好奇火神派为何忽然离去。但他不想再撵上去追根究底了,于是默默溜下树回到医馆。 医馆里还有四具尸体和一屋子狼藉等着他收拾。 一直忙到晚上,熊清浑身大汗走到门口吹风,远远看见夜色下龙霆一行人走来。 熊清忙去树下把躺椅上的杨孝行摇醒:“龙霆来了!” 杨孝行懒洋洋坐起来,龙霆走到他面前,脸色依然不好,却拱了拱手,仿佛是个感谢的意思。 杨孝行站都没站起,就撩开一只眼睛瞅着他。 龙霆放下手,按了按腰间的剑,昂起头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杨孝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冲着他的背影潦草地比了个大拇指,接着一头栽倒继续大睡。 熊清站在一边,直看得心绪起伏。若他当初跟了龙霆,今日此时,便可随着众人一起回到青城山。 “你在看什么?”杨孝行眼睛睁开一条缝。 熊清叹口气,不说话。 杨孝行翻了个身,哼道:“龙霆算个什么东西,你来当我徒弟吧。” 熊清道:“想都别想。” 杨孝行道:“拜我为师,我教你怎么解黑水蛊。黑水教就后继有人了。” 熊清道:“反正离你远些黑水蛊就没用了……你给我师父也下了蛊!” 他忽然想起这茬,对杨孝行怒目而视。杨孝行悠悠道:“他自己愿意的。” 熊清怒道:“放屁!” 杨孝行十分无辜:“那个时候他要把你留在玉楼春为质,我本来准备等他一走就弄死你的,结果好像被看穿了。他说他愿意以后都帮我做事,换我不伤你性命,于是我就——你去哪儿?!” 熊清沉默地牵来自己的马,头也不回向镇外走去。 杨孝行叫了他好几声,他置若罔闻,杨孝行也未拦他。 一直走到镇外空无一人的地方,熊清才在路边坐下。 夜凉似水,满天星斗,冷风吹得漫山树木哗哗作响。熊清默然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狠狠一脚踹在旁边树上。 他到今天才知道逍遥子为何中了黑水蛊,仿佛暗河那一幕重现,他跟逍遥子调换了位置。 而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从暗河出来后,他竟没有回去见过逍遥子一面。 逍遥子伤势如何,是生是死,他全然不知。 熊清又踹了那棵树几脚,胸中那股难受的闷气才算散出。他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又是没日没夜的奔波。 熊清赶回当初安置逍遥子的小城时,冬雪已尽,草木回春。 他停在福岳客栈门口,匆匆下马冲进客栈。客栈里一切如常,熊清跑到二楼,发觉逍遥子住的那间房已经换了人。 熊清心里咯噔一声,将二楼所有房间的门都拍了一遍,闹得怨声载道也没见着逍遥子。红鸾和谢良也不见了踪影。 熊清这下有点慌了,下楼一把揪住小二连声逼问。 店小二被他吓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说那三人早就走了。 熊清心下发凉,忽而又问道:“他们有没有什么东西,什么话留下来?” 小二连连摇头,指天画地地发誓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句话都没有。 熊清放开他,慢慢在桌边坐下来,心里突突直跳。 他记得红鸾当时说过等他回来。他虽然回来的晚些,可这三人竟像人间蒸发一样,不知去向。 熊清眼皮忽然一跳。难道他在青城镇的这些日子里,周天海找他没找着,就找上了逍遥子? 他霍然站起身,原地转了转,越发觉得真是周天海来过了。谢良本就是暗河的人,只剩下红鸾,恐怕敌不过周天海。 熊清一颗心沉了下去,快步走出客栈。 刚出门,背后响起一个怯生生的不敢置信的声音:“主人?” 熊清讶然回头,瞧见客栈门外蹲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仰头望着他。熊清停住脚,那乞丐慢慢站起身,欣喜地咧开嘴:“真是主人!” 熊清看了他半天,惊讶道:“你是八号?” 八号是他当时从玉楼春带出来的奴隶,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八号拼命点头:“主人去青城山前,把我留在了秋枫酒家——” 熊清打断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八号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递给熊清:“我无意中看到这个。” 熊清心中又是一跳,忙接过来一看,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林城福岳客栈,找到熊清,让他带我出去。逍遥子。” 字迹深褐,僵硬地凝在纸上,看起来像陈旧的血迹。 熊清刹那出了一头冷汗,猛地将八号拽到面前,低吼道:“我师父在哪儿?!” 八号也被他吓住,慌忙道:“我不知道!” 熊清咬牙,又想拔剑,忍了半日方才忍住:“……从头说,怎么回事。” 八号战战兢兢道:“我在秋枫客栈打杂,有天打扫院子瞧见这个纸团,我没在意,扫走了。结果第二天,第三天又有,我就捡起来看。我不识字,悄悄跑出去问别人,然后,然后我想这个得交给主人。” 熊清抓紧那张纸条,心中无数念头转过,又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师娘,或者谢良?” 八号摇头:“没有。秋枫酒家太大了,我很多时候见不到人。连秋三娘也很少见着。” 熊清头皮发麻,秋枫酒家一定有什么异变。 他也不问了,抓住八号托上马,自己也跨上去,打马狂奔。 路上接连换了三匹马,熊清才赶回秋枫酒家。 陋巷仍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仍有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靠在墙边,懒洋洋晒着春日的阳光。 熊清正向秋枫酒家大门快步走去,忽然转念一想,停下来抽出长剑将墙边的人驱散开。他命八号搬来几块石头垒在一起,踩上去翻过墙。 八号在外面一连声地叫:“主人?!” 熊清蹲在墙头,忙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挥手让他离开。八号委委屈屈地缩到墙角。 熊清攀着树木跳到一处房顶上,矮下身子警惕地打量四方。 四处都是高高矮矮的屋宇,偶尔有一两声说话声,除此之外,秋枫酒家里再无别的声音,一丝异样也无。 熊清伏在屋顶,心里火烧火燎的焦急。要在这一大片房屋里找一个被关起来的人,还不能打草惊蛇,谈何容易。 正在此时,墙边忽然冒出一个人头。 八号扒在墙头上,挥手指指东边,压低声音:“那边院子。” 熊清深吸口气:“多谢。” 八号的头又沉了下去。 熊清转身,轻手轻脚在屋顶上走动。 秋枫酒家虽大,幸而各处房屋都连在一起,熊清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东面一间房屋的屋顶。 他四处看了一圈,心砰砰跳起来。这里的确有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再仔细看去,院角一丛野花里隐隐约约卡着几个纸团。 熊清握紧剑,正要跳进院中,忽听脑后风声一响! 他大惊回头,迎面一条细长的黑影蛇一样向他卷来! ------------ 第六十六章 心魔 熊清余光扫见一道红影,手中剑硬生生顿住,大叫一声:“师——!” 他叫出声时长鞭已卷上他的脖子收紧,下一个字竟活活憋在喉咙里。 熊清瞬间汗透重衣。万幸红鸾发现是他,右手一收,长鞭嗖的一声回到袖子里。 熊清惊魂未定,摸着脖子,湿漉漉一片血腥。 红鸾似乎有点抱歉:“新打的九节鞭还用不顺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偷偷摸摸做什么?” 熊清见她说话如常,方松口气:“我来找我师父,我以为他,他——” 他顿住。 红鸾微微昂起头,一片阴影落在她脸上,那双温柔妩媚的眼睛竟有几分寒意。 熊清心头闪过一丝不详,哑声道:“他人呢?我听说他被关了起来。” 红鸾抱起手臂,冷笑:“上回跑了一个奴隶,原来是跟你报信去。” 熊清一下愣住。听红鸾的意思,逍遥子就是被她关起来的。 红鸾转身,轻巧地跃下屋檐:“跟我来。” 秋枫酒家一间厅堂里,红鸾、谢良、秋三娘围成一桌,向熊清讲了来龙去脉。 熊清听完差点把桌子掀了:“他要去找唐锲报仇,你们就把他锁起来?!还是锁在地底下?!” 谢良立刻澄清:“跟我无关,她的主意。她们的主意。” 熊清望向红鸾和秋三娘,这两个人居然结成同盟,一起瞪着他。 熊清无力了:“师娘……” 红鸾手托着腮,长长的眼睫垂下,看起来十分苦恼:“你师父刚养好伤就不见了。幸好我发觉的快,否则只有去唐门找他了。” 秋三娘也一改冷漠,眉目间显出淡淡忧虑:“他就算到了这里,也逃过不下五六回。我们实在没办法才把他关起来。” 熊清低下头,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红鸾叹口气,声音转冷:“熊清,唐门太凶险,你不准把逍遥子放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秋三娘冷声道:“我也不会放过你。” 熊清整个人都趴到桌子上,无望地仰头看向谢良。谢良耸耸肩:“别看我。你师父已经疯魔了,没法子。” 熊清痛苦万状:“他到底怎么了?” 谢良眼中全是坦坦荡荡的嫉妒,阴阳怪气道:“人家以前是少年天才,江湖人称多情公子,风流七少,暗河一枝花——” 咣当一声,他被红鸾踹到桌子下。 谢良顽强地爬起来:“结果被老大坑了,一坑还坑了俩,他咽得下这口气?不能向老大报仇,不能向武当派报仇,那他总得找个人报仇吧,不然活着干嘛。” 红鸾和秋三娘联手将他打出去,但熊清听了他的话,倒深以为然。 红鸾和秋三娘回来后,他平静地缓缓地提出:“我能不能同我师父谈谈?” 两个女人立刻如临大敌。 熊清早想好说辞:“师娘,我见过师父躲在九道山里的模样。根本没有人样。你们一直把他关着,同他呆在山洞里有什么区别? 让我见见他吧。我去劝一劝,说不定他就回心转意了。” 红鸾和秋三娘对视一眼。 熊清又道:“你们可以守在门口,我们想逃也逃不走。” 红鸾垂下眼睛,神情黯然。 熊清终于见到了逍遥子。 一间地下密室,一盏灯,一张床,几本书,一个人。 那个人听见声音回过头,熊清险些叫出来。 事隔几月,逍遥子竟然变得完全不像逍遥子。他长发凌乱,脸颊凹陷,看着熊清时布满血丝的眼中只有深深的阴郁。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僵在原地,全身发冷。 他果然看见了当初困在深山里的幽鬼。 逍遥子说话时声音极其沙哑:“是你。” 熊清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逍遥子站起身走到屋角,指着屋顶一个隐蔽的通风口:“我每天都把纸团从这里弹出去,还好你总算来了。快带我出去,不然把你的剑给我。” 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熊清。 熊清无法回答。 他明白谢良为何说逍遥子疯魔了。 一个颤巍巍悬在桌沿的瓷瓶,轻轻一碰就会摔落粉碎。逍遥子也是一样。 他像在极力稳住心里什么东西,稍一松懈就要全盘崩溃。阴郁迷狂痛苦委屈歉疚悲怆,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滚沸腾,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良久,熊清终于开口:“师父,师娘希望你好好活着。” 逍遥子沉默地看着他,眼神竟有几分绝望。 熊清迎向他的目光,斩钉截铁道:“师娘说过,我也说过。想活着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逍遥子依然沉默。 很久很久,久到熊清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忽然轻声道:“如果这是最后一件事。” 熊清一愣。 逍遥子负手立在昏暗的烛光里,一字一顿道:“如果这是我这辈子想干的最后一件事。” 熊清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沉默一会儿,哑声道:“行,我和你一起去。” 逍遥子道:“不用,把你的剑给我。” 熊清坚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逍遥子不说话了。 熊清站在屋角,举剑向着那个通风口比划了几番,而后凝神聚气,气贯右手一剑劈出! 轰隆一声巨响,劲风扑面,灰尘飞扬。通风口被剑气破出一个缺口,砖块碎石哗啦啦落下,明亮的阳光一下照亮斗室。 逍遥子拉着熊清从缺口一跃而出。 重见天日后逍遥子精神大振,熊清使尽力气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路飞檐走壁,翻出围墙跳上马时熊清忽然听见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逍遥子!” 熊清惊慌回头,看见陋巷尽头秋枫酒家的门口冲出来一个红衣人影。 熊清顿时满心愧疚,拉了一下逍遥子衣袖。逍遥子勒住马缰的手也顿了顿。但红鸾并没有追上来,来的是一道打着旋的黑影。 逍遥子猛一扬手接住。 那是一把长剑。 红鸾最终还是放手了。 逍遥子看着他的剑,忽然仰头大笑,一抖缰绳。马在原地转了几圈,长声嘶鸣。他举起长剑晃了晃,似在向望着他的红鸾致意,而后头也不回打马而去。 春风吹过,熊清心中轻快起来,至少手中有剑的逍遥子又变回了逍遥子。 他们再次踏上进川的道路。 川蜀之地仿佛与熊清有种斩不断的联系,让他一次次往返。这回要去的地方是唐门总舵。 路上逍遥子告诉熊清,唐锲平日住在重云楼上,重云楼高七层,是唐门重地。唐门三杰虽已殒命,四煞仍在,镇守重云楼,外人不可近。 熊青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知道的?” 逍遥子顿住,半晌才道:“荣引杀了三杰中的唐竭,早将唐门摸清楚了。” 熊清默然。 逍遥子微微笑道:“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 熊清顿时气道:“放屁!” 逍遥子拉转缰绳,靠近他的马,抬手一鞭子抽过去,喝道:“你在跟谁说话!” 熊清低头躲开他的马鞭,策马狂奔一阵,回头咧嘴笑道:“你不是天天吵着不当我师父吗。” 逍遥子简直说不出话来,举鞭指着他:“你你你!” 熊清大笑。 春风和畅,草长莺飞,还能开开逍遥子的玩笑,他的心情很久没有这样好过。纵然他们是要去杀人,现在也影响不了他分毫。 连日奔波劳顿,长路尽头终于出现一片连绵青山。 唐门总舵就在茫茫群山之中。 熊清和逍遥子在山脚一处客栈歇下。晚间点起灯,关窗锁门,逍遥子神情凝重下来:“明天我们就进山——把茶放下!” 熊清连忙放下茶杯,严肃地点头,静待下文。 逍遥子看了他半天:“……你变了。” 熊清一下子呛住,吭吭咳嗽,激烈道:“什么意思!” 逍遥子道:“我们明天要去杀人,你却还在喝茶。” 熊清又点头:“我知道明天是去杀人。我杀过很多人了。”他想了一会儿,“我不想杀人,可如果是你的仇人,那就没关系了。” 逍遥子神情复杂。 熊清赶紧换个话头:“进山之后?我们直接杀进唐门?” 逍遥子沉默片刻:“晚上进去。” 第二天清晨,两人上山。熊清本以为晚上就能找到唐门,谁知转悠了整整一天,眼前还是连绵不绝的绿树山石,连一点人烟也看不到。 逍遥子倒很从容,没事儿一样在树丛间慢慢前行,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又四处摸摸树干,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光亮。 熊清一言不发跟在他后面。 时隔太久,他又见到了杀手本色的逍遥子。那样的机警敏锐,仿佛是循着野兽气味而去的猎手,随时准备出手将猎物拿下。 熊清一时感慨万千。 他知道红鸾不让逍遥子去唐门是怕他送死,所以将他关起来。 熊清当然也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比起被关在密室里消沉阴郁的逍遥子,他发现他宁愿见到眼前这个精神振奋赶赴险境的逍遥子。 熊清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但无论如何,他们已走到这里。 他也看见,前面的山坳里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 第六十七章 行动 逍遥子停下脚步,观望片刻,轻声对熊清道:“上山。” 熊清紧跟他绕过那片灯火,专拣偏僻的小道,向着山顶缓慢行去。 爬到一处山崖上,两人小心地攀着崖边树木向下看去。整片山坳里都浮动着点点灯火,隐隐约约的人声嘈杂顺着风传上来。 熊清问他:“现在下去?” 逍遥子道:“等明晚。”他沉默一会儿,“看看下面的灯,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熊清凝神看了半天,才道:“有的灯没动,有的在动。” 逍遥子道:“动的是巡逻护卫,你记下他们走过的路线。” 这下熊清看得眼花缭乱,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坦白:“……我记不下。” 逍遥子给了他一个爆栗,指着那片灯火的西北角:“看那里一队人,盯着看。” 熊清捂着脑袋看过去,那一行细小的光芒从西北角慢慢走至东南角,而后从东北角绕回西北角,如此反复。 熊清恍然大悟,这下再看,看出东南西北四角各有一队护卫,交错行进,在整个庄园里井然有序地巡视。 然而久看之下,他发觉四个角上护卫交接时有片刻空档。 逍遥子点头道:“数数,记下时间。” 熊清盯着东南角。他数一时东南角的护卫离开,数到十三时,西北方向的护卫才走过来。 逍遥子拍拍熊清,两人退回到一块避风的岩石后面。 熊清有点亢奋,压低声音:“现在干什么?” 逍遥子道:“睡觉。” 熊清:“……” 山风刺骨,春寒料峭,熊清缩在石头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逍遥子闭着眼,终于忍不住开口:“别心急。明晚才下去。” 熊清咬着牙:“冷。” 逍遥子黑着脸坐起来,脱了件外衣扔给他。熊清千恩万谢地接过,迅速卷成一团朦胧睡去。恍惚中他好像听见逍遥子在轻轻叹息,不过片刻之后又沉入梦乡。 第二天清早,逍遥子把他推醒,指着崖下:“看。” 明亮的日光下,熊清第一次看清唐门总舵。 高墙围住一大片灰蒙蒙的青瓦房屋,一条小河自北向南穿过整个庄园。北门南门是建在河面上的水门。东门西门靠近两旁山坡。 庄园正中有座造型奇异的高楼,靠近河边,像是无檐的石塔,光秃秃的外壁上只开了几扇窗户,还都紧紧合上。 唐门重地,重云楼。 逍遥子折了根树枝,比划道:“晚上从东南角进,你跟着我走。到了正中,我引开他们,你想办法进重云楼,我会回来接应你。得手后从水路出去。” 熊清点头,心中百感交集。 逍遥子终于拿他当个平起平坐的同行看待了。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日头渐渐西斜,两人已行至山下,隐藏在树丛中。 漫天斜阳光芒灿烂夺目,而后缓缓收于青山之下,夜幕降临。熊清侧头看去,逍遥子紧握剑柄,眼中闪着两点火焰似的亮光。 熊清忽然无限怅惘。复仇之后,这点亮光是不是又会消散。 可逍遥子已站起身,悄悄从树丛中闪出去。熊清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上。 夜色之下,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高墙。 逍遥子贴在墙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墙里的声响,而后看向熊清。熊清点点头,逍遥子抓住他腰侧衣服将他托上高墙,而后自己纵身跃上。 两人猫一样伏在墙头,一动不动。 两排人挑着灯笼走到东南角门处,停顿片刻。 熊清心中默念:“一。” 护卫们离开东南角门,往东北方向缓缓走去。与此同时,另一队护卫从西北方向远远走来。 “二。” 逍遥子的身影忽然从墙头消失。熊清跟着跳下,墙内黑暗里逍遥子接住他,轻轻放到地上。 “五。” 熊清跟着逍遥子无声无息追上往东北而去的护卫。逍遥子右手一指,熊清点头。两人一左一右靠上去,轻轻抽出长剑。 “九。” 熊清一把捂住最后一排右边护卫的嘴,横剑在他喉咙上一割,那护卫只挣扎了一下,声音都没出便软软倒下。熊清右手抢过灯笼,左手托着他轻放于地。 逍遥子也干掉了左边的护卫,将灯笼交给熊清,悄无声息提起两具尸体没入黑暗。 “十一。” 逍遥子回来,从熊清手中接过一盏灯笼。两人收起剑,迅速跟上前面的护卫。 “十三。” 从西北角过来的护卫已走至东南角门,什么也没察觉。 整个唐门总舵里平静如常。 熊清同逍遥子并排走在护卫的最后,两人都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这队护卫走到东北角门,停顿片刻,折向西北角门,而后向唐门正中慢慢走去。 熊清出奇的平静,拿着灯笼的手也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抖。他偶尔微微侧头,余光扫过逍遥子。暗淡的光线里逍遥子也是一脸从容。 熊清嘴角浮现一丝隐约的笑意,不知为何,似有半分轻狂,半分骄傲。 他们渐渐走近重云楼。 夜里看来,重云楼像座妖塔似的静静立在河边,更显诡异。 护卫走至重云楼下,熊清迎面瞧见另一队护卫缓缓靠近。而后他身边的光线忽然一暗。逍遥子吹灭了灯笼,身形隐入黑暗。 不过片刻,对面的护卫中突然爆出一阵惨叫! 整个庄园刹那间惊醒,无数灯火和脚步声向着惨叫声的方向猛扑过去! 熊清跟着的这队护卫也大叫起来,向前狂奔。 熊清扔下灯笼,调转身直奔重云楼。 重云楼下守着的护卫也追去前方,只剩一把巨大的铁锁牢牢锁住两扇大门。熊清脚步不停,拔出长剑,手起剑落劈开铁锁,撞开大门冲了进去。 门里一片黑暗。 熊清握紧剑迅速闪到墙边,飞快打量四周。片刻之后,他看清前面又是一道紧紧锁住的铁门。铁门旁边一道盘旋的楼梯向上延伸。 熊清赶紧冲上楼梯,就在此时,脑后风声袭来,熊清想也不想立刻往前一扑,一根短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绞断数根头发,噗的一声直插在他面前的楼梯上。 熊清刚一回头,又是一根短箭迎面袭来! 他大喝一声,猛挥剑朝前直劈而下! 黑暗中风声狂啸,暴涨的剑气瞬间震裂短箭,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熊清趁势跃起朝惊呼起处冲去。 楼外微弱的光芒照进来,他隐约看见了浮尘中一道人影。 这已足够。 熊清心无杂念,朝着那人影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的一刹,另一股尖锐的力量撞上剑尖,竟生生阻住长剑去势! 那是第三根短箭! 熊清怒吼一声,手腕一抖,剑尖猛地暴起三丈青芒,硬破开短箭,直往前刺去! 一声闷响,黑暗里响起半声惨叫。熊清抽回长剑,熟悉的血腥迎面洒来。他无暇顾及杀掉的是谁,只是一脚踢开这人,反身往楼梯跑去。 人声喧闹和数点灯火已在向重云楼靠近。熊清提了一口气,朝二楼狂奔。他要尽量替逍遥子扫清道路,让他有精力对付唐锲。 刚刚转过一道弯,熊清硬生生停下来。 他面前数道阶梯之上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一袭铺地白衣,楼外月光洒进来,她一张惨白的脸形似鬼魅。 “你杀了唐风?”幽怨的声音轻轻响起,“他的追魂三箭竟没挡住你,你是谁?” 熊清横过剑,昂头道:“熊清。” 白衣女人微微一揖,轻笑:“唐门四煞,唐霜有礼。”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忽然往后飘去,雪白的裙角在楼道里一闪而逝。 熊清赶紧追上去。 刚刚踏上二楼,他忽然听见脚下咔的一声轻响,黑暗中一阵劲风扑来! 熊清往前一蹬,整个人向后仰倒直摔在地上。一缕腥臭从他鼻尖掠过,背后的墙壁立时响起一片叮叮之声。 熊清还未缓过气,前方又是一排灰蒙蒙的影子袭来,直奔他双腿。熊清连忙纵身跃起,让开那排毒针。他刚刚落地,左面又有股腥臭卷来! 熊清举剑猛挥,剑身上丁零当啷连声作响,仿佛无数细小飞虫前赴后继撞在他的剑上。 黑暗中飘起唐霜幽幽的笑声:“我这‘蜂舞’滋味如何?” 熊清又挡开一排毒针,虽已满头大汗,仍是大声嘲笑道:“一群苍蝇!” 唐霜笑声顿停,而后阴狠道:“哼,你再尝尝这招。” 屋里寂静片刻,陡然间咔咔轻响从地板一路蔓延到屋顶,仿佛墙里有无数机关瞬间启动。熊清愣了一下,举起剑正不知挡向何方,忽听嗡的一声! 一瞬间似有千千万万只毒蜂从墙里冲出,凶神恶煞地向着熊清飞来! 借着窗外月光,熊清一晃眼看见满目密密麻麻的毒针,赶紧边挥剑边往墙边退去。 毒针一波接着一波,紧紧追着他。熊清连声狂吼,一把剑舞得水泄不通,剑气将他笼罩其中,暂时无恙,然而毒针来势凶猛,一直未停! 熊清心中焦急,唐门暗器都淬了剧毒,沾上即伤。如此下去,他终会抵挡不住! 正在此时,他眼角余光扫到墙上一扇窗户,当机立断合身撞去。哗啦一声窗户洞开,熊清翻出窗外,整个人直坠下去。 ------------ 第六十八章 默契 熊清一颗心正晃到半空,后背突然撞上什么东西,下坠之势立即减缓。 逍遥子抱着他轻巧落回地上,将他放下,正要冲进楼,熊清忙叫:“二楼有机关!上不去!” 逍遥子停下,四处一看,拉着熊清往几丈外一棵大树急掠而去。两人蹭蹭蹭爬上树梢,整根树枝都向重云楼外墙倒过去。 远远的一片灯火人声似发觉异样,向着重云楼汇聚过来。 逍遥子攀在颤悠悠的树枝上,抓住熊清用力往上一抛。灯火人头和漆黑夜空在他眼中交替闪过,三楼的窗户已到了面前。 他猛伸手,刚刚够到窗棱,忙死死扣住。窗棱却承不住他的重量噼里啪啦往下断裂。熊清拼命蹬着外墙,堪堪攀住窗沿停下。 背后风声一起,他肩膀上忽然一重。逍遥子撑在他肩上,拧腰飞起一脚踹开窗户。熊清被他一压,手抓不住窗沿,整个人不由自主向下滑去。 逍遥子双腿倒勾住窗户,猛仰下身拽住他手腕往上一提,熊清一头窜进窗户,一个翻滚站起来回身一拉,逍遥子也翻进窗来。 两人还未喘口气,面前白影一闪。逍遥子反应极快,一脚将熊清踢开,自己顺势扑向另一面。 熊清滑到墙角,听见身边墙壁上叮的一声,又是一根毒针钉入墙壁。那头长剑光芒一显,逍遥子已向唐霜冲了过去。 黑暗中两道朦胧人影纠缠在一起,唐霜尖声大叫,混战中不时传来细针打在剑锋上的清脆声。 熊清心中焦急。逍遥子顾忌唐霜的暗器,施展不开。他往窗外一看,黑压压的人头和一大片灯火都到了重云楼下。 情势紧急,熊清顾不得许多,趁着唐霜被逍遥子长剑缠住无暇分身,贴着墙悄悄绕到唐霜身后,脱下外衣用力一挥。 唐霜发觉动静,怒喝一声,回身右手一扬,嗖嗖几声向后袭去! 就在此刻,逍遥子瞅准时机欺身而上,一剑刺向唐霜喉咙。唐霜冷笑,闪身避过,刚要发出毒针,胸口突然暴起一片血花! 熊清从她身后抽出长剑,右手一甩,一溜血点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逍遥子笑了一声:“漂亮。” 唐霜一身白衣都变作血红。她原地踉跄几步,忽然软软地跪倒,朝前扑在地上,手脚抽搐不休。 逍遥子将她踢到墙边,跨过血泊朝楼上走去。熊清拎起外衣看了看。唐霜刚刚那几枚毒针全打在衣服上,散发阵阵腥臭。他将衣服抛在唐霜身上,转身跟上逍遥子。 才踏上几级阶梯,熊清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嘶哑冷笑,鬼叫一样瘆人。 他忙回头,瞧见自己外衣下伸出了一只发颤的惨白的手。那只手突然攥成拳头,朝旁边墙上狠狠砸去。 嘭的一声闷响,墙里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垂死的唐霜竟似拼着命启动了什么机关! 熊清立刻警觉地举起剑。然而四周寂静,并没有毒针射来。逍遥子略一停顿,喝道:“不管她,上楼!” 熊清忙紧跟逍遥子的脚步,在盘旋的楼梯上急奔。转过弯,四楼已在眼前。 熊清正要踏上最后一级阶梯,逍遥子突然抬手将他拦下。 四楼漆黑一片,走廊上空无一人,一边全是锁住的屋门。逍遥子伸手解下剑鞘,朝走廊上掷去。 啪的一声,剑鞘落地,周围并没有什么响动。逍遥子四处望了一圈,挥手:“走。” 两人刚刚走上四楼,熊清便知大事不好。 他脚下的地面猛地往下沉了一寸,头顶轰隆一声,一张沉重的铁网从天飞速而降! 眼见来不及跑上去五楼的阶梯,熊清果断大喝:“师父让开!” 逍遥子闪到一边,熊清双手握剑,气运剑尖,怒吼一声举剑朝铁网劈去! 楼里烈风呼啸剑气暴盛,铁网遭此一击轰然裂开,熊清不躲不闪,支离破碎的铁块从他身侧落下,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灰尘乍然飞起。 熊清心神震颤,还在喘息时,逍遥子突然飞掠过来,拦腰抱住他就往楼上冲去! 熊清一惊,听见一串噗噗之声随着逍遥子的身形追了过来。落进楼中的月光照亮地面,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长针从地上弹起,反射出幽幽绿光。 熊清倒抽一口冷气,逍遥子只要慢了半步,就要被万针刺穿。 两人刚冲上楼梯,最后一排长针擦着逍遥子的衣摆弹起来,当真凶险至极! 逍遥子将熊清放下,不由靠着墙长出一口气。熊清回望满满一地发绿的针尖,背后爬起一层鸡皮疙瘩。 歇了片刻,两人继续往楼上走。 转过一道弯,快到五楼时,熊清眼前人影一晃,逍遥子突然向下摔去! 熊清大吃一惊,忙扑上去一把抓住逍遥子手臂。 有几级阶梯不知何时消失了,楼梯上出现一片空洞。熊清伏在尚是完好的楼梯边,正要将逍遥子拉上来时,忽然发觉逍遥子面色一变,随即他后背剧痛,忍不住惨叫出声! “两个都别动。”一个轻佻的声音在熊清头顶上方响起。 熊清抬起头,看见楼梯上立着一个黑影。黑影举着一个圆筒对着他的脑袋,一只脚踏在他背上慢慢碾动,片刻后,这只脚抬起来狠狠一跺! 熊清险些松手将逍遥子扔下去。唐雪哈哈大笑,仿佛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 逍遥子反手握紧熊清手腕,狠狠咬牙,也未轻举妄动。 那人哼着小曲弯下腰,一只手拿着圆筒抵在熊清额上,一只手去拿熊清手中的剑。 熊清只能放手。 那人直起身,单手把玩着长剑,笑道:“是把好剑,唐雪收下了。能走到这里,也算你们有点本事,叫什么名字?” 熊清没了剑,正是焦急之时,忽然感觉左手手腕一痒。他心念一动,逍遥子正在他手腕上写着什么。 他赶紧敷衍唐雪:“我叫熊清。你也是唐门四煞?” 逍遥子写道:“让他——” 唐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突然高声大喊:“报上去,来的人叫熊清!”他的声音在楼里阵阵回荡,震耳欲聋。 逍遥子继续写:“靠近我。” 唐雪忽又重重一脚跺在熊清背上,熊清眼前一黑,喉咙里一股腥气冒上来,拼死拉住逍遥子。唐雪道:“忘了一个,下面那家伙叫什么?” 逍遥子紧紧握了一下熊清手腕。熊清咬着牙,对唐雪笑道:“你自己看看,熟人,你认得的。” 唐雪眼中闪过好奇,果然朝楼梯缺口处探出头。 就在那一瞬,一道寒光突然从缺口下直射上来! 刹那间各种声音同时炸响!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短促的惨叫,咔哒的机关启动之声,墙壁上噼里啪啦一片脆响。 而后一片安静。熊清背后的力道也消失了。他慌忙将逍遥子拉上来,再回头一看,唐雪悄无声息瘫在地上,满脸血浆。 刚才逍遥子朝上掷出的长剑将他的脑袋捅了个对穿。 熊清往四周望去,这才有点后怕。唐雪临死前拨动了手中圆筒的机关,一拨黑色弹丸斜向上打在墙壁上。如果差了一点,熊清此刻已变成蜂窝。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好下去。 逍遥子从唐雪的头上拔出长剑,又捡起熊清的剑扔给他。熊清扬手接过,撑着膝盖站起来,有点头晕目眩。 逍遥子扶了他一把:“你……” 熊清摆摆手:“没事。” 他抬起头看着黑洞洞的楼梯。他们已走到五楼,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却了。 两人继续向上。熊清握紧剑。唐门四煞还剩下最后一个。 踏上六楼,熊清一下愣住。 一个穿着粉红裙子的小姑娘站在楼梯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们,连连摆手:“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逍遥子停住,熊清跟着停下。 小姑娘冲他们作了个揖,亲切地笑道:“我叫唐雨,掌门命我带几句话给二位。” 熊清这下有点摸不着头脑,侧头去看逍遥子。逍遥子微微摇摇头。 熊清于是按剑不动,警惕地瞪着唐雨。 唐雨转转眼珠,忽然侧过身,往楼上比划一个“请进”的手势,微笑道:“掌门说,请熊清熊少侠上楼与他相谈,其余人就等在这里好了。” 熊清微微一惊:“请我上去?!” 他是陪着逍遥子来的,唐锲怎会独独请他上去? 何况听唐雨的语气,唐锲根本没将逍遥子放在眼里。 熊清心头一跳,暗道莫非又是唐门什么诡计。 唐雨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咯咯笑道:“放心,唐门四煞向来都是有能者居之,你们杀了三个,只怪他们学艺不精,掌门不会追究的。还请熊少侠放心上楼。” 熊清就觉一定有鬼。他身边的逍遥子已展身形,朝唐雨掠去。 熊清更不答话,挺剑追上。 唐雨忽然愉快地笑起来,粉红衣袖一挥,一片水红的飞镖直向逍遥子打去! 逍遥子横剑一挡,脚步略停了停。唐雨笑道:“我说了,其余人等在这里。” 熊清冲到唐雨面前,正要一剑刺出,却突然停下! 他听见一个声音从楼上飘下来,温柔婉转,像极了当初在九道山庄里岚唱的那支歌。 ------------ 第六十九章 真相 熊清一下子懵了。 久远的震颤从心底深处传来,他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周围一切都在扭曲模糊,所有的腥风血雨悲欢离合飞速远去,时间退回到最初的九道山庄。 一轮斜阳悬在天边,斜阳下一个奴隶打扮的女人轻轻唱着一支歌。落日余晖笼罩在她周围,朦胧得像一个梦境。 “岚。” 熊清做梦似的循着歌声朝七楼走去。 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这个歌声,他耳中一片寂静。 没有人再出来拦他。他踏着一级一级的阶梯,慢慢走到七楼,站在两扇透出灯光的门前。 熊清伸手按在门上,手在剧烈发颤。 歌声从门里传来,伴着丝竹琵琶的乐声,从他指缝间飘过。哀婉温柔,仿佛留不住的恍惚笑容和夜半梦呓。 熊清紧紧咬牙,心一横,哗啦一声推开两扇门。 门里灯火辉煌,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正中,上面堆满山珍海味。两边屏风处坐了几名美艳的歌姬,正在曼声轻唱。 熊清心头砰砰直跳。这调子就是他魂牵梦绕的那支歌,但这几名歌姬他却不认识。 他一步踏进屋,正要四处寻找,忽然听见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声。 熊清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是陪逍遥子来杀唐锲的! 唐锲就坐在圆桌那头! 熊清微微转过眼,霎时出了一头冷汗。他方才浑然忘情,竟到此时才发觉身边背后空空荡荡,逍遥子没有跟他一起上来。 无数念头在他心中飞快闪过。逍遥子多半被唐雨阻住了。这间屋子里除了歌姬,只有唐锲一个人。 熊清定了定心神,握紧剑柄朝唐锲一步步走去。 等不及逍遥子了。若有可能,他便替逍遥子做完这件事。 圆桌那边,唐锲自斟自饮,朝他笑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熊清不答,紧盯唐锲双手,防他突发暗器。 可唐锲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酒杯,十分悠然。熊清已走到桌前,他还在自顾自喝酒,顺手用筷子点了点圆桌另一边:“坐。” 熊清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全神贯注戒备着。 唐锲喝完一杯酒,才慢悠悠道:“每年都有人来刺杀我。许许多多的人。可我一直在等你。都快有十年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杀我的。” 熊清瞪大眼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我是陪——” 唐锲纵声大笑打断他:“无论如何,老天总算开了眼,你总算站在了我面前。” 熊清莫名其妙:“你他娘的认错人了吧?!” 唐锲忽然收了笑声,眼中放出阴狠的精光:“不会认错。熊清,就是你。”他朝旁边的歌姬挥了一下手,冷笑道:“这支歌你是不是很熟悉?”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棍,心中狂跳。 当初他就是因这温婉歌声神魂颠倒,为此不顾一切追寻它找到了岚。 可是岚已经遭了杀身之祸,永远留在九道山庄,远隔千里的唐锲怎么会知道这支歌?! 唐锲目不转睛盯着熊清,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满足之色,悠悠道:“熊清啊熊清,原来你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熊清握紧剑,沙哑道:“我忘了什么?!” 唐锲向后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笑了:“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熊清吗?” 熊清一下愣了。 他为什么叫熊清? 熊清是他的名字,他一直就叫熊清! 唐锲拿筷子轻轻敲打桌沿,笑道:“谁给你取名叫熊清?” 熊清心跳停了一拍。 唐锲的话似乎有种诡秘的力量,将他拉进一片急速旋转的黑暗。 谁给他取名叫熊清? 一阵尖锐的剧痛刺进脑海,黑暗颤动,有什么在黑暗下面蠢蠢欲动地挣扎,却始终挣扎不出。 冷汗顺着熊清脸颊流下来。他的手在发抖,抖到握不住剑柄。 记忆尽头是无休无止的鞭打喝骂,漆黑的小屋和发馊的米饭,有人在怒吼:“从今天起,你不叫熊清,你是一个奴隶,没有名字。” 再往前追溯,就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死寂。死寂中隐隐约约飘来一缕歌声,又转瞬消失。 没有了。 他竟想不起谁给他取名叫熊清。 唐锲举起筷子点点他,又把筷子转回来指指自己,嘴角一点点咧开:“我。” 熊清声音一下子哑了:“你说什么?!” 唐锲紧盯着他,享受似的一字一顿道:“我说是我给你取名叫熊清。” 熊清脑海一片空白,唐锲的声音似乎过了很久才传进他的耳朵。他一瞬间头晕目眩,不由自主怒喝道:“放屁!” 唐锲阴狠笑道:“唐某在江湖上号称八臂飞熊,而你娘当初在馥香阁时,叫做清荷。” 熊清暴怒:“胡说八道!” 他想要拔剑将唐锲砍成碎末,可是手软得抬不起来。一阵又一阵冷颤从他背后卷过,汗水渐渐湿透衣衫。 清荷。 唐锲说他的母亲叫清荷。 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他想不起他的娘是谁。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颤越来越猛烈。 八臂飞熊。清荷。 他的双腿也开始发抖,不得不扶住面前的椅子。 唐锲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放心,你不是我的种,我只不过想报报唐竭的仇。”他说到唐竭,眼中忽然显出一点压抑的恨意,“唐竭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可他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好,害死他的人,一个一个,不会有好结果。绝不会。” 唐锲双手痉挛地握紧,脸侧肌肉开始颤抖,一片疯狂之色渐渐涌进他的眼睛。 “轮到你了,熊清。终于轮到你了。”他神经质地笑起来,悄声道。 熊清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连他扶着的椅子都在抖动。 唐竭。他记得这个名字。谁说过唐竭是唐门三杰。唐门三杰都死了。谁杀的。 唐锲慢慢站起身,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没关系。慢慢来,今晚时间多得很。我让你想起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纸,哆嗦着抽出一张,展开给熊清看。 那是一幅已经泛黄的画,画上是一个临窗而立笑靥如花的女人。 她一身明丽春装,身姿妖娆,手执一面绘着荷花的小扇,回眸一顾,绝色风华。 熊清怔怔地望着这幅画。画中女子也在望着他。 两行泪珠忽然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还没有感觉到悲伤。他看着她的脸,无缘无故,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一样直滚下来。 唐锲又笑了,抖着画卷道:“漂亮吧?清荷可是馥香阁的头牌。” 他抛下这张画,抽出另一张展开。 熊清像被一道霹雳击穿心脏,向后踉跄一步。 画中仍是那个叫清荷的女人,然而这幅画里,她却一丝不挂躺在床上,青丝散乱,双目紧闭,清秀容颜上尽是屈辱之色。 唐锲尖利大笑,声音发颤:“我找来最好的画师画成的。我在外江县住了快一年,这样的画,还有很多。可惜过年的时候,她想刺杀我,没办法,我只有报官了。” 他语气中尽是遗憾,轻轻扔下这张画,又抽出一张,慢慢展开。 那一刻熊清只觉天塌地陷。 画上是一处阴森的牢狱,隔了一排冰冷的铁栅栏,数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将那女子按在地上。一片人影中,她面朝着铁栅栏,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像要拼命抓住什么。 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绝望如此惨烈,刀子一样刺出画纸。 熊清突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脑子里长久回荡着尖锐的轰鸣。轰鸣中他看见黑暗里大把大把的银杏叶飘落。一片又一片,如梦如幻挡住他的眼睛。 纷落的银杏叶里传来歌声和嬉笑。遥远的,让人想起午后阳光的歌声和嬉笑。 “我是不是疯了。”熊清对自己说。他的声音在虚空和银杏叶中飘荡,传进他自己的耳朵。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从黑暗深处渐渐走来,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绿裙,微微弯下腰,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熊清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亲昵的目光。 无法形容,无法言说。 他也曾拥有过这样的笑容和目光。 他也曾是一个人的掌上珍宝,心头血肉。 无尽虚空里熊清突然间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剧痛弥漫全身。他踉踉跄跄向前走,一直摸不到她。张了几遍嘴,都喊不出一个字。 那股剧痛渐渐汇集到心头,陡然间天旋地转! 银杏叶,清荷,全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消失。脚步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熊清!” 仿佛从一个长远的梦里挣扎着醒来,熊清恍惚一会儿,突然一个寒颤! 他竟然躺在地上! 他还在唐门最凶险的地方! 熊清哆哆嗦嗦爬起来,看见满屋混乱,屏风倒在地上,几名歌姬尖叫着四处逃窜。 逍遥子不知何时冲进屋,正与唐锲交手,还在厉声高喝:“熊清快走!” 熊清满脸都是泪,扶着椅子站起来,脑子沉重得像被铁锤击中。 那边唐锲衣袖一扬,一片铁砂向逍遥子急飞过去。逍遥子一把剑舞得水泄不通,尽数挡下。唐锲回头扫见熊清,突然大笑。 熊清昏然间发现数道惨绿的光芒迎面袭来。 ------------ 第七十章 师父 熊清心思昏沉,茫茫然挥剑迎去。 嘭的一声! 绿光在半空突然炸开,化作万千点细小毒针,铺天盖地向他罩下,刹那封死所有出路! 熊清瞬间呆住。乌云压顶一样的暗器袭来,又急又毒,他心中竟空荡一片,举一把剑不知如何去挡。 就在那一刹,一道极寒的剑光突然暴起,像斜阳落入长夜最后一瞬的夺目光芒,活活撕开这片天罗地网。 一时间风声狂呼,熊清只瞧见面前影子一闪,一个人猛扑到他身上! 熊清猝不及防向后摔去,一连撞翻数把椅子,直摔到地上。 有一会儿他觉得好像下雨了。 万千雨滴落在地面,叮叮当当的细碎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他却没有沾上一点雨水。 他沾上的只有血。 从逍遥子嘴角流下的乌黑的血。 逍遥子整个人都伏在他身上,手颤巍巍地撑了一下地面想起身,却又倒在他身上,满嘴都是血。 血如泉涌。 熊清死死瞪大眼睛,衣襟上的血红在他瞳孔中迅速放大。他哆哆嗦嗦坐起身,看见逍遥子后背和身边地上都钉满碧绿的细小毒针。 唯独他幸免于难。 逍遥子说不出话了,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是走到长路尽头的遥遥回顾,悲怆至极,欢喜至极。 熊清心中一根弦啪的一声断裂。 天地一下子翻转。 狂风飞沙陡然将他淹没,血红的天空中回荡着凄厉的喊叫。 手中握着的剑似乎着了火,疯狂地燃烧。他随着虚空中此起彼伏的喊叫狂吼出来。 天和地都在燃烧。 火红的风割过大地,惊涛骇浪的仇恨汹涌而来,将所有一切彻底淹没。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仇恨! 疯狂的哀嚎,暴涨的剑气,他举起剑,要将眼前的天地全部撕裂碾碎,挫骨扬灰! 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瓢泼大雨一样的鲜血当头浇下,唐锲惊愕的脸飞上半空,又砸翻一盏烛火。烛火落在破碎的酒坛上,整个厅堂立时腾起熊熊烈焰。 滚烫的浓烟,刺眼的火光。四分五裂的唐锲和一幅幅画卷都消失在烈火黑烟中。 熊清狂笑,眼泪却狂涌而下。他一手提剑,一手抱起奄奄一息的逍遥子扛在肩上,转身冲下楼。 后来的事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火。人山人海,上千上万个模糊的面孔在他面前闪过。 他在夜色人潮中狂奔,不停挥剑,挥剑。一道道血风血雨落在身上,他声嘶力竭地狂笑狂哭。 夜幕苍茫,人海无边,若有若无的呼吸,没有出路的绝望。 熊清停下脚步,抱紧逍遥子,嚎叫:“不要死!不要死!” 他纵身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喧嚣远去,明明暗暗的光线投入水中,血丝在浑浊中散开。熊清带着逍遥子拼命蹬出水面,嘈杂又回来了。岸边一群人影追逐着他们,暗器嗖嗖地打进水中。 熊清拿剑的手捂住逍遥子口鼻,再次沉入水中,顺着湍急水流向前游去。水声呜咽,他噶沉,出水是震天的喊杀声,沉下是飘散的长发和血丝。 他像在两个世界里来来回回地搏命挣扎,直到重重撞上水中一道栅栏。 熊清一低头沉入水中,一手抓紧栅栏拼命向下潜去。栅栏仿佛长得没有尽头,绝望排山倒海卷来,熊清闭上眼睛,向下向下! 水流涌动,他在憋死前总算摸到栅栏下的空隙。拼死挤过栅栏,他带着逍遥子迅速朝水面浮去。 刚冒出水面,又是嗖嗖的暗器之声袭来。熊清一头扎进水中,用尽全力向岸边游去。他再一次探出头时,发觉游进了河岸一大蓬垂到水面的树枝中。 密密匝匝的枝叶将他挡个严严实实,岸边灯火乱晃,追击的人群喝骂着向下游追去。 熊清抓住一根树枝浮在水面,听着脚步声渐远,精疲力尽得连庆幸都不再有。 人群走远,他拖着逍遥子爬上岸。惨淡月光下逍遥子闭着眼,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得骇人。熊清喘息得像在哭,颤抖地伸手探探他的鼻息。 逍遥子还活着。 熊清一下闭上眼睛,拳头堵住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一样的长号。 “不要死。” 他爬起来,将逍遥子背在背上,拄着剑钻进树丛。 熊清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转了大半夜,万幸再没有撞上唐门的人。月至中天时,他滑下一道山坡,看见一条偏僻小路。 熊清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赶去。 他已经头晕目眩,却一步也未停下。逍遥子垂着头伏在他肩上,微弱的呼吸似乎随时会消失。 “你别死。上次我能救你,这次也行。”熊清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他想如果逍遥子还能听见,一定会让他闭嘴。可逍遥子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也不敢停下说话,好像这样逍遥子就一直活着。 “他们都死了。唐锲说,我叫熊清,我娘叫清荷。清荷死了。她是谁?是不是就是赵婉?” 他说着说着,视线渐渐模糊,哽咽道:“赵婉是不是我娘?” 他背着的逍遥子忽然抬起手,手指僵硬地从他脸上划过,好像在替他擦掉眼泪,而后又瘫软垂下。 熊清沉默了一会儿,泪流满面:“你别死。” 山中寂静,夜风凄迷,他背着死人一样的逍遥子,一步步踏碎月光。 到了天明,他终于走出大山,看见一个陌生的小镇。 熊清进镇问清路,又抢了一匹马,带着逍遥子一路狂奔。 这茫茫蜀地,只有一个地方离他最近,也最有希望救活逍遥子。 马不停蹄,昼夜不休,直到熟悉的青城镇又出现在他眼前。 熊清打马疾驰过青石街道,惊散一路行人后停在医馆门口,跳下马来。 杨孝行背着手从医馆里转出来,一愣:“哦呵。” 熊清把人事不省的逍遥子从马背上扶下来,急忙冲他吼道:“你这里有大夫,快救人!” 杨孝行叫道:“我上回抓了几个美人,你们师徒就找上门来了。这回我刚把‘回春手’抓来,你们又来了。” 熊清扛着逍遥子,头重脚轻往医馆里走,吼道:“那‘回春手’在哪里,先救人!” 他刚把逍遥子放到医馆里一张床上,杨孝行就跟进来:“我为什么要救他?” 熊清心急如焚,转头看见角落里坐了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上去:“回春手?” 杨孝行插嘴道:“没错,就是他,江湖神医,回春手薛平,我好不容——” 熊清已上前一步拉住薛平的衣袖:“他中了唐门唐锲的暗器,许多毒针,快救救他。” 薛平动也不动,冷声道:“那他早死透了。不用救。” 熊清一下暴怒:“他还活着!” 薛平愣了一下,脸山闪过一丝好奇:“他中了唐锲的‘蓬山万重’,居然还活着?” 熊清几乎要哭出来:“活着!” 薛平目光转向杨孝行,杨孝行摸了摸下巴,抬抬手。薛平这才站起来,走到逍遥子床边。杨孝行把熊清赶出门:“神医看病,出去呆着。” 门嘭的一声关上,熊清背靠着门,忽然觉得双腿发软,慢慢滑到地上。 他已不知多久没睡过觉,没进过水米,早已心神俱疲。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杨孝行冲出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熊清从昏沉中惊醒:“你?!” 杨孝行满脸都是喜色,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拖了这么久都没死?” 熊清心中砰砰直跳:“为什么?” 杨孝行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因为他先中了我的黑水蛊!” 熊清好像忽然飘到云端,模模糊糊听见一连声“以毒攻毒”“我黑水教”“唐门的毒算什么”,而后他双腿再一次瘫软。 杨孝行一把把他拎起来:“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答应救他。” 熊清瞪大眼睛:“什么?” 杨孝行哼道:“我若发动蛊毒彻底逼出‘蓬山万重’,这个人就废了。我若不用黑水蛊,薛平说他顶多再拖十来天。” 熊清一颗心一下子悬空:“废了?” 杨孝行偏过头,认真道:“废了的意思就是再也动不了了。” 熊清深深吸口气,片刻之后做下决定:“先救活再说。” 杨孝行笑了:“当我徒弟,我再救他。” 熊清僵住。 杨孝行慢悠悠道:“其他人我都不熟,看你还顺眼。当我徒弟,黑水教就后继有人了,我也算没辜负杨家列祖列宗了。” 熊清惨叫:“我已经是暗河的杀手!” 杨孝行轻蔑一笑:“那周什么的,不用放在眼里。” 熊清焦头烂额地原地乱转。杨孝行拖长声音:“数到三,不答应算了。”他咧开嘴,“三。” 熊清脱口而出:“当!” 杨孝行特别开心地笑了:“拜师。” 熊清一咬牙,心一横跪下来,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一缕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他心如刀割一样叫了一声师父,而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第七十一章 枯骨 熊清醒来时,看见一张充满好奇的脸杵在面前。 杨孝行眨着眼:“拜我为师就这样高兴?” 熊清喃喃道:“高兴,我简直太高兴了。”他推开杨孝行,翻身下床,“我师父呢?” 杨孝行拍拍自己胸口:“在这儿。” 熊清差点吐出一口血。 他现在还惹不起杨孝行,只有委曲求全道:“我……以前的师父呢?” 杨孝行道:“活着,废了。” 熊清在原地僵了很久,这四个字好像万千支铁箭从心头穿过。他不愿在杨孝行面前表露什么,只能勉强笑道:“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杨孝行哼了一声,好像不怎么同意。熊清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到另一间屋。薛平抬起头,疲惫不堪道:“他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 熊清挪到逍遥子床边,两手都是汗。片刻后,他回身揪住薛平衣襟怒吼:“这他娘的叫没什么大碍?!” 逍遥子静静躺着,脸色惨白,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睛。 熊清死死扼住薛平,声音都变了调:“他不能动了?连话都不能说?” 杨孝行把薛平解救下来,义正词严道:“我昨天说废了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熊清无法忍受对着这样的逍遥子,转身冲出门。 杨孝行跟出来,慢悠悠道:“黑水蛊三重天,第一重控人心魄,第二重毁人经络。我已很久没有动用过第二重。”他给熊清炫耀他焦黑的左手。 熊清狠狠揪住自己头发:“我谢谢你。” 杨孝行谦虚道:“不用谢。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学?” 有一会儿熊清觉得自己要爆了。他拼命吸气,咬牙,隔了很久才勉强开口:“我还有件事情没办完。我要去一趟外江县。” 他说着说着就去找自己的马。杨孝行叫起来:“你就把他扔我这儿?你有没有良心?” 熊清心烦意乱:“拜托你先照顾他几天,我很快回来。” 杨孝行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念道:“唐门正在追杀你。” 熊清拼尽全力压下心头一股火气:“……你帮我挡一挡。”他看杨孝行的脸色,立刻接下去,“我知道你根本没把唐门放在眼里。你弹弹手指就能把他们灭了。” 杨孝行愉快地大手一挥:“滚吧。” 离开了聒噪的杨孝行,熊清觉得四周顿时清静下来。 他独自一人策马疾奔,呜呜风声里其他事情暂时远去了。唐锲死前说过的话又回到脑海,反反复复,像一个幽魂在他耳边低声诉说。 “我说是我给你取名叫熊清……你娘是馥香阁的头牌……清荷……” 熊清狠狠打着马,心似火烧,又似冰水相浸,千般痛苦万种煎熬。他不敢再问逍遥子——逍遥子说不出话了。他几乎有点庆幸。 他也不敢顺着唐锲的话细想下去。存在于世的根基已被唐锲彻底动摇。 茫茫尘世,他本来什么都没有,只有“熊清”这个名字。 ……可连唯一的这个名字都是仇人取的,带着点肮脏的羞辱的意思。 熊清迎着风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眼前的道路很快又模糊不清。 他原来叫什么? 刚刚降生人世,被爹娘抱在怀里时,他的名字是什么? 是哪两个字,哪三个字,从他爹娘口中温柔地念出来? 天地苍茫,熊清忽然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孤独。面目不清的行人从身边经过,他同这个人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关联。 只剩孤独。深入骨髓,永不消散。 外江县城。 熊清牵着马走在大街上。满街阳光,他却一片茫然。 无意间经过县衙时,他看见这个曾被逍遥子血洗的地方已恢复正常。 熊清忽然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只有扶着路边的树木慢慢蹲下。 赵婉。 他想起逍遥子在这里大开杀戒是为了赵婉。那个在大牢里被犯人欺凌至死的女人。 熊清额头抵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粗哑低沉的嚎叫。 有路人慢慢围上来,好奇地指指点点。熊清什么也不管,双手紧紧抠住树皮,喘着粗气,好像在同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僵持。 过了很久很久,熊清才咬牙站起身。他将马拴在树上,挤开围观的人群,一路走到县城牢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瞧见一个狱卒从牢中走出。 熊清迎上前,直愣愣道:“我要进去。” 那狱卒略微一惊,旋即伸手拨开他,不耐烦道:“滚开。” 熊清拔出剑:“我要进去。” 狱卒手僵在半空,上下打量一眼熊清,而后讪讪笑道:“这里是大牢,你进去做什么?” 熊清道:“我打听一个人。” 狱卒眼珠转了转,忽然向熊清身后叫道:“李老头,他要问个人,你对付一下。”说罢一溜烟跑了。 熊清回头,看见一个年老狱卒提了桶污水颤巍巍走出来,泼在门前地上。 熊清走上去,拱手。老狱卒睁着双浑浊的眼,慢吞吞道:“你要打听人?谁?” 熊清紧紧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里是不是关押过一个叫赵婉的女人?或者叫清荷?” 老狱卒瞳孔忽然收缩。 熊清心中乱跳,忙把他拉到僻静处,语无伦次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不是见过她?我能不能进牢里去看看?” 老狱卒盯着熊清:“你是赵婉什么人?” 熊清浑身都战栗起来。他双手痉挛地攥紧,张了几遍嘴,才悄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的儿子。我想来问问。” 老狱卒忽然长长出口气,浑浊的眼中甚至泛出一丝光亮:“赵婉当年的确带了一个孩子进来。只可惜——” 熊清已经跪了下来。 他抓住那老狱卒的衣摆,盯着地面颤声道:“带我进去看看。” 大牢里一片昏暗。 火光摇晃,腥臭的味道令人作呕,各种恶心的虫子满地满墙乱爬,血水摊在地上,滚圆的老鼠毫不畏惧地跑过。 熊清跟着老狱卒向前走,看见两边牢房里关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的形容枯槁木然地盯着一个地方不动;有的死死扒着牢门一声一声嘶哑地叫唤;有的浑身血迹,人事不省;有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人了。 一直走到尽头,老狱卒指着最末一间没人的牢房,沙哑地轻声道:“当年赵婉和那个孩子就被关在这里。” 熊清盯着那扇牢门。 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什么感觉都没有。 老狱卒还在絮絮叨叨地感叹:“我老头子活到现在,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这么好看的女人,却要去杀唐家老爷,唉…… 那晚上,上头让把其他犯人放进这一间。我没法子。我只有把那个小孩带出来。可是他拉着门,不肯走。” 熊清恍恍惚惚地蹲下去,抓住牢门上两根冰冷的铁栅。 他用力拉了一下,拉不开。 ……拉不开。 是的,他想起来了。这扇门的确拉不开。 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哭到窒息,牢门还是纹丝不动,紧紧关着乱晃的人影和一双绝望的眼睛。 那一天他没有拉开这扇门,从此以后,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再也拉不开。 “后来那小孩拿头撞这扇门,一直撞,最后晕过去了,我才把他带走。赵婉好像看见我把他拖走了,就开始唱歌,拼命地唱。 虽然她嗓子已经哑了,但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 熊清抓住铁栅低下头,眼泪安静地一滴一滴落下。 那也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后来呢。” 隔了很久,熊清才抬起头,望着老狱卒哑着嗓子道:“后来她在哪里。” 老狱卒驼着背,垂头看着他,慢慢道:“城外野地里。” 城外阳光明媚。 老狱卒引着熊清,在旷野中慢慢走。直到走到一株柳树前,老狱卒停下脚步:“我把她埋在这里。树上还有我做的记号。” 他摸索着树干上“赵婉”两个字,唏嘘不已。 熊清看着柳树前浅浅的一捧土堆,解下长剑跪下来。他呆呆地跪了很久,然后拿起剑鞘,一点点挖开土堆。 老狱卒拦住他:“她已经入土了,入土为安。” 熊清轻轻推开他,着了魔一样继续挖着土堆。尘土飞扬,他越来越迷狂。最后索性扔了剑鞘,双手拼命刨土。 黄土渐渐染上血红,他十个指尖已血肉模糊,却丝毫不觉得痛。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听见自己的喘息越来越像呜咽。 直到摸到一段冰冷的骨头。 熊清像被雷击似的停下。他愣愣地呆在原地,而后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旁边的黄土拨开。 一点一点,一具完整的白骨终于显露出来。 熊清做梦一样看着这具白骨。它静静躺着,不会动,不会说话。双眼早已变成漆黑的空洞,没有温柔的目光,什么都没有。 旷野里的风吹过。所有流逝的时间都回来了。 熊清看见白骨渐渐长出青丝,渐渐有了明亮的眼眸和上扬的嘴角。风中似乎传来轻笑和遥远的歌声。 熊清伸出手,紧紧拥抱白骨,终于痛哭失声。 白骨在他的拥抱和哭声里忽然化成粉末,随着风和阳光飘去。 ------------ 第七十二章 线索 风声轻缓,旷野寂静。 熊清终于站起来。 站起来时已没有眼泪。 他褪下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将散落在地的白骨碎末捧起来放上去,唯恐遗落一点。放好后,他把衣服拧紧,绑在背上。 老狱卒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熊清又捡起自己的剑,拍掉上面的尘土,问道:“您说您把那个小孩带走了,带去了哪里?” 老狱卒叹口气,用哆嗦的手背擦擦眼睛:“我刚把他抱到牢城外面,两个穿黑衣服蒙着脸的人过来,把他抢走了。” 熊清警觉道:“黑衣服?唐门的人?” 老狱卒摆摆手:“不像。唐老爷的人不是那样的做派。” 熊清深深吸口气:“他们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说把那个小孩带去哪里?” 老狱卒道:“没有。他们抢了他,很快就溜了,我追不上。” 熊清沉默一会儿:“多谢。” 他转身离开,走出很远,背后老狱卒突然扬声道:“如果你真是赵婉那个孩子——” 熊清回过头。 空旷的荒野里一个佝偻老人,踌躇片刻,最后向他挥了挥手,只说了一句:“保重。” 熊清咧嘴笑了一下,也冲他挥挥手中的剑,然后转身。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路上,他一手提剑,背着赵婉的骨灰,一步步向前走去。 背后沉甸甸的重量让他有种近乎悲壮的安心,好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摧毁他。 熊清回到青城镇时已是夜半。 他一路摸回杨孝行的医馆,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 熊清心头一跳,连忙闪身躲到树下阴影中。 医馆大门紧闭,四周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熊清凝神看去,发觉医馆门下流出一大滩暗红的血,惨白月光里寒气瘆人。 他颈后汗毛根根竖起,悄无声息拔出剑,一步一步向医馆靠近。 刚刚走到门口,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熊清我知道是你!门堵了!从后院进来!” 熊清默默将剑插回剑鞘,绕到后院翻墙跳进去。 一个血人迎面跑出来:“快去把前门打扫干净!明天还要开张!” 熊清震惊道:“你跟谁打架了?” 杨孝行道:“唐门。” 熊清慌忙冲到前门,乍看之下整个人都懵了。 厅堂堆着小山似的尸体,将前门堵个严严实实。满屋子都是呛得人出不了气的血腥味。四面墙上密密麻麻钉满各式各样的暗器,血泊里还浮着许多细针。 熊清晃了晃,扶着门框:“你把唐门怎么了?” 杨孝行道:“没怎么。他们找过来,问唐锲是不是我杀的,我说是。然后就这样了。” 熊清心情极其复杂:“……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杨孝行挺胸抬头道:“谁让我是你师父。” 熊清只有迅速逃开。 他跑进逍遥子的屋子。薛平站起身:“他已经好多了。” 熊清克制地把他推出去,关门。 逍遥子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声音,目光转过来。 熊清避开他的目光,走到床边坐下,沉默很久,轻轻道:“我把赵婉的骨灰背回来了。” 逍遥子一点声息也没有。 熊清低头看着地,苦笑一下:“我有很多很多事想问你。如果赵婉是我娘,那么我爹,我爹……”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名字死死卡在他喉咙里,像一片尖锐的刀刃。 熊清停顿一会儿,方才勉强开口:“你一定认识我爹娘。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现在才知道——” 他慌忙伸手按住眼睛,沉默。 良久,他才放下手,笑道:“我先回去找师娘来照顾你,然后再去查一查我被谁卖作了奴隶。” 他仍然没看逍遥子的目光。 他实在没有勇气了。 逍遥子是为了救他受的伤,又是他做的决定让逍遥子变成现在这样。 偏偏杨孝行还在这时候闯进来:“说完没有?完了赶紧收拾去。” 熊清站起来,边往外走边道:“我明天出去——” 杨孝行打断他:“又走!你到底什么时候学蛊术?” 熊清吓了一跳,慌忙把他往门外推,大声掩饰道:“什么东西!出去说出去说!” 杨孝行左手往他肩上一搭,熊清浑身一寒,立时动不得了。 杨孝行勾肩搭背地把他拉到逍遥子面前,笑嘻嘻道:“忘了告诉你,他现在是我徒弟了,黑水教的传人。我救你一命,全看他的面子。” 熊清但凡还能动弹,就要当场拔剑跟杨孝行拼了。 可惜他动不了。 逍遥子静静地看着他。 熊清无法形容他的目光。如果杨孝行没有把他拽出门,他一定会在那样的目光里心痛至死。 薛平走进屋,反身把门关上。 杨孝行这才松开手,洋洋自得道:“现在讲明白了,你不用再担心。” 熊清没有一点力气跟他说话了,默默走到前门将尸体一具一具拖到后院掩埋。如今只有浓重的血腥才能让他稍有安定。 一直忙到天明,熊清疲倦地告诉杨孝行:“我今天去找人把他接走,你不用再照顾他。” 杨孝行想了想:“那你快点回来。除了薛平,其他的大夫都跑光了。我也要出门。” 熊清连连点头,又想起一桩事,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什么地方在贩卖奴隶?” 杨孝行忽然笑了。 熊清一下子警觉起来。能让这个魔头笑的绝对没有好事。 谁知杨孝行只是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来,师父给你说。”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青玉印章,递给熊清,豪情万丈道:“去青玉楼,随便选。” 熊清一时没反应过来,翻看那枚印章,随口道:“青玉楼?” 印章掉在地上。 熊清吃惊地瞪大双眼:“青玉楼?!青玉楼是贩卖奴隶的?” 杨孝行笑容满面:“没错,莫青玉就是干这行的,一家独大。去吧,报我名字,奴隶随便挑。” 熊清心里狂跳,蹲下去把印章捡起来,看见上面刻了一个“莫”字。 熊清再一次策马狂奔。 他得先回秋枫酒家找到红鸾,而后再去青玉楼看看。那枚印章和杨孝行扬扬洒洒为他画的地图都收在怀里,像团炭火时时刻刻烤着他。 他并不知道他当奴隶时是在什么地方,但杨孝行至少给他指了个方向。 运气实在太好,好到他有点不敢置信。 一路奔波,到了秋枫酒家的陋巷外,熊清跳下马,忽然停住了。 他还记得同红鸾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要劝逍遥子回心转意,别去唐门。 结果现在逍遥子重伤,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杨孝行那里。 杨孝行曾把红鸾掳走,还给逍遥子下了蛊,同他们可算势不两立的仇人。 熊清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向秋枫酒家走去,苦笑着想他是不是只有一剑抹死在红鸾面前。 可是红鸾并没有动怒。 她依旧一袭红衣,静坐在院中一角,端起一杯酒平淡道:“你师父没回来?” 熊清站在她面前,想了半天依旧难以启齿,最后只能沉默地跪下。 红鸾哼了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熊清这才发现她脸色酡红,早已微醺。 红鸾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一头青丝无钗无环,斜斜铺下。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一言不发,目光发直,看也不看熊清。 熊清不敢说话,也不敢起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红鸾才有些嘲讽地笑道:“尸首带回来了吗?” 熊清顿时出了一头汗:“……师娘,师父活着呢。” 啪的一声,红鸾手中的酒杯摔碎在桌上。 她站起身,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飘忽:“他在哪儿?” 熊清咬着牙,万分艰难道:“他受了伤,我找杨孝行帮忙救他,他现在在青城镇杨孝行的医馆里。” 话音一落,他衣襟一紧,迎面就是一个耳光。 红鸾声音都哑了:“你把他留在杨孝行那里?!自己跑回来了?” 熊清眼冒金星,哀声:“师娘,我就是回来找你——” 啪的一声,他再次被打得偏过头。 “你还有脸回来?” 熊清心里苦得翻江倒海。他无法解释,而且他忽然发觉红鸾的话实在有道理。 他的确没脸回来。 后来谢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边拖开他一边连声叫道:“嫂子!你先去青城镇!” 红鸾终于罢手,一阵风一样没了影。 谢良低头吼道:“你看她那样还不躲,等着被打死吗!” 熊清擦掉满嘴血,苦笑:“打死活该。” 谢良叹口气,放低声音:“怎么回事?” 熊清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谢良评论道:“果然打死活该。”他唉声叹气往外走,“我还是跟着跑一趟吧。” 熊清站起身:“你们先走,我要去青玉楼。” 谢良忽然僵住,半晌回过身,怪叫道:“你被打傻啦?” 熊清不答,从他身边走过,去巷口牵起自己的马。 有红鸾和谢良过去,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跨上马,从怀中拿出杨孝行画的地图,看了一会儿,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 第七十三章 奴隶 青玉楼并不是一座楼。 熊清站在一间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外面。 他低头看看地图,又抬起头发呆。 这间开在闹市中央的铺面无论如何也不像关着几百个奴隶的青玉楼。但它的的确确挂着一个匾额,匾额上的的确确写着“青玉楼”三个字。 熊清很想冲回去把地图摔在杨孝行脸上。 他几乎能肯定他又被耍了。 就在此时,街对面冲过来一个人,惊讶地叫道:“李小七?!” 熊清一回头,只觉一片茫茫雪白猛地撞入眼睛。他后退一步,同样惊讶道:“沈西楼?!” 沈西楼看见他的脸,赶紧拱手退回去:“不好意思,认错了。” 熊清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他:“我就是李小七,跟你一起上青城山的李小七,我当时易容了。” 沈西楼听了,面露狂喜,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街对面茶馆坐下。 一群白衣少年轰隆隆跑过来,下门板,关窗户。顷刻间茶馆里只剩熊清和沈西楼一班人了。 熊清被按在椅子上,面前迅速摆上一盏茶。 沈西楼坐到他对面,拼命摇着折扇,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熊清这才看清沈西楼满脸憔悴,眼窝深陷,不由诧异道:“你不是陪着阿莲走了吗?为什么在这里?” 沈西楼哎呀一声,合起折扇苦恼道:“阿莲进去几个月了,我没法把她弄出来。” 熊清心里咯噔一下:“进哪里去?” 沈西楼道:“青玉楼啊。” 熊清一下子跳起来,撞翻一把椅子,险些把自己绊倒。沈西楼的跟班们慌忙冲上来扶住他,他瞪圆双眼,难以置信道:“青玉楼?你从谢良那里买来的消息就是‘青玉楼’?” 沈西楼不耐烦地拿折扇点点桌子:“是的,一点没错。现在你快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熊清心头狂跳,伸手抓过面前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又原地转了几圈,才又坐下。 他伸手蘸了点杯中剩余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火神派。 再画一个。九道山庄。 最后一个。青玉楼。 熊清一根线把三个圈连起来。 夏芸说,“鬼斧”只在三个地方修了密道。 她还说,她有个师兄,在调查一个牵扯无数人命的大秘密,结果却忽然失踪了。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消息便是发现了其中一条密道。 熊清盯着桌上三个圈,背上一阵阵发冷。 沈西楼等了半天,忍不住打断他:“你画这个圈是什么意思?” 熊清心乱如麻,伸手用力揉着眉心。半晌他抬起头道:“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青玉楼是个什么情况?阿莲怎么进去的?” 沈西楼又开始飞快摇动扇子:“当时我跟着她跑到这里,她不让我跟了,说几天后就出来。然后她一个人进到对面那间店里,结果到现在我都没见着人。” 他无奈地叹口气,继续道:“我猜她是混进去当奴隶了,就想把她买出来。可是那边的老板说,奴隶太多了,都没有名字,他不知道阿莲是谁,也不让我进去找。”他苦笑一声,“我现在才明白,这世上也有钱办不到的事。” 熊清站起来,自己拎过一壶热茶,仰头猛灌。 沈西楼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熊清灌完一壶热茶,抹抹嘴道:“正好我也要进青玉楼,我把她带出来。” 沈西楼眼中立刻放出光彩,拱手道:“李兄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熊清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我叫熊清。” 熊清在沈西楼的茶馆里呆了三天。 三天没吃饭没洗澡,换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又在地上滚几圈,站起来时活脱脱一个八号。 熊清决定扮成奴隶混进青玉楼。 杨孝行这人说话没个准,万一没同莫青玉说开,他拿着这个印章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过他还是将印章藏在头发里以防万一。 剑是不能带了。熊清把剑和赵婉的骨灰,装着夏芸玉牌的口袋,一并托付给沈西楼,并且威胁沈西楼,若有闪失他就带着夏芸远走高飞。 沈西楼指天画地地起誓,人在东西在,人亡东西也在。 第四天清晨,沈西楼派出两名手下,拖着佯装昏迷的熊清来到那间挂着“青玉楼”招牌的小店。 熊清躺在地上,听沈西楼老练地同老板讨价还价,最终敲定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他从一个平常人变成奴隶。 沈西楼带着手下离开了。 熊清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两个人走到身边,而后他手脚都被人抓住提起来,一直提到小店后面。 一扇暗门打开,熊清瞥见一条长长的过道。这间小店和秋枫酒家颇有些相像,内里大有乾坤。 再往前,到了一处高墙围起来的小院。 熊清像一条破麻袋一样被人扔到角落。有人粗暴地扳开他的嘴,灌进一杯极苦的水,而后又踢踢踏踏地走开。 熊清听得四周没了声音,赶紧伸手抠进喉咙,一阵反胃将药水呕在袖子里。 随后他抬眼打量四方。这处小院里除了他之外还躺着十来个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每个人都在沉沉酣睡,院中飘荡着药水的苦味。 熊清照旧躺下,心中不免忐忑。 到了晚间,又有人走进院。熊清听见一阵嘤嘤的啼哭,悄悄睁开半只眼。 一个壮汉拎小鸡似的拎着一个小孩走进来,往地上一摔。小孩痛叫一声,吓得连哭都忘了。那壮汉趁势给他灌下药,他的目光逐渐迷茫,很快一头栽倒。 壮汉清点了一下人数,吹了声口哨。 围墙角落又一扇门打开,外面走进十来个人,每两人抬一个,很快将院中躺着的所有人搬到外面。 围墙外竟是条幽暗的路。路上停着三辆马车。熊清被扔进第二辆,正好跟那小孩呆在一起。 所有人上车后,厚厚的黑幔从车顶垂下,将车窗挡严实。熊清听见外面马鞭响了几声后,车轮开始骨碌碌转动。 他们这才往真正的青玉楼驶去。 熊清挤在酣睡的人堆里,面前就是那小孩。熊清偷偷地掐他,他却一直昏睡不醒。熊清忙活半天,泄了气。 有一会儿他甚至想把这小孩从这辆车上扔出去,救他一命。然而车中有青玉楼的人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他们被一个个拉下车。熊清微微睁眼,瞧见前面似乎是个凉亭。 有人提起他走进凉亭,而后忽然松手。 熊清差点失声惊叫。 凉亭中央是个黝黑的洞口,他直直落进去,在一段极长的阶梯上往下翻滚。到了底时熊清浑身骨头都快被颠散。 他无法再装昏迷。 四周都是或惊恐或愤怒的大叫。同他一车前来的人都被扔进来,阶梯顶上的洞口合上,周围一片漆黑。片刻后,黑暗中亮起一盏灯。 熊清身上掠过一层鸡皮疙瘩,心头砰砰直跳。 眼前这场景同他记忆中那一幕太相似了。他记得接下来会有人过来,把他们赶到灯光下。 果然数十个人过来,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根木棍,凶神恶煞一样将他们往前赶。有人反抗,木棍立刻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一时间黑暗里哭叫连连。那小孩不知何时挤到熊清身边,哭得声音嘶哑。熊清忍不住握紧他的手。 小孩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整个人都缠到熊清身上,颤声道:“求求你,放我出去,我爹娘还在家等我。” 熊清无可奈何,只有拉着他往前走。 哭闹终于平息了一些,十来个人哆哆嗦嗦站成一排。灯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停在那小孩脸上。 黑暗中有人笑道:“这个不错。拿去南风苑,准能卖个好价钱。” 熊清侧目,这才看清这个小孩身形单薄,眉目清秀,有点像个姑娘。 一双手把小孩往外拉,小孩死死抓住熊清,惊恐道:“救命!” 熊清犹豫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小孩已被人拖走。黑暗中响起猥琐的笑声和小孩的尖叫。 熊清一下咬紧牙,双拳死死攥紧。 他还未这么近地目睹过这世上的龌龊。 这个孩子的命途从此大改,落于别人手上,再不凭他自己的意愿。 熊清低下头。他本可以救下他,却无法动手。 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办,不能现在就打草惊蛇。 能不能怪他? 熊清心情万分沉重,直到灯光来来回回扫了几遍,另一人开口道:“现在,一个一个上来,与我过手,能打赢我就放出去。” 人群骚动起来。熊清身边一个人按捺不住,大吼着冲上去。 几声闷响,那人嘭的一声摔在地上,连声惨叫。 “下一个。” 十来个人一个个冲上去。熊清缩到最后,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眼前这人要试他们的功夫,想必是要转卖去另一些地方。 熊清心中闪过火神派和暗河,不由一个寒颤。 他思前想后,不知夏芸会不会泄露功夫。 如今只有赌一把。 前面的人都比试完了,熊清大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被迎面一拳丢翻在地上。 黑暗中有人冷笑:“这批不行,当奴隶吧。” ------------ 第七十四章 追寻 熊清被推进一间黑屋时只有一个念头。 青玉楼真他娘的穷。 过了这么多年,关奴隶的屋子还是这破败样。墙壁潮湿,地上爬满不知名的虫子,角落里的草垫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恶臭。 熊清太熟悉这一切了。他甚至知道走进门的这个人会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装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李小七。”话音未落,他已双手抱头蜷缩到墙角。 果不其然,一根棍子带着风声打下来,还伴着那人的喝骂:“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奴隶,没有名字!” 熊清尽力地放声惨叫,心情十分复杂。 他好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又痛又怕,羞愤不已,另一半清醒得只想发笑。 那人继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但还是根据一般情况回答道:“我不是奴隶!我叫李小七!” 棍子劈头盖脸落下来,熊清十分配合地滚来滚去,惨叫连连。 那人整整拷问了一天,熊清咬死这两句不松口。他依稀记得当年的他扛了好几天才妥协。 而今不比往常了。 熊清一个人气喘吁吁趴在地上,浑身痛得要死,心里气得要命。 能还手时忍住不还手,实在是件艰难的事。 何况他还要留点力气去找不知道在哪里的夏芸。 于是第二天那人进来时,熊清拼命挤在墙角,慌张大叫:“别打别打!”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就算他承认了他就是奴隶也没用。 那人冷笑,棍子的力道半点也没减。打打停停,看看又是一天快过去,那人才收手离开。 熊清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想这是不是每个奴隶必须走一遍的过程。 这个过程足足用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每天听到的只有一个声音:“你是个奴隶,没有名字。”这个严厉的声音伴随着连续不断的痛打,在他脑子里轰轰作响。 只要他大声承认他是个奴隶,棍子就轻些。于是他只能连续不断翻来倒去地喊:“我是奴隶,没有名字。” 一天又一天。第十天晚上熊清躺在地上,忽然觉得有点恐怖。 他发现就算那人已经离开,他还在喃喃自语:“我是奴隶,没有名字。” 当初年幼的他是不是就这样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之后无知无觉,行尸走肉一样活过许多年。 幸好他已不是七八岁的他了。他想得起逍遥子的剑,夏芸的微笑,红鸾温柔的目光。 区区十天的折磨无法夺走的回忆。因为他曾一无所有,所以万分珍重的回忆。 熊清坐起来,心中涌起深切的悲哀和愤恨。青玉楼活生生埋葬了多少人,不是取走性命,而是剥夺过去。 比死更恐怖。 如果有机会,他不仅要救出夏芸,不仅要查出谁把他卖作奴隶。 他还要毁掉这个鬼窟。 第二天清晨,有人开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副沉甸甸的脚镣。熊清一脸被打怕的样子,任他将脚镣给自己戴上。 脚镣上还有一条长长的铁链,连着一个铁环。那人将铁环套到他脖子上,咔嚓一声锁住,而后拉着那条铁链,牵牲畜一样扯着熊清往外走。 熊清咬牙咬了千百遍才忍下来。 这些埋藏在他回忆深处的场景又一一复活。他已尝过失而复得的自由,因此更难忍受这般境况。 可黑屋外站着的一排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游魂一样的麻木神情,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披枷带锁,跟干活的老牛一样被串在一起。 鞭子在半空炸响,十来个人慢慢朝前走去,十来副脚镣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转弯,再转弯,两边仍是一间间漆黑的小屋。这地底下竟似修成了一片九宫八卦阵,不知关了多少奴隶。 熊清数着,总共转了十三个弯,一行人才停下。他侧过身,看见前面走廊两边没有隔间,只剩光秃秃的墙壁,像一个刚刚打通的地洞。 嵌在墙壁上的两盏长明灯透出幽幽的光,照亮地洞深处忙忙劳作的一群奴隶。有的在墙上开凿,有的搬出打下的碎石。 熊清不寒而栗。青玉楼还在扩建,似乎预备装下更多的奴隶。 很快他所在的这队奴隶也加入了进去。青玉楼的监工没给他们铁锹一类,只命他们跟着抬土。 熊清拖着沉重的脚步来来回回,小心谨慎地打量洞中其他奴隶。然而一天下来,他都没有见着夏芸。 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同样。 他确信他已见过这地洞里劳作的每个奴隶,的的确确没有夏芸。 熊清这下忧虑起来。难道夏芸被分去了其他的场地劳作,或者被暗河火神派挑走了?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被卖去南风苑的小孩,立时一个激灵。 可辗转半天,他也只有安慰自己,夏芸已经不是初出江湖的小姑娘,想必应付得过去。 正在此时,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杀猪一样的惨叫。 熊清吓了一跳,还没跑到门边,门嘭的一声打开。一个人站在门口冷冷道:“出来看。” 熊清唯唯诺诺地走出去,瞧见走廊两边的门都打开了,每个门口都站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奴隶。 惨叫声从走廊那头渐渐靠近。到了熊清跟前时,熊清头皮都炸了。 两个人拖着一个奴隶慢慢走过来,高声道:“逃跑的奴隶!就是这个下场!” 熊清直勾勾看着那奴隶,心跳瞬间加快。 那人已不像一个人了,全身骨头都似被打断,血肉模糊的两腿擦过路面时,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拖着他的人还故意走走停停,好让所有奴隶都看清楚。 惨叫远去了,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熊清回到屋中角落坐下。过了好久,心头仍狂跳不歇。 这个奴隶的惨状让他想起了岚。 那个昂着头说自己有名字的女奴,留给他最后的画面便是筋断骨折,满身鲜血。 熊清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抵挡这阵突然袭来的心痛。 他至今也未明白,岚为什么会唱赵婉的那支歌。 他还记得夕阳西下,她站在厨房前冲他微笑的样子。 熊清突然抬起头。 厨房! 岚是女奴,在厨房专管做饭。 他一下站起身,在狭小的屋里困兽一样团团转。到这时他才发觉,这几天他根本没有见到一个女奴。 怪不得他一直找不到夏芸。想必女奴都被关在其他地方。 熊清深深吸口气,靠着墙角坐下来。 他不能再这样装下去了。 到了晚间,青玉楼的人照例开门送饭。 熊清坐在墙角阴影中,门一开,他便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笑声在黑暗的小屋里飘荡,连他自己都觉得瘆人。 送饭的人显然怔了怔,随即走进屋,厉声喝道:“不想活了?” 熊清稳坐不动,昂头盯住他,回想着慕容幽那装神弄鬼的感觉,继续轻笑。 那人沉不住气,抽出随身带着的木棍,劈头打下来。 熊清就等他这一下。 木棍挥落,熊清猛地一窜抓住木棍,往下一拗。啪的一声,半截棍子已到了他手中! 那人绝没想到一个奴隶胆敢反抗,竟一下愣住。就这么一瞬,熊清已刺出手中的木棍! 他虽无剑,但心中杀气已生,半截断棍就是他的剑! 一声闷响,棍子断裂处的尖锐木刺扎进了那人喉咙里。那人双眼鼓出,两手一把攥紧木棍。 熊清不待他垂死挣扎,一脚将他放翻,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将木棍往下狠狠一按。 一阵剧烈的颤抖从他身下传来。熊清捂住他的嘴,突地抽出木棍。 鲜血迸溅,那人猛地抽动一下,四肢软掉,不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熊清扔掉木棍,长松口气,庆幸在屋里不用戴脚镣。 但外面有人听见了响动,高声问道:“刘承,怎么回事?!” 熊清一边装着咳嗽一边应声:“有个奴隶不听话,我教训他。没事。” 外面没声儿了。 熊清迅速将自己的衣服和刘承换过来,摸走他腰间的一大串钥匙,又把他面朝里推到墙角。 走到门外,熊清提起门边的饭桶,走到下一扇门前,摸索钥匙开门。 钥匙有二十把,熊清试了三四次才打开门,将饭送进去。 走过二十间房,熊清停住脚步。这迷宫一样的地下他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幸而他瞧见前面一条走廊里也有个送饭的人。 熊清提着木桶,默默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沿路不断有送完饭的看守加进来。熊清装作挽裤脚,拖到最后,一言不发跟着众人走。 走廊里烛光昏暗,无人发觉。 这些人一直走到熊清最开始滚下来的阶梯边,又转了个弯,面前出现一扇铁门。 走在最前面的人开了锁,众人进门。 熊清知道来对地方了。 门里嘤嘤的哭声此起彼伏。墙上幽暗的烛光照亮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 这里比男奴那边宽泛些。女人没有戴脚镣,有的在水池边清洗木桶,有的围着一口大锅,搅动锅里的饭。 熊清目光飞快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人身上。 ------------ 第七十五章 夏岚 那个娇小的人影背对着他,蹲在水池一角清洗一堆衣服。熊清看她背影和手上动作,感觉她就是夏芸。奈何那姑娘一直不回头,他也不敢轻易上前同她搭话。 正在焦急时,看守们纷纷走到水池边,将木桶扔进去。熊清低头掩着脸跟上去,手上使力,把木桶掷向水池角落。 水花溅了那姑娘一身,但她只是抬起手背擦擦脸,继续洗衣服。 熊清又气又急,心中一阵咆哮。他背后的看守都准备离开了。他没有易容,不知还能瞒住多久。 众人懒洋洋朝铁门走去,熊清没奈何,只有先跟着。谁知其中一个忽然停下,将墙边一个女奴拽到面前细细打量。 那女奴动也不敢动,手脚发抖,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守瞧了她片刻,回头笑道:“王哥,这是个新来的,开不开荤。” 又有几个看守围过来,大笑着动手动脚。女奴吓得惊声尖叫,拼命挣扎。这下子所有看守都被吸引来了,有的围住这个女奴,有的顺手从旁又抓来几人。 一时间阴暗的屋子里号哭和狞笑并起,墙壁上人影晃动,直如人间地狱。 混乱中熊清趁机跑到水池边,装作如狼似虎的模样一下扑倒那姑娘。 砰的一声他脸上挨了狠狠一拳。 熊清心中一片狂喜,堵着汹涌而出的鼻血压低声音道:“阿莲?” 夏芸转过头,熊清吓了一大跳。夏芸满脸灰土憔悴不堪,眼睛又红又肿,将一对原本明亮的瞳仁挤成一条缝。 但一瞧见熊清,她布满血丝的眼中立刻放出光亮,而后疯狂扭动起来,惨叫:“救命啊!” 熊清一愣,正要按住她解释,却听到了她夹杂在惨叫中的耳语:“救命!——把我抱起来——求求你!住手!——到后面去说——别这样!” 熊清赶紧随着夏芸的叫声把她抱起来。夏芸拼命撕扯他的头发,打他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叫。熊清百忙中回头一瞥,其他看守各得其乐去了,有几个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甚在意。 熊清奋力抱住夏芸,一路小跑。夏芸实在太认真,他已有些招架不住了。 跑进水池后面的一条空空荡荡走廊,喧闹声安静了一些。熊清把夏芸放下来,夏芸拉着他冲进走廊左边第三个门,反身把门合上。 这间屋同熊清那间一样狭小黑暗,只从门缝里透进一点光。 熊清拉过夏芸,压低声音飞快道:“总算找到你了,跟我一起出去!” 夏芸也低声道:“我不能走,我还没打听到我师兄呢。” 熊清急得要死:“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在这里!”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索性和盘托出:“你要找的三个地方,火神派、青玉楼,还有一个是暗河!” 夏芸一下子睁大眼睛:“你!” 熊清不待她说完,匆匆道:“他也可能去了暗河,你要怎么找。先跟我混出去。” 可是夏芸一把拉住他,眼中竟闪出点点泪花,语无伦次道:“但他来过这里。我找到了他藏下的信物,他一定在这里。我一定要找到他。” 熊清几乎要暴跳如雷:“什么信物!” 夏芸被他一吓,连忙打散紧紧束起的头发,一个坚硬的东西从头发里落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熊清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块小小的玉牌,同夏芸送给他的那块一模一样。 熊清皱眉道:“原来你们一人有一个——” 他忽然顿住。 夏芸送他那块玉牌上刻了个“芸”字,他手中这块玉牌也刻着一个字。熊清借着光看过去,觉得这个字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将玉牌凑到门缝处,仔细一看。 仿佛晴天霹雳一样,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一阵凉气卷着寒颤从熊清背后升起。他冷到极点似的牙齿打战,手抖得快要握不住玉牌。 “这是个什么字。”熊清声音嘶哑,左手扯住夏芸的袖子,“这是什么字。” 夏芸有点惊恐:“你怎么了?” 熊清脑子里一团混乱,向后靠在墙壁上,急促地喘气:“你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师兄,是师姐,对不对。” 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牌上赫然刻着一个“岚”字。 “我不叫十三号,我叫岚。” 九道山庄的斜阳光芒和温婉歌声从记忆里闪过,熊清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低吼:“她叫岚。她是不是叫夏岚。” 夏芸真正吓住了。她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是怕、怕——” 熊清握紧玉牌,嘶声道:“怕我不小心泄露出去,反而害了她。” 夏芸用力点头,哀求似的小声道:“是的。” 熊清贴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心头狂跳不止,颤抖道:“你到底是谁。” 夏芸不知所措地蹲在他面前:“我是夏芸啊。你一直叫我阿莲。熊清你怎么了?” 熊清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低声吼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从什么帮派出来的。” 夏芸死死咬住嘴唇,一双大眼睛中闪着惊恐的泪光,不开口。 熊清五内俱焚,竟突然出手扼住她的脖子。夏芸猝不及防,一下被他按倒在地上。熊清声音里也有了哭腔,吼道:“说!” 夏芸两行眼泪涌出来,小手握住熊清的手腕,艰难道:“我是个孤儿,是夏家把我养大,教我功夫……夏家都是孤儿,我只和岚姐要好……” 熊清听得心如刀割,松开了手,眼前一片模糊。 夏芸动也不敢动,颤声道:“熊清,你为什么哭了。” 熊清摇摇头,颓然坐倒在一边,擦了一把脸,良久才道:“夏家是干什么的。” 夏芸爬起来,伸手指了指上方,小声道:“上面。” 熊清不解。夏芸轻轻道:“帮上面做事的。我是夏家最不起眼那类,跟着师父打打杂,跑跑腿而已,岚姐比我要好些。” 熊清还是不甚明白,然而容不得他再问了。屋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熊清心中一惊,赶紧推倒夏芸,在她耳边低声道:“继续装。” 夏芸立刻收了悲色,嘤嘤地哭起来。 片刻后,屋门被人一脚踢开:“老刘,完事没有?” 熊清万分窘迫地伏在夏芸身上,头低低地埋下,气喘不已。夏芸有气无力地捶打他的肩膀,哭叫:“救救我……救命……” 门口那人猥琐地笑笑:“行啊。完了赶紧过来。”说罢转身离开。 熊清抬脚踢上门,回头就被夏芸连踢带打地推开了。 这么一闹,刚刚那些悲痛消弭无踪。两人尴尬地沉默一会儿,熊清挪开一点,勉强正色道:“无论如何,先出去要紧。” 夏芸脸颊通红,小声道:“可是我还要——” 熊清打断她:“别找了。她没在青玉楼。” 夏芸吃惊道:“你认识岚姐?” 熊清心头一痛,尽力平静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 夏芸总算同意离开了。熊清长松口气,这下他便再也没有顾忌。 两人悄悄开门,贴着走廊溜进那间有水池的大屋。屋里一片狼藉,看守都已离开,女奴们瑟瑟发抖地挤在墙角。有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奴看见他们两人进来,竟一下子哭出声。 夏芸忙过去安抚她们,熊清悄无声息窜到虚掩的铁门边,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数名看守在门外走来走去,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 绕过看守,向前直走再转弯,便可看见上到地面的阶梯。 熊清思量片刻,回身招呼夏芸过来,摘下腰间的钥匙递给她:“我出去对付看守,你到那边开门,把奴隶都放出来,大家一起走。” 夏芸接过钥匙,有点忧虑:“你能行吗。” 熊清笑了一下,走出门。 他低下头,手捂着半张脸,假作咳嗽,慢慢蹭到看守们旁边。有人打趣道:“老刘怎么今天想起吃独食?” 熊清不答,目光飞快扫了一轮。面前这几人身上只背了木棍,没有刀剑。他又转头看向另外的人,终于发现离他最远的一个腰间斜挂了一道黑影,像把长剑。 熊清径直朝那人走去。 有人觉出不对:“老刘?” 熊清脚步加快,几个坐着的看守纷纷站起来:“你干什么?”有人忽然惊讶道:“他不是老刘!” 这个声音一起,熊清已朝他认准的那个人猛扑过去。那人吃了一惊,右手一抽,果然拔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 他一剑刺出之时,熊清背后数根木棍带着风声打下! 熊清腹背受敌,怒吼一声,不躲不闪,迎着剑光冲了上去! 那人一吓,熊清趁机闪过他的剑芒,猛撞到他身上,双臂勒住他向后一扭。砰砰砰一连串闷响,几根木棍尽数砸在那人身上。 惨叫惊呼顿起,那人的剑脱手而出。熊清手臂上也挨了一棍,咬牙滚到一边去捡长剑。奈何屋里太暗,他仓促间竟摸不到剑在何方。 木棍追魂夺命似的劈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娇喝一声,撞入人影中来。几条木棍立时调转方向。 熊清赶紧扑在地上疯狂摸索,转一个身,终于瞧见一线寒光躺在地上。 ------------ 第七十六章 暴动 长剑在手,熊清再无所惧。 凌厉剑光撕开人群,势如破竹。熊清直冲到被困的夏芸身边,吼道:“快走!” 夏芸抽身离开,熊清回剑挡住看守,拼力厮杀,剑不留情。执棍的看守几乎都被他放倒,然而更多人长剑出鞘,猛扑上来。 这地底下所有的看守都被惊动,嗡嗡响成一片,朝此地汇集。 熊清左劈右砍,恍然又似回到唐门重围中。层层叠叠的人头涌上来,砍之不尽杀之不绝。熊清浑身都被血浇透,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口,但却拼力向前,毫不退缩。 熟悉的黑暗里飘荡着熟悉的血腥,他心中那股悲愤绝望之气又在奔腾。 就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虚掷的年月,受过的欺凌,所有一切全翻上心头。熊清在人群里左冲右撞,淋着血雨狂啸,长剑越发狠毒,所过之处,惨叫呼号爆起又戛然而止。 冲杀了几个来回,熊清听见了另一个古怪的声音。 像无数人同时发出怒吼,声震九霄。熊清杀出人群,被眼前这景象震住。 夏芸打头,领着一大群奴隶朝阶梯处猛冲过去。轰隆隆的声音动地而来,仿佛旷野上牛群马群发了疯一样狂奔的蹄声。不仅熊清,连看守们都愣了。 夏芸率先登上阶梯,遥遥一指阶梯顶上,一声清喝:“冲出去就自由啦!” 奴隶们齐齐大吼一声,海潮一样奋不顾身涌上阶梯。整个地底都在震动,好像成千上万只野兽倾巢出动。 阶梯顶出口处透进的微弱天光照亮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娇小姑娘,和她背后一群声嘶力竭衣衫褴褛的男人。 熊清嘴角抽了抽,回头大吼一声,剑气狂涨,拦住看守们的去路。众人见事不对,有的继续同熊清僵持,有的散开,绕过熊清朝奴隶们跑去。 熊清急往后退,拼死挡在奴隶们面前。 就在此刻,一束极亮的光芒突然落进暗室。夏芸打开了阶梯顶上的机关,逆光的身影立在阶梯最上面,像极仙女临凡。 这束光芒彻底将奴隶们点燃。 熊清只觉耳朵要被震聋了。他从未听过这么激动人心的呐喊,用尽一切力量从心底深处迸发的呐喊。悲喜怒怨交加,就连青城山武林大会上的喧嚣也不能比拟分毫。 他也像融入了这阵呐喊,所有怨愤酣畅淋漓地挥洒出来,化作剑尖寒光,招招刺出,招招夺命! 连绵不绝的奴隶从黑暗中涌出来,加入到逃跑的队伍。夏芸从阶梯上狂涌的人流中挤下来,捡了地上一把剑,赶到熊清身边。 熊清压力顿轻。两人边打边退,一直退到阶梯边。阶梯上不知谁吼了一声:“帮忙呀!”人群骚动,一个奴隶冲过来,嘶声吼着朝看守扑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四个时,已是一群人。 熊清面前的刀剑棍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重重背影。这些手无寸铁的奴隶疯了一样奋勇向前,有的虽戴着脚镣铁链,但也未后退。 熊清心中忽然涌起难言悲哀,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夏芸拉他:“已经够了,快走。” 两人随着人流挤上阶梯。走到一半,熊清回头,见底下还是一团混乱。他大吼一声:“别打了!快走!” 奴隶们加快脚步,疯狂朝上冲。光线越来越明亮,熊清拉着夏芸的手,脚不沾地被人潮挤出去。 到了地面上的凉亭里,熊清忽然觉出异样。 在地底下野兽一样疯狂的奴隶全部畏畏缩缩蹲在凉亭周围,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无一人出声动弹。 那股奋勇向前的气势竟消失不见了。 熊清走下凉亭,这才看见周围站满拿着剑的白衣人。跑到地面上的奴隶被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些白衣人身姿婀娜,素手纤纤,全是年轻女子。 她们正中还站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白纱蒙面,扶着腰间剑柄,站在那里傲气逼人,仿佛她是正宫皇后,周围的女子不过是妃嫔宫女。 夏芸跟在熊清身边,轻轻吸了口气:“莫青玉。”熊清听出她声音里有几分恐惧,青玉楼楼主在江湖上的确有点分量。 但他只想笑。 纵然所有奴隶都被制住,纵然出路都被堵死,他还是笑出来了,笑得很忧伤。 蹲在地上的奴隶纷纷往旁边挪动,让开一条路,敬畏莫名地目送熊清和夏芸从他们中间走过去。 熊清一直走到莫青玉面前站定。莫青玉身边的白衣女子立刻横过剑,挡住他的去路。 莫青玉锐利的目光穿透面纱,直刺熊清:“我听说有人把奴隶放了,便来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请教尊姓大名。” 熊清拱手,恭敬地颔首笑道:“不敢不敢,我叫熊清,见过师娘。”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莫青玉面纱罩脸,看不见表情,但久久没有说话。 熊清心头也捏了一把汗,三分庆幸莫青玉果然同杨孝行交情不浅,三分厌弃自己最终还是抬出杨孝行的名头,还有三分深切的悲哀愧疚。 “师娘”这名号,原本只属红鸾一人。 而今情势紧急,他绝没把握带着这么多奴隶冲出青玉楼,只有硬着头皮笑下去。 莫青玉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有何为凭?” 熊清暗自松口气,伸手解开紧紧挽起的头发,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印章,双手呈给莫青玉。莫青玉一昂首,身边一白衣女子上前来拿过,递给她。 莫青玉看了看那印章,放缓了声音:“随我来。” 熊清回头,夏芸站在他身后,既震惊又紧张地瞪着他。他环视一圈,发觉周围所有奴隶都是这副表情,好像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他身上。 熊清有点走不动了,莫青玉冷冷道:“放心。我不会伤他们性命。” 熊清只有跟着莫青玉走出这片院子。 地面上的青玉楼不过是个普通山庄的模样。莫青玉走进另一间小院,院中遍种绿竹,竹林中有一方小小的石桌。莫青玉在石桌边坐下,跟着她的白衣人们纷纷退入竹林。 熊清站在桌前,心中忐忑。他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一个帮派掌门。不是同周天海或唐锲那样生死相搏,不是同杨孝行吵吵闹闹,而是正正经经的,像商谈公事一样。 简直比拿剑砍人还紧张。 莫青玉一直沉默,直到一白衣女子捧上两盏茶,她才淡淡道:“坐吧,喝茶。” 熊清僵直地坐下,脸上还要带点从容不迫的微笑。 莫青玉端着茶,轻轻抿了几口,问道:“你怎么认识杨孝行的?” 熊清咳嗽几声,大概说了一遍,隐去了逍遥子和红鸾等事。莫青玉静静听他说完,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既收你为徒,教了你什么?” 熊清有点尴尬道:“他说教我黑水蛊,我一直跑来跑去,没时间学。” 莫青玉道:“黑水蛊是什么?” 熊清痛苦地回忆杨孝行的话:“黑水蛊三重境界,第一重控人心魄,第二重毁人经脉……第三重……他没跟我说第三重。” 莫青玉又笑了一声:“也罢。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不假。” 熊清手心冒出冷汗,不露痕迹在膝盖上蹭掉。 莫青玉喝了几口茶,又问了问杨孝行近况。熊清天花乱坠一阵猛夸,将杨孝行比作万民敬仰的神仙,跟了他当徒弟真是此生不虚云云。 熊清再一次觉得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说得口若悬河眉飞色舞,一半只有近乎悲痛的厌恶。 莫青玉身子前倾,似乎总算对他产生了点兴趣,问道:“那你不好好跟着他,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熊清定了定神:“我来打听一件事。”莫青玉不答,他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也是奴隶,青玉楼的奴隶。” 莫青玉摇晃茶杯的手停下了。 熊清盯着她,慢慢道:“不知师娘有没有听说过荣引和赵婉?” 莫青玉似有点惊讶地轻哼一声:“你是他们的——” 熊清咬紧牙,一字一顿道:“没错。我想知道当年是谁把我卖来青玉楼。” 莫青玉再一次沉默,隔了很久才道:“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 熊清双手在桌子下紧紧按着膝盖,拼命控制着不去拔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是不是跟暗河有关?” 莫青玉把茶盏往桌上一顿,用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语调道:“听不懂吗,不必再提。” 熊清像被扣了一盆雪水。 他已明白。 莫青玉又道:“你来这里大闹一场,就是为了惊动我出来,问这个问题?” 熊清深深吸口气,勉强笑道:“还有一件事恳请师娘赏个面子。这些跑出来的奴隶,师娘把他们放了吧。” 莫青玉道:“青玉楼从来不放奴隶。” 熊清咬咬牙:“那我都买了。银两容我稍后再付。” 他正想着怎样去打劫沈西楼,谁知莫青玉瞧了他半晌,忽然长叹:“不用了。你把人带回去给杨孝行,就当我赔他的玉楼春。” 青玉楼送走了开张以来最阔气的客人。 熊清反复申明,愿意跟的就跟,不愿意的各自回家。到头来还是有几十个人默默站在他身边。 熊清头疼不已。 ------------ 第七十七章 故地 避开所有奴隶,熊清拉过夏芸问道:“你怎么煽起这么多人?” 夏芸眨着眼:“我只不过放了二十个出来,告诉他们‘有人来救你们了’。然后他们看到你,然后就疯了。” 熊清扶额。他能想到那二十个人怎样欣喜若狂地砸开旁边的门,怎样煽乎起四十个人,八十个人,到最后越来越多。 夏芸十分开心,捶了他一拳:“带出这么多人,你也算厉害。快把他们安排好,咱们去找岚姐吧。” 这个时候熊清和她正往沈西楼所住的茶馆走去。 熊清侧头,见夏芸一改忧色,满眼都是喜悦,高兴地蹦蹦跳跳。夏芸还没有这样兴高采烈过。 熊清心里针扎一样,勉强笑道:“你不去找密道啦?” 夏芸嘁了一声,仰起小脸,大模大样道:“去他的密道。管他什么火神派青玉楼,夏家有的是人忙这个,我找到岚姐就够了——你又怎么啦?” 熊清拳头攥紧,半晌才编出一句:“我只想问问,夏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夏芸转转眼珠,拉着他走到街边一个简陋的茶坊里坐下,奴隶们留在外面无所事事地晃荡。夏芸叫了茶,凑到熊清身边,悄声道:“看在你来找我的份上,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千万别说出去,连你师父也别说。” 熊清苦笑。夏芸还不知道她在青玉楼时他们发生了多少事。 “夏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养着许多孤儿,多的我数都数不清。”夏芸一脸神秘,“有些很厉害,很受师父重用。有些就像我一样,没啥出息。” 熊清插嘴:“我觉得你已经很有出息了。” 夏芸给了他一下子,继续道:“我听说,我只是听说,我们的人分散到江湖上各个地方,收集各种消息。” 熊清嗯了一声:“就像谢良一样。” 夏芸不屑道:“他就为了赚钱,算不得什么。我们是干大事的。”她压低声音:“夏家盯‘大虫’盯了好几年,一直不好下手。‘大虫’越来越猖狂。最近两年上面换了人,恐怕要收网了。” 熊清道:“虽然你说了这么多,我却一句也没明白。” 夏芸道:“虽然你如今厉害了,我却还是想说,你是哪座山上来的猴子。” 熊清只有傻笑:“哈哈。” 夏芸悲喜交加:“你果然没变,果然还像以前那样傻。‘大虫’是个代号,代表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我要说买官卖官,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你可能也不明白。你只要知道夏家一直受命和‘大虫’作对就行了。” 熊清承认:“听起来很厉害。可这跟火神派,青玉楼,‘鬼斧’的密道又有什么关系?” 夏芸叹口气:“既然说到这份上,我都告诉你吧。夏家抓住了‘鬼斧’——” 熊清压低声音:“原来‘鬼斧’是被你们抓了?!” 夏芸道:“‘鬼斧’也是那面的人。我们只从他嘴里问出他为三个帮派修了密道,然后,他就死了。师父猜这三个地方是‘大虫’收买的江湖势力,所以派出许多人调查。” 她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这些事也轮不到你我操心。我已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是快些带我去找岚姐吧。” 熊清的头再一次痛起来。 他们回到沈西楼的茶馆里时,沈西楼的头也痛起来。 “这都是什么人?!熊清你买了多少奴隶?——哎呀,阿莲,你总算出来啦!”他一脸惊喜,追着夏芸上楼去了。 熊清回头清点他存放在这里的东西,把剑,赵婉的骨灰和夏芸送他的玉牌都带上,而后到二楼找到徘徊在夏芸门外的沈西楼,又把夏芸叫出来。 “我有事拜托你们两个。”熊清拿了支笔,寥寥草草写了张字条,塞给沈西楼,“麻烦你把外面那些奴隶带到青城镇去,找一个叫杨孝行的人。” 沈西楼当场就要跳起来。 熊清紧跟着道:“你当时参加比武大会,是不是想投入青城派?现在没事了,你赶紧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机会,顺便帮我这个小忙。” 沈西楼一下僵住,好像才想起来拜入青城派这回事。 熊清又草草写张字条,交给夏芸:“阿莲,拜托你跑一趟秋枫酒家,把八号他们三个带到青城镇,管一下这些奴隶。” 夏芸睁大眼睛:“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岚姐?” 熊清拼命揉着眉心:“我还有件事要办——不,不能带你——我办完了就去青城镇跟你们会合。” 夏芸和沈西楼先后离开,茶馆里除了熊清,一个人也没有了。熊清望望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出去买了几坛酒回来,下了门板。 店里安安静静,他靠墙坐在地上,抱着酒坛一阵猛灌。 借酒消愁,愁上加愁。 熊清想一想青城镇的状况。瘫痪的逍遥子,杨孝行,红鸾和谢良同处一室,而今又被他塞过去了夏芸、沈西楼和一大帮奴隶。 他只有一下一下撞墙。 可除了去青城镇,他不知要如何支开夏芸和沈西楼。沈西楼也罢了,他实在不敢想象带着夏芸去九道山庄找夏岚的景象。 熊清又拍开一坛酒,继续灌。 何况他还要回山看看。他和逍遥子隐居的那座山上,有两间木屋,一间是逍遥子的,一间是…… 他抓紧裹着赵婉骨灰的衣服,手指泛白。他还是不愿意想起那个名字,但他始终想回去看看。那个他曾忽略甚至有些厌恶的地方,是不是还留着什么过往的痕迹。 大醉一场后,熊清独自上路了。 再一次回到山下小镇,走在镇中熟悉的街道上,熊清一阵恍惚。他记得他在这里的米铺里买过米,肉店里买过肉,还在酒馆中同杀手榜上排行第四的金面佛干了一架。 当然,那一架是逍遥子打的。 那会儿他还是个躲在师父背后的缩头乌龟。 熊清踏进酒馆,又喝了个烂醉。酒醒后天已向晚,他晃晃悠悠爬上山。山中依然幽静,崎岖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慢慢前行。 走了一程,水声传来。熊清停在一道山泉边。泉水在山石上奔腾,坠落断崖,激起一片蒙蒙白雾。熊清轻轻叹口气,沿着山泉一直往前走,走到断崖边一块巨石旁。 他摸索一阵,石头上果然还绑着一条铁链。 那个时候,慕容幽一路追杀他们到了这里。逍遥子背着他跳下断崖,扯住的便是这根铁链。 熊清不由笑了一下。现在回想,逍遥子实在是个有趣的人,竟能在这里绑条铁链,想出这种法子糊弄慕容,又把他吓个半死—— 他的笑容凝固了。 当时他和逍遥子走到这里,逍遥子一点也没犹豫就跳了下去。这条铁链早就在这里,显然不是专为对付慕容幽绑的。 逍遥子怎么会无端端在这里绑条隐蔽的铁链? 熊清跳起来,把那条铁链从水光白雾中拉上来,一截一截查看。铁链就是铁链,除了水锈斑斑,与其他铁链并没有什么两样。 熊清心里砰砰直跳。他站上巨石,把铁链放下去,见它垂进瀑布溅出的水花里。 难道这瀑布里有什么东西? 他一不做二不休,拉住铁链,踩着岩石,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去。轰隆隆的水声很快包围了他。熊清拼命睁开眼,眼前只有白花花的流水,将他浇成一只落汤鸡。 熊清不死心,继续向下攀爬。一直到了铁链的尾端,他发觉岩石向内倾斜,与奔腾而下的瀑布隔离开来。岩石层层叠叠,一道裂缝赫然横亘在岩石间。 熊清一手拉紧铁链,一手伸进裂缝中摸索。摸了半天,他的指尖果然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然而要抓住它却力有不及了。 熊清呼吸急促,解下自己的剑探进去把那个东西拨出来。 冒出裂缝的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盒。熊清叼着自己的剑,一手抱着铁盒,拉住铁链奋力朝上爬去。 到了瀑布上面,他已累得手臂发酸,脸颊僵硬,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拿过铁盒,翻来覆去查看。铁盒被锁上,一晃动里面便发出沙沙的声音。 熊清瞪着铁盒上的锁发呆。 这个盒子被逍遥子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想必是他十分珍视的东西。 他好像不该随意打开。 熊清抱着铁盒,站起来继续往山上爬,心头像有千万只小虫在乱钻。 一直走到当日住的小屋,熊清还未决定打不打开。夜色已上,山坳里寂静一片。两间小木屋还在原地,却没了灯光,黑漆漆的仿佛两间鬼屋。 熊清拿着盒子进了逍遥子那间屋,一边想着铁盒,一边摸索着点亮桌上半截蜡烛。烛光照亮屋子,熊清转头瞧去,桌椅酒坛都布上一层厚厚的灰。 熊清忽然悲上心头。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借着这股汹涌激荡的悲伤之气,他拔出剑,一剑劈开了铁盒上的锁。 当啷一声,断裂的锁掉在地上。熊清心一横,哗啦一下掀开铁盒。 ------------ 第七十八章 往事 铁盒里是一叠泛黄发皱的纸。 熊清一面同深重的内疚搏斗,一面把这些纸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看见铁盒最底躺着一沓整齐精致的淡红小笺,飘着点隐约的胭脂香气。 熊清开了逍遥子一坛酒,边喝边拿起第一张红笺看。红笺上只有一行娟秀清雅的小字:“峨眉一别,甚念。” 熊清一口酒喷出来。 再拿起第二张红笺,仍是只有一行小字:“君若无两意,我当长相随。” 第三张:“下月十五,青凌客栈,略备薄酒,以待君来。” 熊清的脸变得和这些小笺一样红。 原来师父和师娘也有年轻的时候。 铁盒里的红笺还有很多,可熊清实在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将这三张放回原处,他仰头灌下许多酒,压住负罪之感。 喝了一会儿闷酒,熊清转向桌上另一叠纸。透过纸背能看见潦草的墨迹,想必也是别人写给逍遥子的信。 熊清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好奇,随手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 看到第一句话,熊清如轰雷掣电,当场愣住。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孩子已经七岁,应该学剑了,不能再在馥香阁无所事事。你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若我儿子学成剑法,就算哪天我横遭不测,赵婉在世间也有个依靠。” 熊清两手发抖呼吸急促,脑海一片空白。纸上这寥寥数语忽而变大,忽而缩小。过了很久,他才将这几行字看进眼中。 熊清忽然放下信,仰起头拼命眨眼,而后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又捧起信仔细读起来。信纸发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他明白这是谁写给逍遥子的。 他哆哆嗦嗦捏着信纸,近乎贪婪地盯着信上每一个字。 他自己当了多年奴隶,早将写字忘个一干二净。而后逍遥子闲来无事随手教他,教得潦草混乱的很。他还没见过有人能将字写得这样工整遒劲,仿佛纯绵裹铁,暗藏强硬。 更何况,这一行行漂亮潇洒的字,写的是他。 熊清伸手划过每一行,无声地念出来。他七岁之前一直住在馥香阁,和赵婉在一起。 熊清闭上眼睛,用力回想,脑海里隐约出现一间灯火辉煌,五彩斑斓的大厅。模模糊糊的人影和喧哗笑闹闪过,而后再无其他。 一股酸热涌进鼻子,熊清咳嗽几声,继续看下去。 他七岁的时候,就该学剑了。 可一直到十年之后,他才第一次拿起一把剑。 当时在九道山庄,他冲进密道把逍遥子放出来…… 熊清忽然仰起头,深深地深深地吸气,拼命强忍,可仍有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 那是荣引的剑。 火光里坐在椅子上的安静的背影,从指尖一点一滴落下的鲜血,躺在血泊中沉默的剑。 冲出密道的逍遥子捡起了那把剑,扔给他。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牵连,他这辈子第一次拿起的,是荣引的剑。他拿起那把剑时,荣引已经死了。 十年流离蹉跎,上天有眼还是造化弄人,他见了荣引最后一面,却是以那么卑贱的身份。 荣引到死都不知道,从他面前跑过的那个年轻奴隶是他的儿子。 荣引到死都不知道,赵婉没了。 熊清拎起那坛酒朝嘴里猛灌,可半坛酒都泼泼洒洒浇在脸上。满脸水渍,分不清是酒还是眼泪。 他拼命地拼命地回想,想不起荣引的模样了。只记得荣引断了一条腿,拄着双拐在九道山庄里走来走去。 荣引那条腿多半是被周天海打断的。 他记得随逍遥子去暗河时,周天海说,不让荣引再沾那个女人,所以把他支去唐门杀他杀不了的唐竭。 熊清放下酒坛,在那堆信纸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一张,也是那样刚劲有力的字:“我要堂堂正正迎娶赵婉。这是她的心愿。决心已定,暗河那边我自会应付。不必再劝。” 熊清突然将这张纸揉成一团,狠命扔出去。 应付个鬼! 他脑海里闪过暗河里那间阴暗的厅堂。逍遥子差点被活活打死在那里。荣引从唐门侥幸回来,是不是也去了厅堂,是不是也险些命丧棍下。 当年的逍遥子不惜激怒周天海救下荣引,后来他也破釜沉舟救出逍遥子。 难怪周天海说他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像。 熊清慢慢跌坐到地上。拼命睁大眼睛,却流不出眼泪。拼命张大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躬起身子发抖,默默忍耐心口绞痛,痛不欲生。 他们好像都被绑了一根看不见的线,让它牵引着一步步朝前走,最终踏进苦难的命运,辗转挣扎又无能为力。 他也身在其中无可逃离。千回百转,他最终还是学了剑,还是成了暗河的杀手。烙在他颈后的暗河纹像一道可怖的咒语,要生生世世传下去。 熊清抓起酒坛,将苦酒尽数咽下。 夜色凄迷,孤灯如豆,山里回荡着若有若无的狼嚎。 第二日凌晨,熊清醒来,头疼得要裂开。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把散乱在桌上的信纸放回铁盒,想了一会儿,拿起自己的剑朝山顶爬去。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今天却觉无比漫长。一步步走到山顶,太阳还未升起,他盘腿坐下,静静等待。 天色深蓝,群山都被笼罩在薄雾之中。清冷的风吹过山巅,风里有他熟悉的木叶清香。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他昨天还在这里练剑,好像一回头就能看见逍遥子。 熊清垂下眼睛苦笑。 天边的云逐渐散开,朝阳光芒从群山背后云层深处透出,慢慢将整个天空都染成壮丽的金黄。白雾消去,山峦起起伏伏的轮廓在晨曦下愈加巍峨。 朝阳终于跃出山巅时,熊清站起来,拔出长剑,一剑刺向朝阳。 阳光太明亮了,万丈光芒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他站在漫天漫地的朝阳光华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每一剑的剑光,都被阳光吞噬殆尽。 熊清停下来,静默地望着朝阳。 那是另一种更广阔雄浑的力量,包容天地山河,耀眼夺目。 “如果你不想刺傍晚的太阳,那么就去刺早上的太阳。”熊清再次想起杨孝行在青城镇时同他说的话。 那时他只以为看看朝阳,不过能散一散血腥杀戮带来的阴郁,而今隐隐觉出不一样的味道。 熊清渐渐沉下心绪,全神贯注凝视那轮红日。良久,他举起剑,屏息凝神,缓缓刺出一剑。 剑尖停在茫茫晨曦里。 一股战栗从熊清头顶直滚下来。他忽然发现他的剑尖刺不中朝阳。 朝阳从山巅慢慢爬上苍穹顶端。云开云散,阳光转弱转强,每一刻都有无尽变化,唯一变不了是朗阔白昼,黑暗无存。 朝阳之后,只有光明。 熊清心潮起伏,尽心揣摩朝阳每一点变化。一个时辰后,他又刺出一剑。 平平常常的一剑。 剑尖一向锐利冰冷,极易凝成一点的青芒消失了。长剑平静地迎向太阳,仿佛接纳包容了它所有的变化,仿佛要同这灿烂阳光融为一体。 熊清收回剑,平心静气,再次刺出。一剑又一剑,极尽光华。仿佛在同暗河,同他痛恨的一切对峙搏斗,而现在他赢了。 太阳刚刚转西,熊清收剑下山,回到木屋前。 练了一上午的剑,他好像忽然增添了不少勇气,毫不犹豫推开了荣引那间木屋的门。 他在这里住过很久,屋里每一样东西都很熟悉。桌上的笔墨纸砚,书架上成堆的医术,墙上挂的画。 熊清看向那幅看过无数遍的画,一愣。 画上是一枝娉婷荷花,花开叶展,正当风华。 原来是这样。 熊清悲哀地笑了一下。赵婉在馥香阁的名字是清荷。就像“熊清”一样,不算个好名字。但这画上的荷花出于淤泥,清净不染,像是荣引一点飘渺的愿望。 荣引初识赵婉,大约就是在馥香阁。那个时候,清荷是不是也唱了那支歌? 熊清心情沉重下来。 想到那支歌,他不由自主想起夏岚。歌声早已被埋葬在他的记忆里,是夏岚让他重新想起来。 夏岚为什么会唱赵婉的歌? 夏岚是个孤儿,是不是也与他有种奇妙的联系? 可是她早已经带着这个秘密葬身在九道山庄,纵然上天入地都无处追寻。 熊清心头突然一阵抽痛。他擅自去找夏岚,激怒荣引,害得夏岚惨遭横祸。他记得他当时将荣引恨得入骨,碍着逍遥子才未表露。 无可否认。荣引生前,他对他唯一的感觉便是痛恨,甚至见到他的尸体,也只觉大快人心。 熊清无法再坐下去,站起来走出屋透气,良久才回过头。 午后阳光落在两间寂静的木屋上,木屋里都没有人了。 熊清忽然很想记起荣引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拼命回忆很久,他才模模糊糊想起荣引说的是“快走”。 有没有比这更难过的巧合。 逍遥子重伤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也是“快走”。 他们都要他快走,却要他走到哪里去。 熊清望着两座木屋,第一次深切觉得他是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 第七十九章 决裂 逍遥子屋里的酒又少了一坛。 熊清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有一下没一下翻找铁盒里的书信。 信虽多,有荣引笔迹的却少。他好半天才翻出一张未读过的,默默念道:“庄上一切安好,所有道路已探明。下回仍在院四接头,当心护卫。莫忘带酒!切记!切记!” 熊清昏头昏脑地咧开嘴笑了。荣引也爱喝酒。 他把信纸凑到眼前,拼命睁大眼睛再看一遍。 荣引提到了庄上,想必是在九道山庄写的这封信。 熊清放下信,弯起手指按着眉心,前前后后回想。 荣引不顾暗河规矩迎娶赵婉,被周天海派去唐门送死,送死未成,险些被周天海杖毙。逍遥子救下荣引后荣引去了与世隔绝的九道山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熊清想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 荣引在九道山庄呆了差不多十年。 九道山庄的护卫必然都是周天海安排的。连同兄弟喝喝酒也要小心翼翼,荣引过了十年怎样的日子,不得而知。 熊清把信放回盒子里,喝酒。除了喝酒,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熊清白日潜心练剑,晚间反反复复看荣引写给逍遥子的信。总共只有九封,除开他找出来的这几封,其他信上多半只有一个地点,或者一个时间。 熊清早将所有内容都背下来了。他一遍遍看,只是觉得这些书信比他的回忆更能证明荣引真的存在过。 这个他已记不清样貌声音,却叫过他儿子的人,仿佛将生命的一部分留在了这些潇洒的字迹上。 晚上熊清喝了酒,总是拿一支没有沾墨的笔,沿着字迹一遍遍描画。他想着荣引会怎样提笔,怎样搁笔,反反复复地揣摩和模仿,仿佛这样就能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无限接近这个已经灰飞烟灭的人。 直到一天午后,熊清发现逍遥子留下的最后一坛酒也没了。 他翻遍屋子里每个酒坛,确定再也找不到一滴酒后,拿剑下山。 山下小镇仍是那样,街道上行人来往,各奔东西。熊清沿着街边慢慢向前走,遥遥看见酒馆挑在门外的旗子。 熊清觉得他和这酒馆一定有仇。 刚刚走到酒馆门口,里面一个人猛冲出来,飞起一脚朝他踢去。 来势之快! 熊清吃了一惊,急退两步,伸手拔剑。那人一脚落空,怒喝道:“你他娘的还敢躲?!” 熊清长剑拔出一半,硬生生停住,诧异道:“是你?!” 谢良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阴阳怪气学他:“是你?!”而后撕心裂肺地吼起来,“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 熊清看一眼他胡子扎拉的脸和通红的眼珠,想起他上一次这么憔悴还是在打听赵婉的时候,于是承认:“我知道。我看出来了。难为你了。” 谢良已被他气死,抓住他衣服哆嗦半天,只憋出一句:“跟老子回去。” 熊清这下惊住:“青城镇出事了?我师父呢?” 谢良二话不说,一拳照脸打过去。熊清没敢再躲,硬生生挨了一拳。谢良一张脸气得惨白,声音都在发颤:“你还记得你有个师父?你良心被狗吃了?” 熊清彻底懵了:“他怎么了?” 谢良把他拖到僻静处,深呼吸,而后勉强平静道:“是这样,暗河有个大活,老大让我叫你回去。可你必须先去一趟青城镇。” 熊清已经比他更焦急,吼道:“我师父到底怎么了!” 谢良火气又窜上来,一胳膊把他抵在墙上,咬牙切齿语无伦次:“你就把他扔在姓杨的那里不管,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躲清闲。他在那里,他、他——你不如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熊清心里砰砰直跳,猛推开他,飞快道:“我回山拿几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他冲回山上,匆匆拿了荣引的字画,又在逍遥子屋里一阵乱翻,最后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他本想把装信的铁盒藏进去,结果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盒子。 熊清拿出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当初从王府带出的天焚。他也未多想,连着字画一起放进行李背在背上。藏好逍遥子的铁盒后,他匆匆忙忙下山。 一来一去,已到晚上。谢良早准备好两匹快马,在酒馆门口等得不耐烦。 熊清来不及多说,翻身上马,跟着谢良狂奔而去。 足足奔出一日一夜,两人才停下稍作休整。谢良坐在路边吃干粮,熊清小心翼翼凑上去:“良哥,你走的时候,青城镇什么情况?” 谢良奔波劳累,气也消了大半,只哼了一声:“寄人檐下,能有什么情况。哦对,沈家小子和你那个丫头也来了,带一大帮人,说是你从青玉楼弄出来的……还说你认莫青玉作师娘!”他说着说着又怒火万丈。 熊清眼前一黑。他拜杨孝行当师父多半也被红鸾知道了。 果然谢良怒道:“我认识嫂子这么久,就没见她哭过!”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你厉害,真他娘的厉害。” 熊清一想青城镇那状况,深深吸口气:“良哥,我把头割下来,你带回去吧。我就不去了。” 谢良瞧了他半天,终于怪腔怪调道:“杨孝行放话了,你不回去他不让我们把逍遥子带走,不然你以为你那颗脑袋还能呆在脖子上?” 熊清只有以头抢地。 不日到了青城镇外,两人跳下马,往镇里走。没走出多远,熊清停下。 谢良扬起眉毛:“傻啦?” 熊清咬紧牙,默默走到路边,抱住一棵树狠狠往上面撞。他从来没觉得这么胆怯,这么举步维艰。今天的青城镇简直比十八个火神派加二十三个暗河还要恐怖。 谢良悠悠道:“慢慢撞,我等你。” 熊清朝着树干猛踢一脚,转过身,如赴刑场一般悲壮:“走。” 到了青城镇镇中,熊清差点一头栽倒。 原本修在此处的医馆焕然一新,还挂了一个匾额,上书“玉楼春”三个大字。数十人进进出出迎来送往。 熊清梦游一样飘进去,正撞见扶着一个老人走出来的八号。八号抬头瞧见熊清,顿时笑逐颜开:“主人!” 熊清声音已哑:“你们在干什么!” 八号惊讶道:“主人不知道吗?玉楼春已经变成这里最出名的医馆了。我们难得这么体面。”他自豪地指指周围,熊清才发现这一群笑容满面忙忙碌碌的人就是他带回来的奴隶。 熊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杨孝行走出来,看见他,满脸装都装不出来的惊喜:“你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熊清难得有些感动,杨孝行又急急忙忙转身离开:“我赌赢了!” 熊清:“……” 谢良推了他一把,满脸阴沉:“我们都当你一去不回了。” 熊清心情陡然沉重,只有跟着杨孝行往里走。杨孝行推开一扇门,开心道:“红鸾!我就说他会回来!怎样?” 熊清倒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屋里坐了几个人,没一个理杨孝行。熊清目光扫过面露喜色的夏芸和沈西楼,落到窗边一张床上。逍遥子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床边一个红衣人影身上。 不知谁把门关了,屋里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 熊清看着红鸾,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红鸾慢慢站起来,静静地静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她还是那样漂亮妖娆,可她缓缓抬起手,拔出了发髻上的簪子。 一头青丝散开,一半已成雪白。 熊清喉咙发紧:“师娘……” 红鸾轻轻道:“你既已另投名师,那我也不是你师娘了。你走吧。”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噗通一声跪下来:“师娘!” 屋里无人说话。谢良咳嗽一声,走上来打圆场:“嫂子,算了。人都回来了,我们收拾收拾走吧。” 杨孝行插嘴道:“行,你们赶紧滚吧,熊清留下。” 熊清真想一头撞死:“祖宗!你能少说两句吗!” 夏芸和沈西楼使个眼色,两人默默把杨孝行拉到门外去了。红鸾脸色已变,气得两手发抖:“谢良,收拾东西,叫车。” 熊清急了:“师娘,你们去哪里?” 红鸾忍了又忍,颤声道:“你现在才来操心?”她停了一会儿,“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把他扔在这里不管?” 熊清一时间心碎肠断,还没开口,红鸾已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他动不了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别人帮忙。你让、让”她指指门外,“这样的人来照顾他?” 红鸾摇摇晃晃,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声音嘶哑:“熊清我告诉你,他要能动,早就一剑抹死了。” 两行眼泪从她眼中滚滚而落,她极快地擦掉,拿起床边的剑一下拔出:“你现在也出息了,也有别的师父了。他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剑光一闪,一片衣角飞上半空,又飘飘扬扬落到地上,殷红如血。 ------------ 第八十章 分歧 衣角落地的声音像一道惊雷打下。 熊清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敢置信道:“……师娘?” 红鸾置若罔闻,自顾自收拾起行李,对谢良道:“还不去叫车!”谢良尴尬地站在一边,咳嗽两声,求情似的咧咧嘴:“嫂子——” 红鸾扬手,袖中窜出一条黑影,嗖的一声直逼谢良。谢良吓了一跳,往后连退,识趣地闭上嘴。红鸾冷哼,长鞭在半空打了个旋,回到衣袖里。 熊清绝望地看着她,哀恳道:“师娘,我不是丢下师父不管,当时我——” “闭嘴。”红鸾冷冰冰道。半青半白的长发披在她惨白的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瘆人。熊清满心满腔的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红鸾收拾好行李,扔给谢良,而后小心翼翼把逍遥子背起来。熊清惊恐地发现这段日子不见,逍遥子已变得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他像个木偶似的任红鸾摆布,手臂瘫软地垂在她身前晃动,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熊清忽然明白了红鸾割衣断交的愤怒。任何解释都不能平息的愤怒。 他想他如果还要点脸,就应该马上自刎。 红鸾背着逍遥子走出去了。出去很久,熊清还跪在地上,神情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有人轻轻拉住他的胳膊,似乎想把他拉起来。熊清疲惫不堪地抬起头,看见夏芸不忍的目光:“起来吧,他们已经走了。” 熊清推开她,一动不想动。 夏芸咬着嘴唇,犹豫半天,开口道:“我也觉得你做的不妥当。” 熊清目光空洞,喃喃道:“怎么不妥当?” 夏芸道:“他们说有天你背着你师父回来,杨,杨教主出手救了他,你就拜杨教主为师,然后一个人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熊清一愣,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出门找到送走红鸾的谢良:“我不是回来找过你们,不是告诉过你我要去青玉楼吗?” 谢良叼着一根草,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想了半天回过神:“你回来时没说逍遥子已经成了这副鬼样!老子去青玉楼找你,她们说你早走了。你不回青城镇,躲到那山上干什么?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要紧?” 熊清一下子哽住。 他是去找自己的身世了,可谁会在乎他是谁?谁会在乎他爹娘身上的冤屈和悲惨? 这世上唯一一个在意的人,已经形如死人了。他又说给谁听。 谢良叹口气,接着道:“说真的,你不该让杨孝行救他。他活着,却再也不能拿剑。你明不明白,再也不能拿剑。” 熊清被他声音里的无望激得浑身一震,抬起头。谢良收起一贯的吊儿郎当,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忧郁。 熊清勉强道:“至少师娘希望他活着。” 谢良苦涩地哼了一声:“妇人之仁。” 熊清咬牙道:“我也希望他活着!” 谢良侧目:“像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熊清坚决道:“像这样!” 谢良伸了个懒腰,吐出嘴里的草,望着天空喃喃道:“你们只顾自己心里好受。你去问问薛平,逍遥子平常是什么样。” 熊清的确没想过怎么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人,薛平耐心地告诉他:“一天三顿饭只能喂稀粥,他无法咀嚼,要用一根管子插进喉咙慢慢灌。 稀粥里最好煮上切碎的肉和菜。虽然他已尝不出滋味,但总可闻到一点香气。 每个时辰记得喂一次水,翻一次身。如果出了太阳,就让他晒晒太阳。每晚擦洗换药,他动不了,这个得麻烦些。还有——” 熊清打断他:“够了。” 薛平沉默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你离开的时候,一直是我在照顾他。没让杨孝行帮忙。” 熊清长长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道:“谢谢。真的谢谢。” 薛平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熊清留在原地,颓然坐到地上。 他不知道这么琐碎的事也能让人肝肠寸断。逍遥子那么样一个人,如今要怎么把一个一个日子过下去。 杨孝行踱过来,踢了踢他:“我听见老薛提到我了,他说什么?” 熊清没有回答。他几乎没有力气做任何事。 可是谢良又跟在杨孝行后面来了:“你坐地上干甚?起来起来,收拾东西回暗河。” 杨孝行转头就吼:“他又要走?!” 谢良立刻识趣地退开一步,再退一步,一溜烟转身跑了:“熊清,你自己跟他解释,我出去等你。” 熊清精疲力竭地抬起头:“暗河有任务,我得回去。我还是暗河的杀手。” 杨孝行不管不顾道:“你就在这里呆着,好好学蛊术。我看周天海敢不敢找上门来。” 熊清气若游丝:“你惹得起,我惹不起。” 杨孝行强硬道:“你是我的徒弟。区区一个周天海,必须惹得起。” 熊清痛苦万状地跪起来:“我求过你没有?求过了?那再求一次。让我回暗河,做完这次的任务就回来。” 他抓住杨孝行衣服下摆,大声道:“求求你了!” 玉楼春里来来往往的大夫和病人都看过来,渐成包围之势。众目睽睽下杨孝行撑不住了,一把扯回衣服挤出人群:“算你狠。滚吧滚吧。” 熊清长出口气,站起身拖着步子往外走,结果在门口又撞上夏芸。夏芸扶住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小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岚姐?” 有一会儿熊清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了。 过了半晌,他才从满眼金星中缓过气,勉强平静道:“我回趟暗河,完事之后会来找你。” 沈西楼凑过来:“你明明答应阿莲,把奴隶带到青城镇后就带她去找岚姐。” 熊清脑子里轰轰直响,只剩下一句:“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夏芸被他这神态吓住了,放开手小声道:“那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总算冲出重围,熊清踉踉跄跄走到谢良雇来的马车边,手脚并用爬上去。马车刚一出发,他就瘫倒在车厢的地上,长嚎一声。 谢良跷着脚坐在一边,在他的嚎叫里自顾自哼着小曲。 熊清叫累了,气喘吁吁遮着眼睛,喃喃道:“为什么活着这么累。” 谢良悠悠叹道:“本来就累,所以你得看开些。” 熊清闭上眼,不说话了。 昼夜奔波,马车停在那条名叫“黄泉”的河边。两人下车,走进那垂钓老叟的凉亭,等着对岸船来,而后上船向暗河行去。 又一次看到那座青灰色的石堡,熊清像吞进一大块冰。他不明白谢良为何还能没事似的晃晃悠悠朝里走,还回头催他:“脚断了?” 熊清拖着无比沉重地步子跟在他身边走进大门。谢良斜着眼,阴阳怪气道:“你摆这副晦气脸给谁看?要倒霉也是我倒霉。” 熊清一愣:“什么?” 谢良哼道:“我找到你,本来该直接回来。结果去趟青城镇耽搁这么久。完啦完啦。”他呵呵怪笑。 熊清叫道:“你不早说!坐辆破马车慢悠悠走这么久!” 谢良嘁了一声:“看开些。既然都迟了,何妨再迟两天——这话你不能跟老大说。”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那间阴暗的厅堂。 周天海负手立在堂上,面具后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们。 熊清再看到这个人,心里涌起一股憎恨。他知道他被卖去青玉楼多半是周天海指使人干的,可面上没有带出分毫情绪。他决不能再连累逍遥子。 他身边的谢良比他更乖觉,毫不犹豫跪倒,还狠狠戳他一下:“你他娘的还站着?” 熊清咬牙切齿半天,硬忍下怒火,慢慢屈膝跪下。 周天海轻笑一声,忽然人影一闪,到了谢良面前:“去哪儿了?” 谢良涎着脸笑道:“随便逛逛,忘了时间。” 风声陡起,熊清一惊侧头,见谢良已被周天海拎起来,而后啪的一声。周天海打人快得看不清,谢良一偏头,嘴角淌下一行鲜血。 熊清一下子站起来。周天海还没动,谢良伸手扯住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边儿去。”回头继续谄媚地笑:“老大继续。” 厅堂里响起一连串清脆的声音,还有谢良半真半假的惨叫。 熊清退到一边,转过身拼命忍耐,十根手指都快陷入掌心里。 好不容易安静了,周天海淡淡道:“带他到后面去。” 谢良唯唯诺诺地回答:“是是是,这就去。” 熊清跟着他在石堡里左穿右穿,一腔怒火还在心里沸腾。谢良擦着嘴,回头看他一眼,哼道:“怎么着,还想替我出头?” 熊清不答。谢良笑了笑,伸手勾住他肩膀:“学聪明点,老大就喜欢把别人玩儿在掌心的感觉。”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像这样。他既然喜欢,那就给他这样的感觉,完事。” 他拍拍熊清的背:“别跟你那混账师父一个样。很多事忍忍就过去了。看开些。” 熊清正在琢磨他的话,谢良已按住旁边墙壁上一处凸起。沉闷的声音响过,一扇石门打开。谢良把他推进去。 ------------ 第八十一章 同谋 石门后的房间光线昏暗。四面皆是石壁,没有窗户。 屋子正中摆一张方桌,左边坐了五个人,右边坐了四个。每个人都向谢良点点头,而后阴沉沉地打量熊清。 谢良吊儿郎当拍拍熊清肩膀,介绍道:“这位是刚来暗河不久的——你叫什么来着?” 熊清白他一眼:“我叫熊清。” 屋里气氛瞬间冰冷下来。谢良一只手僵在半空,张大嘴:“你就叫熊清?” 熊清郑重道:“我就叫熊清。” 谢良闭嘴,伸出一根大拇指:“你有种。各位,他就叫熊清,以后共事,大家多多担待。我先走了。” 谢良离开后关闭石门。熊清看见方桌末尾有把空椅子,走过去拉开坐下,闭目养神。 安静许久,有人忽然阴森森地笑:“暗河也不咋样。”有人附和:“说什么进来都要改名换姓,哼。” 熊清没睁眼,心中略奇。这些人好像不全是暗河门下。 一盏茶工夫后,石门再一次打开。周天海慢慢踱进来。熊清身边四个人立刻站起身,桌子对面五个互相看了一眼,方才懒洋洋站起。 周天海并不在意,一直走到方桌尽头,抬起手:“请坐。” 一片哗啦啦的椅子蹭地声。周天海微微点头,两手撑着桌面,轻轻一笑:“终于到齐,大家认识认识。”他指向桌子右边:“湘和子,鸿熙子,宜华子,慕香子——” 熊清几乎以为周天海会叫他熊清子,但周天海只是平静道:“熊清。” 桌子对面五道目光刷刷刷刺过来,熊清报以礼貌的微笑。 周天海介绍完他们这五个人,冲桌子左边抬手:“请。” 第一个人虎背熊腰,大马金刀坐着,抱了抱拳:“宣鹤。杀手榜上老五。幸会幸会。” 熊清心头一跳,抬眼一扫,便猜他今日见到了杀手榜前十名中的最后几人。 果不其然,宣鹤旁边书生模样的人阴阴笑道:“南宫子安。排行第六。” 他之后,排行第七的中年人却低头沉默,状似哑巴。周天海代他道:“尹空。” 排行第八的居然是个异域装束的少女。见众人目光扫过来,她微微垂下头,有些羞涩:“木木托斯。” 熊清假作不经意地捂住嘴。这个名字太奇怪,比熊清子还奇怪。他实在忍不住想笑。 可惜别人都不觉得好笑。 排行第九的人叫花不败。熊清看了半天也未分出他究竟是男是女。花不败发觉他的目光,眼角一挑,冲他一笑。熊清一阵恶寒,赶紧转头。 十个人都认识完,宣鹤率先道:“周老大,我们等了这么久,到底有什么好生意?” 周天海只说了两个字:“蚁穴。” 屋里全是倒吸气的声音,九个人都坐直了。除了熊清。 熊清环视一圈,装出十分明白的样子。 南宫子安阴沉沉道:“这么大的活,我们这几个怕吃不下吧。” 周天海沉声道:“放心,还有其他家。‘蚁穴’走三条线,我们截一条。” 宣鹤道:“消息可靠吗?” 周天海道:“可靠。两个月之后动手。若截住了——”他撑着桌子,低笑,“各位,荣华富贵,一步登天。” 桌子边又是一片吸气声。熊清抬手按住一个呵欠。 花不败忽然笑嘻嘻道:“周老大,我知道你最喜欢哄人了。你手下一整个暗河还不够,还要拉上我们?”他站起身,“你们慢慢玩,我胆小,失陪啦。” 屋里一片寂静,花不败几步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周天海轻轻说了一句:“你急着走,是想给谁通风报信?” 他一开口熊清就知道花不败完了。 一把九环金刀,一根玉箫,还有四把长剑,全指向他背心。 花不败手停住,而后慢慢转过身,对着一片刀光剑影苦笑:“好好好,陪你们玩。” 宣鹤最先收了刀,一拳擂在他肩上:“这才是好兄弟,有钱一起赚,有官一起当。” 花不败皱眉,挥开他的手,走到椅子边坐下。屋里气氛再度冷静。 周天海到此时方才开口:“如此良机,不与各位分享,周某岂非太不仗义。” 宣鹤一拍桌子:“直说吧,怎么干。” 周天海目光一扫,大家都点了点头,他便打开门:“劳烦诸位随我来。” 熊清心不在焉跟在这群人身后,穿过七拐八弯的走廊。他现在总算明白一点,“蚁穴”是个人,他们要去刺杀这个人。 至于这人是谁,他并不怎么在意。 周天海把众人带到石堡后一片空地上,空地上架起一座高台,高台边汇集了三十来人。这些人全着黑衣,见了周天海,齐齐低下头。 周天海转身对十个人道:“这次不比往常,‘蚁穴’难得出门,定有诸多守卫。我要知道谁最有把握。” 南宫子安冷哼:“请我们来,又信不过我们?” 周天海淡淡道:“我当然信得过。但此事非同小可,若不计划周密,一损俱损。” 宣鹤痛快道:“甭说废话,既然是你起的头,我们都听你的。” 周天海微微颔首:“那么就请诸位各展本事——” 花不败忽然打断他:“你是说我们要同这些人比试?”他翘起手指,划过熊清这面五个人,“他们是谁,我没有听过。” 熊清期待周天海同花不败杠上,可惜周天海平静如常:“他们都是暗河中新秀之辈。江湖上虽未出名,手中还是有两下子。” 他忽然抓住熊清肩膀,把他往前一推:“并非周某夸口,这位已有当年逍遥子的风采。熊清,可不要让大家失望。” 熊清原本懒洋洋的,听到“逍遥子”三个字心中一惊,又见众人或质疑或轻蔑的目光扫来,顿时咬牙切齿。 周天海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他架上去了。 为了不坠逍遥子名声,他非尽全力不可。 周天海转身往那三十来个人中走去:“请诸位各展本事,来取周某首级。”他忽然纵身一跃,身似飞鹰,急掠上高台,在台中椅子上端坐下来。 宣鹤笑道:“周老大宝刀不老,我等也要各自努力才是。”话音未落,人已冲出三丈。散在高台边的黑衣人迅速结成剑阵,数把长剑同时出鞘迎向宣鹤。 宣鹤虎吼一声,九环金刀一阵啸响,刀光炸开,硬生生将剑阵撕出一个口子。黑衣人迅速变动,一片白茫茫剑光刹那间淹没了他。 刀剑相撞之声骤然响起,间杂宣鹤酣畅淋漓的大吼。 花不败轻蔑笑道:“莽夫。” 南宫子安阴森森道:“莽夫总比不男不女强些。” 花不败脸色一变,翻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迎风一抖抖得笔直:“南宫,说话当心。” 南宫子安嗤笑:“连剑也是软的,你还有何用。” 花不败怒喝一声,剑光一闪,直刺南宫。南宫子安急转身,也向黑衣人奔去,笑道:“你不仅剑是软的,还是聋子。周老大分明叫我们取他人头。” 花不败气得发抖,直追过去。四名暗河弟子互相换个眼神,长剑一齐出鞘,跟在花不败身后冲向黑衣人。 熊清遥遥看见南宫子安停在剑阵外,而后一个奇异的萧音传来。花不败和四名暗河弟子立刻从他身边退开。 熊清莫名其妙,听了一会儿萧声,当机立断捂住耳朵。 那声音越来越尖锐,到最后竟似两把利刃,从他指缝里刺进耳朵,震得他全身发麻,脑子嗡嗡作响。熊清忍不住连连后退,见南宫子安前面的黑衣人也往两边散开。 南宫子安边走边吹箫,正要悠然入阵,阵中却突然涌出一道雪亮的刀光! 宣鹤声嘶力竭地吼道:“吹你祖宗!” 九环金刀势大力沉,当头劈下,南宫子安不得不往旁边一闪,怒道:“说了各显本事!” 宣鹤脸红脖子粗:“自家人吹倒一半,你那算个屁的本事!” 黑衣人瞅准空隙,数把长剑蜂拥而至。宣鹤怒吼,回刀架住,倒替南宫子安挡去一半。南宫子安恨恨罢手,将玉箫作刀,闪身从宣鹤身边挤过,进入阵中。 熊清全神贯注地看着,忽听身边一个低低的声音:“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熊清回头,见木木托斯害羞似的瞟着他,一口生硬的汉话听起来像她的名字一样奇怪。熊清咳嗽两声:“我再等等。” 木木托斯点点头:“我不等了。” 她慢慢朝黑衣人的剑阵走去,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根短棍。熊清见那短棍造型奇特,前端尖锐,像只巨大的笔,不由心生好奇。 木木托斯提着短棍,不紧不慢走到剑阵外围,看了半天,突然举起短棍,凌空挥下! 熊清整个人都愣了。 木木托斯离剑阵足有四五丈远,她这一挥,什么人都没打着。 可是朝着她那方向的黑衣人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一个人摔倒在地上拼命扭曲,没一会儿身上竟冒起青烟! 熊清吃了一惊,见木木托斯又挥起短棍,忙凝神看去。短棍再次挥落时,熊清终于看清,一个细小黑点从短棍的尖端飞出,像是笔尖甩出的一滴墨,落在第二个黑衣人身上。 ------------ 第八十二章 冲阵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突然按住胸口狂叫,倒在地上拼命翻滚。几丝白烟从他身上冒起,两边的黑衣人连忙把他拖到一边。 熊清看得悚然动容。那短棍中甩出的不知是何等奇毒,如此厉害。 木木托斯不紧不慢往前走。四名黑衣人围过来,长剑向着她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木木托斯走到阵前,又一次从容举起短棍。黑衣人一下子向两边闪开。 谁知短棍并未挥下。木木托斯歪着头,突然轻笑几声,仿佛一个娇俏少女看见了一样新奇的玩意儿。 熊清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木木托斯这模样竟有几分像大开杀戒前的杨孝行。 果不其然,笑声落地,木木托斯身形一晃,轻似飞燕,直朝黑衣人冲去! 她拿着那根毛笔一样的短棍,凌空急舞,似在恣意作画,颇为潇洒! 四个黑衣人大喊一声,各挺长剑围攻上来,却又在刹那间惨叫迭起,纷纷滚倒在地。木木托斯轻轻松松进入剑阵,其他黑衣人迅速冲过来补上空缺,掩住了她的身影。 熊清到此时才长出口气。他身边只剩下那个不怎么显眼的哑巴似的尹空。尹空闷闷地低头盯着地,好像并不在意前面的混战。 盯了一会儿,他居然蹲下去,拨弄起地上几块石头。 熊清屏息凝神,悄悄看着他。 尹空捡起两块石头,在手中颠来倒去,而后站起来看向黑衣人的剑阵。此时已有八名杀手冲了进去,一片黑衣中隐隐可现几个突兀的身影。 尹空慢慢地走来走去,盯着剑阵似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突然扬起手,将手中石头猛掷出去! 熊清又是一惊,见那石头快如闪电,正中一个黑衣人的脑袋! 那黑衣人应声栽倒,立时满脸冒血。尹空仿佛突然活过来了,一扫沉闷,眼中放出闪闪精光,兴奋地呵呵大笑。 原来这人不是哑巴。 熊清不由自主往旁边退开,因为尹空猛地推了他一把,好像嫌他挡了最好的位置。熊清默默看着他站在自己刚刚站的地方,抓着第二块石头瞄了半天,再次狠狠扔出去! 黑衣人中又倒下一个。尹空彻底激动了,连声大笑,又忙忙蹲到地上寻找石块。他扔出的第三个石头砸中了刚好退出剑阵的花不败。 花不败虽挺住了没有倒下,一张比女人还精致的脸却立刻变得血红。 他气得尖声大叫,想要冲过来,却被三把长剑缠住,脱不开身。 熊清侧头去看失手的尹空,结果发现他根本不在意打中的是谁,已经转身找石头去了。 这人虽然不是哑巴,却像个疯子。 熊清退得更远,免得被飞石误伤。他握紧剑柄,慢慢朝剑阵走去。其他人都已出手了,他不能再按兵不动。 一直走到离黑衣人三丈来远,熊清仰起头,见周天海稳坐高台之上。高台四周依旧集结着黑衣人的剑阵,目前还没有杀手冲过他们的防卫。 熊清绕着剑阵奔了一圈,见南宫子安已落在下风。他不能吹奏玉箫,只好拿萧当作短刀使,气势顿减。两把长剑便将他逼得手忙脚乱。 若非宣鹤在他背后挡去大片剑光,他早就败下阵来。 宣鹤也不轻松。他似是愧疚于制止南宫子安使出杀手锏,厮杀搏斗都不离南宫左右。虽然九环金刀刀光威猛,他却无法再前进半步。 离他们不远的花不败也陷入苦战。他那柄软剑本擅使奇诡轻灵的剑招,奈何尹空那一石头砸得他怒火万丈,一面摸着脸上的血一面疯狂砍杀,破绽屡出。 三个黑衣人围住他急速飞转,寻找空隙不时出手。花不败尖声大叫,剑法愈显凌乱,一身月白的衣衫渐渐布满横七竖八的血迹。 其他四名暗河弟子也跟人捉对厮杀。熊清看了几眼,便知他们互相都有些克制,不像生死厮杀,倒似师兄弟间交手过招,都没使出真正本事。 如今离高台最近的便是那异域少女木木托斯。先时黑衣人们摸不准她的路数,又被同伴惨状吓住,因此放她一直走到高台下。 她正要掠上高台时,短棍中的毒水却用光了。 未遭毒手的黑衣人立时一拥而上,生生将木木托斯逼退两丈来远。木木托斯丝毫不慌,一根短棍舞得滴水不漏,黑衣人片刻间也讨不到好处。 熊清看了一圈,心中已有数。他调头奔回尹空身边,尹空正游离在混乱外,兜了一大捧石头,一个个砸向黑衣人,不时乐得哈哈大笑。 熊清拉了拉他的衣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能不能跟我到那边去?” 尹空兴致勃勃盯着黑衣人,头也不回:“不能。” 熊清嘶嘶吸气,赶紧道:“暗河有本事的都到那边去了。你在这里打的不过是些无名小卒。” 尹空回头,眯起眼睛,满脸怀疑。 熊清挺起胸膛:“我就是暗河门下,我还不知道。我敢打赌,你绝对打不中他们。” 尹空立刻跟着他走了。 熊清一直把他引到木木托斯这面,指着围困木木托斯的黑衣人道:“就是他们。” 尹空兜了满衣襟的石头稀里哗啦落到地上。他的表情兴奋得有些狰狞,眼中竟闪出狼一样的绿光。熊清不由汗毛倒起,见他从怀里郑重地掏出一个布袋,倒出一颗石头。 只有一颗,乌黑光泽,不比寻常。 尹空奇长的手指在石头上飞快绕了几下,而后将它紧紧攥在手心,眼睛死死盯着围住木木托斯的几个人,慢慢抬起手。 一瞬战栗的寂静。 尹空猛然掷出那块石头!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熊清瞧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去如急电,刹那间没入一个黑衣人的后背! 那黑衣人往前一扑,却突然向后仰倒。那块黑石击穿了黑衣人的胸膛,竟又从贯通的伤口处飞了回来,将黑衣人带倒后回到了尹空的手中。 熊清这才发觉黑石上连着一根极长的细丝,另一端就缠在尹空五根极灵活的手指上。 黑石到手后,尹空仰头大笑,再次舒展猿臂,手起石出!呜呜风声一响,又一个黑衣人被黑石击穿,扑倒在地上。 尹空右手不停,几番来回,他掌心里已布了一层血迹。 木木托斯周围的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其他人也发觉了尹空飞石的可怖,几声呼喝,五个黑衣人长剑一振,直朝尹空扑去。 熊清瞅准空缺,悄然无声地溜进剑阵,迅速赶到木木托斯身边。 黑衣人还未合拢,熊清冲木木托斯低喝:“你带我上去!”他已看准这些人里,木木托斯轻功最强。 木木托斯已有些精疲力尽,听了他的话,眼中滑过一丝惊讶。熊清当她没听明白,正要再吼,木木托斯却挥了一下短棍,摇摇头:“没啦。冲不过去。” 熊清还未回答,四面八方的黑衣人围攻过来。他猛推开木木托斯,一把拔出长剑迎上去。 刺出第一剑时,熊清忽生感慨。 他发觉他的剑招已有变化。似有一股磅礴之气蕴育于胸,发之于外,曾经尖锐冷酷的剑芒散作一片广阔剑气,排山倒海涌去,将袭来的剑光尽数卷入其中,消弭无形。 一连串金铁相撞之声。黑衣人们大声疾呼,连连后退。熊清右手执剑,左手拉着木木托斯往高台下冲去。 黑衣人们迅速发现这一缺口,剑阵变动,漫天杀气猛盖过来。熊清长剑急挥,风里杀气碰撞,一时间飞沙走石,狂呼海啸不绝。 拼命死斗间两人已到高台下,木木托斯大声道:“我先上去。拉你上来。” 熊清将身一转,迎面对上扑来的剑光,将木木托斯挡在身后。木木托斯急掠而去。 其他杀手也发觉阵中异常,纷纷赶过来。熊清奋力厮杀时见宣鹤和花不败一左一右,冲到黑衣人后面一阵砍杀。黑衣人分了一半掉转头,熊清压力顿轻,大吼一声,越战越勇。 就在此刻,一根衣带凌空卷来,蛇一样缠在熊清腰上。一股大力顺着衣带传来,熊清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扯得向上飞去。两个黑衣人大喝,一前一后跃起,挥起长剑刺向他。 熊清身在半空,正无法招架,远处却突然飞来一个黑影,噗噗两声打穿了黑衣人。黑衣人顿时跌落,剑尖擦着熊清脚底而过。 木木托斯轻喝:“抓稳!” 熊清撞上高台的木架,两腿一绞,身形稳住。木木托斯将他拉起,抓住他的手臂,向着高台飞身而上。冷风迅疾吹过,刚到台面,木木托斯猛一推,熊清稳稳跃上高台。 周天海正坐在他面前。 熊清一剑刺出。 剑气陡然暴涨,剑尖吐出三尺青芒,风声凄厉,高台上仿佛有万钧黑暗当头压下。 熊清心头闪过一丝奇异的苦涩和慰藉。无论如何,斜阳一剑的招式已经深深烙印在他魂魄中。 看到周天海,沉淀的愤怒便疯狂膨胀,化成彻骨仇恨从剑尖喷薄而出,像斜阳落入山巅的最后一丝光芒,璀璨耀眼又极度绝望。 ------------ 第八十三章 画像 当的一声! 高台上疾风卷过,嗡鸣龙吟震颤四方,良久方绝。 熊清额边渗出涔涔冷汗。咫尺之遥,周天海巍然不动,反手执剑挡在脸前。熊清的剑尖正正刺在周天海的剑上,再不能向前分毫。 片刻后,咔嚓几声,周天海脸上的面具爆出数条裂纹,几片碎块纷纷落下。熊清看见他半张脸上浮出一丝毫无感情的笑意:“你想杀我。” 熊清攥紧剑柄,咬牙道:“不错。” 周天海摸了摸脸上碎裂的面具,轻笑:“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左手轻轻一弹,弹开熊清的剑,站起来朗声道:“承蒙诸位抬爱,将此大任让与我门下弟子……” 熊清听不清周天海在客套什么了。 他踉踉跄跄退到一边,提剑往台上一刺,双手扶着剑柄稳住身形,强忍下喉咙里翻腾的腥气。 刚刚那一剑他已使出全力,却仍赶不上周天海出剑的速度。两剑相撞后,他只觉剑尖似刺中千年寒冰,深厚寒气刹那袭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隐隐发痛,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暗河老大果然名不虚传。 周天海向着台下说完话,忽然出手,一掌拍在熊清背上。 熊清猝不及防挨了他一掌,整个人断线纸鸢一样飞了出去。急速下坠中熊清心都要炸了,看看要撞上地面,背后衣服突然一紧。 周天海不知何时急扑而下,抓住他的衣服,将他轻轻放到地上。 熊清出了一身大汗。 他不知周天海是戏耍他还是下马威,但这做派像极了当初的逍遥子。逍遥子总喜欢一声不吭把他推下一个地洞,一个瀑布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似乎十分爱看他大惊失色的样子。 熊清微微苦笑。逍遥子再也无法捉弄他了。 正暗自神伤时,有人轻轻拽了他一下。熊清回头,见木木托斯羞涩地笑:“厉害。” 其他几个杀手站在一边,目中都露出或多或少的赞许。花不败拎着软剑,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暗河的人,却敢对周老大如此不敬,佩服佩服。” 熊清听他那幸灾乐祸的语气,简直无话可说。 幸而走到前面的周天海回头叫他:“熊清。”熊清分开众人,跟上去。 周天海负手前行,头也不回:“好好休息两个月。干完这趟,不会亏待你。” 熊清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周天海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你若能取下‘蚁穴’,我便放你离开暗河,也不找你师父的麻烦了。” 熊清一下子抬起头,半晌道:“我不信。” 周天海并未回答,抬手指着面前一座小院:“这两个月,你住那里。” 熊清勉强回了一声好,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小院。没走多远,他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是逍遥子以前住的地方。” 熊清心头一跳,回过头,见周天海立在原地,默默看着他。 熊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扭头冲进小院关上门。他虽明知这是周天海怀柔的手段,仍不免动容。 隔了很久,他才冷静下来,抬头打量这处小院。院中有棵高耸的梧桐,四周地上却无落叶,一片干净,像是经常被人打扫。 熊清叹口气,走过院中石径,推门进到屋中。 屋里窗明几净,也是一尘不染。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子,好像逍遥子只是临时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熊清转了几圈,又伤感又好笑,五味杂陈。 逍遥子隐居的那间木屋一片混乱,屋里堆满酒坛和下酒的瓜子。想来在暗河不敢太过放肆。 没一会儿,五味杂陈就只剩下好奇了。因为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木箱上了锁,上面铺了层薄薄的灰。 熊清没再为难自己,迅速劈开铁锁,打开木箱。 木箱里居然堆了一堆金条银条。 熊清正在思索要不要物尽其用,余光扫见金条边露出的一角纸片。他立刻把金条银条搬出一些,小心翼翼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纸折了两折,纸背隐隐透出墨迹。 熊清看见自己的手又哆嗦起来,赶紧把纸铺在地上,慢慢展开。 纸上是一幅褪了色的画。画上两名少年并肩而立,各提一把长剑。大一些的那个目光坚毅,神情隐忍,小点的虽面露微笑,眼中还有是些惊疑不定。 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慢慢晕开。 熊清忙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去,不由咧嘴笑了。年少的逍遥子眉清目秀,身形消瘦,简直像个姑娘。 而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已有了几分男子汉的气概,仿佛随时会抽出长剑,奋勇向前。 熊清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看到年轻的荣引。 他蹲在地上,痴痴地盯着画,直到一道黑影从门口慢慢移进来,落在画上。 熊清抬起头,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拿着扫把,沉默地站在门口。他赶紧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老人。 老人的目光却一直凝聚在画上。良久,他沙哑道:“我画的。” 熊清一愣:“什么?” 老人枯枝般的手颤抖地指着画:“我画的,他们两个。” 熊清心里砰砰直跳,忙把画捡起放在桌上,又把老人请进来坐下,问道:“您见过他们?” 老人沙哑地笑了:“我在这个院里扫了几十年的地,平日无事,爱画上两笔。”他指着画上的荣引,“他本来住在另一间院子,却总是溜过来,两个人一起偷偷喝酒。” 他冲熊清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要是想喝两口,我可以搞到。价格绝对公道。” 熊清眼眶发热却又忍不住笑:“他们还会干什么?” 老人瘪瘪嘴:“练剑,打架。后来大了,整天出去杀人,很少回来。” 熊清心里闪过一片阴影,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赵婉这个人吗?” 老人哼了一声:“我听说过?暗河每个人都听说过。” 熊清听得话里有话,赶紧起身关门,回来坐下,急切道:“你同我说说。” 老人显摆似的捻了捻胡须,慢吞吞道:“当时荣引八抬大轿把赵婉娶回来,闹得惊天动地。大家都去贺喜,唉,可惜那天逍遥子不在,没人劝他。” 熊清咬紧牙。逍遥子劝过,荣引不听。 “我也挤过去看了一眼,那赵婉穿了身红嫁衣,真是好看。结果第二天,荣引就被老大派出去了,接了个唐门的活。赵婉一直在这里等他。 过了段时间,我听见人说荣引得手了,正赶回来。当天晚上,赵婉和她那个孩子就被送走。荣引回来扑了个空,立刻就去跟老大拼命。” 老人苦笑:“老大是什么人,拼得过吗。何况暗河的规矩摆在那里,荣引实在有些不知高低。我听堡里的老于说,那天暗河堂真是精彩纷呈。逍遥子救了荣引一命,又不知怎么劝动老大,让荣引去九道山庄呆着。 老大说,他给赵婉买了宅子,母子俩安顿得好好的。荣引要是再不安分,就别怪他真不客气——” 咣当!稀里哗啦! 桌子翻倒在地上,茶壶茶杯全部碎得稀烂。熊清站在狼藉中,气得浑身发抖:“他哪里安顿好了赵婉。他把赵婉送给了唐门。” 老人坐在椅子上不动,抬起眼皮,轻轻道:“没错。我听说了。” 熊清抓紧剑柄,低声怒吼:“可是荣引不知道。荣引一直不知道。” 老人点点头:“没错。” 熊清忍不住拔出长剑。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淡然笑道:“你觉得老大无情无义?让荣引一直以为赵婉活着,算无情无义?” 熊清喉咙一哽。他想起九道山庄的夕阳。夕阳下荣引静静拄着拐,立在檐下,听风里飘荡的似曾相识的歌声。 他听到歌声时,是不是将唱歌之人想成了赵婉。 荣引到死都以为赵婉在远方好好活着。 算不算无情无义。 熊清垂下头,插了几次才将长剑插回剑鞘,疲惫道:“多谢。”他已不想再同老人说下去。每一次拨开迷雾,他都心力憔悴,如受重伤,但下一回,他又会奋不顾身扑进去。一遍一遍,咬牙切齿,慢慢拼出他的过去。 老人站起来,吃力地扶起桌子。熊清过意不去,伸手帮了他一把。老人笑了笑,拿过扫把,一下一下扫地。 熊清看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渐渐神游天外。 老人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荣引,就叫荣引。” 熊清回过神。老人扫了他一眼:“你是第二个不愿意改名字的人。” 熊清怔住。 老人沙哑地笑笑:“你的眉毛眼睛,很像赵婉。”说罢,慢慢转身离开。 熊清在原地站了很久。 日头西斜,他终于动了动,解下背上赵婉的骨灰,把那副画像卷进去裹紧,绑回背上。 他依然痛恨周天海,却无法不感激周天海这个安排。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梧桐飒飒,他合眼睡去,一夜安稳。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周天海计划周密,十分严苛。十名杀手不断演练,最后只勉强让他满意。 而今已到了整装待发的时日。 ------------ 第八十四章 清歌 熊清的行装已收拾完毕,正抓紧最后的时间喝酒。 这两个月,逍遥子私存的金条银条少了一半,全被熊清换成了酒。 老人开出的价格的确很公道。在暗河里想喝到一点酒,的确很不容易。 喝着喝着,忽的一声,木木托斯从窗口跳进来。熊清吓了一跳,赶紧将酒往床下藏,回头一看是她,狼狈道:“我锁了门!” 木木托斯认真道:“所以,我从窗户进来。” 熊清无言以对,站起来:“是不是该走了?” 木木托斯点头:“该走了。” 熊清又把酒壶拿出来,仰头猛灌。他不知今日一去,还有没有命喝酒。 木木托斯默默等他喝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熊清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木桌和床上。 逍遥子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而今他也住了两个月。他走之后,又会有其他人来。后来的人还会不会在乎这里曾经发生的事。 熊清轻轻叹口气,关上两扇门,落锁。 院中梧桐飘下一片落叶。熊清走过去,又倒回来捡起它,小心放进装着夏芸玉牌的布袋里。 木木托斯站在一边,忽然轻轻道:“你喜欢这里?” 熊清摇头:“不。” 他没再说下去。木木托斯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垂下头,脸上不知为何浮起一丝红晕。 两人到了暗河石堡外的河边空地,其他八名杀手已等在那里。暗河门下四人依然同其他几个分开站着,两个月下来,两帮人并不怎么熟络。 熊清自然而然同木木托斯一起走到宣鹤那边。宣鹤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又偷喝酒了?当心我告诉周老大。” 熊清叫道:“别别别!干完这一趟,我请你喝到饱。” 宣鹤大笑。南宫子安哼道:“干完这一趟,还用你请?金樽清酒,珠玉美人,要什么没有?” 花不败忽然轻轻一点熊清的肩膀:“你有过女人吗?” 熊清一下子面红耳赤。 几个人哄堂大笑。木木托斯偷偷地瞥一眼熊清,也抿嘴一笑。 暗河四人阴阴地看过来,又调开目光,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过了片刻,周天海从石堡中出来。他已换了一副新的面具,快步走到岸边:“走。” 岸边停了十一条快船,众人依次上船。周天海坐了第一条,熊清在最后。船夫撑起竹篙,在狭窄的水道中蜿蜒前行。出了水道,过黄泉河。无论走多少次,熊清都觉得过这条河,像是从地府回到人间。 河对岸的凉亭边已拴了十一匹马。众人各牵一匹跨上去,奔至一条岔路口停下,隐在路边树林里。按照事先计划,周天海带着四名暗河弟子向东而去。 半个时辰后,宣鹤和花不败两人往西奔去。 又过半个时辰,南宫子安和尹空各自上路。 这些人都走得没了影,熊清才和木木托斯上马前行。木木托斯早换成汉人装束,同熊清扮作一对情人,晓行夜宿。 熊清初时满心忧郁。往常伴在他身边的一直是夏芸。只有夏芸。 那个时候夏芸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拖着他跑来跑去,生气时还会瞪他一眼,打他一拳。出了事,也曾扑在他怀里痛哭。 而今木木托斯不怎么爱说话。熊清同她多说几句,她的脸颊便会发红。熊清也不好意思再讲。一路上沉闷的很,幸而后来也就习惯了。 不日又望见前方一座城池。 熊清和木木托斯牵着马走进城。木木托斯从行囊中拿出地图看了一眼:“过了余城,就快到了。” 熊清看看天:“今晚住下,明早再走。” 木木托斯点头。 两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又听小二说一条江水穿城而过,江边好景致。熊清想着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见木木托斯坐在屋角发呆,索性也将她带上。 两人出了客栈,慢慢走到江边。夜幕四合,江风吹来,岸边泊着一排灯火通明的画舫,照亮了半面江。尚未走近,已有欢声笑语和丝竹管弦之声顺风飘来,十分热闹。 熊清有些后悔了。如果没有带木木托斯,他大可以过去逛逛。 木木托斯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脸红红的:“我们,一起过去。” 熊清忍不住哎呀一声。木木托斯虽是个厉害的杀手,于人情世俗倒不怎么通达。 可是她既已出口,他不好驳回,只有沿着江边慢慢往前走。木木托斯见着这红火热闹,十分开心:“我们进去?” 熊清只有道:“不能进去的。我们看看就回去。” 木木托斯遗憾地瘪瘪嘴,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熊清回头看她一眼,再次生出万千感慨。若是夏芸,还由得他说去不去,早一脚踢过来了。 熊清闷头走着,忽觉得衣袖被轻轻一拉。他回过头,见木木托斯满脸欣羡,指着一条画舫:“真漂亮。” 那条金碧辉煌的画舫足有两层楼高,夜幕下分外出众。二楼栏边站了数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攥着各色巾帕,向江边行人娇笑。 熊清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点点头:“漂亮。”他刚刚低下头,突然又抬了起来! 这条画舫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馥香阁”三个字。 一股寒颤从脚底升起,熊清僵在原地,揉揉眼睛,又看去。明晃晃的灯火照亮的千真万确是“馥香阁”。 熊清心里狂跳,两手发抖,呼吸急促。木木托斯觉出异常,悄悄握紧短棍,警惕道:“怎么?” 熊清咽了口唾沫,扭头道:“你先回客栈。我进去看看。” 木木托斯松了手,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垂下头独自离开。 熊清一直站在画舫前,手中已攥出冷汗。莫非当真这么巧,或是老天开眼,让他撞上大运。 他一步步踏上这条画舫,立刻有两名锦衣女子笑嘻嘻地迎上来:“公子里面请。”熊清等不及走进去了,哑着嗓子问道:“你们这里有一个叫清荷的人吗?” 那两个女子对视一眼,摇摇头,却又笑道:“馥香阁佳人众多,公子何不进去看看。或有满意的,也未可知。” 熊清见她们摇头,心便沉了下来,勉强进去,靠窗坐下。立刻有人摆上果品酒菜,熊清拉住她,又问:“你们这里老板是谁?” 那个姑娘噗嗤一声:“想见我们老板,可难的很。” 熊清解下长剑,当啷一声掷在桌上:“请他一见。”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酒客们惊异地扭头看他。熊清不管,一字一顿重复:“请他一见。” 那姑娘睁圆眼睛,迟疑一会儿,转身走了。 馥香阁的老板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举一动,同船中那些年轻女子大相径庭。 熊清拱拱手:“冒犯了。请问尊姓大名。” 老板拿把小扇轻轻扇着一炉香,淡淡一笑:“风月之名,素兰。”她抬起眼,波澜不惊地看着熊清,“这位公子,找我何事。” 熊清紧盯着她,缓缓道:“我想打听一个人,十年前她在这里住过。” 素兰的手停了停,而后继续扇着香炉。缭缭轻烟升起,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熊清双手握紧:“素兰老板认不认识清荷?” 素兰垂眼望着香炉,长久的沉默。 熊清静静等着。 轻烟渐淡,素兰终于轻声道:“竟然都有十年了。”她缓缓站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任江风吹进屋中。 熊清看着她鬓角发丝被风吹散,喉咙忽然哽住。 素兰望着窗外夜色,慢慢道:“你叫什么名字?” 熊清咬紧牙:“熊清。” 素兰沉默良久,轻轻苦笑:“你总算回来了。‘熊清’是唐锲给你改的名字。” 熊清心跳一滞:“你去过唐门?” 素兰道:“去过一次。那个时候她刚刚生了孩子,托产婆给我带的消息,让我去一趟。” 熊清霍然站起来,颤声道:“什么孩子?” 素兰回头,眼神中有些凄楚:“她和唐锲的孩子。” 熊清气血上涌,撞得脑门生疼。片刻之后,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那她找你去干什么?” 素兰轻轻叹息:“她拜托我把你和那个孩子带出唐门。她那时已准备豁出性命——” “刺杀唐锲。”熊清沙哑道。 素兰沉默,转身扶着窗棱:“没错。可惜你已长大,我实在没办法,只带出了那个婴儿。” 熊清眼前一阵阵模糊,声音发抖:“那是个女孩。” 素兰道:“是个女孩。我把她养到十岁,送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她毕竟也算赵婉的骨肉,赵婉不会愿意她长留在馥香阁。” 熊清不知何时已满脸水渍:“你送她去了夏家。” 素兰回过身,轻轻道:“你都知道了。她在夏家,过的还好?” 熊清用力擦脸,可很快又变得潮湿。他鼓足勇气咧了咧嘴:“很好。她会唱歌,唱得很好听。我听过几次。”他拼命抹着眼睛,“好听。” 素兰忧伤地微笑,轻启朱唇。 熊清又听到了那支让他魂牵梦绕的歌。哀婉空灵,伴着一江风声飘远。 ------------ 第八十五章 素兰 熊清已经泪流满面。 素兰看着他,有些悲哀地笑了:“这是赵婉自己作的曲子,一直没有填上词。我很喜欢,便央她教我了。若用琵琶弹出来,更好听些。” 熊清沙哑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素兰轻轻道:“清风引。” 熊清喃喃念道:“清风引,清风引。” 素兰低下头一笑,神情有些怅惘:“那个时候,馥香阁还未搬来这条画舫上。寒菊和绿梅也在……” 十年之前,馥香阁在余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城里人尽皆知,馥香阁有四位歌姬,色艺俱佳。 一日傍晚,天有小雪。两名锦衣青年身背长剑策马而来,呈上重金,慕名求见四人。 素兰和寒菊、绿梅已来到厅堂。清荷却在二楼房中,抱着琵琶试她新作的曲子,一弹便入神。 两名青年有些不满,其中一个站起身,让素兰带路,前去二楼寻找清荷。 素兰推开房门。屋里焚着香,清荷坐在火盆边,一头青丝如乌云泻地,只穿着一身碧绿纱裙,心神都付于手中琵琶。 青年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清荷弹至一半,手指凝涩,眉心微蹙,竟似无法接续下去。青年忽然开口,轻声哼了一段。 清荷目光一动,并未抬头,顺着他的歌声,指尖连弹。青年轻轻抚掌,为她唱和。 新曲终成。 此时清荷才站起身,撩开颊边黑发,向青年一笑。 青年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清荷。 青年说,清荷不是她的名字。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清荷凝视他很久,而后轻轻道,赵婉。 “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清荷的本名。”素兰笑得哀伤。 熊清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另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心头飘过。 “我不叫十三号,我叫岚。” 他忍不住心中一酸,低下头,良久才抬起来:“后来呢?” 素兰轻叹一声,款款走回椅子上坐下,拿起小扇,轻抚扇子边沿,缓缓道:“后来的故事就俗了。无非一个杀手,喜欢上一个歌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我本以为我们四个中,赵婉最有福气,熬了七年总算熬出头。荣引前来迎娶她的那一天,当真是满城轰动。我见她携子而嫁都能如此风光,都不免心生嫉妒。 那个时候你已七岁,也吵着要乘花轿。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抱开。你一直哭一直哭,将我一头钗环都扯了下来。” 熊清咧咧嘴,拼命擦着眼睛。 素兰说的是他。 他也曾看过那样一场红火热闹,也曾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大闹。那些被青玉楼剥离开的记忆又一点点回来。他听着她娓娓道来,像重新拥有了过去。 “……后来你实在闹腾得太厉害。赵婉只有把你也抱进花轿。你还从窗口探出来,冲我拼命招手。我一直看着你们走远,原以为赵婉此去便是拨云见日了,谁知再见你们,已是在唐门。” 她抬眼望着熊清,双目波光粼粼,神色竟有几分凄凉:“熊清,我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 熊清愣愣地:“为什么?” 素兰苦笑:“你素兰姨没什么本事,没能把你从唐门带出来。后来赵婉失手了,你也不知所踪。赵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这辈子就求过我这一件事,我却、我却……” 她说不下去了。 熊清眼眶发热,赶紧道:“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能混进唐门,已经很了不起。” 素兰垂下眼睛:“本就是烟花女子,这些事不在话下。” 熊清听得心头一紧,喉咙里哽得发慌。 素兰看他的模样,笑笑:“不必介怀。你同我说说,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熊清断断续续讲了一遍他的故事。素兰长叹:“赵婉总算可以瞑目了。你拜逍遥子为师,倒也不错。那时他偶尔陪荣引前来……”她向熊清眨了一下眼睛,“惹得馥香阁里的小姑娘神魂颠倒,朝思暮想。” 熊清也笑了。年轻时的逍遥子想必白马轻裘,意气风发。可惜他已无缘一见了。 素兰问:“他现在如何?” 熊清又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很好,很好。” 素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好。”又轻叹,“荣引不来,他也不来了。寒菊和绿梅也去陪赵婉了。就剩我孤零零一个,守着馥香阁,越来越老。” 熊清心中一动,忙从背上解下包袱:“素兰姨,我把我娘的骨灰背来了。”他解开包袱,小心翼翼捧出一点,放在素兰桌上的小香炉里。 他又把其余的骨灰裹好,背在背上,哀笑:“我娘可以陪着你。” 素兰静静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小香炉,沉默很久,轻轻道:“我只希望你记得一件事,清风引是赵婉平生最爱的曲子。” 熊清点头:“我明白。” 临走时一回头,见素兰紧紧抱着那个香炉,两滴晶莹的泪水落在死寂的灰烬中。 他转过身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大步走出馥香阁。 夜色已深,有些画舫里的灯已熄灭了,有的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落在江水中,阑珊寂寥。 熊清沿着岸边往前走,江风吹乱他的头发。 走着走着,他也开始哼起那个调子,一遍又一遍。 江水滚滚而去。 木木托斯一直没有问熊清那天晚上去馥香阁干什么。直到三天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你,不一样了。” 熊清勒住马缰,回头:“你说什么?” 木木托斯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赶上来道:“你不一样了。” 熊清莫名其妙瞪着她,她比比划划道:“以前,你不愿意,干这件事。现在你比我还,跑得快。” 熊清默默看着她,一直把她看到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他满意地拉转缰绳,继续前行。 他并不愿意同木木托斯解释。他忽然特别希望能相信周天海给出的诺言。 只要取下“蚁穴”,就放他离开暗河,而且再不找逍遥子的麻烦。 不知为何,素兰说的话触动了他心中一个极柔软的角落。莫名的欣喜和悲哀在他心底翻腾不休。他很想立刻见到夏芸,或者立刻回去找逍遥子和红鸾,和他熟悉的人过上一种平凡的生活。 他说不出这渴望是从哪里而来。 他只是一遍遍回想荣引和赵婉的初见。 那么凑巧,人海茫茫中偏偏是这两个人相遇。 一个杀手喜欢上了一个歌姬。 而后有了他。 熊清策马狂奔,嘴角一直挂着一丝悲哀的笑容。木木托斯总是不解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他是一个谜团,仿佛很想弄明白他在想什么,可又屡屡失望。 两人各怀心思,不日赶到弘木谷。 周天海早在暗河便把这处地形画给他们看。熊清亲眼见到时,仍不免动容。 弘木谷是一道极长的峡谷,一条小道贯穿其中。他站在山崖边往下望,见两边山壁十分陡峭,层层岩石裸露在外,鲜少草木。谷中风声呼啸,分外凄厉。 熊清回头走到木木托斯身边,木木托斯正踏断树枝,准备搭一个简陋的窝棚。熊清上手帮她。两人默默干了一会儿活,木木托斯忽然道:“你怕不怕?” 熊清道:“怕什么?怕杀人?不怕。” 木木托斯叹道:“你知不知道,要杀的是谁?” 熊清承认:“不知道。” 木木托斯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杀手,都是单干。我第一次遇到十个杀手,一起干一趟活。” 熊清想着自己的事,出了神,没有接话。木木托斯等了一会儿,轻轻道:“不知道也好。” 两人搭起窝棚,将就藏了进去。到了晚间,熊清瞧见山谷中闪过一点微弱的火光,闪了三下,又熄灭。 片刻之后,谷中另一头也有火光闪了两下,似在呼应。 熊清悄悄道:“宣鹤,花不败,南宫到了。”木木托斯在一旁掏出火石,打燃火,点着一根小小的枝条,抛下山谷。 那点火光似流星坠落,很快消失在谷底浓重的黑暗里。 而后四周再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一整天,熊清和木木托斯一直藏在窝棚里,轮流休息,几乎没动过。到了晚上,谷中又有火光闪过,这回闪了三下。 周天海和暗河门下四名弟子也到了。 熊清忍不住低声道:“尹空怎么还没来?” 木木托斯轻轻道:“尹空,爱玩。恐怕路上耽搁。” 熊清沉默了。他想起尹空飞石打人的兴奋,不知为何生起一丝不祥之感。 第三天,第四天,谷中再无火光闪起。熊清心中的不详越发沉重。尹空没有按照约定赶来弘木谷,他们的计划便失掉了重要一环。周天海也没有下一步指令,他们只能躲在这里不动。 熊清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尹空被什么绊住了。 直到第六天下午,他听见山谷入口处传来一点动静,整个人一下子绷紧。那是杂沓凌乱的马蹄声。 熊清和木木托斯对视一眼,悄无声息从窝棚里爬出去,轻轻在崖边伏下。 ------------ 第八十六章 激战 一队车马缓缓进入谷中。 木木托斯微微侧过头,似在仔细聆听,片刻后对熊清耳语:“一辆马车,周围二十一个人。”她又眯起眼睛,看了看,“二十一个,全是好手。” 熊清点了下头,握紧剑柄。周天海说“蚁穴”可能会从三条路上经过,而今他们埋伏的这一条,正正迎来了一队人马。 周天海信号尚未发出,他们不敢肯定这队人是不是“蚁穴”。若果然不错,那对方情形全在他们预料之中。只是尹空迟迟不来,让人悬心。 马车和护卫们已缓缓行至谷中。 木木托斯突然拉了一下熊清衣袖,警觉道:“二十一个,不对劲。你看最后一个。” 熊清睁目细看,几乎要叫出声! 最后一个人双手不自然地贴在身边,走着走着还踉跄一步,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扯着,被迫跟上前面的人。 “尹空怎会,被捉住?!”木木托斯惊讶地小声道。 熊清额边渗出一层冷汗。他也看清了,那个步态奇怪的人正是尹空。 “要不要救?”熊清紧紧盯着尹空,低声道。 木木托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长剑已轻轻拔出一寸,立刻伸手按住,眼神变冷:“不救。” 熊清动作一滞,未及答言,木木托斯忽然抬起头,眉头微蹙。片刻,她轻声道:“开始了。” 她话音未落,熊清听见山谷出口方向飘来一个轻微的萧音。 萧音一停,又短促地响了一下,像是一声鸟鸣。 熊清心头跳起来! 这是行动开始的讯号! 周天海已确认,他们截住的正是“蚁穴”! 短暂的寂静之后,空旷山谷中再次飘荡起沉厚悠长的萧声,如流水卷过山壁谷地。 马蹄声和脚步声全部停下。 熊清小心翼翼探出头,看见这队人马的前方出现一个白衣人影,阻住他们的去路。风吹起谷中尘沙,他便从尘沙中走来,手中拿着一支玉箫,一边吹奏一边缓步前行。 赫然便是南宫子安。 熊清不由捏了把汗。南宫子安既已上场,周天海是彻底放弃尹空,要放手一搏了。 萧声不绝,马车周围的护卫中有人站出来,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南宫子安并未回答,只是忽然停下吹奏。 “拿着。”木木托斯自怀中摸出两对小巧的木塞,扔给熊清一对。两人利落地塞住耳朵。 就在此刻,一个极尖利的萧音突然炸响! 荒谷震动,百鸟惊飞。熊清纵然堵住了耳朵,也觉头皮一麻。那萧声似变作两把尖细的利刃,刺透他的手掌和木塞,直入脑中,搅得脑仁阵痛。 萧声渐渐爬高,竟如百丈高楼再起数层。跌宕起伏时,熊清只觉耳中已快被剜出鲜血,浑身上下麻作一团。他一侧目,见木木托斯也死按耳朵,满脸痛苦。 谷中早已暴起数声狂吼,风声雷动。 熊清咬牙爬到崖边,见谷底十来个护卫紧紧贴在马车四周,各自拔出长剑短刀,拼命大吼,吼声中隐隐含着雄厚力道,竟生生抵住这催魂夺命的萧声。 震耳欲聋中四个护卫各执刀剑,越众而出,向着南宫子安飞身扑去。 南宫子安当即转身,萧声未停,人影一晃,朝山谷出口奔去。四个护卫穷追不舍,竟离马车越来越远。 萧声渐去,熊清脑中的轰鸣才停息下来。他已出了一身大汗,身边的木木托斯低声咕哝着他听不懂的话,似在咒骂南宫。 他刚缓过气,山谷入口处突然响起一声雄浑长笑,狂傲至极! 长笑之外,另一个温柔尖细的笑声也响起。两个声音一搭一和,回荡谷中。 熊清暗叹。周天海这招果然有几分奇效,他是局外之人,见了眼前这场景也觉满心悚然。 围绕在马车边的护卫们迅速转向笑声的方向。奈何两个笑声一左一右,忽高忽低,连熊清也辨不出宣鹤和花不败藏在何方。 围绕在马车周围的护卫们稍一聚头,片刻间便定出对策。一直拖在队伍最末的尹空被推到显眼的地方,一个护卫横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再不现身,他就没命了!” 熊清心头一紧。到此刻他才发觉,尹空竟似真的被根看不见的绳子绑住。那护卫如此胁迫他,他连手也不抬。再一细看,他的嘴也被堵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熊清满脑子焦急,正要想个法子解救他,突然眼前一花! 金环一响,一道极耀眼的刀光开山劈地似的直卷而去! 熊清动容,正以为宣鹤要将那个护卫斩于刀下时,宣鹤刀锋一转,雪亮刀光竟全数没入尹空胸口! 尹空连躲都来不及躲,一股鲜血狂喷而出,哗啦一声洒了满地。 熊清惊得愣了:“他干什么!” 木木托斯平静道:“杀手落到别人手上,该死。” 那护卫也似未料到宣鹤此举,居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尹空从他手中瘫倒。 宣鹤虎吼一声,借着杀人余威,染血的九环金刀横扫过去。护卫倒反应得快,反手一挡,一把短刀当啷一声架住宣鹤一招。 两刀相击,嗡鸣声中花不败从岩壁上跃下,抽出软剑迎风抖成笔直,向那护卫刺去。护卫回刀迎击。 花不败尖笑一声,身子斜斜掠开,让开短刀锋芒,忽又猛扑前去,以剑作鞭,狠抽向护卫面门。 此时宣鹤大刀已到,那护卫被两下夹攻,看看竟要血溅当场! 当的一声! 两把飞来的长剑刺进重围,一人顶住九环金刀,一人绞住软剑。那护卫偷的一条命,直滚出战团。他不过歇了片刻,起身挺刀又砍向花不败后背。 花不败一把软剑使得神出鬼没,游走在两人间,丝毫不落下风。熊清见他那奇诡轻灵的招式,恍惚间便想起红鸾毒蛇似的长鞭。 他一个出神,暗道若师娘在这里,哪容花不败这样不男不女的人物出风头。 就在此刻,马车边突然响起几声大喝,又四名护卫赶向这边,加入混战。宣鹤和花不败脚步变换,宣鹤伫立原地,只顾舞刀,花不败在他身边轻捷迅速地飞转,挡去他无暇顾及的袭击。 两人一刀一剑,一刚一柔,配合得滴水不漏,似个刀光剑影的漩涡,将靠近的护卫纷纷拉扯进去,碎尸万段。 几名护卫围在他们身边,一时找不到下手之处。 熊清屏住呼吸看去。谷底众人混战之时,没有注意将尹空卷了进来。熊清瞧见他的尸体扑在尘埃中,被众人来回践踏,很快便化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直到花不败一剑掠过时,剑尖停了停,似被什么绊住。而后他怒喝一声,奋力一挑,活生生从那滩血肉上挑出一根沾着血珠的银丝! 熊清悚然一惊,方才反应过来这些人竟用尹空飞石上的丝线把他绑住! 在暗河中演练时,他已知道尹空连着飞石的那根丝线坚韧异常,乃是尹空苦寻良久得来的珍品。而今这根线却被人用作绑缚的绳索,死后还缠在他身上。 熊清已明白,尹空飞石既出,定然是遇上“蚁穴”,先干了一架,而后失手被擒。若不是藏匿崖上,熊清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 明明已定好计划,此人像是全抛在脑后了! 熊清咬牙切齿,见那滩血肉触目惊心,又满心悲愤。刚一开战,他们这边便折损一人。尹空一声没吭,就此消失。 宣鹤、花不败和护卫正打得热火朝天,山谷出口处忽然响起两声高喊。熊清忙转头,见两名护卫从山谷那头飞奔而来。 初时有四个人追着南宫子安去了,现在回来两个,想必南宫子安已被缠住。他若不吹箫,连花不败也当不上。两名护卫对付他绰绰有余。 熊清一直看着回来的这两个人往前疾奔,心中默数:“一、二、三。” 刚一数到三,谷地两边的乱石堆突然炸开,数块石头飞迸出去,石堆里跳出四个人,一边两个,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长剑,迎面对上两名护卫。 熊清松口气。至少周天海训出的暗河门下还略为靠谱。 两名护卫脚步一顿,亮出兵器,也是长剑。六把长剑势如六道长虹,刹那间交错在一起,织成一片炫目的剑光! 一招过手,六人各自退开。两名护卫对视一眼,脚步移动,身形靠拢。而后两把长剑突然刺出,两道剑光合在一起,力道猛增,似把利锥朝前攻去。 暗河门下四人也非等闲,怒吼一声,两人拼力顶住袭来的剑光,另外两人向两侧急掠,反身挥剑,斩向两名护卫后背。 护卫们迫不得已,各自回身一挡。然而面前的剑光又扑面而来,是不躲不闪,誓要一决生死的狠招! 风声咆哮,谷中剑光冲天,杀气纵横! 熊清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剑法,不由热血沸腾,心中狂跳,右手握紧了剑柄。那柄剑也似觉出他的激动,在剑鞘中嗡鸣不止。 木木托斯一直按着他的手,小声念道:“住手,住手。”好像生怕他热血上头,冲动地跳出去。 熊清牙齿咬了千百遍,浑身激颤,苦苦等着他可以出招的时刻! ------------ 第八十七章 血拼 谷底喊声震动,马车左面宣鹤与花不败合力缠住七个护卫,花不败的步伐已有些凌乱。宣鹤虎吼声声,刀法纵横开阔,气势威猛,尚能震住局面。 马车右面四名暗河弟子挡住两个护卫,四道剑光翩若游龙,将那两人罩在其中。虽无法立时取其性命,也把他们逼得离马车越来越远。 熊清转头看向马车,马车边还有九个护卫,始终未离马车一寸。九个人都头戴斗笠,低低压下挡住脸孔。 若尹空还在,这九个人约莫又可去其一二,而今左右吃紧,竟已腾不出人手。 熊清同木木托斯对视一眼,点了一下头。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时,山谷出口处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萧声! 两个人立刻伏下。木木托斯低声道:“南宫?” 熊清微一探头,果然看见南宫子安手执玉箫,冲入谷中。他一身白衣有半面染成鲜红,追他而去的两个护卫已不见人影。 “周天海出手了。”熊清轻轻道,嘴边冷笑。南宫一个人,不可能胜过两名护卫。 周天海折了一个尹空,架不住再折一个。他一直暗中掠阵,死活不现身,恐怕另有道理。 这边南宫子安已赶到两个护卫身后,那两人忙着招架四把长剑,无暇顾及他。四名暗河弟子打了眼色,突然让开一个缺口,剑光一歇,南宫子安飞身扑上,猛然出手扼住一名护卫脖子。 那护卫反应极快,反手一剑插向他小腹。然而南宫子安扼住他时,手腕一转,玉箫早到了嘴边。 熊清听到一个此生听过最恐怖的萧声,似一把极薄极利的刀片划破天空。 他已无法形容这一刻的空白。 所有一切都在这个声音里都化成空白。 幸而萧声只响了一瞬,而后停息。 谷底众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那护卫手中的长剑早掉到地上,整个人都软倒抽搐,面目狰狞,耳朵里流出两行鲜红的血。 南宫子安似将毕生功力都贯于这一击中,此时也摇摇晃晃跪倒在一边,大口大口喘气。 一名暗河弟子满嘴是血,挣扎着上前,一剑送入地上护卫的咽喉,结果了他的性命。 另一个护卫眼见同伴惨死,救护不得,不由狂吼一声振作而起,剑光化作一道飞虹,向这几人袭来。 当的一声!两把长剑交错一架,挡下他的锋芒。另外两名暗河弟子飞身绕开他,直奔马车。那个护卫被剩下两人拦住,急得连声大吼。 马车右面,宣鹤和花不败看见此景,精神俱振。宣鹤仰头长啸,奋起大刀横劈竖砍,刀刀凶狠霸道。花不败更是咬紧牙关,把出平生本事,软剑越发灵动莫测,补上宣鹤大刀的破绽。 两人猛一发威,刀光剑影交织成网,竟一口气将几个护卫逼退几丈。 马车周围九个人见已无人出手,其中两个相对点头,各自拔出短刀,齐齐迎向杀过来的两名暗河弟子。 还剩七个。 熊清默数一遍,心知这已是众人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回头看一眼木木托斯,木木托斯早绑好她那根极长的衣带,眼中全是坚定,点了一下头。 熊清咧嘴一笑,悄无声息拔出长剑。木木托斯从背后抽出短棍,手腕连绕,缠在衣带上,左手挽住熊清左臂,猛地一跃而起! 熊清心头一荡,看着天空山壁一闪而过,整个身子已向崖下坠去! 呼呼风声从耳边疾驰而过,他眼睁睁看着谷底迅速逼近。纵然已演练过无数次,事到临头仍有些悚然。 木木托斯忽然轻叱一声,一手扯紧衣带,踏着崖壁凌空一翻,带着熊清轻飘飘落到地上。 熊清一眼扫去,比崖上所见更为不同。所有腥风血雨全部近在咫尺,马车两面厮杀拼斗带起的凄厉冷风鞭子一样抽打在两边山壁上。熊清刚一落地,头发已被厉风扯乱! 马车周围七个人显然未料到又有人冲了出来,一时连声惊呼,剑拔弩张。三个护卫挺起长剑,不由分说朝熊清刺来! 木木托斯足尖轻点,身形已挡在熊清面前。她迎向剑光,短棍横扫,棍中所贮的漆黑毒水飞射而出,连成一根墨线,拦腰截向三名护卫。与此同时,她脚步不停,拉着熊清紧跟墨线之后朝前冲去! 三名护卫见此怪招,俱是一愣。 熊清大喜,正以为木木托斯一招得手之时,那三个人忽然齐向后仰,异常默契地贴着地从墨线下溜过。一线毒水打在地上,哧溜一声冒起一片青烟。 那三人躲闪之时,头上斗笠都掉在地上。三人再一抬头,竟是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木木托斯气地高喝,右手持棍连挥,快得如一片蒙蒙黑影。数道毒水交错飞出,铺天盖地向那三兄弟袭去!每道毒水刁钻狠毒,刹那间便封死了三个人全部出路! 熊清看得心惊,自忖若是他迎上这张毒网,当真插翅难逃,连转身逃跑也来不及。 谁知那三兄弟中一个高大魁梧些的纵身跃出,怒吼着朝前撞来,一把长剑舞作圆月,剑气竟卷走身前一半毒水。不过他头脸四肢仍未幸免,毒水一沾,霎时便响起嘶嘶之声。 他面目瞬间溃烂,身上冒起烟,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向前猛冲。剑尖几乎到了木木托斯面前才垂落下去。他哀嚎一声,朝前扑倒在地。 他那两个兄弟却从他背后冲出,毫发未伤,两道凌厉剑光一左一右,直逼木木托斯。 木木托斯凛然不惧,身子一矮闪过一道剑光,短棍斜向上一撩,棍尖画了个半圆回击右边护卫,棍中甩出的一行毒水借势打向左边护卫。 这一招连挡带打,一石二鸟,熊清都忍不住暗喝声彩! 右边护卫长剑急收,撞开棍尖。左边护卫向后连翻,却仍被毒水追上。他从半空跌到地上,抱住右腿连连惨叫。 木木托斯趁着此时,拉住熊清朝前狂奔。 他们背后那护卫见兄弟俱损,心神已乱,来不及追赶他们。而前方马车已在近在几丈之外。仅剩四人守在左右。 狂奔中熊清目光一扫,马车右面暗河弟子还在同护卫僵持,左面宣鹤、花不败快到山穷水尽之际,已有两名护卫回首看见他们,弃了宣鹤和花不败,调头向马车赶来。 熊清咬牙,他的斜阳一剑最讲究一鼓作气,一招定胜败。必要留到生死绝境中,方能使出全部威力。 可那四名护卫中又冲出两人,一人拿棍,一人拿刀,脚步沉稳,临敌不乱,看来不是好惹之辈。熊清没奈何,甩开木木托斯,攥紧剑柄猛提一口气,准备同这两人拼一拼。 谁知他还未举剑,木木托斯突然大叫一声,一手拦腰抱住他,纵身跃起,竟像要直接从那两名护卫头顶翻过去! 熊清反应过来时人已到了半空,一眼扫见一根长棍,一把尖刀朝他捅来。刀棍来势之迅猛,他脚未落地,难以使出剑招,刹那便惊出一头冷汗!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木木托斯突然反手一棍向下刺去,棍尖正正撞上刀尖,火星四溅。她借了此力,身形立刻拔高,夹着熊清又向前掠去。 刚巧翻过两名护卫,木木托斯把熊清抛在地上,喘着气厉声喝道:“快去!” 那一瞬间熊清看见木木托斯回身迎向两名护卫,腰间血红一片,想是刚刚未躲开长棍一击。她面前不仅有两个护卫,那三兄弟中仅剩的一个,从宣鹤那边赶过来的两个,都如狼似虎猛扑过来。 木木托斯的身形顿时显得无比娇小。她挥起短棍,昂头迎向敌人。 一瞬之后,熊清回过头,牙关紧咬,胸中气息灌于手中长剑,一剑刺出! 刺出之时他方觉异样。长剑锋芒竟不似往常那般尖锐凌厉,夺人心魄。剑尖那点慑人的青芒也未爆射而出。 熊清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过瞬息间他已明白过来,他对眼前这两人,甚至于马车中的“蚁穴”,毫无仇恨。他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却要取其性命,剑中的冰冷绝望之气无从发出! 可剑已出手,他只有硬着头皮打下去,只有拼命去想,赢了这一战,他便能永远摆脱暗河! 仅剩的两名护卫中有一人抽出弯刀,闪烁刀光斜劈而下,正撞上熊清剑尖。震动之下,熊清竟然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额边沁出冷汗。 若他全力一击,击破这人刀芒绝不在话下。而今他阵前动摇,剑气难发,一下子颇觉吃力。那护卫也似觉出他的迟疑,士气大盛,弯刀一摆,毒蛇一样向熊清咬去! 熊清眼见杀气袭来,迫不得已举剑相迎。未料那弯刀突然一转,刀尖绕过熊清剑锋,直刺他的喉咙。 熊清一惊之下向后一仰,脖子一凉,刀尖划过带走一条血肉。血腥扑鼻而来,熊清瞬间红了眼睛,大吼一声,猛地刺出一剑! 光芒一闪! 剑刃刺穿那名护卫的胸膛,剑尖自他背心冒了出来。熊清未拔出剑,趁着势头猛然朝前撞去,两个人和一把剑直压向马车边最后一名护卫。 ------------ 第八十八章 僵持 最后一名护卫挺身挡在马车前,不躲不闪。 熊清挟着万钧之力朝他撞过去时,他忽然抬起头。宽大斗笠下露出一张惨白的俏丽小脸,脸上布满泪痕。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当头打下! 熊清惊骇中来不及撤回力道,整个人急转向从她身侧掠过,轰隆一声撞在马车上。 马车车厢被活活撞塌一角,熊清余光扫见车厢中端坐着一个人,然而他已顾不得了,抬手从那个已经断气的护卫背后拔出长剑。 一道血光顺着剑锋甩了出去,正正落在夏芸脸颊上。 鲜血混着眼泪静静滑下。 夏芸摘下斗笠抛在一边,双手一震,袖中滑出一对判官笔。她看着熊清,目光凄切,判官笔却凶狠异常,欺近前来直打熊清身上要穴。 熊清早震惊得魂飞天外,挥剑挡开她右手一击,却未防住左边那支判官笔。一点寒光闪过,熊清勉强一躲仍未躲过,左肩一痛一麻,整条手臂刹那间没了力气。 他惊恐低头,见笔尖正点在肩窝处,离心口不过两寸! 夏芸出了杀招! 熊清一颗心霎时凉了。他瞪圆双眼,一面招架一面喝道:“你?!” 夏芸不说话,判官笔寒光闪闪,连挑带刺,招招毒辣。熊清不得不拿出精神,凝神对战。然而他又如何能对夏芸使出斜阳一剑,不过左遮右挡,被逼得狼狈不堪。 不过片刻,他肋下又中了一击,异样的剧痛瞬间爬满半个身子。熊清额上汗珠滚滚而下,单手持剑跳开一步,吼道:“你干什么!” 夏芸再度逼近。她望着熊清,眼中全是泪水,颤声道:“我干什么?你为何同‘大虫’搅在一起?”说话间又是一招斜刺而上。 熊清抬剑一挡,判官笔尖戳在剑刃上。叮的一声,熊清手被震得一颤,忍不住厉声道:“见鬼了!我和什么大虫搅在一起?!” 夏芸屡出狠招,他的火气也被勾起来,按捺不住刺出一剑。夏芸双笔一架,勉强抵住这招,一头盘紧的秀发瞬间被剑气扯散。 剑气刚歇,她满脸涨红又冲上来,判官笔直取熊清双眼:“你这个瞎子!他们就是‘大虫’的人!” 熊清横剑隔开她两支笔,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什么?!” 夏芸握紧判官笔,停在原地,看起来很想把熊清活活咬死。 就在他们两人交手的这么一会儿,宣鹤和花不败那边终于分出胜负。这两人都跪倒在地,浑身鲜血淋漓。几个护卫抛下他们,飞也似的赶来。 木木托斯也被击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五个人跃过她,各举兵器,直奔熊清。 宣鹤拄着九环金刀撑起身,声嘶力竭地吼:“熊清还不动手!”夏芸立时紧张起来,跳到马车边,判官笔指着熊清鼻子,喝道:“你不准动!” 熊清四面临敌,一下子无所适从,手中剑不知该朝向何方。 正是万分危急时,山谷上方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啸叫,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光从天而降,挟雷霆万钧之力袭向马车,磅礴寒气,势不可挡! 夏芸吓得尖叫:“熊清——” 熊清一听这两个字,心一横,纵身攀上马车,提剑迎向那道如虹坠地的光芒! 一声巨响,山谷震荡! 熊清脚下一连串爆裂之声,马车顶棚破碎坍塌!熊清摔到车厢中,大吼一声,双手握剑,拼死抵住那股泰山压顶一样的力量。 剑气狂啸,马车车厢承受不住,轰然裂开! 车厢中的“蚁穴”和熊清一起跌到地上。熊清挡住他,半跪在地手臂发颤,拼尽全力顶住压在剑刃上的极寒杀气。 杀气越发肆虐,熊清两眼发红,索性狂吼一声,猛力挥动长剑,挑动剑上力道卸向一边! 咣的一声,那道剑光重重撞在地上。熊清身侧一下子飞石迸溅,尘沙飞扬。 他看着尘沙中周天海冰冷的面具,心中震悚。他拦下周天海这一击已是精疲力竭。可周天海又举起剑,竟似要把他和他身后的“蚁穴”一起击杀! 千钧一发之际,熊清灵光一闪,扔下剑探手入怀,高声狂吼:“天焚!” 这个声音在山谷里激荡,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周天海的剑尖僵在半空,面具下传出不辨喜怒的声音:“天焚?” 熊清手还放在怀里,紧紧盯着他,咬牙笑道:“我有一颗天焚,跟着我师父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你再不住手,我便捏碎它,大家都别活。” 山谷里一片寂静,所有护卫和杀手都静默在原地,紧盯着熊清。 周天海沉默一会儿,轻笑:“你会把天焚成天带在身上?拿出来我看看。” 他问出这一句,熊清便知他迟疑了,不由狂笑:“我将它绑在身上,要是解下来,你不该趁机杀了我?” 周天海举着剑,缓缓走近:“那么,我不信。” 熊清盯着他,所有仇恨再次汹涌澎湃。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目光结成两条冰柱:“你不信,尽管出手。我保证你会后悔。” 周天海停下,却忽然轻蔑一笑。 熊清微愣。周天海猛地出手,剑光急转,不是朝向熊清,而是袭向夏芸! 刹那之间,夏芸已被周天海扼住,寒光四射的长剑便架在她的颈项边! 异变突起,熊清大惊,心知无力救援,面上仍强作镇定。周天海冷笑:“你回头杀了‘蚁穴’,我便放过她。若你捏碎天焚,她第一个死。” 夏芸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只急得泪光闪动:“傻子!我刚刚是叫你躲开呀!你迎上去干什么!” 熊清如坠冰窟,坠到底,倒也彻底冷静。 他想起夏芸曾说,夏家是同“大虫”作对的,可想不起“大虫”到底干了什么。总之,仿佛是极坏的一群人。若火神派、暗河、青玉楼都是“大虫”手下,那么他身后这个“蚁穴……… 熊清左手捡起剑,右手仍放在怀里,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微微扭过头。 拼杀这么久,熊清第一次看清“蚁穴”。 这一看,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蚁穴”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可他负手静立一言不发,神情极其冷静,纵然刚刚经历周天海可怖的一剑,面上也无半点惧意。 不仅没有惧意,还有一股奇异的高贵之气。 熊清无法说出那样的感觉。这个人看起来并不会武功,可他站在谷底,却似脚踏众山之巅,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熊清,别杀他。”夏芸眼中又滚下泪珠,断断续续道:“至少你别杀他。” 熊清心中狂跳,右手在怀中攥成拳头。 逍遥子藏在山上那颗天焚被他带出来的,但却放在杨孝行那里,并未带回暗河。 周天海分明有些忌惮天焚,可他手里除了一把剑,什么都没有。 这把剑应该刺向谁? 那边周天海又轻声道:“熊清,你别忘了。取下‘蚁穴’,你便能永远离开暗河,我也再不去找你师父的麻烦。” 熊清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周天海的砝码越来越重,夏芸的目光也越来越哀切。 他两下权衡,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周天海又笑一声:“熊清,你同‘蚁穴’非亲非故,何苦为他拼命?”他右手持剑胁住夏芸,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抛在地上,“不如为他们想想。” 熊清一看地上,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 那是一束柔顺的长发,乌黑中夹杂着一半雪白。 熊清心乱如麻,眼前闪过红鸾拔下簪子,一头青白参半的长发滑落肩头的模样。 红鸾带着瘫痪的逍遥子离开玉楼春,难道走到半路被劫去了暗河?! 这下没办法了。 他无论如何不能冒这个险。 熊清一咬牙,决心刚下,夏芸突然往周天海剑上一蹭,脖子上一道血痕立刻绽开。她绝望地看着熊清,嗓子已嘶哑:“你若要杀他,不用别人动手,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熊清整个人都要爆了。 夏芸要再多使一分力,便当真会当场殒命。此刻她身前衣服全被鲜血染红,异常凄艳。 熊清不能放着逍遥子红鸾不管,又怎能坐视夏芸死在他面前! 此时此地,此种困境,他手握长剑,却已无力化解。 “杀了我。” 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传进熊清耳中! 熊清一惊,那个声音又来了:“别回头。我就在你身后。我使得传音入密,他们听不见。” 熊清顿时毛骨悚然。他背后只有一个“蚁穴”! “我已看出,你是个好人。”那个细小的声音飞快道,“说与你听,‘大虫’盘踞朝中数十年,祸乱朝纲,多少栋梁之才都遭它陷害。 后来先帝西去,‘大虫’为把持朝政,搅得龙嗣零落,最终捧出今上。今上隐忍几年,已决定将‘大虫’连根拔起。‘大虫’听到风声便要铤而走险。 夏家临危受命,今天前来,专为送死。夏芸不让你动手,是怕你牵扯其中,恐有杀身之祸。 可我却希望你能帮我。我只是一个影子。杀了我,扳倒‘大虫’便多一个铁证,能救多少忠良。” ------------ 第八十九章 蚁穴 熊清一面防备周天海,一面顾着周遭护卫,一面又听他飞快地说了这一堆,只觉一颗头变作两颗大。 幸而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弘木谷这场暗杀,其实是夏家设下的圈套。他们要拿到证据,扳倒“大虫”。 熊清举目四望,尹空早已被踏成肉泥,宣鹤和花不败不支倒地,那边南宫子安和四名暗河弟子也不太好过。 而他面前咫尺之处,木木托斯奄奄一息地抬起头,满面血污,半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熊清。 熊清忽然很想大笑。 可叹他们这些人辛辛苦苦一场,连命都快拼上,竟是为别人做嫁衣。 “如果我杀了他,真的可以救很多人?”熊清看着周天海,却是说给“蚁穴”听。 “没错。”周天海向地上那束长发点点头。 “没错。”同一时刻,“蚁穴”细小怪异的声音也传入熊清耳中。熊清苦笑一下。“蚁穴”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好,我答应你。” 熊清左手举起剑。 夏芸凄厉地尖叫一声:“熊清!住手!”熊清盯着她,轻轻道:“还有许多事没做,你不能死。” 他无声地念了一个“岚”字。夏芸看明白了,咬着嘴唇,泪落如雨。 熊清回过身,直面“蚁穴”。“蚁穴”倒退两步,脸上出现一些惊慌的神色,然而那身高贵之气依旧不变,他眼中依旧沉静如水。 熊清从未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睛。 他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如此从容地迎向死亡。 长剑刺出,剑尖毋庸置疑地贯穿了“蚁穴”的胸膛。 熊清沉默,抽出剑,轻轻甩了一下。一道血红悄然落地。 山谷中一下子喧闹震天,人声鼎沸,可熊清耳中只有寂静。万籁俱静。阳光下“蚁穴”胸口沁出鲜血,眼神却无比明亮,嘴边还带着一丝清澈的笑。 “谢谢你。虽然我只是一个影子,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叫夏清。” 这是“蚁穴”说给熊清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之后,他带着平静的笑容仰天倒下。 熊清静静地站在原地。这个人叫夏清,听起来同他的名字一样。夏清倒下后,又变回了一个极普通的年轻人。阳光洒在他睁开的眼睛上,双瞳中还凝固着一点笑意。 熊清想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双眼睛了。 一阵劲风扫过,周天海抛下夏芸冲了过来,一剑斩下夏清的头颅。而后他将这颗头颅挑在剑尖上,仰天大笑,转身而去! 所有护卫都疯了一样追过来。熊清却一动不动。他知道这些人都无法追上周天海。他认识的唯一能同周天海一拼高下的只有杨孝行。 果不其然,周天海身如苍鹰,几个起落就攀上悬崖,抛下所有杀手,一走了之。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护卫们也停了下来。 阳光之下,弘木谷中血流遍地。除了熊清,其他杀手或死或伤,再无一人能站起。护卫们迅速控制了这几人。三四个人朝熊清走来。 熊清还站在没有头颅的夏清身边,垂头沉默。 夏家护卫们对视一眼,两个人上前扳住他的肩膀。熊清并没有反抗,夏芸却跌跌撞撞扑上来,抱着其中人的胳膊,急道:“你们别抓他!” 那人挥开她,平静道:“小芸,他杀了清哥,必须跟我们回去。” 夏芸气道:“那个周天海还砍了清哥的头,你们怎么不去抓他!” 那人道:“今天放他走,是为了钓更大的鱼。” 夏芸一时语塞,半晌泪珠断线似的掉下:“我不管什么大鱼,什么大虫。反正你们不能带他走。” 熊清忽然抬头道:“我答应夏清,帮他这个忙。”他转向两个护卫,“如果夏家真的是在救更多的人。” 那人笑了:“你已见过了。像夏清这样的人,我们那里还有很多。” 熊清跟着夏家护卫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几个遍体鳞伤的杀手。 周天海既然拿到夏清的头颅,想必不会为难逍遥子。熊清想着,等这件事一了,他就想个法子把逍遥子和红鸾带出暗河。 他忍不住长叹,弯起手指揉揉眉心。不知为何,总有解决不完的麻烦缠着他,片刻也不得松懈。 夏芸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此刻已累得蜷缩在一边,朦胧睡去。 她刚刚同熊清讲了一大堆话,熊清才知道她本是在青城镇等他,却忽然接到夏家的急令,不得已赶了回去。经历了一番责问,而后被派来弘木谷将功赎罪。 木木托斯也在车上。她没有被夏家护卫五花大绑,因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剩胸膛微微起伏。 就连熊清都能看出来,木木托斯已经没救了。 他忍不住握着这个异域少女冰凉的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木木托斯睫毛颤了颤,却无其他动静。 到了晚间,木木托斯的手越来越冷,熊清几乎以为他抓住的是一块冰。子夜时分,木木托斯的手忽然抽动一下,片刻后她睁开眼睛,转向熊清,轻轻道:“你得手了?” 熊清心中一痛,咬牙点点头。 木木托斯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太好了。总算我,没有白帮你。”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渐渐定住,而后变成一片空茫。 熊清攥紧她的手,深深低下头。 这也是一条命,又该算在谁身上。 天亮的时候,熊清下了马车,在几个夏家护卫的监视下把木木托斯埋在路边。披枷带锁的宣鹤从后面一辆马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沙哑道:“喂,她死了?” 熊清没说话,一下一下铲着土。 宣鹤又道:“你们周老大呢,当真抛下我们走了?” 熊清也没说话。 宣鹤身后冒出一声冷笑:“不然他还来捞我们?我早就说过,别陪他玩,你还要跟我动手。” 熊清听出那是花不败的声音。花不败还活着,可说话有些中气不足,也是受伤不轻。宣鹤不听还好,听了这话顿时大怒,马车里立刻传出扭打喝骂声,几个护卫忙前去喝止。 熊清不管身后的嘈杂,默默在土堆上竖起一块石头,用剑刻下“木木托斯”四个字。 另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飘来:“她是杀手,你应该烧了她。” 熊清侧头,见南宫子安手脚都上了镣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阴**:“你把她埋在这里,她的仇家会找过来挖坟鞭尸的。” 熊清忽然想起了逍遥子。逍遥子烧了荣引的尸身,也任由慕容幽葬身火海。 原来是这样。 他低下头,拿手背蹭了一下眼睛,默默挖开土堆。 道路边冒起浓烟,木木托斯也消失在烈火中。熊清站起身,回到马车上。夏芸已经醒了,红肿着双眼看着他,嘶哑道:“她也是个杀手?” 熊清嗯了一声,又道:“你喉咙有伤,少说话。” 夏芸一路默然。直到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后,她才紧紧拉着熊清的手,郑重道:“我会想办法的。” 熊清望了她一眼,解下自己的剑递给她,而后被黑布罩住眼睛。 再睁眼时,他已在一间牢房内。 牢房里架着一个火盆,冒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墙边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横七竖八挂着一些铁链,底下堆着不少奇形怪状的刑具。 除此之外,牢房里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冷冷地逼视熊清:“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话之时,旁边一名狱卒应景地挥了一下鞭子。 熊清叹口气:“不用麻烦了。我全招。拿张纸给我。” 这人看了他很久,目光渐渐缓和,挥手:“给他。” 熊清坐在一张矮桌边,面前放了一大叠纸,还有备好的笔墨。熊清没怎么迟疑,拿起笔洋洋洒洒把周天海和暗河全盘供了出去。 桌边的人看着他写的供状,眼睛越睁越大,然后摇头而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们倒取的好名字。” 熊清道:“这位大人……” 狱卒提醒:“刘大人。” 熊清改口:“刘大人,还有什么你们想知道的?” 刘大人抬头看着他,看了很久,而后道:“没有了。”他从桌边站起来,走到熊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件什么事?” 熊清点头:“我杀了一个人。他叫夏清。” 刘大人轻轻道:“不,你妄图行刺当今天子。” 熊清想了想,夏清的确说过他是个影子,想必就是这个什么天子的影子。于是他回答:“嗯。” 刘大人又沉默了。 半晌他再次开口:“行刺天子,千刀万剐,万死犹轻。” 熊清道:“我很累了。我能不能回去睡觉。” 刘大人瞪着他,最后缓缓拱手:“刘某佩服。” 熊清耳边终于清净了。这一连串事情实在太耗费心力,他躺在一间又黑暗又安静的牢房里,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 睡醒后牢房还是一片昏暗。熊清疲倦地靠在墙角,心中混混沌沌,有些微微的满足。 夏清是第一个含笑死在他剑下的人。无论如何,他总算完成了这个人的愿望。 ------------ 第九十章 探监 可惜夏芸不这么想。 夏芸提着一罐饭走进牢房,狠狠踢了熊清一脚,等他跳起来后又给了他一耳光。 熊清呆了:“发什么疯?见面就打我?” 夏芸把饭罐重重搁在地上,双手揪住熊清衣领,嘶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熊清道:“我觉得我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又是一耳光。 熊清怒:“打上瘾了?” 夏芸哭腔都出来了:“外面都传遍了,抓了个行刺天子的杀手。” 熊清叫道:“这不是你们夏家人设的圈套?” 夏芸气得团团转,最后把熊清拉到墙角,尽力耐心地解释:“原本是这样。夏家分出三队人马,假扮天子微服出巡,然后放出消息,诱你们上钩。” 熊清点头:“原来三路都是假的。” 夏芸道:“火神派也中招了,可惜青玉楼没有。莫青玉压根就没去。” 熊清想了一会儿:“然后?” 夏芸一下子逼近他,咬牙切齿:“然后火神派的人死也不招,跟你一起的那几个人也说不知道杀的是谁,以为就是个富商。只有你,什么都说了。” 熊清莫名其妙:“我要什么都不说,怎么帮夏清?” 夏芸狠狠跺脚,急得满面痛泪:“你还不明白!你认了想行刺天子,就要被凌迟处死,决不待时!夏家不会出面的。我这两天到处找人,居然都没办法把你捞出去。” “唉呀。”熊清伸手抹掉她脸上的眼泪:“别担心。”他压低声音,“无论如何,他们总要把我押出去行刑。我不会跑吗。” 夏芸一拳头打在他肩上,呜呜咽咽:“披枷带锁的,跑得掉才有鬼了!” 她还想打,熊清一把捉住她的手,安慰道:“要不你悄悄把我的剑带进来。”夏芸哭道:“你知不知道我进来一次多不容易?要打通多少关节?我还敢带剑进来?” 熊清听得心也沉了下去。事情好像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如果没有剑,他什么也做不了。 夏芸也是悲愤交加,说着说着,左手又挥了过来。熊清赶紧再捉住。 夏芸挣扎半天挣不开,一膝盖撞过去。熊清哎哟一身弯下腰,却没有放手,结果夏芸重心不稳,脚一滑摔倒在地,熊清被她带得向前一扑,正好摔在她身上。 一时寂静。 夏芸满脸通红:“滚开。” 熊清抓着她两只手,低头看着她,透进门缝的一线光芒落在她脸上,照亮斑斑泪痕和一双漂亮的眼睛。熊清离她那么近,几乎能从这双哀切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寂静的黑暗里,他忽然很想沉入这样的目光,忘记一切生死烦恼,沉沦到底。 “滚开。”夏芸又道,声音却轻了。 熊清痴痴地凝视她,喃喃道:“不滚。” 夏芸没有再挣扎。 黑暗浓重。 坠落、疯狂、痛苦、窒息。黑暗深不见底,炙热交杂着严寒,汗水一滴滴滚落,剧烈的纠缠和喘息,仿佛两棵绝望的树,相绕而生,过了此刻,便要被烈火焚尽。 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消失,只要黑暗,只要毁灭前的欢愉。 黑暗渐渐宁静。 良久,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夏芸轻声道:“我该走了。” 熊清抬手摸索到她汗涔涔的脸,哑着嗓子:“阿莲。” 夏芸低下头,嘴唇蹭过他的手心,声音又低又快,像在掩饰什么:“我真的该走了,不然外面的人会奇怪的。饭放在那边,你记得吃。” 熊清抓住她的手腕:“阿莲。” 夏芸忽然俯身,像抱个孩子一样抱住他,贴在他脸侧轻声安慰:“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等着我。” 而后她轻轻亲了他一下,挣开手腕,起身离开了牢房。 熊清独自一人躺在地上,恍惚了很久。 有一会儿他觉得刚刚好像只是场醉人的梦境,但手指间的确留着隐隐约约的甜香。这件事他早已偷偷想过无数次,却未料到最终是在这样一个腐朽潮湿的牢房里发生。 那么自然,那么悲哀。 他犯下重罪,已是待死之身。夏芸却还愿意进牢里来看他,还说着要救他出去。 如果他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熊清坐起来,靠在墙边,心里忽然沉得如挂巨石。他想起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告诉夏芸夏岚的下落,也没有弄清逍遥子和红鸾是什么状况。 他甚至还对杨孝行食言了,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学黑水蛊。 熊清手指深深插进了头发。 这都是因为他决定帮夏清一个忙。他后不后悔? “当然后悔。”熊清自言自语,一遍遍揪着头发。可他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如果他没有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既然如此,熊清不再多想,专心盼着夏芸再来探监。 可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熊清没有等来夏芸。实际上,除了送饭的狱卒,没有人再来看他。连最初审问他的那个刘大人也消失不见。 他好像被所有人遗忘在这个黑暗的角落,唯有那日夏芸落下的几丝长发同他相伴。 又过了几天,熊清越来越心急,越来越想见到夏芸。他隐隐觉得外面一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可他在这个牢房内连点风声都听不见。 不仅如此,到后来他连时间都记不清了,有时候以为自己在这里呆了一个月,有时候又觉得好像过了整整一年。 苦思夏芸不得,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练着剑招,渐渐地心无杂念,常常神游物外,不知身在何地。 有一天,熊清正坐在墙角出神,忽然听见吱嘎一声。牢门打开,刺眼的光线落进来,熊清心中一跳,遮着眼睛站起身。 可是进来的不是夏芸,而是几名彪形大汉。 这些人大步朝熊清走来,一个人突然出手抓住他的肩膀。 熊清在这间牢房里并没有戴上镣铐。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几个人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绑起来,又堵上他的嘴。 熊清想着是不是要出去行刑了,却见一个黑布麻袋迎头罩来。 熊清吃了一惊,呜呜两声,未及挣扎便被人粗暴地塞进麻袋里。麻袋口一收,熊清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打横抬了起来,抬出牢房。 到这时他才有些后悔。挣了挣手臂,觉出那麻绳绑得死紧,要挣脱出来得费些力气。把他弄出去的这几人手上都有些功夫,他没有剑,还不知该如何应对。 熊清左思右想,心说这些人肯定不会把他闷在麻袋里乱棍打死。只有等出了麻袋时,再见机行事。 这些人抬着他走了很久,最后把他放下。熊清支起耳朵,听见身下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方明白他被人扔进了一辆马车。 熊清这下奇怪了。难道去刑场还要坐马车? 他一动不动躺在原地,凝神听着周围动静。过了一两个时辰,马车还未停下。麻袋里空气混浊,熊清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想这一定不是去刑场。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住,车门哗啦一声打开,有个人跃上车来。 熊清猛地警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脚步声近前来,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戳了戳他的肩膀。 熊清忍着没说话,那东西更用力地戳下来,还伴着一个疑惑的声音:“这是活的还是死的?” 熊清一听,滚来滚去地狂叫:“沈西楼!你他娘的!赶紧放我出去!” 沈西楼用折扇狠命戳他的脸:“你顶着我保下来的脑袋,躺在我家的马车上,说什么他娘的你娘的。” 熊清吃瘪,只得好声好气道:“我说错了,你快放我出去。” 沈西楼笑道:“求我呀。” 熊清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半晌才咬牙道:“我求你放我出去,大爷。” 麻袋被解开了,熊清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来。沈西楼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你行啊。知道我动用了什么关系捞你出来的么。”他摇着扇子,傲慢道:“说出来都吓死你。” 熊清被人松了绑,揉着胳膊疑惑道:“你怎么会来救我?你不是去青城山了吗?” 沈西楼坐下来,洋洋得意地微笑:“等会儿你就明白了。”他掸掸衣服,昂起头,“这些日子我家已经闹翻了天。你们那边那个谢良也找过来了。” 熊清惊讶道:“他找我?什么事?” 沈西楼耸耸肩:“回头你问他吧。” 熊清一路忧心忡忡,直到马车在沈家一处别院门前停下来。沈西楼先跳下马车,熊清跟着他下车,一抬头,看见夏芸站在门口,一下子欣喜若狂。 夏芸看到他,往前走了一步,却忽然迟疑着停下,神情既欣喜又悲伤。 熊清大惑不解,叫了一声“阿莲”快步迎上去。沈西楼抬手把他拦下:“兄弟。” 熊清一愣,回过头。沈西楼拱拱手,笑容满面:“阿莲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正准备近日完婚。” 熊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沈西楼神采奕奕地一字一顿道:“我说阿莲已答应嫁给我。” ------------ 第九十一章 纠葛 熊清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什么心情。 他面前的夏芸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忽然变得十分遥远,远到他再也无法触及。 沈西楼拍拍他的肩膀:“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呀。” 熊清踩着棉花似的晃晃悠悠走到夏芸面前。夏芸仰头望着他,眼中含着点晶莹的泪光,却笑了:“你总算出来了。” 熊清喃喃道:“没错。我出来了。” 他抬起手,似想抓住夏芸的手。他还记得在那个黑暗的牢房里,这双手是多么温柔。他忽然很想再回到那个牢房里,永远也别出来,永远也别从梦中清醒。 “你让沈西楼来救我的?”熊清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夏芸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他:“是。我找不到其他人,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熊清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再睁开时,沈西楼已站在夏芸身边,手放在夏芸的肩上,对熊清笑道:“你已经很累了。快去休息吧。客房早就备好了。” 他的笑容和手势都透露出点点敌意。熊清当然明白。他咬紧牙,拖着沉重的脚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夏芸忽然喊了一声:“熊清!” 熊清鼓足勇气回过头,夏芸挣脱沈西楼,跑上前来,从腰间解下一把剑,双手捧给熊清。 熊清看着自己的剑和捧着剑的细白小手。这些东西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而后他接过剑,又伸手从衣领里扯出一个粗布口袋。 他解开那个口袋,有点哆嗦地倒出一块玉牌,还给夏芸。 夏芸接过玉牌,默默垂下头。 熊清瞧见有几滴眼泪落在玉牌上,渗进那个浅浅的“芸”字里。这情形他已不能再看,只有转过身去。 夏芸哽咽:“熊清。” 熊清僵着脖子没有回头,跟着沈家的仆人一步一个钉子似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一间客房。仆人退下,熊清关上门,一头栽倒在床上。 床很宽很软,也很干净。床上铺的被子用料精致,比熊清身上穿的衣服还要好二十倍。如果仔细一嗅,还能嗅出隐约的香气。 躺在这样一张床上,就算是夜夜失眠的人也不能不睡着了。 可是熊清偏偏睡不着。不仅睡不着,还辗转反侧,心内万分焦灼。 他不能对沈西楼发火。沈西楼是个生意人,当然不会做亏本买卖。虽然他也很奇怪沈家居然有这样的背景,能把他从那样的大牢里捞出来。 夏芸的心意他也明白,因为明白,所以更是肝肠寸断。 熊清想来想去,躺不住了,跳下床来回走动。 事到如今,他只有后悔,当时为何不坚定地告诉夏芸他能逃出去。就算最终逃不掉,也不至让事情变成如今这样。 一直在房里磨蹭到晚上,仆人来敲门,请他出去吃饭。 “不吃!”熊清一下子烦躁起来,隔着门吼了一嗓子。外面没声儿了。 又过了一会儿,熊清听见有些嘈杂的脚步声从他门口经过。想是所有人都去厅堂吃饭,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这间逐渐暗下来的客房里。 熊清出了半天神,最后拿起自己的剑,紧紧握在手中。 所有人都会离开,只有这把剑可以一直陪着他。 熊清心情复杂地抽出剑,转来转去,看着昏暗光线在剑刃上反射出光芒。而后他想起了再也不能拿剑的逍遥子。 熊清嚯的一下站起来! 沈西楼说谢良也来了沈家别院要找他,还不知是何事。 熊清快步走到门边,哗啦一下拉开门,忽然愣住。夏芸就站在门口,不知已站了多久。听见开门声,她倒像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向熊清,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两人尴尬地对视。夏芸先开口:“这些衣服都是新的,你拿去,明日好穿。” 熊清僵硬地从她手上接过,勉强笑道:“为什么要穿新衣服?” 夏芸低下头,轻轻道:“明天我就和沈西楼拜堂成亲。你……”她顿住了,眼睛看着地,手指局促地绞着衣带。 熊清双手死死抓着新衣服,用力之大,都快把衣服揉成一团。他深呼吸好几遍,才道:“我也要去喝一杯喜酒了?” 夏芸咬着嘴唇,点点头。 熊清突然控制不住了,一把把她拉进屋,反身撞上门,低声吼道:“他有什么好?!你、你为什么……” 夏芸避开他的目光,颤声道:“江湖上都以为沈家只有三兄弟,其实沈西楼还有个四叔,在朝中做官。这回你能出来,全靠他四叔从中周旋。他还花了大笔银子,为你买了个替死鬼。” 熊清一时语塞,半晌放开她,颓然坐在床上。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当真应了沈西楼那句话,他顶着别人保下来的脑袋,坐着别人的马车,躺在别人家里的床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熊清拼命揉着眉心,疲倦道:“你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来。” 夏芸站在原地,手指搅来搅去,也说不出一句话。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还有沈西楼的问询:“阿莲?” 夏芸一惊抬头,忙道:“马上就来。”她看了一眼熊清,熊清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挥手道:“走吧。” 夏芸打开门,沈西楼疑惑地瞧了瞧他们,又牵起夏芸的手把她拉走。熊清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这么晚了,你……” 而后是夏芸低低的辩解:“我只是送了件衣服过去。” 说话声远了,熊清倒在床上,心里刀割一样。 一夜未眠。 清晨熊清起来,穿上一身簇新的衣服,开门出去。沈家别院已焕然一新,四处披红挂绿,仆人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熊清一路走过去,没有看见夏芸,也没看见沈西楼。他站在庭院里彷徨半日,随手拉住一个仆人:“你家主人呢?” 那仆人引着他往里走去,结果迎面撞上急匆匆往外跑的沈西楼。沈西楼身后跟着十来个白衣少年,每一个都在劝:“少爷!” 沈西楼烦躁道:“我回来再跟你们算账!”他抬头看见熊清,僵硬地笑了一下,“你睡醒了?” 熊清皱眉道:“你怎么了?” 沈西楼一边往外走一边恨恨道:“我本想悄悄拜了堂便罢,他们又去跟老爷子通风报信。这下可好。” 熊清摸不着头脑,跟着他一路小跑到院门口。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熊清十分熟悉的沈家马车。 沈西楼快步上去,堆着笑脸:“父亲大人。” 沈三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言不发,狠狠一脚踹向沈西楼,将他踹出三丈远。熊清暗道踢得好,又见沈西楼的跟班都噤若寒蝉,只有自己上前把他扶起来。 沈西楼按着腰,一脸哀相:“父——”沈三又是一脚。沈西楼再次飞了出去。熊清还未来得及过去,沈三已似飞燕掠到沈西楼身边,一顿拳打脚踢。 一时只见尘土飞扬,沈西楼惨叫连连。熊清完全惊住,愣在原地。 沈三边打边怒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你眼里可还有我?可还有文绣?” 熊清悄悄问一个白衣少年:“文绣是谁?” 那少年小声道:“沈三爷为少爷订下的亲事,对方来头也不小。可惜少爷不喜欢,推脱说要出去修习武功闯荡江湖,一溜烟跑了。” 沈西楼嚎叫:“沈永!我听见了!哎呀!” 沈三踢打一会儿,出了气,命令道:“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沈西楼狼狈不堪爬起来,眼睛通红,顶嘴道:“我就要娶阿莲!今天就要拜堂!” 沈三一拳过去,他又应声倒地。熊清都看得牙疼,正要上去劝阻,又听沈三喝道:“拈花惹草也罢了,还想当真?” 熊清和沈西楼同时怒了:“什么拈花惹草!” 两人声音合在一起,颇为洪亮。沈三一时愣住。僵持中熊清忽然听见一个轻微的吸气声。他一回头,见夏芸一身红嫁衣,扶着门框,脸色惨白。 熊清心头一痛,赶紧迎上去。沈西楼也慌慌张张爬起来。沈三更怒,指着夏芸,向沈西楼吼道:“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也敢往屋里拉?” 夏芸神情惨淡,身子晃了晃,似要倒下去。熊清拉住她,往院中疾走。夏芸被扯得跌跌撞撞,不停回头。院外沈三和沈西楼的争吵还继续,话也越来越难听。 熊清一直将她带到自己的客房里,让她坐下。夏芸抱着手臂,浑身哆嗦,那身艳丽的红色愈显凄凉。 熊清又气又恨,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默默站在一边。夏芸沉默一会儿,忽然拔下头上一根金簪,扔在屋角,而后将脸埋在手心上,肩膀微微抽动。 熊清哑着嗓子道:“阿莲。”伸手想拍拍夏芸的肩膀。谁知他的手刚放在她肩上,她一下子抬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身前,哽咽起来。 熊清一时手足无措,挣扎良久,还是环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熊清听见有人在门口冷笑一声。他以为沈西楼找过来了,横下心,继续抱着夏芸,只扭过了头。 门口的人居然是谢良。 ------------ 第九十二章 出山 谢良看起来不怎么像谢良了。 他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一瘸一拐走进来,坐下时还倒抽一口冷气。 熊清吃惊道:“谁打你了?” 谢良嘶嘶吸气,冷冷地瞅着他:“浓情蜜意完了?” 熊清咳嗽一声,放开夏芸。夏芸擦擦眼睛,勉强笑道:“完了。” 谢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即正色道:“这件事虽然不赖你,但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其他人。” 熊清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不由抹了一把汗:“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谢良脸色沉下来,咬咬牙道:“老大。” 熊清又吃了一惊。谢良接着道:“你被老大抓去演练的两个月,我在暗河里看见了你那个混账师父和嫂子。” 熊清皱眉道:“我知道他们被带回去了,但我已经杀了‘蚁穴’,周天海不会为难他们。” 谢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在暗河的地牢里,比较……惨不忍睹。” 熊清瞪大眼睛,心里砰砰跳起来。谢良道:“我想偷偷把他们两个放出来,结果被人发现,结果,哼哼。”他伸直一条腿,重重拍了一下,露出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 熊清看得心惊肉跳:“然后?” 谢良道:“然后你刺杀‘蚁穴’,还英勇地把暗河抖出去了。你完成了你师父当年没有完成的大业。”他竖起一根大拇指,“那几天有官兵来围剿暗河,相当精彩。” 熊清脑子里“嗡”的一声,轻声道:“那我师父呢?” 谢良阴阳怪气地笑笑:“大家都散了,有些溜了,比如我。有些被带去了九道山庄,比如你师父。” 熊清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谢良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老大知道了是你把暗河捅出去的,扬言要把你碎尸万段。可惜前不久那个替死鬼替你挨了三千刀子,老大这会儿已经消停了。” 他摊摊手:“现在怎么办?” 熊清慢慢摸索到一把椅子,坐下。他两手撑着膝盖,想了一会儿,轻轻问:“你确定我师父和师娘在九道山庄?” 谢良点头。 熊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九道山庄。”他转过头,对默默坐在一边的夏芸道:“岚姐也在九道山庄。” 夏芸一下子睁大眼睛,声音也变了:“当真?!” 熊清没回答,抽出自己的长剑看看,伸手一试,剑锋锐利,寒光闪闪。剑刃上倒映出他一双眼睛。有一会儿他觉得这双眼睛的确很像赵婉,一会儿又觉是夏清在剑里看着他,目光坚定又明亮。 熊清站起来,把长剑插回剑鞘,啪的一声脆响。他咧开嘴,对谢良道;“你以前告诉过我,凡事要忍。可惜我实在忍不了了。” 谢良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熊清一字一顿道:“我要去九道山庄,救我师父。以及,麻烦你告诉周天海,我没死,我在九道山庄等他来。” 谢良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你要跟老大,不是你要跟暗河拼了?” 熊清冷冷道:“没错。” 夏芸忽然一股脑拔下头上的钗环,扔在床上,又几下扯开身上崭新的红衣,露出素白的裙子。谢良捂住眼睛:“你你你?!” 夏芸拢拢头发,望着熊清:“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去找岚姐。”见熊清愣了,她一拳头砸过去,嚷嚷道:“你又傻啦?说走就走啊!” 熊清瞧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夏芸,脸上冰冷的神情忽然就化了,显出一个傻笑。 夏芸气哼哼的:“傻子。” 三个人悄悄溜出屋。沈西楼还在跟沈三争执,沈家别院里的仆人都冲到前院拉架去了,没人管这三个人。 夏芸带路,他们到了后院,偷了三匹马,绝尘而去。 出了沈家别院,夏芸像只放出笼子的小鸟,兴高采烈拉着熊清一路胡吃海喝。 熊清也是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他究竟干了件什么事。随随便便走进一家酒馆饭铺,就能听见无数窃窃私语。这些人都带着满脸兴奋,唾沫横飞,议论一个试图刺杀天子的少年杀手。 据说这名杀手叫熊清。 据说他被捕之后,受刑不过,招供出了幕后黑手,还牵扯数名不可言说的当朝大官,导致龙颜大怒,朝中风云起伏,百官震悚。 而这个叫熊清的杀手,也被三千刀子剐死在菜市口。行刑时一声不吭,颇为硬悍。但众人猜测他是被割去了舌头,以防再说出什么话来。 “我叫李小七。”熊清惨淡地告诉夏芸和谢良。 谢良忍不住嗤笑。夏芸给他斟了一杯酒,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我知道了,你叫李小七。你并没有做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 熊清愁苦万分地喝下酒。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到处传颂,竟然一点也不愉快,竟然只想撞墙而死。 而且他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沈西楼。沈西楼帮他把事情抹平,还抹得这样干净,他却带着夏芸跑路了。 可他心底的的确确希望把夏芸带走。 熊清又喝了一杯苦酒,怀着千头万绪继续上路。 三个人走着走着,谢良发现不对:“你这不是去那里的路啊,你要进川?” 熊清策马前行,头也不回道:“当然要进川。”他迎着风呵呵一笑,“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周天海。” 谢良嘶的一声:“你行。” 熊清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踏上进川的道路了。他熟门熟路找到青城镇,直奔玉楼春。到了玉楼春,他又一次被震惊。 杨孝行似把玉楼春后面的房屋都买了下来,修成一处颇为壮观的庄园,占据了青城镇中心最繁华的几条街道。 络绎不绝的人排着队求医。熊清让夏芸和谢良等在外面,自己奋力挤开人群冲进楼里。有人出面吆喝:“出去出去,排队——哎呀!主人!” 八号赶紧打躬作揖,满脸堆笑。熊清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他越发精神爽朗。若不是开口叫了主人,连一丝奴隶之气都没了。 “杨孝行对你挺好啊。”熊清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背后忽然飘来一个很好奇的声音:“我听说,徒弟直呼师父的名讳是大不敬的,是要挨板子的。” 熊清一回头,见杨孝行提着一根棍子,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熊清慌忙解释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还有事同你商量——等等!住手!” 八号笑嘻嘻道:“主人保重。”一溜烟跑了。熊清满屋子躲杨孝行的棍子,大叫:“停!停!” 杨孝行笑容满面:“你让我停我便停,我岂非太没面子。我想打你很久了。” 熊清嚎叫:“我有莫青玉的消息!” 棍子停住。 杨孝行把熊清拉到一间屋子里坐下,又起身关上门,回头:“说来听听。” 熊清擦了把汗:“你知不知道有一群叫‘大虫’的人?” 杨孝行轻蔑地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当年拉我入伙,我不干。他们就逼着莫青玉烧了我的玉楼春。谁知道莫青玉是我相好,哈哈,放我走了。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 熊清一头汗又下来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杨孝行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靠在椅背上:“我还知道前段时间,‘大虫’派你们干了件大事。莫青玉没有去。” 熊清诧异道:“这你也知道?” 杨孝行挺起胸膛:“是我不让她去的。” 熊清差点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栽下来:“你?!” 杨孝行认真道:“那帮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看出来了,所以才不跟他们一起玩儿。” 熊清嘀咕:“说的好像你是什么好东西。” 杨孝行转来转去:“我的棍子呢?” 熊清赶紧道:“听我说!我惹上事了,我跟‘大虫’斗,把暗河交代出去,结果周天海要来找我麻烦。你愿不愿意帮我?”他举手发誓,“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一定,一定跟你好好学黑水蛊,继承黑水教。” 杨孝行鄙夷道:“你现在发誓跟吃白菜似的。谁信。” 熊清诚惶诚恐道:“你说过,我是你徒弟,不用怕周天海。我知道你挥挥手就能灭了周天海。” 杨孝行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一拍额头仰天长叹:“怎么办,我就爱听你说这种话。” 他站起来,吼道:“薛平!” 焦头烂额的薛平跑进来:“今天病人太多,又有什么事?”杨孝行道:“玉楼春先交给你。我要去帮我徒弟解决个小问题。” 熊清大喜,一揖到地:“多谢!” 他和杨孝行一起走出玉楼春,夏芸和谢良都很敬畏地看着他,好像他请出了一尊大佛。 这尊大佛潇洒地翻身上马,马鞭一指前方,正要发出豪言壮语,忽又停住。半晌,杨孝行回头道:“……谁带个路?” 谢良当仁不让担起这个重任。路上熊清同杨孝行讲了一遍他的计划,杨孝行听了半日,只说了一句:“反正要杀谁,你说一声就是。” 熊清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激之心,又去问谢良:“你知道怎么去九道山庄?我当年进去时蒙着眼睛,出来时又晕了。” 谢良拧着眉头:“九道山庄有九道。我们恐怕不能走你走的那条道。” ------------ 第九十三章 九道 熊清奇道:“什么九道?” 谢良伸手在半空比划:“九道山庄是暗河修的,是为了让退下来的杀手躲一躲仇家。庄上建了九条密道,以防万一,所以叫九道山庄。” 熊清一个寒颤,叫道:“原来是这样!”他想起当初逍遥子从山洞里出来,又在前院枯树前打开了一个地洞。 他竟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见过了九条密道中的两条。 谢良斜瞟熊清一眼,接着道:“进去那条也算一道,只是如今总舵被端了,恐怕很多人逃来暗河。那条路走不得了。” 熊清道:“你还知道其他路吗?” 谢良沉吟:“还有一条道,可以从外面一直走到院里。当年你师父就是从那条路把酒运进山庄,不晓得现在还通不通。” 熊清低下头微微一笑:“这事我知道。” 谢良冷哼:“那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都担惊受怕帮他们望风?” 熊清咧开嘴:“不知道。” 谢良:“哼。” 熊清道:“可是除了你说的这两条,我还知道一条路。” 谢良扬了扬眉毛,半信半疑:“还有?” 熊清笑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这条路绝对保险。” 三个人跟着谢良日夜奔波,一路前行。不日来到一处山脚。熊清仰头看去,眼前这片山虽不算巍峨高耸,但山势凶险,怪石嶙峋草木稀疏,悬崖峭壁处处皆是。 四个人弃了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山。熊清望着漂浮白雾里青灰冰冷的岩石,竟觉几分悚然。这片山仿佛一个沉默的远古异兽,静静地等待他们踏入口中。 只有杨孝行还颇为自在,山中散仙一般飘行在小道上,轻吟慢唱,已至浑然忘我之境。熊清擦着汗,问谢良:“还要走多久?” 谢良举目四望:“快了。” 他们又在山中艰难走了三天。谢良也开始擦汗,抱怨熊清:“你说的这条路太难找,得费些功夫。” 夏芸安慰苦着脸的熊清:“我带够了干粮,放心。”熊清瞧一眼夏芸身上的包裹,怀疑她连岚姐那一份干粮也准备好了。 又走了两天,谢良突然停住脚步,窜到一块岩石后。所有人都跟着他躲起来。谢良指着前面,压低声音:“我没记错,那下面就是九道山庄。说话小声些。” 熊清故地重游,心口砰砰直跳。他从石后探出头去,看见前面岩石叠嶂,石头交界处生着许多荆棘藤蔓。再往前,淡淡白雾里岩石似被大刀劈过,凭空消失,成了一处几近垂直的断崖。 熊清拔剑,悄无声息走出岩石,一面往崖边走去,一面轻轻削断沿路藤蔓。他拨开那些盘根错节的藤条枝叶,一寸一寸地找。 没过多久,地上果然出现一道一尺来宽的缝隙。熊清赶紧将荆棘杂草都清理开,俯身看去。石隙中一片黑暗,深不见底,一点潮湿的风从里面幽幽吹出。 熊清手心里沁出冷汗。他回头望望太阳的方向,便知日落西边时,斜阳光芒正好能照进这条缝隙。 这里面就是逍遥子曾经躲藏五年的石窟。 熊清一路小跑返回,手在岩石上一撑,翻身跳过去,落在谢良和夏芸中间。夏芸赶紧道:“怎么样?” 熊清心还在乱跳,胡乱抹了一把脸,小声道:“就是这里。”他东看西看,跑到神游物外的杨孝行面前。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只有开口道:“师父,我们要从那边石缝里下去,你帮帮忙。” 杨孝行回过神,笑眯眯道:“再叫一声。” 熊清咯吱咯吱咬牙:“师父。” 杨孝行哈哈一笑,人影一晃便不见了。熊清一转头,见杨孝行已经立在石缝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杨孝行的剑没有剑鞘,随时都可出手。 他提着剑,歪着头打量地上的缝隙,沉默良久,慢慢将剑尖点在石缝边。 熊清的胳膊突然一痛。夏芸紧紧攥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杨孝行。另一边谢良也过来了,袖着手,斜眼瘪嘴地看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把剑,可剑却停了。 杨孝行抬起头:“你们不要看着我。我会紧张。” “哎呀!”谢良叫了一声,摇摇晃晃走开。夏芸扭过头。只有熊清还一眼不眨地看着。 杨孝行再次看向石缝,轻轻吸口气,右手一沉,剑尖竟一点点切入缝隙旁的岩石中。熊清动容,那把剑没入岩石中时,半点声音也无,倒像切进了一块豆腐。 可就算没有声音,他也能感觉到剑上传来的强悍气息。仿佛劲风迎面,沉稳,无声,却能迫得人屏住呼吸。 剑锋没入一半时,杨孝行偏过头笑了一声,手腕一转,剑刃缓缓划开岩石。熊清越看越心惊。他暗自忖度,若凭一时之气猛力破开这块岩石倒也好说,但杨孝行这份游刃有余的劲力,他绝难企及。 杨孝行一步一步向后退,手中剑在岩石上渐渐划开一个半圆,而后剑尖突然一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探手勾住这块岩石。 熊清看见他左手手背隐隐暴起青筋,脚步一错手一提,被划下来的这块岩石竟轻轻翻上来,稳稳停在石缝一边。他松了手,右手将长剑送回腰间,冲熊清开心地笑起来。 到此时熊清憋住的一口气才徐徐吐出。 夏芸和谢良也快步走过来,低头一看,各自倒抽一口气。杨孝行翻起一块岩石后,石缝拓宽不少,已可容一人通过。 杨孝行咳嗽一声,不自在地躲开三人震惊又敬佩的目光,挥挥手:“赶紧赶紧。” 夏芸从包裹里拿出一大卷绳子,一头绑在一块稳固的山石上,另一头扔进石窟里。熊清率先抓住绳子,向下滑去。 阳光渐渐被石缝隔断,黑暗包围上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像沉进一潭幽深的湖水。一直滑到绳子尾端,他手一松,轻轻跳到地上。 熊清凭着记忆,慢慢向当初的密道口摸去。密道还在,但是里面一团漆黑,入口处似被什么东西堵上了。熊清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扶着石壁慢慢向前走,越走越觉感慨万千。 逍遥子拖着他从这里冲出去,又一头撞在坍塌的岩石上,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熊清出了这条密道,拐进当时奴隶们修建的那一条,继续前行。他摸着石壁,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辛苦劳作,稍有不慎就会被护卫鞭打。 那个时候他叫做八号。那个时候还有岚。 熊清深吸口气。他还没有同夏芸说夏岚的下落。这一关太难过,他只有强迫自己先想着眼前的事。 密道口果然被一堵墙封上了。 熊清悄悄靠在墙边,把耳朵贴上去。墙的那边传来一点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还有开关门的声音。 熊清听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往回走。回到石窟里,他举起火折子,向头顶的石缝晃了三下。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顺着绳子溜下来。夏芸滑到绳子尾端,轻巧地跳下。接着是谢良。然后杨孝行从石缝中直跳下来。 熊清吓了一跳,忙举高火折子,才发觉杨孝行单手虚拢着绳子急速下滑,长发飘飘,衣袂飞舞。滑到最后,他一拽绳子,身形立时停在半空,随后方才松开手,飘然落到地上。 熊清长出口气:“你他娘的!” 杨孝行笑容满面:“我听说,徒弟对师父口出秽语,也是要挨板子的。” 熊清呆了:“……你从哪里听来的奇谈怪论?!” 杨孝行笑得眼睛弯弯:“薛平。” 熊清气得冒烟:“此人不除,必成后患。” 谢良上前拉过他:“吵什么吵,几岁了?现在什么情况?” 熊清恨恨地指着密道口:“那边被一堵墙封了,外头有人,等到晚上再出去。” 谢良嘁了一声,晃晃悠悠走到一边,找了个地方躺下,闭起眼睛养神。杨孝行飘飘荡荡,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了。熊清转来转去,忽听夏芸叫他。 熊清过去,见夏芸蹲在一个角落,面前是一堆石头。夏芸一边把石头搬开一边惊奇道:“这里有人来过!这石头是人垒起来的!” 熊清嘀咕:“当然有人来过。”他看着夏芸忙碌,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夏芸停住,回头:“什么?” 熊清伸手从那堆石头下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纸上的字有他熟悉的刚劲潇洒。 熊清心头又开始跳起来,拿火折子靠近纸,无声地念道:“王家药方配出的解药毒性太烈,何况我一时找不齐药材。无法,无法。目前只有一味,不能再行拖延。若你愿意,不妨一赌。” 信纸不停哆嗦。 他放下纸,一口气将石堆下压着的纸全部拿出来。再翻过一张,上面写着“已托人弄到药方!稍安勿躁!”字迹有些狂乱,难掩一股狂喜之情。 熊清急促地呼吸,一直找到最下面的那一张。那张纸已发皱变脆,却还是能辨出一行模糊的字:“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没什么大不了。好生待着,我想办法救你。” ------------ 第九十五章 复活 长嚎终歇。熊清抬起头,双目尽赤,惨笑道:“我是不是该把脑袋割下来。” 谢良拍着他的背,平静地嘲讽:“很好。你快割下来,我带去见他,他就能站起来了。” 熊清喉咙里血气翻滚,又是一拳狠命砸在地上。枯草染上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你不敢见他?”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熊清和谢良同时回头,各自一惊。红鸾扶着门框,平静地看着他们。 谢良站起来,舌头打结:“嫂子?你、你没疯?” 红鸾轻轻叹息一声,垂下手腕,铁链哗啦作响:“要不是你们来了,我还准备一直疯下去。他们对一个疯女人,总不会那么严苛。” 谢良结结巴巴道:“可我们刚刚就来了啊!” 红鸾冷哼:“我以为你们是暗河的探子。暗河也有易容好手。我已经上了一次当,不能再上第二次。” 谢良抹汗:“难不成你们就是这样被抓回暗河的?” 红鸾抱起手臂,斜斜地倚在门边:“不错。”她往熊清那边扬了一下头,“若不是看他那样,我也不敢相信你们。” 他们说话时,熊清一直跪在地上,一直不敢回过身。 红鸾淡淡道:“还要我亲自扶你起来?” 熊清浑身哆嗦,呼吸急促得像在抽泣。谢良哎呀一声:“没出息的玩意儿。”伸手把他拉起来。熊清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恨不得地上出现一条缝,把他吞进去。 “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不是说要把你师父救出去,然后再跟周天海拼命?”谢良推了熊清一把,瞪眼道。 红鸾站直了身子:“跟周天海拼命?”谢良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红鸾忽然道:“我前些日子听人说,抓了个刺杀皇帝的杀手,那杀手还把暗河抖出去了,就是你?” 熊清不能再沉默,沙哑道:“是我。我有意的。” 红鸾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厉害。”熊清看着她微弯的眼睛,心中略略一松。逍遥子出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 红鸾转过身:“进来吧。他也想见见你。”她说完这话熊清又定住了,谢良连推带搡把他弄进屋。 屋里的奴隶们识趣地悄悄退出去。熊清几乎用尽所有勇气才跟上红鸾。红鸾半跪在屋角那堆破布边,小心翼翼从里面抱起一个人。 熊清喉咙一下哽住,像被人重重一锤砸在胸口,一时间天旋地转,心痛难当。 如果不是红鸾那么温柔地抱着这个人,他绝不敢相信这个毫无生气的骷髅就是逍遥子。 逍遥子一身脏兮兮的奴隶装扮,而他却是衣衫齐整,提剑而来。 红鸾在逍遥子耳边轻轻道:“熊清来了。他来带你出去。他总算还有点良心,是不是。” 逍遥子目光转过来,熊清直直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 谢良似笑非笑道:“嫂子,别挤兑他了。他已经很想把脑袋割下来了。” 红鸾垂下眼睛,微微一笑:“他说他想把脑袋割下来,你答不答应?” 熊清颤抖地抬起头,看见逍遥子眨了两下眼睛。谢良啧的一声:“嫂子,你这么问,他怎么会答应。” 他顺手从门边拿了根棍子,挥了挥,“师兄,你徒弟把你扔下不管,实在不孝,要不要我替你教训他。” 逍遥子什么表情也没有,静静地看着熊清,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温和。 他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熊清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谢良咧开嘴:“很好,我也觉得你徒弟实在欠揍。等他打完这场架,我一定帮你好好出出气。先走吧。” 他圆下这个场子,十分得意,一棍子把熊清抽起来,瞪眼道:“滚过去帮忙。” 熊清拼命揉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他走到红鸾身边,红鸾别过头:“他既还认你当徒弟……” 熊清哽咽地笑了:“师娘。” 红鸾面色冷冷的,目光却缓和一些。熊清拔出剑:“师娘,我把这个镣铐弄开吧。” 谢良叹气:“砍不断。那是老大专门找人做的。” 红鸾抬手掩住镣铐:“无妨。你们先把他带走。”熊清听说,把剑插回剑鞘,从红鸾手中接过逍遥子,小心地背在背上。 逍遥子居然比他想象中轻得多。熊清背着他好像背着一堆骨头。这堆骨头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只有平稳的呼吸传来。 夕阳余晖落在一地血泊尸体上,熊清背着逍遥子从中走过。 很多人都死了,可逍遥子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熊清一路走回密道口那间卧房,抬脚踢开门。杨孝行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熊清进来,他只不过睁开一只眼,转了转,又闭上。 “嫂子,他是来帮忙的。”谢良挡着柳眉倒竖的红鸾,连声解释。杨孝行连眼睛都懒得睁了。谢良总算把红鸾带进密道,同熊清一起走回石窟中。 熊清放下逍遥子,摸出火折子点燃,照亮石窟上垂下来的绳子:“你们走吧。” 谢良仰头看了看:“嫂子,你先上去。我们把他绑上,你再拉他上去。”红鸾看了一眼绳子,又看看熊清,慢慢道:“你真要留下来同周天海拼命?” 熊清握紧拳头,点头道:“是。新仇旧恨,我忍够了。” 红鸾从绳子下退开,平静道:“小谢,你带他走。我留下。” 谢良呆了:“搞什么?!” 红鸾晃了晃手腕上垂下的铁链:“我也想报仇。” 谢良嘶嘶吸气,摸着下巴:“可我不能走啊。我走了谁把老大叫来?” 两人正在争执,熊清忽然听见密道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熊清!” 熊清头皮一麻,这是夏芸的声音! 他转身把火折子交给谢良,匆匆嘱咐:“你们快把我师父带走,我出去看看。”还没跑出密道,夏芸带着哭腔的尖叫又传来:“熊清你在哪里!” 熊清心头狂跳,加快脚步向外狂奔。卧房里杨孝行捂着耳朵埋怨:“你能让她闭嘴吗?” 熊清来不及理他,撞开房门冲出去,迎面看见夏芸失魂落魄地走过来。 夏芸看见熊清,忽然软倒在地上,痛哭失声。熊清知道她苦寻夏岚不着,自己也不好受,上前轻轻拥住她。 夏芸倒在熊清怀里,哭得气哽声咽。熊清鼻子也酸了,正想趁机告诉夏芸真相,谁知夏芸断断续续道:“岚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熊清张大嘴:“……啥?” 夏芸揪住熊清身前衣服,哭道:“岚姐功夫被废了,也不认识我了。” 熊清一把抓住她肩膀,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你说什么?!” 夏芸满脸泪痕,哭叫:“岚姐啊!她怎么被人欺负成那样!” 一阵冷风卷过脊背,熊清浑身发抖,目光呆滞,小声道:“你,带我去看她。”夏芸还在哭,熊清厉声吼道:“带我去!” 夏芸一吓,忙站起来,拉着他往前走。熊清脑海一片空白,眼中所见只有夏芸牵着他的手。 这只颤抖的小手带着他,一路前行,穿越大半个山庄,到了一处矮小的房屋前。 屋门前站了一个奴隶,又恐惧又戒备地瞪着熊清。夏芸哽咽道:“就是这里。”她冲那个奴隶喊:“快让开,让我们进去。” 那个奴隶盯着熊清,两手瑟瑟发抖,就是不让。熊清咬牙,上前一步:“滚开!” 奴隶满脸涨红,半天憋出一句:“你是八号?”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熊清一下愣了,仔细看去,这奴隶的确有几分面熟。 “你是?” 奴隶颤抖的手比划了一下:“你忘了,我,七号。”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熊清倒退一步,脸色煞白:“你是跟我一起的七号?!你没死?” 七号点头,费力地解释:“当时,我们一起挖洞,后来,有人杀来,我跑散了,遇到十三号,我把她搬进屋,火烧过来,我们撞到一个木板,掉下去了,没死。我把她藏起来。” 熊清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抱紧双臂,牙齿打颤:“你先让开。” 七号讷讷地闪开。 熊清头重脚轻踏进屋。这里是个堆杂物的房间,没有窗户,黑漆漆一片。一排木箱边靠着一个人影。夏芸早从熊清身边冲过去,抱着那个人影大哭。 熊清做梦一样蹲下来,颤抖的手伸向木箱边的人。 啪的一声,他的手被打开。那个人惊恐地尖叫起来,双手在半空乱划。夏芸痛哭着紧紧抱住她,哀声叫道:“熊清你干什么!” 七号也跑进来,咬牙道:“你,别吓她。她脑子不好使,认不得人。” 熊清死死瞪着眼睛。这人跟红鸾不一样,她是真的疯了。 他再一次伸出手,又被打开。再一次,再一次。那个人已经吓得快晕过去,夏芸用尽全力才能抓住她乱挥的手。七号忍不住拉了熊清一把:“叫你别吓她!” 熊清听见自己喘气喘得像在哭。半晌,他轻轻哼起那支歌。 断断续续却又和缓温柔,一遍遍在黑屋里回荡。 歌声里那人的挣扎慢慢平息下来,终于不动弹了。熊清推开夏芸,哼着歌,缓缓上前抱住她。 ------------ 第九十六章 奇袭 怀中人迟疑了片刻,慢慢伸手,抱住熊清肩膀。 熊清小心翼翼站起来。七号默默退开,让熊清一直把她抱到屋外。 夕阳昏黄的光芒落下,熊清终于看清了这张屡屡出现在梦中的脸。 “岚。是我,我是熊清。”他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夏岚缩在他怀里,默默看着他,那神情并不像认识他,却没有了敌意。夏芸跟出来,咬着嘴唇道:“你们早就认识。” 熊清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夏岚的背,一行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是,我们早就认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时,他们就认识了。 无论如何,夏岚是赵婉的骨肉。熊清抱紧她,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和呢喃,好像隔着漫长时空,又回到了赵婉身边。 夏芸默默走过来,轻轻拉起夏岚的手,指给熊清看一道深深的伤疤:“她手腕上有伤,功夫被废了,不然她怎么会困在这里。你知道是谁伤了她?” 熊清摇头,凄凉地笑:“我遇见她时,她就在这里当奴隶。” 夏芸捧起夏岚整条手臂,心痛万分:“她的手也断过,腿也断过。”熊清侧头,这才发觉夏岚手臂奇怪地弯曲着。他把她放到地上,她立刻软倒,眼神中又露出惊恐。 七号慢慢挪过来:“她站不起来,只会爬。这里的护卫,都欺负她。她就疯了。”他说着说着,也哽住,“我没办法。” 熊清只有用力咬牙,咬得满嘴血腥。他蹲下去,夏岚像个孩子一样朝他伸出手,眼中尽是哀求。熊清赶紧把她抱起来,听见她一声满足的叹息,险些再度泪下。 夏芸垂下头,沉默一会儿,又勉强展颜:“虽然她已忘了我,可还记得你。我已经,已经很开心了。”她用力微笑,但泪珠一直不停地滚落。 熊清腾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轻声道:“我们把她送出去,再想办法治好她。” 夏芸跟着熊清,七号迟迟疑疑地跟着夏芸。熊清回头:“一起走吧。”七号愣了楞,然后僵硬地咧开嘴,跑上前,目光不时飘向熊清怀中的夏岚。 四人沉默前行。 走了一会儿,夏岚忽然把下巴搁在熊清肩上,轻轻道:“火。” 熊清不经意道:“什么?” 他一回头,惊得差点失手把夏岚扔下! 九道山庄上空闪过一片火光,一排火球腾空而起,以迅雷之速朝他们袭来! 熊清来不及出声,回身一脚踢开七号,自己抱着夏岚往前一扑,将夏芸撞翻在地。 轰隆一声,那排火球掠过他们砸在地上。火焰似洪水一样迅速泛滥开,熊清险些被热浪掀出去。 夏岚受了惊,再次挣扎尖叫起来。熊清用力扼住夏岚,冲拼命咳嗽的夏芸吼道:“起来!走!” 夏芸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大叫:“往哪里走?!”话音刚落,又一排火球带着黑烟凌空飞来,却是砸在他们身后的房屋上。 一连串的巨响炸开。碎瓦砖石雨点似的落下,夏芸惊叫,熊清低头护着夏岚从中冲出,刚跑两步,背后已窜起一片熊熊烈火。 九道山庄房屋破旧,大火迅速波及一间间屋子,像条火蛇在山庄里蜿蜒游动,声势惊人。 浓烟滚滚中七号连滚带爬扑过来,按着口鼻狂吼:“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眼看第三排火球又冲上半空,他们马上要被火海包围,熊清当机立断:“跟他走!”七号转身就跑,熊清背起夏岚跟上,夏芸在最后。 火球还在不断飞来。几个人弯着腰,边跑边躲。烟气越来越浓,熊清几乎快看不清七号时,七号突然往旁边一拐,冲进一间已经着了火的房屋中。 熊清认出这间屋子就是他当奴隶时住的地方,毫不迟疑跟着跑进去。夏芸刹住脚步,尖叫:“你疯啦!” 熊清回头怒吼:“进来!” 夏芸一跺脚,顶着黑烟冲进来。屋里空气已经十分炙热,七号奔到屋角,狠狠一肩膀撞在墙上。 墙壁纹丝不动。 七号呆了,满头大汗滚滚而下。 熊清一瞧火势封住了门,不由怒喝:“怎么回事?!” 七号越急越结巴,两手猛拍墙壁:“当时,这里垮了,我们爬过去,才能掉下去!” 熊清气得一拳挥过去,把他揍到一边,而后放下夏岚,拔出剑,一剑刺出! 一声闷响,剑尖刺入墙壁。熊清双手握剑,用力回抽。嚓的一声,墙壁上出现一个小小的裂口,几道裂纹崩开。熊清深吸口气,倒退两步,一脚狠踹在裂口上。 墙壁震动,几块碎砖被他踹掉,里面黑漆漆一片。熊清连撞带踢,又挥剑猛砍,那缺口渐渐扩大。 屋里烟雾弥漫,夏芸蹲在地上,捂住夏岚的脸,咳嗽道:“快啊!” 熊清一咬牙,退开几步,整个人不要命地撞上去。 轰隆巨响,他收势不及,跟着一堆砖头碎石摔进去。墙后一片黑暗,竟似一处夹在两间房屋中的暗室。熊清刚刚落地,忽觉脚下一空,来不及反应又向下摔去。 这下摔得极狠。被他撞塌的砖头跟着掉下来,尽数落在他身上。熊清一时晕头转向,浑身痛得想死。他刚刚挣扎起来,头顶翻板又一响动,夏芸抱着夏岚,和七号一起跳下。 熊清被夏芸踩到腿,痛得眼泪直冒:“我是不是跟你有仇?你每次往下跳,都要踩到我的腿。” 夏芸一面安抚惊恐万状的夏岚,一面摸出火折子,随口道:“只有一次!在王府那次!” 熊清抹着眼泪的手一停。夏芸居然还记得。 夏芸倒不在意,只是恨恨道:“今天这火多半也是火神派放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熊清放下手,心中也觉蹊跷:“我还没让良哥叫周天海来呀。” 夏芸叹气:“先看看。” 她吹燃火折子,举起来一照。他们头顶的翻板已经合拢,火焰黑烟都被隔断在外。再往前照,前方是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尽头是石壁,两边各有两间屋。 熊清看见了九道山庄第三条密道。 七号蹭过来,揉着满头伤,呲牙咧嘴道:“我们当时就掉进这里。我们藏了很久,没水喝了才出去。” 熊清一愣:“还有水喝?” 七号引着他走进一间没门的屋子。屋里果然放着几个坛子。熊清看不太清,回头叫道:“阿莲,你把火折子拿进来。” 夏芸站在门外不动。 熊清又叫了一遍,她才迟迟疑疑走进来,小声道:“我觉得这里有点怪。” 熊清不解:“什么?” 夏芸咬着嘴唇,皱眉道:“我看过了,这条密道只有那一个入口。” 熊清:“啊?” 夏芸道:“如果照你说,这条密道是‘鬼斧’建的……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被火神派追杀,也掉进一条密道?” 熊清想了半天,想起一座破庙。那是暗河一个废弃的据点。他们当时踩在蒲团上,蒲团翻转,他们掉了下去,还差点被困死在里面。 “那个蒲团是个翻板,跟这里的一样。”夏芸说着说着,眼中渐渐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恐,“你想起来了吗,我们在里面,根本不能从蒲团出去。那个机关只进不出。” 熊清心头一跳。在那个密室里还有一道门。只是那道门封死了,他们出不去。 “这里没有其他出口?”熊清轻声道。 夏芸无法控制地发抖。熊清立刻往外冲,想去查看一下那个翻板。谁知一直沉默的七号挡住了门。 熊清怒道:“让开!” 七号不动。 熊清诧异,刚要伸手推他,却见他慢慢抬起头,嘴边露出一丝鬼气森森的笑意。 熊清心里咯噔一下! 他刚刚伸手按到剑柄上,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袭来,连忙往后一跳。 嘭的一声,黑影就在熊清面前闪过,撞在墙上。熊清霎时出了一头汗。这黑影竟是从墙里滑出的一扇铁门! 他们被七号关在了这间屋子里! 熊清毫不犹豫,举剑劈向铁门。一声刺耳的声响,铁门上出现一道划痕,却丝毫不动。夏芸已忍不住惊叫起来:“岚姐还在外面!” 熊清心头一沉,更加狠命地砍向铁门。 “别砍了,没用。”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屋顶传来,“这个密道造出来,不是为了藏人,是为了杀人。” 熊清遍体寒战,仰头看去,发觉屋顶中央有一个小小圆孔,声音便从圆孔中传进来。 熊清厉声喝道:“你不是七号!” 那声音阴笑:“我听了七号的故事,我就成了七号。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也能成为你。” 熊清一面拍着惊恐的夏芸,一面咬牙道:“七号呢?” 那声音笑道:“我来时他和那女人就在这里了。我很好奇,就同他谈了谈。然后,你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七号。对了,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把那女人救活的。” 一阵哈哈大笑飘进屋:“她虽然残了,滋味还是很不错。” 熊清瞬间怒火万丈:“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顿了顿,悠悠道:“你们进来,杀了这么多护卫,没发现少了一个庄主吗?” ------------ 第九十七章 去留 熊清倒抽一口凉气。 他总觉得九道山庄庄主就是荣引,却未想到荣引死后,暗河定会另派人来。 “我要回去弄死谢良。”熊清告诉夏芸,“他居然也忘了。” 夏芸都快哭出来:“别扯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熊清悄悄抹掉额上冷汗,一面查看那道铁门,一面大声道:“七号,是你给火神派通风报信?” 七号阴森森地笑:“没错。火神爷早就等在外面了。” 熊清暗暗骂一声。火神派简直就是暗河的狗腿子,指哪打哪。天知道王明延有什么把柄落在周天海手上,这么听话。 七号又道:“得了,你慢慢看那道门吧。我走了,我还想去拜访一下你的朋友们。这个女人就留在外面,你要是寂寞,可以同她说说话。” 熊清心中一惊,想起来逍遥子几个人还在石窟里,当即大吼:“站住!” 屋顶的圆孔里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你真麻烦。” 熊清脚下剧震,夏芸跳起来,惊道:“什么东西?”轰轰的震动从地板下传来,仿佛什么机关启动了。熊清心中震悚,握紧长剑将夏芸护在身后。 可是除了连续不绝的震动,并无其他暗器袭来。 熊清正自奇怪,忽听啪的一声。他回头一看,屋角一个水坛翻倒在地上,清水流了一地。夏芸举起火折子照过去,一下攥紧熊清胳膊,惊叫:“墙!” 熊清冲过去,发觉墙壁正悄无声息往屋子中间移动。夏芸跑向另一边,恐惧道:“这面墙也动了!” 两面墙都往中间靠拢,竟似要将他们活活挤死。 熊清满头大汗,挥剑往墙上砍去。当的一声,墙壁崩开些碎石,却没有停下。所有水坛都被撞翻,水积在屋中,无法流出。 夏芸冲到铁门边,在铁门上到处摸索寻找机关,忽然又冲门外大叫:“你别哭!我们马上就出来!” 熊清奋力对付墙壁,回头吼道:“你干什么!” 夏芸哭了:“岚姐还在外面!” 熊清停了一下,隐约听见铁门外传来夏岚惊恐至极的哭声,还有指甲挠在门上的声音。夏芸拼命拍着门,哽咽:“你别哭,我们没事。” 熊清气恨交加,心痛难忍,回身又是一剑狠狠刺向墙壁。 墙后似有千丈巨石,熊清一剑过去,剑上力道石沉大海。就这么片刻工夫,屋中空间只剩一丈来宽。夏芸已经完全慌了神,死死扒在门上,一遍遍叫着夏岚。 夏岚的哭声越来越凄厉。熊清双眼血红,疯了一样猛砍墙壁。墙上被他砍出一处浅浅的凹痕,却完全不够躲进一个人。 再过片刻,熊清已难以挥剑。他伸开双臂就能触到两面墙了。夏芸早瘫在地上,哭叫:“熊清!” 熊清汗湿重衣,沙哑道:“别哭!”他坐下来,背靠着一面墙,伸直腿抵住另一面。夏芸哆哆嗦嗦同他并排坐在一起。 可是墙壁仍以万钧之力缓缓压来。熊清渐觉双腿剧痛,抵挡不住,弯起膝盖。夏芸的火折子已经灭了,无边黑暗中死亡无声无息袭来。熊清心头疯转过无数念头,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墙壁上,渐至疯狂。 夏芸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哭喊:“别打了别打了!”熊清气喘吁吁,继续挥拳。 墙壁迫近,他们终坐不住,又站起来。熊清摸着近在咫尺的墙,突然吼道:“爬上去!”他话音未落,已手脚并用蹬着墙壁往上爬。 夏芸一跃而起跟上他。两人抵着墙爬到屋顶。熊清摸着屋顶,仰头想挥剑劈去,又着实使不上力。夏芸绝望了:“熊清!” 熊清心跳呼吸统统没了,脑海里只有一片茫茫白光。 就在此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从屋顶传来,整间屋子剧震。熊清手一软,掉进两面墙的夹缝里。夏芸哀叫,跟着他跳下。 光线突然照进来,无数碎石砖瓦稀里哗啦掉下,熊清和夏芸瞬间被埋掉。混乱狼藉中熊清发觉两面墙竟停了下来,其中一面已将他的鼻尖压扁。 “熊清,你被挤死啦?”好奇的声音。 熊清僵硬片刻,才觉出自己一颗心已快跳出胸腔。他被砖头和夏芸挤在下面,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喊。 哗啦几声,熊清身上的重压轻了许多。他奋力挣扎出来,又拖出满脸是血的夏芸,仰头吼道:“别划了!” 屋顶上杨孝行拿着一根极长的木棍,将他们身上的瓦砾全部拨开,又兴致勃勃在熊清身上划来划去。 熊清一把抓住木棍,杨孝行啧了一声,将他提出来。又伸进去,把夏芸也拉上来。夏芸刚一落地便叫:“岚姐在下面!” “熊清,你这个猪。”杨孝行猛拍熊清脑袋,“你看看这面墙,这么薄,你偏要去砍另一面。要不是我出来找你们,你就等死吧。” 他突然出剑往下一劈,剑光闪过,又一堆砖石垮塌。夏芸立刻跳进缺口。 熊清捂着头往下看,果然看见杨孝行劈开的那面只有一尺来宽,另一面则是从山石里推出,岩石刚硬,怪不得砍刺不动。 熊清心中后怕又感激,嘴上还若无其事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下面?” 杨孝行道:“我从这里过,听见有人在笑,笑得太难听。”他指指墙角,七号正躺在那里,双目突出,胸口血如泉涌。 熊清呆了呆:“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手?我们都快被压死了!” 杨孝行拍手笑道:“有个管子可以看见你们,实在好玩。”他捏着嗓子学夏芸,“熊清——!” 熊清一阵恶寒。正好夏芸抱着夏岚上来,他逃也似的赶过去。夏岚已吓晕了,脸色煞白。熊清背起她往屋外走。刚绕过一堵墙,火光掠过一地废墟,扑面而来。 熊清目瞪口呆:“你把这片房子都拆了?!” 杨孝行道:“那个人太可恶,躲来躲去找不到。”他说着说着又转身回去,一剑割下七号人头,“我把这个拿上,证明是我救了你们。” 熊清无力回答。杨孝行得意洋洋领着他们在着火的房屋间穿梭。整个九道山庄都笼罩在滚烫热浪里,幸而房子并不算密集,他们在重重浓烟中冲出一条道路,摸回密道口所在的卧房。 大火还未波及这里,熊清顺着密道跑进石窟,愣了一下,当场发飙:“谢良,你搞什么!我师父怎么还在这里?!” 谢良吼回来:“嫂子不走,我有什么办法!还有你!”他指着夏岚,“怎么又带一个回来!” 熊清怒:“她是我妹妹!” 这一嗓子在石窟里隆隆回荡,所有人都怔了。半晌谢良怪笑:“学会认妹妹了。” 熊清放下夏岚,冲过去要打他,却被夏芸拦住:“算啦算啦。” 谢良继续怪笑:“两个好妹妹。” 这回红鸾一挥手,黑影一闪,谢良嗷的一声躲开。熊清这才看清红鸾拎着一条铁链。这条铁链一端还连在她手腕镣铐上。 “我帮她砍断的。”杨孝行拍着熊清肩膀,又从腰间摘下人头扔在地上,“我还救了这两人的命。如果你依然要跟我打……”他叹口气。 红鸾脸色不好,默默走过去捡起七号的人头,小心翼翼剥下一张人皮面具,展开一看,冷哼一声抛在一边,没再对杨孝行说话。 熊清咳嗽一下,环视一圈:“谁把我师父和妹妹带出去?” 众人默默看着他。谢良哼道:“我不走。外面成了这样,走个屁。”红鸾平静道:“我说过我要报仇。”夏芸看看夏岚,咬咬牙望向熊清:“我留下来帮你。”杨孝行兴高采烈地建议:“现在火小了些,我出去找王明延?” 熊清焦头烂额转过身,又看见躺在一边的逍遥子正在拼命眨眼。 熊清默默跪下,悲痛地数着他眨眼睛的次数。数到七八下,他回头哀嚎:“他到底在说什么?” 谢良踢了他一脚:“你得问呀。”他转向逍遥子,“从现在开始算,你是不是想留下?” 眨了一下。 谢良摊手:“完了。” 熊清抱头蹲下,良久才站起来:“留下,都留下,开心吗?愉快吗?” 杨孝行代表众人道:“开心。愉快。” 熊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孝行跃跃欲试要出去,谢良拦住他:“外面起着火,火神派就是想把我们烧出去。” 熊清皱眉:“可是火神派怎么会埋伏在九道山庄外?” 红鸾抱着手臂,冲谢良一偏头:“他把消息散布出去,周天海既然知道你还活着,难道还猜不到你要去哪里?” 她望着逍遥子,轻叹一声。逍遥子看向熊清,连续眨了三下眼睛。 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熊清一手叉腰,一手拼命揉着眉心,最后抬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守在这里,等火烧过,等周天海来。” 他话音一落,杨孝行忽然身形展动,直掠向密道外。 熊清吃了一惊,不知出了何事,迅速追出去。杨孝行实在太快,熊清刚冲进密道,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在此时他身边嗖的一声,又一道人影掠了过去。 熊清心下暗叹,经历了这些日子,红鸾的轻功依然不能轻视。又过了片刻,谢良追上来:“跑什么跑!出了什么事?!” 熊清狂奔中抽空吼道:“我不知道!他们在跑!” ------------ 第九十八章 对峙 说话间两人一起冲出密道。 熊清回头一看,夏芸没跟出来。谢良挥手:“她留下了。一个疯子,一个瘫子,都要人看着。” 熊清骂:“会说话吗!” 谢良比了个粗鲁的手势,率先奔到卧房门口。那里的两扇门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两人跑出去,见九道山庄里依旧浓烟滚滚,热浪翻涌。 熊清眯着眼睛,同谢良在着火的房屋间窜来窜去,捡火势稍小的地方穿行。杨孝行和红鸾的身影早看不见了,幸而熊熊火光中有兵器相撞的声音隐隐传来。 熊清循着声音,一路七拐八弯奔向前院。前院火势并不猛烈,但迎面扑来的风里只有冰冷的肃杀之气。 越往前,寒气越强烈,周围火光都似暗淡下来。到后来熊清忍不住连连寒颤,谢良拔剑在手,警觉道:“是不是打起来了?” 熊清咬紧牙关:“不止。”他忽然停住脚步,扶着一面墙弯下腰,浑身发抖。 那股诡秘的寒气渗进他心里,激得心脏狂跳不止。四肢经脉中仿佛有千千万万条小虫苏醒,沿着骨头四处爬动。奇异的麻痒和刺痛蔓延开,熊清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冷。 谢良往前跑了几步才发觉熊清异样,赶紧回来扶住他:“你他娘的中邪啦?” 熊清正要说话,突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在胸腔里炸开,双脚竟不听使唤地往前迈动。谢良吓住了:“熊清?!” 熊清死死揪着他,从牙缝蹦出来:“点住我,别过去。” 谢良倒转剑柄,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扶着他在墙根坐下。熊清一声一声喘气,汹涌澎湃的寒冷一阵阵袭来,他身上血液都似成了冰。 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熊清靠着焦急万分的谢良,一面发抖,一面颤声道:“黑水蛊。” 谢良瞪大眼睛:“黑水蛊发作了?!那姓杨的——” 熊清已经冷得想吐,断断续续道:“他遇到对手了。从来没有,这么厉害。” 那股在他体内流窜的寒气已带了凛冽杀意,仿佛一把尖锐的冰棱在血肉里搅动。而他还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是杨孝行真正对付的人。 熊清凝神屏息应付发作的蛊毒。谢良瞧瞧他,又望望前院,终于决定把他抛弃:“我看一眼就回来,你别乱跑。” 熊清气血翻涌,谢良把他点住,他想跑也跑不动。可惜此刻他连话都说不出,无法叫住飞奔而去的谢良。 烟气渐渐飘过来,熊清靠在墙角,仰头望着变幻莫测的烟雾,越来越晕眩。寒冷不减有加,那些个凉飕飕的小虫似乎一齐钻进脑子,他没法动弹,也没法思索。 谢良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 熊清冷得麻木,除了偶尔一下的剧痛,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连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好似飘在一团极冷的云絮里,与世隔绝。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他的脖子。 熊清一惊,回魂似的用力眨眼,眼前几张陌生的面孔渐渐清晰。其中一人正拿刀指着他,刀尖已快陷入他的颈项。 熊清纵然已僵冷得无法思考,还是忍不住把谢良祖宗十八代暗骂一遍。 拿刀那人喝道:“起来!” 熊清用尽所有力气,送他一对白眼。那几人面面相觑,有人踢了熊清一脚。熊清坐不住,歪向一边。拿刀的人嘀咕一声,收了刀,伸手揪住熊清衣领把他拖起来。 熊清软绵绵地瘫在他手上,目光一转,看见这人左手上还拿着一把刀。 火神派的人居然悄悄潜进山庄。 这人毫不客气拖着他往前走。熊清满脑子混沌,体内寒气越发肆虐,他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叫嚣快承受不住了。 咣当一声,熊清被人重重扔下。那一刹他简直觉得摔在了一堆冰刀上,眼前金星乱冒。没等他缓过气,七八把钢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有人高声吼道:“杨孝行!你再不收了妖法,别怪我们对你朋友不客气!” 这一声震得熊清脑子发麻。片刻后,寒气退了一些,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慢慢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熊清当场傻掉。 他正躺在九道山庄前院那棵枯树下。转眼看去,九道山庄的大门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前院那片宽阔的空地上没有起火,却站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都手持双刀,气势汹汹围住中间一人。双方僵持不下。 “祖宗啊……”熊清喃喃道。 身处重围中的人居然是王明延。火神爷被自家人包围了。 熊清拼尽全力一点点扭过头,终于看见杨孝行。那家伙事不关己一样站得远远的,左手紧攥成拳,泛出骇人的乌黑色。 熊清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孝行用黑水蛊同时操控十来个人,不由心悸。 逼住他的人又吼了一声:“杨孝行!再不住手,你朋友就没命了!”重围中的王明延也铁青着脸道:“你若真有本事,我们堂堂正正比试。” 熊清一听他这话就暗自叹息。 那边杨孝行果然天真无邪地问道:“我没有堂堂正正跟你比吗?黑水蛊不算我的本事吗?” 他每说几个字,围住王明延的人就往前走一步。雪亮的刀尖眼看就要刺到王明延,熊清这边的人急了:“住手!” 刀刃在熊清颈中轻轻一划,一股鲜血涌出。 熊清闻到血腥,并不怎么害怕,因为杨孝行已经看过来了。杨孝行偏着头,十分新鲜:“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要挟。”又叹道:“熊清,你果然是个猪。” 熊清只有傻笑:“我被点穴了。” 杨孝行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左手突然一震,熊清立时觉得一股极冷极冷的寒气窜过四肢,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 然而一瞬过后,他发觉自己能动了! 熊清当即朝前一滚。七八把钢刀带着呼啸风声当头砍下,熊清拔剑一架,趁势一脚蹬开两人,又挺剑击开几把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刀光又如狂风四面卷来,熊清大吼一声,横剑一挥,剑光如圆月般扫出。当啷几声,火星迸溅,几把刀散开。熊清几步赶上一人,避过刀光,提剑一刺。剑锋迅如疾雷,刹那贯穿那人脖子。 熊清右手一松一翻,反握住剑柄抽出长剑,顺着势头划出去,剑尖挑断第二个人的喉咙。不待那人倒下,他左手猛按剑柄,往前一送。剑锋从那人脸边擦过,刺进他伸手第三个人的喉咙。 两道风声从背后扑来,熊清一低头躲开刀锋,踢开串在剑上的两人,一扭身扑进刀光,长剑带着血沫再次刺出,从双刀缝隙里直插第四人胸口。 惨叫顿起又戛然而止。熊清拔出剑,轻轻一甩,一道血红落在地上。 瞬息之间,他身边已躺了四具尸体。 第五人握刀的手瑟瑟发抖。熊清平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慢慢举起剑。那人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终于忍不住狂叫一声调头跑向山庄大门。 熊清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顺手从地上拎起一把刀,扬手掷出。 他原以为那刀会噗嗤一声刺进那人后背,谁知刀柄先磕在那人头上。那人长嚎,捂着头加快脚步,竟似离弦的箭一样冲回他的同伴中。 熊清脸上冷酷的微笑僵住。 谢良不知从哪个地方窜出来,评价道:“总得来说,不算太丢人。” 熊清正要还击,忽然浑身一抖,觉出背后一股森冷杀气炸开了。他一回头,见空地那一边杨孝行已执剑在手,他对面王明延手握双刀,当真的剑拔弩张。 火神派的弟子都退出庄去,只留他们两人在空地上。 熊清顿时紧张。杨孝行多半顾忌他在场,收了黑水蛊。他虽对杨孝行剑法极有信心,却从未见过王明延出刀,心下十分没底。 王明延沉声道:“上回在青城山,还没打过瘾,今日索性分个胜败。” 杨孝行轻蔑地笑:“你除了会放放火,还会干什么?” 王明延眼神一凶:“好,我不放火,你不用蛊,一决生死。”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火神派众人尽皆肃然。一片人头,鸦雀无声。熊清立在一边,忐忑看杨孝行如何应对。 杨孝行严肃地盯着王明延,盯了片刻,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一决生死?你不是来找熊清的吗?” 熊清差点扑倒在地。王明延额上暴起青筋,厉声喝道:“先杀你!再杀他!” 话音未落,王明延双刀一撞,铮的一声,嗡鸣不绝! 他两手一分,各执一把。两把刀在他手上化作两道炫目白光,似两条游龙随着他向杨孝行冲去!刀光过处,那股刚猛凶悍之气搅得风声狂啸,飞沙走石! 熊清头发根根竖起,一下子屏住呼吸。他自问能不能挡下这两道刀光,却难以自答,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可那边杨孝行露出一个惫懒的笑容,手中长剑抬也未抬,不躲不闪迎着刀光而立。 熊清都快失声叫出来。那两把刀龙吟虎啸,刀风已撩动杨孝行的衣袂,杨孝行却还是不动! ------------ 第九十九章 首胜 熊清真的大叫一声! 他眼睁睁看着杨孝行被两道气势磅礴的刀光卷入其中!场上白光闪动,煞气冲天,杨孝行竟似绝难逃出王明延这雷霆一击! 熊清脑子里轰的一声,提剑就要冲上去。刚刚起步,他眼前忽然飘过一片紫色,像朵花瓣从脸上拂过。 熊清大惊回头,居然看见杨孝行站在他身后,紫衣飘飘,咧嘴嘲笑:“你还想来救我?” 熊清顿时气炸:“你能好好打吗!” 杨孝行明确表示:“不能。”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再度消失。就在此刻,一阵凌厉劲风扑面袭来,熊清汗毛炸起,横剑欲挡。可风声陡然转向,王明延虎吼一声,两把钢刀追着杨孝行去了。 熊清抹了把冷汗,看着空地上一个紫衣人影满场游走,身后两道游龙一样的刀光如狼似虎撵着他的衣角。 火神派门下聒噪起来,助威之声越来越壮大。熊清看了一会儿,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嗤笑:“好看。” 谢良袖着手,凑上来:“什么好看,什么好看。” 熊清忍笑:“火神爷被他耍的好看。” 这句话顺风飘过前院空地,飘到山庄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炸了锅一样吼起来。熊清不理,一手拎着剑,一手指给谢良看:“杨孝行当真快起来,何止这样。” 杨孝行正好从他身边掠过:“叫我一声师父,你会死吗。” 熊清冲着他遥遥远去的背影小声道:“会。” 杨孝行回身怒喝:“我听见了!”他一回身,略略一滞,王明延穷追不舍的双刀瞬间逼到近前! 刀刃带起的厉风刮过熊清脸颊,熊清竟觉脸颊生疼。那边杨孝行迎向铺天盖地的刀光,大笑一声,身形突然冲天而起。 两道刀光洪流似的从他脚下奔腾而过,他凌空一翻身,轻巧落在王明延身后。落地之时,还轻轻拍了拍两臂衣袖,神态悠然至极。 熊清看了,不由喝一声彩。 可惜杨孝行并不在意这个偷袭王明延后背的机会,竟等到王明延转过身来,方才大笑而去。 王明延双刀虽刚猛无双,轻功却实在差了一等,跟着杨孝行转了几圈下来,气势已渐弱。 杨孝行再次掠到空地中央,突然停下。王明延追他这许久,早已气急败坏,此刻索性不收脚步,一人两刀裹挟着凌厉杀气直朝他撞去。 熊清突然一个寒颤。他看见杨孝行脸上忽然出现一个无比天真的笑容,笑容之下,他衣袖一翻,长剑赫然在手!剑尖正对着王明延胸膛! 王明延再往前一步,就要活生生送到他剑下! 千钧一发之时,王明延狂吼一声,急收两把刀,侧过刀身,交错护在胸前,雪白刀刃盔甲似的迎向剑尖。 眼看两者就要相撞,杨孝行忽然撤手,身子一侧让开。他身法本就迅捷无比,瞬息之间王明延力道使空,往前踉跄一步,正好把背心亮在杨孝行面前! 杨孝行这回没再放过良机,笑得双眼弯弯,反手一剑,插花似的轻轻插在王明延背上。那样的举重若轻,潇洒自在,熊清忍不住拍手叫好。 杨孝行抽空冲他拱手致谢。那边王明延身中一剑,连声狂叫,人未转刀先转。刀光倒袭而出,杨孝行脚尖轻点,向后连退,那把剑也随之拔出。 一抹血色横亘剑上,杨孝行回过剑轻轻一舔,眼中寒光闪烁,竟有种说不出的妖异诡秘,让人脊背发凉。 王明延站直身子,后背淌下一大片血红。他走了两步,步伐有些飘忽。庄外火神派的人忍不住叫嚣着往里冲。王明延左手一抬,那些人又勉强站住。 杨孝行飘飘荡荡绕到他面前,歪着头笑嘻嘻地打量他,好像在琢磨下一剑应该刺在什么地方。 两人僵持。王明延压着喘息,目光却飘向他背后的熊清。 杨孝行兴致勃勃道:“你说过,先杀我,再杀他。” 王明延咬牙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你这样护着他。” 杨孝行睁大眼睛:“哟呵。”他忽然返身回到熊清身边,亲亲热热搭住熊清肩膀,“他是我徒弟。” 火神派一片哗然,惊讶畏惧的目光纷纷扫来。王明延瞳孔微微收缩,一丝惊诧闪过。 熊清心情复杂,一半是习以为常的愤恨,一半居然是淡淡骄傲。被这么厉害一人当众宣布他是徒弟,总归是件有面子的事。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他娘的,逍遥子还在后面石窟里半死不活地躺着,他居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杨孝行不管那么多,拍拍熊清肩膀,又回到场中,拖长声音:“你休息够了吗?还要我继续放水吗?” 王明延脸色白了白。对手当着那么多手下问出这种问题,着实难当。他神情凝重,右手慢慢举起刀,指向天空。 杨孝行笑嘻嘻地等着。 谁知王明延一直举着刀不动,也不说话,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狠毒。熊清正莫名其妙,谢良突然拍了他一下:“不对,看外面。” 熊清转头,发觉堵在山庄门口的人一动不动,他们后面却传来一阵奇怪的骚动。熊清心念一动,当即大喊:“快回来!” 杨孝行:“……啊?” 熊清来不及多讲,狂奔过去。还没跑到杨孝行身边,王明延的刀尖猛地下划! 九道山庄外一下响起尖锐的哨音,站在门口的人忽然散开,露出一排巨大的弓弩,每根长箭箭头上都燃着一团火焰,指向院中,蓄势待发。 杨孝行好奇地看着这排弓弩,也不去追已经掠向大门外的王明延。熊清急得,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吼道:“走啊!” 杨孝行回过头:“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一句话没说完,火神派众人突然大乱。十来个人操起刀子在人群中乱砍乱杀,疯狂大叫。掌控弓弩的人顿时被冲散。几排火箭歪倒在地,数个人脚上着了火,更是慌乱。 王明延本已回到人群,此刻被两名手下搀扶着,连连后退,甚是狼狈。杨孝行大笑,抬左手遥遥一指,那十来个人突然调转方向,一齐向王明延杀去。 人群更慌,王明延不得已怒吼:“撤!”奈何二十来把刀子围住他,其他人又围在外面试图制服这些发疯的人,愈发混乱。 杨孝行施施然走上前,扶着门笑道:“老王,快把那周什么的叫来,别让我等太久。”说罢,优雅地关上大门,将一群乱糟糟惊叫搏斗的人隔在门外,转过身,哼着小曲慢悠悠走回熊清身边。 熊清大张的嘴无法合拢。 杨孝行笑咪咪伸出左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熊清浑身一冷,哎哟一声两手捂着头,怒道:“你你你!手还是黑的!” 杨孝行开怀大笑,勾着他肩膀往回走,煞有介事道:“怎样,想不想学这手功夫?” 熊清闷闷道:“这话别人已经问过我一遍了。”谢良跟在一边,阴**:“逍遥子已经变成别人了?” 熊清一下噎住,半晌才道:“没有。他是我师父,永远不会变。”转头又安慰垮下脸的杨孝行:“你是我第二个师父,好么。” 杨孝行和谢良同时冷哼,熊清夹在两人中间,揉着眉心颇为无奈。 三人各怀心事,走着走着,背后忽然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熊清吓了一跳,拔剑转身。 九道山庄大门徐徐打开,人声嘈杂霎时传进来。 熊清目瞪口呆看着一辆马车横冲直撞杀进九道山庄,停在他们面前。 杨孝行瞬间激动:“要杀吗?”熊清慌忙拦住他,自己朝马车跑去。马车门开了,沈西楼跳下,一言不发,一拳就朝熊清脸上打来。 熊清闪过,惊讶道:“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沈西楼又是毫无章法的一拳。熊清再闪,再闪,沈西楼咬紧牙,边挥拳边低吼:“你把阿莲带走了?她是不是在这里?” 熊清一愣,想起来他是在沈西楼大婚之日把夏芸带走了。沈西楼多半很想掐死他。 可惜他万万不能被掐死,于是沈西楼一跟头摔出去,重重拍在地上。半晌,他灰头土脸爬起来,气焰全消,两眼通红道:“让我见见阿莲。” 熊清叹口气:“走吧。”又问:“外面围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进来的?” 沈西楼一脸萎靡消退几分,昂起头掸掸袖子,傲慢道:“火神爷算什么,老子是财神爷。” 熊清嘶嘶吸气,跟他一前一后走到杨孝行那边。杨孝行目光微妙地打量熊清,似乎已从谢良那里听到了全部故事。 几个人穿过浓烟,原路返回。路上碰见迎面走来的红鸾。红鸾拎着的铁链已染成血红,冷冷道:“热闹好看吗?” 熊清赶紧迎上去:“师娘这是?” 红鸾指了下旁边一具尸体:“火神派有人悄悄进来了,你们往前面去时我解决了十来个,不知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熊清心头一动:“阿莲!阿莲一个人在石窟里!” 沈西楼顿时大怒:“你把她丢下了?!” ------------ 第一百章 有鬼 熊清一把推开他,朝前狂奔。 山庄里火势已小,熊清飞身跳过一段段烧得漆黑的断壁残垣,一头冲进卧房。密道里静悄悄的,似乎无人来过,可尽头处一片黑暗,连一丝火折子的光芒也看不见。 熊清心下发慌,忍不住边跑边叫:“阿莲!” 无人回答。 红鸾从他背后赶上来,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几个起落,消失在黑暗中。熊清加快脚步,奔进石窟时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 熊清心头狂跳:“阿莲?!” 黑暗里窸窸窣窣一阵,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火焰。红鸾背对着他,举起火折子,温柔道:“我们回来了。” 借着火折子昏暗的光芒,熊清瞧见夏芸蹲在石窟一角,手中各执一支判官笔,身上布满血渍。她身前几步来远躺着两具尸体,都已没了呼吸。 火神派的人果然找进来了。 熊清一阵后怕,朝她走了一步。谁知夏芸一个哆嗦,双笔护在身前,却还僵挺着没往后退。熊清这才发觉她神情异样,不由惊讶:“你怎么了?” 夏芸脸色惨白,目光僵直,小声道:“……有鬼。”她反反复复念了几遍,抬起头,好像才看见熊清一样,一下跳起来扑进他怀中。 沈西楼正好进来看到这一幕。 石窟里顿时炸开锅,沈西楼愤怒的咆哮和夏芸的哭叫混在一处,还夹杂杨孝行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笑和谢良一贯的怪笑。 熊清脑子轰轰作响,一面抱紧夏芸,一面冲沈西楼怒吼:“闭嘴!” 沈西楼居然真的闭了一下嘴,而后涨红脸冲过来要同熊清拼命:“你放开她!”熊清护着夏芸躲开他的攻击,也是热血撞头:“她还没嫁给你!” 沈西楼一听此话,怒火瞬间暴涨,拳脚齐上。熊清躲避不及,身上挨了几脚,伸手就要拔剑。石窟里一团混乱,最后红鸾看不过去,出手点倒沈西楼,又呵斥熊清:“动什么手,好生说话!” 石窟里终于安静下来,熊清怀中的夏芸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有鬼。” 熊清呼哧呼哧喘气,皱眉道:“有什么鬼?”他走回夏芸之前蹲的地方,发现那里一块山石后有处狭窄的空间,逍遥子和夏岚都在里面。 一个不能动,一个还在昏迷,十分凄惨。 熊清喉咙一哽,反应过来夏芸刚刚是把他们两个护在身后。 “有几个人进来了?”熊清问道。 夏芸哆嗦着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走了,我就把他们搬到那里面去。后来,后来我的火折子忽然灭了。我一下看不清,好像有好几个人过来。我同他们打了一阵,就没声音了。” 她一个激灵,抱紧熊清:“可我总觉得还有人在这里,鬼魂似的。我守在那里不敢动,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熊清转向杨孝行:“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杨孝行望望天:“我怎么知道。” 熊清怀疑道:“你刚刚不是能听见庄外王明延来了吗?” 杨孝行惊奇道:“我没听见!” 熊清莫名其妙:“那你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跟他打起来?”害得他们大打一场,连火神派的人潜伏进来都没留意。 杨孝行更莫名其妙:“为什么?因为我想跟他打一场啊。” 熊清:“……” 熊清决定不跟他理论,拍拍夏芸安慰道:“没事儿。这里这么多人,有鬼也不怕。” 说话间红鸾过去把逍遥子背出来,逍遥子目光转向熊清,又开始拼命眨眼睛,好像急切地想说什么。 熊清正要去问问他,却被谢良拉到一边:“我们现在怎么办?王明延受了伤,火神派围在外面,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杨孝行插嘴:“也不敢进来。” 谢良啧的一声:“不知老大什么时候才来。就这么干耗,那两个耗不起。” 熊清质问:“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让你把他们带走?” 谢良望望石窟顶上垂下的绳子,想了想,还是噔噔噔跑过去解开沈西楼的穴道。 沈西楼狼狈不堪爬起来,怒目瞪着众人。熊清摆出一副笑脸:“沈兄,能不能拜托你把我师父和妹妹带出去?” 沈西楼一口气噎住:“你抢我妻子,又打我,又找人点我穴,还想要我帮你的忙?” 熊清只有赔笑:“谈条件吧。” 沈西楼立刻指着他身后的夏芸:“我要带她走。” 夏芸一把抓住熊清手臂:“我不走!” 沈西楼登时气得脸红筋涨:“你、你已答应我,我做到了你交代的事,你怎能反悔!” 熊清心头一沉。无论如何,沈西楼也算他的救命恩人。万般无奈下,熊清转头劝夏芸:“你带着我师父和妹妹跟他走,我回头来找你。” 夏芸似感觉到什么,眼中忽然蓄满泪水:“不行。那周天海太厉害,我不放心。” 杨孝行又插嘴:“你不要学熊清,那么小瞧我。” 熊清瞪他一眼,回头摸摸夏芸头发,笑道:“放心。有他们在,还愁干不掉周天海。” 夏芸咬着嘴唇,拉住他衣袖央求:“你就一定要跟他打么?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他并没有来找你的麻烦,你又何苦这样,这样自寻烦恼。” 熊清笑容凝固了一下。石窟里十分安静,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 良久,熊清再次微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做了这件事,也许会后悔。如果我不做,一定会后悔。” 夏芸低下头沉默,半晌,抬头道:“你同清哥,真的很像。” 熊清也正想起夏清,听她一说,板起脸:“我至少比夏清英俊。” 夏芸打了他一下,破涕为笑:“那我走了。” 沈西楼悻悻道:“先别忙。我的马车在前院,你们这儿两个人动不得,万一带出去半路被人劫了,你们岂不是要赖上我。” 熊清叹口气:“我陪你去前院把马车赶过来。” 话音刚落,夏芸忽然哎呀一声。熊清回头,见她抬起手,手腕上缠着一条白花花的小蛇。小白蛇在夏芸手背上盘起来,支起半截身子,冲熊清吐信子。 熊清不由倒退一步:“快把它弄走!” 夏芸摸摸它的脑袋,笑起来:“那小孩儿也来了。” 石窟顶上传下一阵嘎嘎的笑声,一个小小的身影抓住绳子,一溜烟滑下来,最后一跳,正正砸在谢良脑袋上。 谢良哎哟一声:“祖宗啊!” 五毒子大笑,拿谢良脑袋当踏板,一跃而起,直扑向夏芸。夏芸伸手抱住他,五毒子贴着她的脸,开心得了不得。沈西楼皱眉:“这都是什么人?!” 夏芸白他一眼,抱着五毒子走开。五毒子心满意足挂在夏芸身上,不住叹气:“好想你。”夏芸扑哧一声,揉揉他的额前的碎发,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我也想你。” 熊清也皱眉了:“小五,你怎么找到这里?” 五毒子摆弄夏芸手上的小白蛇,笑:“我跟着它下来的。” 谢良揉着脑袋,嘶嘶吸气:“可是你来干嘛?” 五毒子眨眨眼睛:“大家都来了啊。我路上抓蛇,来晚啦。” 石窟里瞬间寂静。 隔了一会儿,熊清小声问道:“什么叫大家都来了?” 五毒子一脸纯真:“他们要来找你,一起结伴来了。”谢良一把把他从夏芸怀中抢过来,拎到脸前,低声道:“哪些人来了?老大来没来?” 五毒子悬在半空乱晃,用力去掐谢良的脸,尖叫:“当然来了!放我下来!” 噗通一声,他掉在地上,气得直踩谢良的脚。 气氛凝滞。谢良不动,夏芸不动,熊清也不动。沈西楼奇怪道:“怎么了?走不走啊?” “走不了了!”一个飘忽的声音突然从石窟顶上传下。 夜幕已降,石窟顶上透不进一点亮光。那个咒语似的声音响过一声后,再无声息。一炷香后,还是没有动静。 石窟里好似结成了冰。红鸾手中的火折子的光芒摇曳闪动,每个人的人影都在山壁上拉长摇晃,一股阴森森的恐怖弥漫开。 夏芸慢慢挪到熊清身边,微微发抖:“有鬼!” 谢良咬紧牙:“小五,谁跟你一路来的!” 五毒子睁大眼睛:“我没跟他们一起,一个人走的。” 熊清握紧拳头,深深吸气。若五毒子说的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九道山庄里已潜进了暗河的杀手。夜幕下,那些杀手可能埋伏在庄里任何地方,伺机出手。 杨孝行懒洋洋道:“要不要我上去看看?” 熊清赶紧道:“不能上去!绝对不能!” 红鸾突然道:“熊清过来,他好像想跟你说什么。” 熊清几步走到逍遥子身边半跪下。逍遥子半倚靠在红鸾怀中,盯着熊清,飞快地眨眼睛。熊清看了一会儿,发觉逍遥子每眨三下,停一会儿,又眨三下。 熊清心里砰砰跳动:“你要跟我说什么?……说三个字?” 逍遥子眨了一下眼。 熊清背上发寒:“哪三个字?” 逍遥子无法回答,只能飞快地眨三下,而后目光转开。熊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个方向站的是夏芸。 熊清奇怪。夏芸是两个字,而且夏芸怎会在石窟顶上说话。 ------------ 第一百零一章 夜行 慕容幽! 他和夏芸在王府密室里见过的“鬼”! 熊清噌的一下跳起来,跑到夏芸身边,压低声音:“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王府里见过的慕容姐妹?” 夏芸猛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半晌轻轻道:“……慕容幽已经死了。她还有个妹妹。” 熊清握紧剑,仰起头冲着石窟顶上喝道:“慕容冥!你下来!” 慕容冥没下来,红鸾倒先动了。她把逍遥子小心平放在地上,款款站起身,撩了一下长发,妩媚一笑,对逍遥子柔声道:“又是一个慕容?” 那一瞬熊清几乎感动得泪流满面。 师娘永远都是师娘。 逍遥子转过目光,看向熊清,悲苦地眨了眨眼睛。熊清心领神会感同身受,冲他咧咧嘴。 红鸾微笑:“你们两个不要背着我使眼色。那么喜欢慕容,我就把她请下来同你见见。”她刻意咬了一下“喜欢”二字,逍遥子力所能及翻了个白眼。 红鸾直起身,一双桃花眼中显出淡淡的傲慢,走到石窟中央,纵身一跃抓住绳子向上攀去,轻盈得像片随风而起的白羽。 底下几个人仰头看她,杨孝行抚掌道:“女人里头,也算无出其右了。”熊清听了这个评价,颇有些沾沾自喜。沈西楼站在一边,闷闷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又在干什么?” 熊清回头道:“你看就是了。” 沈西楼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 他话还没说完,石窟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大笑,一个黑影从石缝里直扑而下。风吹开她的长发,显出一对没有眼珠的眼眶。 正是断了一条手臂的慕容冥。 慕容冥左手一点莹莹绿光闪电似的击向红鸾。红鸾不避不闪,哗啦一声抖出铁链,似条毒蛇向上窜去,链头正投入那点绿光中。 慕容冥双腿绞住绳子,身子倒悬,抓住铁链猛力一扯。红鸾突然松开左手,整个人都坠在铁链上。慕容冥一下拉不住,被红鸾拖得往下滑出一截。 眼看两人就要从绳上落下,慕容冥陡然用力,一提铁链,趁红鸾被拉到面前,放开铁链抓向她的喉咙。 这一抓奇快无比,红鸾人在半空,竟似难以招架! 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上突然发出几声脆响,慕容冥那只绿莹莹的手居然从她头顶挥了过去,抓了个空。就在这一刹,红鸾挥出铁链,缠住绳子,轻飘飘掠过慕容冥,回到绳上。 慕容冥尖叫,身子忽然弯折,一点绿光又狠抓向红鸾。绳子左摇右荡,两个人穿花蝴蝶似的上下飞舞。 “刚刚那一下,她怎么躲过了?”熊清呆呆道。红鸾身形太快,他竟未看清。 杨孝行手搭在眼睛上,神情严肃:“缩骨功。她这个就是些皮毛。当今江湖,只有峨眉派那个,什么,什么掌门使得炉火纯青。” 他拍拍熊清肩膀,摇头叹息:“这么个美人,鞭法也还行,又会易容,又会缩骨,认真想做些事,何愁不名传武林。可惜只是个杀手,实在可惜。” 熊清不悦:“我也是个杀手。” 杨孝行淡淡道:“不,你是未来黑水教的教主。” 熊清差点吐出一口血,身边夏芸忽然哇的一声。两道人影从石窟上方直坠下来。其中一个拎着另一个,轻盈落地。 红鸾把慕容冥轻轻放在地上。慕容冥整条左臂鲜血淋漓,似已抬不起来。红鸾温柔道:“你已下来,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慕容冥气喘吁吁,抬起一张惨白可怖的脸,尖声道:“只有一句话!你们杀了我姐姐,我要杀了你们!” 熊清皱眉:“你姐姐是金面佛杀的。我亲眼见着。” 慕容冥尖叫:“我不管!我姐姐追着你们走了,再也没回来!” 谢良扛着五毒子,蹲在她面前,吊儿郎当笑道:“你也是杀手,总该明白生死有命,只怪你姐姐技不如人。” 熊清忽然道:“不对,刚刚我们都走了,只剩阿莲,你为什么不出手?” 众人包围中慕容冥慢慢笑了,脑袋转向熊清的方向,轻声道:“因为人不齐,我还要等你回来。” 熊清看着暗淡火光中她那张鬼魅似的脸,心中猛地划过一丝不详。他刚要出声,慕容冥忽然仰头狂笑,用力扯开自己的衣服。 嗤啦一声,熊清瞧见一段雪白,霎时满脸通红,转过头去。可他脖子后面突然一紧,一股大力传来,凭空将他拎起来朝外扔去! 熊清大惊!刚一落地,沈西楼也迎面飞来,撞在他身上。沈西楼背后闪出杨孝行,一手一个揪住他们往密道外冲去。 熊清还未回神,背后一声巨响!整条密道都似颤抖了两下! 一股火光热气疾风般从石窟里喷薄而出,划过熊清脸颊,逼得他睁不开眼。密道里瞬间灌进烟尘,熊清只觉衣服一紧,三魂六魄一下甩了出去,只剩个身体随着杨孝行风驰电掣朝前猛冲。烟雾急退而去,真个似踏风穿云。 到了密道外,杨孝行放下熊清和沈西楼,拍拍袖子上的灰尘。沈西楼一下软倒在地上,熊清两腿发抖,心中兀自狂跳不休。没过片刻,红鸾横抱着逍遥子也冲出烟雾。而后是谢良和五毒子,最后是夏芸和夏岚。 夏芸一出来就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夏岚不知何时已醒,嘤嘤地哭,两手紧紧搂住夏芸。 密道里浓烟滚滚而出,火光渐弱。窗外夜色深沉,卧房里一片黑暗。熊清望着昏暗中几个人影,哑声道:“怎么回事?” 杨孝行气道:“那女的身上绑了东西,炸了。” 一阵窸窸窣窣,谢良把五毒子扒拉下来:“小五,你们还来了哪些人?” 五毒子叫道:“我说过,还活着的都来了!” 谢良嘶的一声:“那也得有二三十个。” 熊清望向窗外沉沉黑夜,忽然发觉九道山庄安静下来,庄外吵吵闹闹的火神派似已退走。 他走到门口望出去,一排排黑漆漆的房屋静立在夜空下,四处冒起火烧过的烟雾。几棵枯树弯弯曲曲的枝干指向苍穹,凄迷夜色里肃穆到诡异。 不知有多少杀手已经潜伏进来,躲在四处阴暗中悄悄盯着他们。 熊清回过头:“沈兄。” 屋子一角冒出沈西楼半死不活的声音:“嗯?” 熊清斩钉截铁道:“我和你去把马车赶过来。” 沈西楼显然不想走出这间屋,有气无力道:“你自己去吧。就在前院。” 红鸾忽然道:“不行,你在明处,一个人出去太危险。” 熊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跃跃欲试往外走的杨孝行:“你更不能走。这里三个不能打的,你得看着他们。暗河就忌惮你一个人。” 杨孝行笑道:“这话我喜欢。一起走。” 屋里的人纷纷动身。火折子已经没有了,熊清借着惨淡月光一个个看过去。杨孝行率先踏出屋门,而后红鸾背着逍遥子,五毒子骑在谢良肩上,四个人一起出去。沈西楼全身都在抖,默默跟上。 熊清忽然转身:“阿莲?” 夏芸抱着夏岚,还跪在地上不动。熊清快步走过去:“你怎么了?” 黑暗中夏芸微微笑道:“有点累了,抱不动岚姐。” 熊清赶紧要把夏岚接过来,谁知夏岚紧紧搂住夏芸,不愿松手。熊清轻轻哄她,哄了半天,夏岚才勉强松开手,让熊清抱起来。 熊清把夏岚背在身上,夏芸这才慢慢站起来,一只手拉住熊清衣袖。 三个人相跟着走出屋门,同外面的人汇合,一起往前院走去。杨孝行走在最前面,悠然自在得像在观赏夜景。中间红鸾、谢良和五毒子一言不发,却散出一股冷冷杀气。每个人都全神戒备四周。 沈西楼受不住这股寒意,挪到最后熊清身边,紧跟着夏芸。 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行在九道山庄死寂的房屋中。熊清望着两边,夜风吹开一扇扇嘎吱作响的窗户,露出黑洞洞的窗口,里面都是空无一人。白日他们看见的奴隶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熊清越走越胆战心惊。慕容冥弄出来那声爆炸足以传遍整个山庄,可他们走了这么久,没有遇见一个杀手出来拦路,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寂静夜色下,他们居然平平安安到达前院。前院大门紧闭,外面悄无声息,火神派当真退走了。 沈西楼的马车还停在原处,那匹马安安静静地站着,不时摇摇尾巴。 不知为何,熊清看着那马车,只觉毛骨悚然。 沉沉夜幕下,空地上的血腥气息还未散去。一排死寂房屋前停着一辆只看得出轮廓的马车,不知要把坐上它的人带去何方。 熊清鸡皮疙瘩一阵阵地炸起,沈西楼却一下子喜笑颜开,拉着夏芸就往马车跑去。夏芸踉跄几步,甩开他的手,小声怒道:“急什么!先让他们上车。” 可是红鸾也停住脚步,转头轻声道:“小谢,你去看看,我觉得不对。” 谢良拍拍脖子上的五毒子:“小五,你去看看,我觉得不对。” ------------ 第一百零二章 耍蛇 五毒子唉唉两声,摸出一支竹笛横在嘴边,轻轻一吹。 他背后的皮囊鼓动几下,几条小蛇钻出来,顺着他的腿爬到谢良身上。谢良一抖,几条蛇掉落在地,朝着马车蜿蜒游去。 谢良皱眉:“哪儿够啊。” 五毒子反手弹了一下皮囊,越来越多的小蛇涌出来,缠成一团团滚落在地,舒展开身子,随着五毒子的笛声朝马车爬去。 沈西楼急了,又不敢越过蛇群奔向马车,干叫道:“你们干什么!那是我的车!” 所有人都紧盯着地上翻涌的蛇浪,不理他。眼看马车就要被蛇群淹没,沈西楼一咬牙,倒退两步,朝马车猛冲过去。 熊清一下没抓住他,五毒子看见自己的蛇被踩了,气得大叫:“回来!” 就在他喊出这一声时,熊清发现地上的蛇全部立起来,蛇头高昂,嘶嘶吐信,摆出准备进攻的架势。陷在蛇群中的沈西楼忽然矮了一截,双手在半空乱挥,狂叫:“有东西抓我!” 熊清吃了一惊,仓啷一声拔出剑。谢良突然抓住他往后拉,又去推夏芸,吼道:“走走走!”旁边红鸾一听他说,身影一晃,背着逍遥子退开三丈远。 轰隆隆一声响,地面忽然塌陷。所有小蛇随着土块纷纷往下掉,沈西楼狂吼乱叫,下滑中一手拉住马车的车轮,赶紧奋力蹬着土,挣扎着爬上马车。 熊清震悚,连连退后,垮塌的地面追着他的脚步,稀里哗啦往下陷。杨孝行扯住他的衣服,轻飘飘向后掠去。众人停下时,马车边已多了一圈一丈来宽的深坑,坑底插满油黑发亮的长针,四周全是爬来爬去的小蛇。 这下彻底走不成了。 杨孝行站在坑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贪婪地打量满坑的蛇。沈西楼缩在孤岛似的马车中,冲他拼命挥手,声嘶力竭地喊:“救我出去!” 熊清一瞧,杨孝行完全被蛇群吸引了目光,红鸾整颗心都扑在逍遥子身上。他没法,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正要起步,深坑中传出一个吭哧吭哧的声音:“寒蝉子,五毒子,你们两个到底站在哪边?” 谢良抱着懵懵懂懂的五毒子,咬牙半天,终于道:“土行子,你他娘的除了刨土,还会干什么。” 坑中人呵呵笑了:“好,我明白了。” 一声唿哨,熊清一回头,发觉周围无声无息多了十来个人,顿时惊出一头冷汗。他们走过来时一个人也没看见,此刻这些人仿佛凭空变出来一般,将他们围在当中。 杨孝行却似根本没看见,指着坑底问谢良:“这人叫什么来着?” 谢良放下五毒子,悄悄拔出剑,咬紧牙:“土行子。” 一道剑光如虹闪过,刺破一地月光! 坑底顿时炸开一声凄厉惊愕的惨叫。 熊清倒退一步,看见杨孝行一把剑直直插进坑边地下,深没至柄。他轻抬手拔出剑,剑上落下一串暗红的血。坑底飘上来一股血腥,响起一阵鳞片蹭地的骚动。 “老鼠一样的东西,也敢跟我重名。”杨孝行举起长剑,望着剑上血痕,目光淡漠。 包围他们的十来个人全都长剑出鞘,悄无声息掩杀过来。熊清一手抱着夏岚,一手举剑抵挡,吼道:“只重了一个字!” 杨孝行长身玉立,单手拎剑,淡淡道:“那也算重了。” 熊清避开极险的一剑,狼狈大吼:“好好好!别站着,来帮忙!”这句话说完,又有三把长剑刺来,熊清挥剑击开两把,第三把剑斜斜削过,挑断夏岚一缕头发。 夏岚吓得惊声尖叫,拼命抱住熊清。熊清倒吸口气偏过头,耳朵都似聋了。他勉强抵挡,边打边退,抽空大喊:“阿莲快把岚姐接过去!” 夏芸没有回答。熊清一扭身,见空地上一片混乱。 兵刃相撞声此起彼伏,六七个人围住红鸾和逍遥子,数把长剑寒光闪闪,剑招狠毒。红鸾一手拖着逍遥子,一手铁链虎虎生风,尚能自保。而谢良空拿一把剑,犹犹豫豫下不了狠手,没过片刻便被逼得步步后退。五毒子早不见了人影。夏芸也不知躲在何处 熊清看着众人渐渐被分散开,心里焦躁。他抱着夏岚着实施展不开,只得慢慢朝杨孝行身边靠拢。围住他的人看出端倪,步伐变换,几把长剑瞬间封住他的退路。 熊清大吼一声,一剑刺去。两个人横剑架住这一击,第三人剑锋一抖,直取夏岚。熊清不得已回剑相护。正是危急间,夏岚突然高声尖叫,熊清一个分神,腿上早中一剑。 血腥散开,熊清踉跄扑倒在地,手一撑,方才未压住夏岚。夏岚搂着他肩膀,满眼惊恐,一声声大叫。熊清不知她为何如此,耳听背后风声又到,只得抱着夏岚往旁边滚去,狼狈不堪。 三把长剑紧追不舍,清冷剑锋咬着熊清衣角,凶狠异常。熊清翻过一转,仰躺在地,眼见月色都被袭来的剑光掩盖,赶紧用力推开夏岚,举剑一挡。 谁知三把剑中的一把突然转向,斜刺向熊清右腿。熊清正全神贯注对付面前两把剑,反应过来时,右腿堪堪就要断于剑下! 电光火石一刹,数条细小黑影突然窜出,一下扑在那三人脸上。惨呼迭起,三把剑顿时散开。熊清连滚带爬逃过一劫,回头一看,竟是几条小蛇咬在三人脸上,发疯似的乱扭乱动。 三个人大惊,各自丢了剑,伸手抓扯脸上的蛇,狂呼乱叫着后退。熊清想也未想,反身扑上,手起剑落,立斩三人! 血雨纷飞,熊清拄着剑大口喘气,背后有人笑道:“好玩。” 熊清转身,震惊地看见五毒子坐在杨孝行肩上,嘎嘎大笑。杨孝行左手捏着一条青蛇,青蛇正疯狂挣扎,尾巴紧紧勒在他手臂上,缠了好几圈。 杨孝行笑容不改,左手一用力,手背泛出乌黑。那青蛇忽然松开身子,乖乖垂下。他把青蛇猛掷出去,五毒子横过竹笛轻轻一吹。青蛇身体一圈,立刻展开朝谢良那边游去。 杨孝行左手忽然攥成拳头,青蛇一跃而起,狠狠咬在一人腿上。那人大叫,退出战团,挥剑就朝青蛇七寸刺去。可那青蛇竟似比一般蛇更聪慧敏捷,蛇身一弹,迅速避开刺来的剑尖,几下绕到剑身上,昂头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 那人惨嚎,长剑脱手而出。谢良瞅准时机,跳过来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杨孝行和五毒子击掌欢呼,两个人兴致勃勃带着一群蛇往红鸾那边赶去。 熊清默默擦掉冷汗,回身抱起惊恐万状的夏岚,余光又扫到深坑中央的马车。坑底的蛇已经被五毒子叫走,沈西楼扒在车窗上,脸白得像个死人。 没有杀手为难他。他毕竟坐在沈家马车上。 熊清一瘸一拐朝坑边跑去。 如今九道山庄里只有这辆马车最安全,虽然它一动不能动。 熊清到了坑边,瞧着那一丈来宽的土坑,又犯了愁。他轻功最弱,别说抱着夏岚,就算空着手也不知跳不跳的过去。 熊清心念一转,放下夏岚,又跑回刚刚的战场上拖来两具死尸,扔进坑中铺路。坑底黑亮的长针噗嗤噗嗤扎进肉中,血流了一地。沈西楼探出车窗,哇的一声,如土壅而川决。 熊清举着夏岚跳下坑,颤巍巍踩在尸体上走过去,怒喝:“闭嘴!” 沈西楼痛苦得摇头摆手,一张俊朗的脸皱成一团,哗啦啦吐个不停。 熊清实在不敢轻易过去,只得怒目瞪着沈西楼。瞪着瞪着,目光渐渐复杂。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见着死尸就忍不住呕吐。而今一回头,竟发现自己已走出很远。 沈西楼终于吐完,抬起头:“我跟你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熊清静静道:“没错。”伸手把夏岚递上去。沈西楼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不断挣扎惊叫的夏岚拉进车厢,而后又悲哀道:“我跟阿莲,也不是一路人。” 熊清用力点头:“没错!” 沈西楼悲哀地看着他:“阿莲呢?你们打成这样,我已经看不见她了。” 熊清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反身跳出坑,朝还有人影站着的地方狂奔过去。半路上看见谢良跌跌撞撞跑来,一身都是血:“他娘的,总算搞定了。” 熊清吼道:“你看见阿莲了吗?” 谢良摇摇头,弯下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指指前面:“你去看看,我歇会儿。” 熊清跑了两步,折返回来:“你没事?” 谢良咬牙道:“没事,滚吧。” 熊清狠狠心,朝前跑去。红鸾早已退到院中枯树边,此刻身边躺了一地乱滚乱叫的人。杨孝行和五毒子大笑着一个一个解决。红鸾精疲力尽靠在树上,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显出暗红,但树下躺着的逍遥子看起来分毫未伤。 熊清看了一圈,没看见夏芸,心慌道:“阿莲呢?” 红鸾有气无力摆摆手。 就在此刻,地下忽然传来震动,躺在树下的逍遥子一下子消失了。 ------------ 第一百零三章 中毒 熊清大惊:“师父!” 他赶过去已来不及。红鸾轻喝一声,铁链向树根急卷而去。当啷一声,树根下寒光一闪,几条黑影带着剑光猛窜出来,气势汹汹。红鸾被迫连连后退,一直退到熊清身边,气得银牙轻咬,蛾眉倒竖。 熊清看着那几个人影,怒悔交加。之前那十来个人想必也是从树下密道里出来的。他明明见过这个密道,却未多加留意,也没告诉红鸾,活生生让暗河杀手钻了个空子。 而现在他已不敢轻举妄动。那几人逼退红鸾,守着密道口,不再前进。其中一人拖着逍遥子,一把雪亮的长剑架在逍遥子颈边,沙哑道:“谁是熊清?” 熊清咬牙:“我。” 那人点点头:“明华子。”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冲密道口偏了一下头,“下去。” 杨孝行转过头望着熊清,一脸“我能不能弄死他”的表情。明华子显然也感受到了恶意,手中长剑轻轻一拉,逍遥子衣襟立时染红。 熊清赶紧扯住杨孝行,回头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明华子又点点头:“老大在外面,想同你聊聊暗河的事。只能你一个人去。不然,你明白。” 逍遥子被他拖着,连头都抬不起来。横在他颈边的剑上连续不绝流下暗红的血,自剑尖一滴一滴落下。 熊清不露痕迹地攥紧拳头,狠狠笑道:“好。我也想同他聊聊。你先放人。” 明华子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杨孝行侧头扫了熊清一眼,目光深不可测。熊清轻吸口气,刚迈出一步,红鸾忽然抬手拦住他,轻声道:“别去。”熊清扬起眉毛:“师娘?” 红鸾看着逍遥子,月光下一双眼泛着蒙蒙亮光,却十分冷静:“别去。你一个人,赢不了周天海。” 明华子闻言,抓住逍遥子长发迫使他抬起头,另一个人过来,剑尖对着逍遥子眼睛,微笑道:“数到五,你不走,一只眼睛。数到十,两只。一。” 剑尖迫近,逍遥子望着熊清,从容眨了两下眼。 那是叫他别去的意思。 这两个人。 熊清牙齿咬得直响,推开红鸾的手,狠狠道:“我在这里耗着就是为了等周天海,他既已来了,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明华子颔首:“痛快。请。” 红鸾上前一步,明华子长剑立刻一抖,剑上血流得更快。逍遥子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飞快地眨动。熊清冲他笑了笑,拉开红鸾,轻轻道:“师娘好好照顾师父。”手在红鸾手上轻轻一捻。 红鸾不说话了,默默退开。 熊清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忽觉心头一冷,而后指着明华子,惊讶道:“你背后是什么?!” 树下没人回头。明华子皱眉:“你以为这种把戏——” 他话未说完,一根粗壮的黑影突然从枯树上落下,似条折断的树枝,直往他脑袋上拍去。明华子身边两人立刻抬剑去挡,谁知那黑影忽然弯折,极迅猛地穿过两人剑光,一下勒在明华子脖子上! 明华子连叫都没叫一声,长剑落地,双手猛地抓向脖子。旁边几人惊呼,挺剑上前相救。黑影勒住明华子翻倒在地,明华子发疯似的挣扎翻滚,几个人闪开不是,上前不是,树下顿时混乱。 混乱中紫衣人影悠然而去,悠然回来,拎着逍遥子轻轻推给熊清。熊清大笑:“多谢!”抱着逍遥子退后几步交给红鸾,自己提剑扑上。 就这么片刻工夫,明华子已不能动弹。那黑影死死卷住他,月光映出一弯金黄,竟是青城山上助熊清一臂之力的金蟒! 另外几人见明华子已不可救,再无顾忌,长剑猛刺向金蟒,另外两人冲着熊清奔来,两道寒光直取熊清咽喉。 熊清挥剑挡开一把,竟觉手臂一震,手腕发麻。他心中一惊,知道这两人绝非之前的杀手可比,赶紧打起精神。可他厮杀这大半夜,气力已然不足,又加腿上剑伤作痛,竟屡涉险境。 两道剑光蛟龙似的绞住他,弹指间便在他身上添了七八条伤痕。伤口虽不致命,却疼得钻心。熊清心知这两人想抓活的,只得拼着一口气,一把剑挥得寒光闪烁,勉强自保。 没过片刻,斜刺里一剑,正正刺在他腿上旧伤处。熊清一个踉跄,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两把剑一左一右,沉沉剑光压下,熊清顿时被逼得出不了气。 眼看就要落于两人手中,熊清突觉心中寒气狂涌,脑子嗡的一声,霎那间莫名狂躁翻腾上来,竟难以容忍。狂暴中他大吼一声,扭身挥剑,猛刺向两人! 哗啦一下,热血浇了满头满脸。熊清心脏狂跳,猛然跃起,瞪着眼睛,狂吼大叫着刺向另一个人! 剑光一闪,那人惊愕地叫了一声,扔下剑,捂着喉咙步步后退,最终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暗红的血如泉涌出,流了满地。 熊清还在狂叫,举剑朝地上尸体乱砍乱刺。不知砍了多久,心中那股焦躁才渐渐散去。他眼前金星四冒,大口大口喘气,噗通一声跪下来。 脚步声来到背后。 熊清抹着满脸冷汗,嘶哑道:“你居然对我用黑水蛊。” 杨孝行悲哀的声音飘来:“阿金要死了。” 熊清喘了半天,只能有气无力道:“……谁是阿金?” 杨孝行不答,脚步声又远去。熊清摇摇头,瞧见自己身上七零八落,肩膀、肋下、右腿都传来剧痛。刚刚狂躁中,不知挨了那两人多少剑。 他歇息片刻,拄着剑站起来,回过身,见杨孝行和五毒子都蹲在那条金蟒旁边。金蟒身上血肉模糊,脑袋靠在五毒子膝盖上,微微颤动。 五毒子一手摸着它,一手抹着眼泪:“阿金。”他哽咽一会儿,又勉强笑着安慰杨孝行:“可它救了师兄,大概心里也是开心的。” 杨孝行比他还悲哀:“开心个鬼。” 红鸾抱着逍遥子,慢慢地走过来半跪下,伸手摸摸五毒子脑袋,柔声道:“它当然开心。”逍遥子目光也转向他,缓缓地一下一下眨眼睛。 五毒子原本停住的眼泪又流下来,忍不住依偎在她和逍遥子身边,呜呜地哭。哭了一会儿,又道:“良哥呢?莲姐呢?” 谢良尖酸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哭一条蛇,都舍不得扶我一把,我已经要死了。” 沈西楼颤抖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你们打完了吗?谁来救救我?” 熊清拖着步子过去。谢良倒在空地中,撑起半边身子,鄙夷地看着他。熊清看了他一会儿:“你看起来还不会死。” 谢良骂骂咧咧:“滚你娘的!找你的娘儿们去吧!” 熊清经过他,蹒跚朝前走,却没看见夏芸。沈西楼又在喊:“熊清!快来救我!”熊清吼道:“闭嘴!” 沈西楼闭嘴。 熊清拖起几具尸体走到坑边,累得头晕眼花。他把尸体推下坑,看看差不多压住一片长针,气喘吁吁道:“你把车赶出来,赶不动,那边还有很多死人,自己拿。” 沈西楼战战兢兢从车厢中钻出来。熊清转过身,继续去找夏芸。 一直走到空地另一头,熊清才看见一个娇小的黑影倚在围墙下。他心头一跳:“阿莲?” 黑暗中传来夏芸刚刚睡醒似的呢喃:“熊清?” 熊清忽觉异样,几步上前:“你怎么了?” 夏芸动了动,微微笑道:“我打不动了,躲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熊清松口气,伸手把她拉起来:“已经打完了,就等周天海来。我找间屋,你睡——阿莲?!” 夏芸双腿瘫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熊清身上滚过一层鸡皮疙瘩,猛地抱住她,惊叫:“你到底怎么啦!受伤了?!” 夏芸软绵绵的小手掩在他嘴上,轻声责备:“傻子,叫什么叫。快找间屋,我睡一觉就好。” 熊清忍不住把她身上都摸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致命伤口。夏芸气得一拳捶在他肩上:“摸什么摸!”熊清惊恐发觉夏芸打他的力道也小了许多,赶紧横抱起她,一瘸一拐往红鸾那边走去。 夏芸瘫软在他手臂上,仰起头,惨淡的月光落在她大大的眼睛中,荡漾起一圈微颤的光芒。她默默看着熊清,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熊清心急如焚,跌跌撞撞跑到枯树边,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再一转头,杨孝行站在一排房屋前招手:“过来。” 熊清赶紧过去。屋中已亮起一盏灯,逍遥子和谢良都躺在床上,五毒子蹲在床脚嘤嘤地哭。红鸾正撩起袖子捆扎伤口,神情疲惫。熊清冲进门,惶急道:“师娘,你看看她,她怎么了?” 昏暗的灯光下,夏芸脸色更显惨白。红鸾按着她的手腕,凝眉半天:“……你中毒了?什么时候?” 夏芸缩在熊清怀里,微微合着眼,似已困倦得说不出话。 熊清急地摇晃她:“阿莲!说话呀!” 夏芸依旧沉默。红鸾当机立断:“把她衣服脱了。” ------------ 第一百零四章 花谢 熊清把夏芸抱到屋角,背过身,挡住她和红鸾。 一阵窸窸窣窣后,熊清听见红鸾轻轻吸口气,顿时紧张:“师娘?” 红鸾沉默一会儿,轻轻道:“你转过来看吧。” 熊清立刻转身。昏暗烛光里,夏芸面朝下伏在红鸾手臂上,身后衣服褪到背心。熊清惊恐发现她雪白的后背上印着一个淡淡的乌青掌印。 “这是什么?” 红鸾神情凝重:“慕容冥的毒掌。” 熊清失声道:“慕容冥?她怎会——”他忽然住口,双手狠狠揪住头发。夏芸从密道里出来时就显出疲惫,那时他竟完全没放在心上。 夏芸似被身后凉风吹醒,挣扎一下,轻轻道:“……熊清。” 熊清蹲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急得眼泪都快流下:“你什么时候被慕容冥打了一掌?” 夏芸闭了一会儿眼睛,苦笑:“说起来真丢人。我逃得慢了些,她左手被炸飞,撞在我背上,就成了这样。” 红鸾轻声道:“幸而如此,不然你现在已经……” 熊清望着夏芸,又气又急:“你怎么不早说!” 夏芸向后伸手慢慢拉起自己的衣服,倚在红鸾身上,轻轻笑道:“你是哪座山上来的猴子,这都不知道。慕容的毒掌只有她们的独门解药能解,可她们都死了。” 熊清抓着她的手摇晃,颤声道:“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霍然站起身,调头扑到床边:“良哥,你知不知道还有谁能解慕容的毒?” 谢良一只手盖住半张脸,沉默地摇摇头。 熊清又冲到门口,拉着杨孝行急切道:“薛平是不是神医?是不是能解各种毒?” 杨孝行两手叉腰,望着门外夜色,叹口气:“你越来越傻。就算薛平会解毒,青城镇离这里多远?你怎么带她过去?” “我带她过去。”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响在门外。沈西楼不知何时把马车赶出了深坑,此刻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目光却无比坚定。 熊清一咬牙,回身进屋走到夏芸身边:“阿莲,沈西楼带你去找薛平,薛平一定知道解毒的法子。” 夏芸轻声道:“没用。” 熊清心头一痛,厉声喝道:“有用!” 夏芸沉默,微微一笑:“我说我没用。没能帮上你的忙,尽给你添麻烦。你帮我找到岚姐,我还没说过谢谢。” 熊清从红鸾手中抱过她,嘶哑道:“别说话了。你去青城镇好好待着,等我来找你。”他走到门边,正要把夏芸抱上马车,夏芸忽然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 熊清站住,沙哑道:“怎么?” 夏芸轻声笑道:“抱我一会儿。” 熊清低下头。 夏芸眼睛亮晶晶的,微笑时就像他第一次见她那样好看。 “又是这样的晚上,又是沈家马车,可还差一样东西。”夏芸一眼不眨地凝视熊清,眸子里盛满月光。 熊清喉咙发紧,鼻子发酸:“什么东西。” 夏芸挣扎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白玉牌,颤巍巍举到熊清面前,轻轻一笑。 熊清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玉牌,忽然半跪下,一手接过玉牌,一手抱着夏芸,低头狠狠吻下去。 夜风缠绵,月华似水。 熊清站起身,把夏芸抱上马车,安置在夏岚身边。夏岚咿咿呀呀,轻轻牵起夏芸的手。夏芸微笑,微微合上眼。 熊清退下马车,走到双目通红的沈西楼面前,直直跪下,磕头。 沈西楼吓了一跳,忙去搀他。熊清不动,低头沙哑道:“还没谢过沈兄救命之恩。她们两姐妹,全靠沈兄照顾,我、我——” 沈西楼用力拉他起来,语带哽咽:“明白。放心。” 熊清起身,目送沈西楼上车。车轮开始转动,夏芸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伏在窗口看着熊清。只是深深看着,似要用目光把他一点点镂刻下。 熊清也看着她的眼睛。 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月光之下,马车载着夏芸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无可追寻。 熊清一直站在门口,仿佛一座千年石像。五毒子不知何时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抽泣道:“你明明……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熊清喃喃道:“我得留下来,我的事还没做完。” 他得等周天海来,做个了断。可他清清楚楚知道,他不跟着她走,不是这个原因。 熊清转身回到屋子里,心里异常空落,困兽一样来回走动,自言自语:“为什么那么巧。为什么慕容冥和慕容幽都死了。为什么我不是最后的那个。” 灯影中红鸾开口:“想哭就哭。” 熊清站住,站在屋中央。他很想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只剩胸腔里火烧似的疼,疼得他想蜷成一团缩在墙角,或者就此睡去别再醒来。 太痛苦了。熊清绝望地想。不如还是浑浑噩噩的奴隶,不如从未遇见过。他垂下头,看着手中玉牌,渐渐握紧。玉牌上刻的字慢慢印进手心,一笔一划,都那么熟悉。 夏芸,夏芸。 “阿莲去青城镇了。”熊清终于抬起头,对屋里众人微笑,“她去青城镇解毒。我打完这一场,就去青城镇找他。” 逍遥子静静望着熊清。红鸾别过脸,伸手在颊边飞快擦了一下。谢良一直拿手盖住眼睛,沉默,沉默。五毒子蹲在屋角,头埋在膝盖上,浑身发抖。 杨孝行靠在门边,良久,忽然回头笑道:“莫青玉名下有家脂粉店,你去那里,报我的名字,东西随便拿。” 熊清笑了:“好。我要全部拿走,送给阿莲。” 杨孝行拍胸口:“没问题。” 熊清一直笑一直笑,让红鸾帮他裹好伤口,然后找个墙角坐下,双臂抱着自己肩膀,闭上眼慢慢睡去。有一会儿他似乎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忙睁开眼,却是满屋寂静,夜色沉沉。 直到天明时分,熊清被人一脚踹醒。他浑身一抖:“阿莲?” 杨孝行喝道:“是我,快滚起来。” 熊清赶紧爬起来,胡乱抹掉一脸水渍,瞪着杨孝行:“干什么。” 杨孝行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我足足替你望了一晚上风。到底是你要杀周天海,还是我要杀周天海?” 熊清看看他,又看看屋里其他人。逍遥子和谢良自不用说,五毒子背后的皮囊也空了,红鸾伏在桌边,还在沉睡。 “这屋里能杀周天海的,可能只有你了。”熊清长叹。 杨孝行气道:“那也得让我睡一觉。” 熊清伸手揉着眉心:“暗河的杀手差不多没了,今天恐怕就是——” “就是周天海到门口了,我也要先睡一觉。”杨孝行强硬道,一句话没说完已就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熊清无法,自己拔出剑,坐在门外。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笼罩了九道山庄。昨夜的血腥在漫天亮光中消弭无踪。 熊清微微眯起眼,举起剑,慢慢地一剑剑刺向朝阳。剑上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十分刺目。熊清练了一会儿,收回剑,静静看着那些血迹。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也懒得擦拭。擦不干净了。流出的血不能收回,死去的人不能复活。早就擦不干净了。 他抬头,又望向那轮无暇的朝阳,脸上浮出一个无限悲哀的笑容。 朝阳渐渐爬向苍穹顶端,九道山庄里依然寂静无声。火神派似已撤走,周天海却迟迟不来。熊清知道周天海不到最后绝不出手的习惯,可如今已到最后,庄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了,他不明白周天海还犹豫什么,难道想把他们活活困死在庄里。 熊清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庄里没有其他人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感,远处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他无法形容那是个什么声音,他可能根本没听见,只是全身上下都感应到一种熟悉的危险,危险正在迫近! 熊清一跃而起,握紧剑万分紧张地戒备。四周依然一片宁静,没有什么密道突然打开,没有杀手突然出现。可是,他一抬头,看见朝阳璀璨的光芒里一个细小的黑点正向他这个方向飞来。 熊清愣了片刻,看着那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阳光下显出一抹妖异的红色。陡然间熊清全身都炸了,狂吼:“天焚!”他回身冲进屋,狂吼:“天焚!” 来不及了!他们这么近,来不及逃跑了!中了天焚,周天海再杀来,他们这些人便只有交代在这里! 人影一晃,杨孝行从他身边掠过,冲出屋门。熊清回头,声音一下高到嘶哑:“杨孝行!” 就那么一会儿,杨孝行已到了院中枯树下,脚尖一点,身形轻飘飘跃上树顶,迎向飞来的天焚。 熊清什么都忘了,一句话都喊不出,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中只剩枯树上那个紫衣人影。 天焚已近。杨孝行看得极准,天焚落地之处,正是他所站的枯树! 熊清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死死盯着杨孝行。杨孝行向着飞来的天焚,从容不迫抬起右手。 ------------ 第一百零五章 断腕 天焚似流星落下。 杨孝行左手攀着树枝,瞬息间跃至树梢,右手五指势成鹰爪,刚巧抓住天焚! 一刹那整棵枯树颤动作响,杨孝行立于树梢,衣袂震荡长发飞扬,似有狂风席卷而过。熊清离他几丈远,都能觉出风里强劲的力道。 刹那之后,狂风停止,杨孝行紫衣长发回归原状,顺服地垂落。 天焚没有炸开。 杨孝行从树梢潇洒跃下,踏着一地阳光朝熊清大步走来。熊清看着他脸上朦胧的天真的笑容,差点腿一软跪倒在地:“祖宗啊!你到底干了什么!” 杨孝行走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摊开右手,手中静静躺在一枚鲜红的红球。 熊清擦着一头虚汗。杨孝行徒手抓住天焚,又没让它炸开,这样的胆魄决绝,这样的内力劲道,他恐怕一辈子都望尘莫及。 “我举着不累吗,快拿走。”杨孝行见他发愣,大声嚷嚷。 熊清慌忙接过那要命的红球,回身找地方存放。红鸾一手拖着逍遥子,一手拖着谢良,站在屋门口,有些气喘:“怎么样?”五毒子跟在她身边,也是一脸惊恐。 熊清捧着天焚,咧开一个笑:“没事了,他抓住了,我找个地方放起来。” 红鸾微微睁大眼睛:“熊清,回头。” 熊清回头,惊得差点叫出声! 空地上杨孝行悄无声息半跪在地,低着头,左手紧抓着右手手腕,两只手手背都泛出骇人的乌黑,还在微微发抖。 红鸾放下谢良,从熊清手中接过天焚,催道:“去看看。” 熊清跑回杨孝行身边蹲下:“你干什么?” 杨孝行抬起头,涔涔冷汗流过一个苦恼的笑容。熊清惊骇万分:“你、你——” 杨孝行松开左手,右手止不住的颤抖,一点诡异的暗红从指尖慢慢爬上来,驱散乌黑,似张蛛网沿着他的手背向上延伸。杨孝行赶紧攥住手腕,左手暴起青筋,方才将那暗红止住。 “不行。黑水蛊只能到这一步了。”杨孝行微微有些喘息,眼中居然还闪过一丝好奇,“天焚果然有点意思。” 熊清心都凉了,叫道:“你刚刚抓它,是不是被它的毒染上了?” 杨孝行啧的一声:“不要说的这么傻。你该问,是不是毒已入骨?”他仔细打量自己的右手,“我收力的时候,好像把毒也带回来了。” 熊清话都说不出来,瞪着双眼,半天憋出一句:“怎么办!” 杨孝行再次松开左手,右手红斑又开始往上蔓延,很快占据整个手背,看看就要越过手腕。他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发抖。 杨孝行叹口气,左手握紧右手臂,使黑水蛊勉强抵住天焚剧毒,断然道:“熊清,拔你的剑,砍。” 熊清瞠目结舌:“什么?!” 杨孝行左手托着右手送到他面前,喝道:“砍!砍手会不会?要不要师父教?” 熊清握剑的手不禁发颤:“你要我砍断你的手?” 杨孝行扬起眉毛:“再废话我就砍了你。” 熊清站起来,深深吸口气,举起剑。剑却始终落不下。他又添一只手,双手握紧剑柄。剑尖颤动,半晌,还悬在半空。 杨孝行骂了一句,忽然松开左手,攥成拳头。熊清心下一寒,鬼使神差似的一剑斩下! 一道赤红的血光飞溅而起,喷了熊清一脸。 血腥气中熊清回过神,提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杨孝行一声不哼,淡定地点穴止血,扯断衣带紧紧缠在断腕处。 缠完之后,他捡起血泊里的断手,冲熊清挥了挥,笑道:“你砍断了江湖上最快的一只手,激不激动。” 熊清脑海空白。 他砍断了江湖上最快的一只手,最快的一把剑。 从今以后,杨孝行再也无法用剑。 熊清慢慢蹲下来。杨孝行还半跪在地上,满脸冷汗,罕见的狼狈。他右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不出伤口,但片片血迹已染上紫衣。 那些大块大块的血红一会儿遥远,一会儿拉近。 熊清抬手按住眼睛,死一样沉默。 他从未承认,黑水教教主在他心里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这么样一个人,好像永远不死不伤,永远不会倒下。 寂静中杨孝行捡到宝似的惊叫:“你在哭?” 熊清一呛,恶狠狠道:“谁他娘的在哭!” 杨孝行拿血淋淋的断手去擦他的脸,开怀大笑:“心疼我了?” 熊清恼羞成怒,挥手拨开那只断掌,想照例讽刺他几句,却又语塞。杨孝行笑嘻嘻站起来,一脚轻轻踢过去:“行了。起来。”说罢转身回屋。 熊清默然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略有些踉跄,不由攥紧拳头。他这次敢跟周天海死磕,很大原因在于杨孝行跟他一起来了。而今这面城墙倒塌,外面冷风吹进来,异常寒冷。 红鸾还僵立院中。杨孝行从她身边经过,她忽然轻轻道:“多谢。” 杨孝行一停,倒退两步,退到红鸾面前,歪过头:“谢我?那笑一个。” 熊清原以为红鸾要勃然大怒,却没料到红鸾轻轻叹息,对他笑了笑。红鸾笑起来时,眉目间的妩媚温柔似春水漾开,纵然憔悴,也颇为动人。 杨孝行仰头大笑,心满意足:“美人。”他走过红鸾,快步踏进屋,虚掩上门,似不想让熊清跟进去看到他的模样。 熊清站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最后调头回到红鸾身边。 红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蹲下来抱起逍遥子,垂下头沉默。谢良拖着条伤腿瘫在一边,看着他们,可怜巴巴道:“嫂子,也给我笑一个。” 红鸾回手一掌轻轻抽在他脑门上。五毒子破涕为笑,谢良做了个怪相,可忽然间他的神情凝固了,目光直直盯着熊清身后。 熊清心头闪过一片刺骨寒意,慢慢回过身。 九道山庄的大门正在慢慢打开。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在寂静山庄里,分外刺耳。 门开了,门外只有人。 阳光中,黑压压的人群鬼魂一样悄无声息立在门外。人群前立起两面大旗,迎着风猎猎作响。一面绘着火焰组成的人脸,下面衬着双刀,一面绘着三道写意似的流水纹路。 熊清忽然发觉这两面旗帜说不出的般配。 两面大旗下,走出两个人,并肩站在九道山庄门口。这两个人熊清都认识,一个是火神爷王明延,一个是他几乎朝思暮想的暗河老大周天海。 王明延还倚靠着两名手下,脸色还很苍白。杨孝行刺伤他那一剑,虽未致命,却着实伤了元气。 周天海的脸依然隐藏在黑色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喜怒难辨的眼睛。他静静看着熊清,然后慢慢抬手,取下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和王明延一模一样的脸。 熊清心脏狂跳,深吸气,缓缓吐出,有些颤抖地笑了。难怪火神派总跟暗河勾勾搭搭,原来这两人竟是孪生兄弟。 “火神,暗河,明焰,天海。我早该想到。”熊清咬牙笑道。 周天海轻笑,眼神中还有几分悲悯:“你的确应该想到。可惜就算你想到,也没什么用。” 听了他的话,熊清反而冷静,甚至朗声笑道:“可惜你也只会躲在后面,指使兄弟手下送死。” 庄外人群有些骚动,王明延扭头皱眉:“大哥,废什么话,直接做了他。他妈的,连天焚都炸不死。” 可周天海依然负手而立,平静道:“熊清,我想问问你。” 熊清有点痞气地偏过头,冲口而出:“你又要用对付我师父那招?” 周天海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不,我只想问你,一个江湖人,自愿加入一个门派,该不该遵守那个门派的规矩。” 熊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该啊。” 周天海道:“那么暗河对违背门规的弟子施以处罚,该不该。” 熊清不说话,半晌,点头:“该。” 周天海轻轻笑了:“你的师父逍遥子,屡次违背门规。你答应为我做事,我才饶他一命。可我始终不放心,不得已才把他和红鸾带回暗河。结果你果然出卖暗河,我就算当场杀掉逍遥子,你也不能说什么。” 熊清看着他,慢慢道:“没错,我的确不能说什么。” 周天海长长叹口气:“你来到九道山庄,我迟迟没有现身杀你,只因我实在觉得可惜。你这样的人才,若加琢磨,定能成为当世第一杀手。” 熊清似有所动:“嗯。” 周天海又道:“既然天焚没有炸,想必也是你命不该绝。我已决定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王明延瞪眼:“大哥!” 周天海没回头,抬手止住他。 熊清轻声问:“什么任务?” 周天海一字一顿道:“杀了你身后和那屋子里的人,饶你不死。” 熊清听着身后五毒子和谢良的倒吸气声,盯着周天海,缓缓道:“如果我不接这个任务呢?” 周天海右手放在剑柄上:“如果你不接,你不配当杀手。暗河不留这样的人。”他轻轻将剑抽出一寸,剑上寒光一闪,震人心魄。 “杨孝行既已受伤,你又凭什么对抗我。” ------------ 第一百零六章 一剑 熊清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剑。 他这把剑的确没有杨孝行那么快。要让他独自一人与周天海比试,他多半胜不了。周天海若没几分手段,如何能做到暗河老大,压服手底下这么多杀手。 可至少有一件事他还能干一干。 这件事他已想了很久。 熊清一手拨开头发,一手横剑到颈后,再无迟疑,剑光一闪,剜下暗河纹。他把这块血淋淋的皮扔在地上,踏上一脚,狠狠碾动。 一片血色沁入尘土,那块人皮很快烂成一团。熊清满脖子都是血,却是从未有过的快意:“我不接这个任务。现在不,永远不。你他娘的当我愿意进暗河?” 周天海嘴角微扬:“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暗河的杀手,这点永远不会变。” 他目光转向熊清腰间的长剑,轻笑:“你的剑法,是逍遥子教的。虽然我恨不得杀了他,但他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这也不会变。你用我传授的剑法同我争斗,等同欺师灭祖。就算你今日走出这个山庄,也必为武林不齿。” 熊清静静道:“你的意思,我当自废武功,再同你打?” 周天海点头微笑:“不错。” 熊清叹口气:“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竟想不出反驳的话。”他右手放在剑柄上,偏过头笑,“我说不出话的时候,就只有出剑了。” 周天海眉目间一片遗憾,摇摇头道:“我的话已很明白,暗河并未对不起你,也未对不起你师父。你执意如此,却是为何?” 仓啷一声,熊清拔出长剑。朝阳之下,长剑反射出炫目白光。 “因为我恨你,你和暗河。”熊清轻声道,“荣引赵婉,我师父师娘,夏芸夏岚夏清,还有很多很多人,还有我自己。” 周天海瞳孔忽然收缩:“荣引?原来你是——” 熊清轻轻笑了:“我叫熊清,我永远记得我为什么叫熊清。” 周天海眼中惊讶渐渐平息,长剑一寸寸出鞘:“既然如此,那我再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你要明白,就算你恨我入骨,你也只是一个人。” “他可不是一个人。” 熊清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红鸾放下逍遥子,站起身,提着铁链走过熊清,款款向周天海走去。 熊清眼睛瞪大:“师娘?!” 红鸾抬手止住他,回眸一笑:“我等这个机会也很久了。杀手榜上总是风云变幻,谁都想杀掉前一位的人。我也不例外。” 熊清知道拦不住红鸾了。她这一笑,千种温柔,万般骄傲,不容任何人置疑。 红鸾转头看着周天海,左手轻轻撩了一下长发:“你在杀手榜第一的位子坐了那么多年,也该让让了。” 寒光闪动,周天海慢慢提起长剑,剑尖直指红鸾,微笑:“红姑娘,前些日子在暗河,多有得罪。我不知你竟与劣徒修成百年之好,否则,定要来讨一杯喜酒喝。” 红鸾拎着铁链,闲庭信步似的朝他一步步走去,也笑道:“知道暗河门规森严,红鸾如何敢惊动周老大。” 两人闲聊似的有一搭没一搭说下去,熊清却越来越震悚。他看出周天海的剑尖在不停颤动,随着红鸾妖娆的步子,剑尖方向都未离开她的咽喉。 红鸾不论走出哪一步,周天海一剑刺出,她绝无可逃。 铁链轻轻响动。熊清目光转过来,发觉红鸾右手拎着的铁链也在晃动,似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专等袭来的猎物。 周天海不论何时刺出一剑,她的铁链都能将其挡下。 熊清手心渐渐渗出冷汗。此时此刻,纵然他想帮红鸾,也无法插手了。 那两人暗暗较劲,周围似竖起一圈无形屏障,虽然谁也没出手,屏障里已杀气纵横,地面砂石哗啦啦的滚动。任谁贸然进入,都会不死即伤。 红鸾走至周天海面前一丈远,停下,妩媚笑道:“周老大为何还不出手。” 周天海长剑依然平举,沉默一会儿,居然慢慢说出一句:“你为何要帮熊清。” 熊清心头顿时一紧。 可红鸾只是微微笑道:“因为我从未见过那么傻一个人,那么执意要杀一个杀不了的人。我想,要是这个江湖少了你和暗河,大概他和我,大概很多人都会愉快很多。” 她话音一落,周天海出剑。 熊清几乎能看见他的剑尖是如何刺破阳光,血腥寒气猛然暴起。那一刹那艳阳冰冷,熊清浑身汗毛倒立,仿佛听见四野之中炸起幽鬼号哭。 剑气一瞬间到了红鸾面前。红鸾一身白衣疯狂飘动,半青半白的长发随风而舞,她竟似站在海边,迎向整个海面吹来的浩大海风。 熊清心都要炸了。红鸾到此时还未抬手!那条铁链依然垂落! 她只是往旁边一闪。扑嗤一声,周天海的剑追着她闪动的身影,一招刺穿她的左肩。 熊清看着红鸾背后冒出的一截剑尖,三魂六魄都飞了。那截剑尖突然一立,在血肉中一搅,便要抽出,但却突然停滞。 红鸾整个后背衣服都被鲜血染红,她左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周天海长剑,右手一挥,哗啦一声铁链猛地窜起,如蛇张口,狠毒万分地咬向周天海颈边。 周天海长剑还陷在红鸾肩头,一时没有拔出。熊清几乎以为他要弃剑躲闪,谁知他左手猛扬,硬生生抓住红鸾铁链! 熊清倒抽一口气。周天海左手被狠毒的铁链抽出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衣袖里。红鸾左手攥着剑锋,素手早被鲜血染红。两人都是心狠手辣,对立僵持,那一瞬说不出的硬悍决绝! 瞬息之后,周天海拧身,飞起一脚踢向红鸾。红鸾攥紧长剑不放,身子猛地后仰,爆出几声脆响,竟活活变矮一截。她一脚踏落周天海踢来的一脚,突然松开左手,血淋淋抓向周天海面门。 电光火石一刹,周天海拔出长剑,剑光一晃,直削向红鸾手腕。 熊清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极其尖利的笛音,红鸾随着笛音骤然收手。一个细小的东西从她衣袖里弹出,越过剑光,扑向周天海眼睛。 熊清看得分明,那是一条赤红的小蛇。 他一回头,见五毒子横笛嘴边,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两人,额上滑落一道道汗水。一连串无比尖锐的声音从他笛子里飞出,熊清听在耳中,只觉浑身震颤。 周天海人影一闪,退开两步。那红蛇一口咬空,掉落在地。红鸾趁此时机,欺进前去,横链直打周天海喉咙。 庄外王明延忽然高声吼道:“以多欺少,谁不会?!”他伸手一招,一直静立在门口的火神派众人齐齐大喊一声,从庄门冲进来,绕开周天海和红鸾,直奔熊清。 嘈杂顿起,周天海杀心陡盛,一把剑指向红鸾,瞬间化出千万道剑光。那条铁链哗啦一下被剑光震开。红鸾昨日本已劳累一天,此刻已到力竭之时,眼看就要葬身周天海剑下,熊清再也按捺不住,提起长剑猛冲过去! ------------ 第一百零七章 一舞 寒冷,死一样的寒冷。 熊清盯着周天海死水般的眼睛,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他还想再度刺出手中的长剑,但忽然间动不了了,仿佛坠入极寒深渊,全身上下都冻结成冰。 冰冷的剑锋抵在他喉咙上,一分分割开皮肤,陷入血肉。 “绝望吗?你要死了。”周天海微笑,低语如咒。 死了。 所有笑容和泪水,所有痴缠和悲欢,恍若大梦,一瞬之间了无踪迹。永恒的孤独,永恒的长夜,再无黎明。 绝望吗? 一切都将湮灭,不复存在。今日的执着与热血,百年之后,俱化尘埃。那又何必执着,何必热血。 杀了这个人,不杀这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鲜血流下,滚烫的像一线火焰。熊清终于明白他为何无法动弹。前所未有的恐惧似**大海将他淹没。这是真的,他要死了。他从未如此想活下去。 荣引坐在椅子上的背影,赵婉悲哀的眼睛,夏芸送给他的白玉牌,漫天灿烂的阳光。他想活下去。 再有一分一毫,周天海的剑就要切开他的喉咙。他的时间,忽然只剩下最后一瞬。 最后一瞬还能干什么。 熊清握紧剑柄,顶着周天海极重的煞气向上抬起一寸。只有一寸。他杀不了周天海了,可他至少还想杀他,至少最后一瞬,他还握紧了剑。 杀了这个人,不杀这个人,当然有分别。 熊清已开始微笑,已准备迎接他的结局。 可就在这一瞬,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突然从他背后刺来!熊清一下瞪大眼睛!那道剑光从他身边经过,直刺周天海! 剑风呼啸,刹那振飞他的衣袂。熊清无法形容有多震惊!这一剑他太熟悉了,熟悉得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 那时他还是个奴隶,可他看见了一道剑光,像斜阳沉入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芒。 逍遥子。 熊清眼眶忽然潮湿。那是太久违的潇洒狠绝。他几乎忘了逍遥子也曾是个杀手,也曾一剑光寒,四方皆惊。 逍遥子逼退诧异的周天海,剑锋离开,熊清压力顿轻,忽然又能自由呼吸。逍遥子步步紧逼,长剑疯狂狠毒,所有绝望仇恨喷薄而出。周天海一时竟只能招架。逍遥子拼了命架住一剑,回头喝道:“熊清!” 很久以来,熊清又一次听到逍遥子叫他的名字。 他仿佛回到当日王府密道,三人拼死击退慕容的时光。来不及解释,来不及说任何话,只这两个字,便已足够。 熊清举起剑,一阵奇异的悲壮和振奋涌上心头,仿佛热血忽然沸腾,仿佛阴云散开,他又看见了阳光。 一剑刺出。 剑尖一向锐利冰冷,极易凝成一点的青芒消失了。云开雾散,朝阳万丈光芒照亮起起伏伏的巍峨山峦。朗阔白昼,黑暗无存。 那一剑的光芒,广阔雄浑,极尽粲然。 九道山庄一刹寂静。只有阳光和风声回荡在山庄里。 寂静里,鲜血落地,一点一滴。 熊清看着周天海。周天海也看着他,而后慢慢低下头。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剑柄握在熊清手中。周天海的剑正抵在逍遥子剑上,剑锋已横到逍遥子颈边,再差一点,便能将逍遥子枭首。 熊清慢慢抽出长剑,轻轻一甩,一行血珠落在地上。 周天海死水般的瞳孔中泛出一丝说不出的欣慰。他看看逍遥子,又看看熊清,微笑:“终于轮到你了。”说罢,仰天倒下。 他的长剑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剑锋微微颤动,而后彻底静止。 “黑水蛊第三重天,起死回生,如何?”一个笑眯眯却微微发抖的声音传来。熊清回头,见杨孝行不知何时出了屋,半跪在地,左手指着逍遥子,手背冒起一丝丝黑烟。 寂静轰然一声炸开,王明延怒吼:“杀了他们!”火神派众人蜂拥而上,将几个人围在中间,却还无人敢轻举妄动。就在此刻,庄外忽然响起一阵声震九霄的呐喊,仿佛有千军万马向着九道山庄掩杀而来。 “官兵来了!”火神派有人狂吼,人群一下子骚动。 王明延脸色煞白,猛回头瞪大眼睛吼道:“杀出去!” 火神派众人立刻散开,向着山庄大门蜂拥而去。山庄外却突然腾起一片蝗虫似的箭雨,沙的一声铺天盖地压下来。山庄门口立时炸响一大片惨呼狂嚎,众人争相践踏往外冲,杀声四起,血肉横飞。 混乱之中熊清目光只在一人身上。 “师父?” 逍遥子颈边鲜血直流,踉跄几步,颓然跪倒。 熊清心跳乍然停了:“师父?!” 杨孝行远远吼道:“熊清!不要废话,只剩一个时辰了!” 熊清茫然抬头。杨孝行举起他的左手挥了挥。那已不成了一只手了。如此短的时间,手上血肉迅速枯干,化成一片死黑。 “黑水蛊第三重天,起死回生,不过只有一个时辰。”杨孝行似已疼得厉害,声音剧烈发颤,“一个时辰之后,黑水蛊反噬,他就……他就……” “一个时辰?”熊清脑海一片空白,“一个时辰?!”他看向逍遥子,逍遥子倒在地上,脸色异常惨白。熊清恍惚了一下,突然声嘶力竭吼道:“杨孝行!你他妈的!你!” 杨孝行怒喝:“我不是为了救你?” 熊清心胆俱裂,狂叫:“你没有其他办法?能不能解开黑水蛊?” 杨孝行罕见地沉默一会儿,咬牙道:“你什么时候见我有办法,却没使出来?” 熊清心头霎时凉了。 一只颤抖的手拉住他的衣摆。逍遥子支起身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酒。瓜子。快。” 熊清抱起他,向山庄后疯跑,断断续续道:“这里太乱,人太多……你等等……” 一直跑到密道口,熊清冲进寂静的石窟,不顾地上一片血迹狼藉,将逍遥子放在石窟一角,扶着他背靠岩石坐起来,沙哑道:“这里安静,你等等我。”说罢转身冲出去。 前院已经混乱成一片。红鸾勉强站起来,神情惨然:“逍遥子呢?”熊清头也不回:“石窟。”红鸾踉踉跄跄向后走去。 火神派众人大多已被官兵制住。熊清在混乱人群中狂奔,模糊的人脸飞快闪过。他不知上哪里去找酒,只有狂奔。 “熊清?!”有人大叫。 熊清停住脚步,看见混乱人群边缘停着一辆马车。沈西楼站在马车顶上,冲他疯狂招手。熊清狂奔过去,嘶声大喊:“你有没有酒?有没有瓜子?” 沈西楼吃惊地看着他。熊清一把把他从马车顶上拖下来,当场跪下:“酒,瓜子,求求你帮我找来,现在就要,求求你求求你。” 沈西楼一跺脚:“你等着!” 熊清好像等了整整一年,沈西楼的手下才飞马而回,递给熊清一坛酒,一包瓜子。熊清顾不上谢谢,抢走东西,挤开蜂拥的人群又冲回山庄里。 庄里的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熊清一路飞奔,五脏六腑剧痛难忍。好不容易又回到石窟里,他却一下愣住。 石窟顶上洒落一线明亮的阳光,正落在石窟中央。四周皆是黑暗。有人轻轻弹着剑,缓声低唱。那束阳光里一个红衣人影随着歌声,手执铁链翩然起舞。 光影零乱,尘埃浮动。血染红的长袖抛出,温柔缠绵,似藏着过往流年,无限眷恋。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舞过,舞停。 红鸾横袖半掩面,垂下铁链,敛腰低首,眼睫缓缓抬起。那一眼春水桃花,绝代芳华。 黑暗中响起轻微的拍掌声,逍遥子轻笑:“漂亮。” 红鸾温柔道:“多谢公子。”她站在阳光里,并未走近逍遥子,只是柔声道:“我离开峨眉山太久,也该回去了。” 逍遥子轻轻道:“不错。你该回去了。只可惜我不能相送。” 红鸾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不必相送。” 逍遥子一笑,遥遥拱手。红鸾亦笑,转身离开。 她快步走过熊清身边,低着头,一丝长发从熊清脸侧拂过。熊清似乎听见一丝隐约的抽泣飘过,消失无踪。 “熊清,酒呢?瓜子呢?” 熊清一步一步走进石窟。眼前一切都在模糊晃动,脚下好似踏着云絮。一切都像一个噩梦,似乎片刻就能醒来。 “你能不能走快些。只有半个时辰了。”逍遥子长叹。 熊清一哽。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恐怖。他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这样同逍遥子喝一场酒。 他走到逍遥子身边,跪下,摆下两个碗,泼泼洒洒倒上酒,端起一碗递给逍遥子。 逍遥子举起来一饮而尽,痛快地叹道:“再倒。” 又是一碗,又是一碗。逍遥子连干三碗,手已抖得端不住酒碗。熊清接过,放在地上,准备再倒。逍遥子微笑:“行了,瓜子。” 熊清放下酒坛,剥开一粒一粒瓜子,递给他。逍遥子看起来十分愉快,甚至笑道:“这两样东西我已想了很久,今日总算了了一个心愿。” ------------ 第一百零八章 朝阳 熊清看着他,两行眼泪直流下来。 逍遥子一边吃瓜子一边训斥:“哭什么哭。” 熊清擦掉眼泪,难看地笑了一下:“我要去杀了杨孝行。” 逍遥子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不怪他。他只是做了我也想做的事。”他抬手轻轻揉了一下熊清头发,“我也不怪你。别听你师娘瞎说。” 熊清忽然仰起头,拼命眨眼睛。石窟里一片安静,那束阳光里尘埃上下飞舞,隐隐有鸟鸣从石窟顶上传来。 良久,逍遥子笑笑:“还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了停,有点难以启齿似的慢慢道:“在暗河那次,我被……我没有晕过去。” 熊清想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头顿时一痛:“我知道。” 逍遥子转开目光,苦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本来有法子,我本来可以说,不让你加入暗河。我没有。” 他似用尽所有勇气才说出最后一句。熊清听得鼻子发酸,嘁了一声:“你说不说,我都会进暗河。” 逍遥子垂下眼睛,微微咬牙:“那不一样。我——” 熊清替他接下去:“还是说第二件事吧。” 逍遥子苦笑,半晌抬起头,轻笑:“我知道你本来的名字。” 熊清忙道:“别告诉我。” 逍遥子道:“为什么?” 熊清笑了笑:“虽然‘熊清’这名字不怎么样,可你叫我熊清,师娘叫我熊清,阿莲也叫我熊清。我不改了,我想记得……” 他顿住,伸手按着两只眼睛,很久很久才沙哑道:“我就叫熊清。” 逍遥子点点头:“我就叫李小七。” 熊清气笑交加,难过至极,哽声:“谁他妈信。” 逍遥子大笑,又温和道:“你小时候,我第一次抱你,你一口咬在我手上,荣引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你扯下来,赵婉一直笑我。后来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熊清也笑,手按住眼睛,眼泪依然滚滚而下:“不公平。你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我却不知道你小时候的事。” 逍遥子仰头微笑,轻叹:“来不及了。下辈子再讲给你听。”他看向熊清,眨眨眼,“有什么话想给荣引赵婉说,一会儿一定帮你带到。” 熊清肝肠寸断,狠狠咬紧牙,免得嚎啕出声。逍遥子叹气:“你怎么越来越爱哭。得了,最后一件事。” 他看向熊清腰间的长剑,笑道:“我的剑就交给你。它在你手上,还是叫朝阳剑吧。” 熊清拼命止住悲声,断断续续道:“朝阳斜阳,本来就是一个东西。它就叫斜阳剑,不改了。” 逍遥子点点头:“也罢,你心里明白就行。” 石窟里又陷入沉默。 半晌,逍遥子抱怨:“我三件事都说完了,居然还有时间。” 熊清跪在他身边,几乎要破涕为笑:“那我说。我偷看了你的信,你藏在瀑布下的信。” 逍遥子挣扎起来,扬手就要抽他。 熊清忙道:“你别动!让你打让你打。”自己把脑袋伸过去。逍遥子一掌抽在他后脑勺上,气道:“还干了什么!” 熊清真的笑了:“还花光了你的私房银子。还看到你以前的画像。” 逍遥子按着胸口,气息奄奄:“……我要被你气死了。” 熊清听到个“死”字,忽然僵住。刚刚那一会儿,他几乎以为他们就是在山上闲聊,就像以往无数个冬夜那样。可是今天不一样,十分不一样。那件事,他还没准备好,那件事就要来了。 “你害怕?”逍遥子扬起眉毛。 熊清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抱紧自己手臂。这样漫长的告别,每一刻都心如刀割又彻骨留恋。这才当真是斜阳西沉,而长夜永不再有黎明。永不再有。 熊清终于痛哭失声,拉住逍遥子衣袖:“你不要死。他们都死了,荣引死了,赵婉死了,阿莲也,阿莲也……你不要死。” 逍遥子抬手飞快擦了一下脸颊,开颜笑道:“武当山上就该死了。拖到现在,不赔有赚。” 熊清哭得气哽声咽,头抵在地面发抖,双手紧攥成拳。逍遥子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背,微笑微笑,而后轻喝:“闭嘴!” 熊清咬牙咬出血腥,方才停下哭声,抬起一张乌七八糟的脸。逍遥子忍不住笑,轻轻给了他一巴掌:“这么哭,你怎么当暗河老大。” 熊清哽咽:“什么暗河老大。” 逍遥子道:“周天海说,轮到你了。历任暗河掌门,都是杀了上一个掌门继位的。你等会儿出去,他手上有个玉戒,那是信物。你把它拿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喑哑,苦笑:“以前他开玩笑说,那是留给我的。” 熊清泪眼朦胧,呆呆看着他。逍遥子轻声道:“听见没有,把玉戒拿走。可是你的剑,你要明白,它该叫朝阳剑。” 熊清跪直,点头:“明白。” 石窟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后逍遥子长叹:“我改主意了,你去杀了杨孝行吧。他这是什么蛊毒,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你还想说什么吗?” 熊清揉着眼睛,咧开嘴,似哭似笑:“我本来有很多话,可现在偏偏一句也想不起来。” 逍遥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乌黑的血从他嘴边流出。熊清大惊:“师父!”逍遥子摇摇头,瘦削的脸颊迅速泛起一丝诡异的黑气。 他咳过这一阵,看着熊清,气息微弱地笑:“快到了。有话快说。” 熊清心跳没了手指僵了,声音一下子哑到听不见:“师父……师父后悔当初收我当徒弟吗?” 逍遥子没有回答。 他颤抖着手端起一碗酒,看着熊清,目光明亮,微微笑道:“干杯。” 熊清长久地凝视他,最后也端起酒:“干杯。” 两人轻碰酒盏,一饮而尽。 就此别过,莫作悲歌。 ……漫天火光。 熊清站在熊熊烈火前,静静看着漫天火光。火舌吞噬了石窟和密道,吞噬了九道山山脚那排矮房。坐在椅子上的背影,提着长剑的背影,一起消失在烈火中。 熊清解下背后一直没离身的赵婉骨灰,撒向火光。纷纷扬扬的骨灰落下,火苗窜起,似在温柔地迎接它。有人轻轻唱起熊清熟悉的那支歌,温柔哀伤,仿佛来自斜阳之外。 烈烈风里他闭上眼睛。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人第一次团聚。 良久,熊清回过头,看见沈西楼搀着夏岚。夏岚痴痴望着熊清,还在哼着温柔婉转的歌。熊清大步向他们走去,沈西楼眼圈发红:“阿莲在青城镇解毒,需要一些日子才能好起来。” 熊清眼神哀伤,微笑:“我知道。解那个毒,需要很长很长的日子。” 沈西楼擦了一下眼睛,又指着身后那队抓获火神派余党的官兵:“我给我四叔报信,谁知他们也正要过来,就顺路了。” 官兵中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走过来,拱手:“在下卜鹰。熊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熊清看向沈西楼:“你四叔叫卜鹰?” 沈西楼咳嗽一声,小声道:“如果他叫沈鹰,会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熊清跟着卜鹰走到一边,卜鹰先道:“你立下如此大功,为武林,为朝廷,除去一大祸患,恭喜。” 熊清沉默。 卜鹰沉吟:“你已知‘大虫’。现已查明,许多年前‘大虫’为扶持傀儡,同奸妃暗施诡计,致使几名年幼皇子流落人间,又派遣追兵,挨个刺杀。其中一名皇子,暂躲在一户李姓人家,后来追兵赶至,放火烧了李家——” 熊清突然打断他:“不必说了。” 卜鹰看着他,沉默一会儿,轻轻道:“我带着天子诏书。” 熊清微微一笑:“不必念了。”他转过头,大步朝九道山庄大门走去。 走过沈西楼,他接过夏岚,背在背上。夏岚轻声笑起来。 走过谢良,他腾出一只手把谢良拉起来,交给沈西楼扶着。谢良眼圈通红,喃喃道:“我想回去找秋三娘。”又垂下头,“师兄……”五毒子默默跟在他身边,也不说话。 走过杨孝行,杨孝行举着两只残缺不全的手,拼命在他眼前晃动。熊清苦笑:“可惜我背着人,没办法跪下磕头谢你。” 杨孝行却在遗憾另一件事:“可惜我左手也废了,没办法教你黑水蛊。黑水教也要没了。” 熊清笑道:“你回玉楼春吧。黑水教交给我。” 杨孝行睁大眼睛,又挥胳膊指着他指上玉戒,叫道:“你戴着周天海的戒指,你明明就要接掌暗河。” 熊清叹口气:“我知道。我会想办法,不让黑水教和暗河再这样被人看不起。” 杨孝行愤愤不平一会儿,看着自己手臂,又有些黯然:“我不能再罩着你了。薛平说,当师父就应该像逍遥子那样。” 熊清闭上眼睛,忍住一阵哀恸,然后提议:“不如我们结拜成兄弟吧。” 杨孝行呆了一会儿,忽然大笑,笑得眉眼弯弯:“快叫大哥!快叫!——给我站住!” 熊清背着夏岚快步走出九道山庄,身后跟着一连串嬉笑怒骂。他昂起头看着前方。又是斜阳西下时分,漫天明黄的光芒落下,轻歌飞扬,铺满前路。 他带着一把长剑,一直朝前走去。 ——我的剑叫斜阳。它杀过很多人,我的双手并不清白。没有人能一尘不染,没有人能不负重担。可我能看见心里一轮朝阳,不论经历多少绝望,它都在那里。 朝阳永不西沉,人间希望永存。 ------------ 第一百零九章 后记 峨眉山巅。 风和日丽,春风习习。熊清负手而立,凝神望着白雾缭绕中的重重远山。 他身后一名峨眉弟子轻声道:“清虚掌门仙去之际,命我等将她焚化,不立墓碑,骨殖撒于山中。我等却不知何意。” 熊清沉默。眼前群山幻化作熊熊烈焰,火中一红衣女子长袖而舞,回眸一笑时眉目妩媚,似春水桃花,极尽芳华。 “焚化自有缘故。不必多想。”熊清轻轻道。 峨眉弟子颔首退下。山风吹过,群山寂静。 良久,谢良长叹:“峨眉山当真漂亮。我本想等女儿长大后托付给她,谁知……”他摇头苦笑,“我和秋三娘,也快老了。” 秋三娘瞪他一眼:“再说一遍?” 谢良一缩头,高举双手挤眉弄眼:“我老了,我老了。你永远年轻。” 熊清叹道:“胡子都快白了,能不能正经起来。” 谢良道:“不能。” 熊清道:“你可以把谢秋托付给我。” 谢良道:“不行。你那三个小子太坏,我不放心。” 熊清噎住,只有道:“下山,下山。” 谢良拉着秋三娘的手往山下走,秋三娘甩开,谢良再拉,再拉,秋三娘气哼哼的,却没再甩开。熊清看得微笑。 三人走至山脚,一辆披红挂绿的马车等在那里。谢良阴阳怪气道:“沈堂主居然亲自过来?” 沈西楼推开车窗,笑道:“我好不容易说服龙掌门放我下山,你不愿意,自己走过去,我回青城山了。” 谢良忙叫:“别别别,我老胳膊老腿,走不远啦。”秋三娘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塞进车。熊清忍笑,跟着进去。 马车向着青城镇驶去。路上沈西楼问熊清:“沈永沈亮在你那儿干得如何?” 熊清笑道:“黑水教的账目,从来没这么清晰过。” 沈西楼哈哈一笑:“你那边若缺人,只管问我要。前些日子我四叔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同他喝酒?” 熊清揉着眉心:“过了这几天,我自去找他。”他忍不住哀叹,“这几天恐怕要被灌到没命。” 沈西楼幸灾乐祸地笑。 马车停在青城镇外,整个青城镇张灯结彩,小孩满街乱窜,噼里啪啦燃着鞭炮。大红的纸屑和着烟尘漫天飞舞。 熊清呛得咳嗽,随着欢笑的人流走至镇中。那里已当街摆下宴席,正中一座高台上铺着红布,点着红烛,贴了个大大的喜字。喜字两边对联似的挂着两条红布,一条写着玉楼春,一条写着青玉楼。两条红布还在喜字下打成一个结。 “什么东西!”熊清不由掩面。背后一人飘过来,气道:“我听见了!” 熊清一回头,见一身红袍的杨孝行指着他的鼻子,满脸愤怒。熊清拨开他那只木头做的假手,安慰道:“我说的是布置得很好,非常好。我只想问问,嫂子怎么看?” 杨孝行哼道:“我不知道。莫青玉还在镇东,等我花轿去接她。” 熊清痛苦地揉着眉心:“大哥,你们一大把年纪了,这是搞什么。” 杨孝行强硬道:“我就要娶她,堂堂正正地娶她。如果你没有喝醉,别想走出青城镇。” 熊清只有把他往前推:“你去接人吧,时辰快到了。”回头招手,“薛平,老八,快带他走。” 八号笑嘻嘻跑过来:“主人你总算来了。你这么忙,我好几年都没见到你。”他压低声音,“主人,我听说你把青玉楼的奴隶都买下了。我也想去你手下做事,我想进暗河堂。” 熊清挥手:“先去接人。” 杨孝行总算走了。熊清回到宴席边坐下,环视一圈,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同沈西楼低声道:“来的还不少。”沈西楼也道:“都是江湖中人,哪个没在玉楼春治过伤。” 两人说着话,那边新人到来。莫青玉从轿子里走下,一撩盖头看到高台,险些当场发飙。 宾客们一片混乱,七嘴八舌劝说。杨孝行拼死把莫青玉推上高台,手一挥:“天地高堂免了,同我对拜吧。” 哄堂大笑。莫青玉铁青着脸,同杨孝行对拜。而后鞭炮炸响,众人哄闹喧天。酒席开场,觥筹交错,晴朗天空下一片喜庆。杨孝行兴致极高,很快喝醉,勾着熊清肩膀介绍给大家:“这位,我兄弟,黑水教教主,兼任,逍遥派掌门。” 熊清小声咬牙:“你说反了。” 四下一片倒吸气,无数人站起来,要向他敬酒。 “原来是熊掌门……”“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熊掌门……”“熊掌门是大伙公认……”“敬熊掌门一杯!” 熊掌门。 震天喧嚣里,熊清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仰头大笑,笑得满脸是泪。众人都说今天喜庆,熊掌门喝醉了。 熊清没有醉。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暗夜树林里一堆火焰旁,有三个人围着他,开玩笑似的叫他熊掌门。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做熊掌门,窘迫得无地自容。 到如今风流云散。 熊清举起酒盏,望着长天:“干杯。” 剧终。 ------------ 外传 逍遥游 ------------ 第一章 逍遥 “那个小些的,像个丫头,不该来暗河。” 周天海看着堂上两个七八岁的小孩,轻笑。被他盯住的小孩恐惧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大些那个的手。周天海身边手下躬身,低声回答:“青玉楼的人原本准备把他卖给南风苑,可那个大点的发誓——” “他不去南风苑,他会学剑,他会是你们最好的杀手。”大些那个孩子开口,神情沉稳忧虑,仿佛已历经沧桑。 周天海目光转向他,有些兴趣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那小孩沉静道:“我叫荣引。今年九岁。” 周天海一偏头:“那个?” 小点的孩子一直躲在荣引身后,惊鹿似的打量周天海。荣引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慢慢回答:“他是我弟弟,排行第七。爹娘叫他小七,还没给取名字。” 周天海点点头:“听说你们家被仇人烧了,只逃出来你们两个?” 荣引另一只手握紧成拳,目光惨痛:“是。我们躲在水缸里。逃出来,又被人抓去了青玉楼。” 周天海轻轻道:“你说你弟弟会成为暗河最好的杀手,有何依凭?” 荣引一字一顿道:“如果他没有做到,我把脑袋割给你。” 周天海突然无声地笑了,连连摇头。片刻,他收了笑,抽出自己的剑,扬手一掷。当的一声,长剑钉在荣引身前地上。小七吓得惊叫一声,拉着荣引要往后逃。 荣引没有后退,看看这把剑,又看看周天海。 周天海笑道:“我不做亏本买卖,不如你现在就把脑袋押给我。”他身边的手下也笑:“不然把你兄弟给南风苑,凭那小模样,能赚一大笔银子。” 荣引伸手去拔剑,剑却拔不动。他想再加一只手,小七却死死抓住他,惊恐道:“荣引!你干什么!” 荣引一言不发,用力挣脱他的手,双手抓住剑柄奋力往上拔。 小七吓坏了,拼命按住他的手,已有哭腔:“放手!放手!” 荣引眼中泛出血丝,眼神有些飘忽,喃喃道:“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来烧房子,爹娘不会死。我对不起李家。” 他一把推开小七,使尽力气一拔,总算把长剑拔起来。他横剑颈边,盯着周天海:“脑袋押给你也罢,只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小七跌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大哭:“荣引!混蛋!” 荣引眼睛一闭,长剑就要割下去时,堂上忽然风声一动。瞬息间周天海已掠到荣引身边,出手抓住剑柄。荣引使劲,剑却纹丝不动。他抬起头,周天海慢慢笑了:“有意思。你的脑袋,暂且寄下。” 长剑回到周天海剑鞘里,他冲手下点点头:“搬来吧。” 一个火盆被抬进厅堂,火盆里放着一根长长的铁棍。周天海拿起铁棍,铁棍尽头是烧得通红的暗河纹。他看向两个小孩:“谁先来?” 小七又躲到荣引身后,怯怯地看着那盆火。荣引走上前,沉静道:“我来。” 两个人抓住他,按跪在地上。周天海把铁棍浸入水中,嘶嘶声和白烟冒起。小七害怕地小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荣引扭过头,冲他笑笑。周天海上前,拨开荣引颈后头发,烙铁轻轻压上去。 嘶的一声,焦糊味散开。荣引死死咬住嘴唇,浑身痉挛,手腕在两人手中拼命挣动,却一声不吭。小七惊呆了。周天海目露赞赏,移开烙铁,沉吟:“你既已加入暗河,就该有个暗河的名字。” 荣引咬牙,冷汗滚滚而下,颤声道:“我就叫荣引。” 周天海沉默一会儿,一笑,转向小七:“该你了。” 小七哆哆嗦嗦,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小七立刻尖叫起来。凄厉至极的声音在厅堂里隆隆回响。周天海皱眉,看着荣引,淡淡的讥诮:“他也能当杀手?我的耳朵都快聋了。” 荣引闻言,挣扎起来,从两人手中拉过小七。小七一把抱住他的腰,抬起头哀求:“荣引荣引,我不当杀手,你带我回家,我要我娘。” 荣引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眶通红:“听话,小七。” 小七跺脚,尖叫:“我要回家!” 荣引搂着他的肩膀,低下头,断断续续道:“听话。你要学剑。你要当这里最好的杀手。” 小七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我不学剑!” 荣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小七呜呜嗯嗯,睁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惊恐愤怒地盯着荣引。 周天海走到小七背后,拨开他的头发,烙铁压上去。 小七一下子没声了,死死盯着荣引。荣引松手掩住他的眼睛,从牙缝里往外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烙铁移开。小七抽噎半天才哭出声:“痛。”荣引抱紧他:“对不起。对不起。” 周天海轻笑:“他既是要当暗河最好的杀手,就该取个暗河的名号。以后说出去,我脸上也有光彩。” 荣引点点头。 手下奉上一个木筒,里面盛满竹签。周天海一偏头:“让他自己来。” 手下把签筒交给小七。小七战战兢兢地捧着,脸上还挂着两行眼泪。他看看憔悴的荣引,又看看微笑的周天海,最后低下头。 阴暗厅堂上,一个小孩子轻轻摇晃签筒。哗啦,哗啦,一根竹签掉出来。啪的一声,命运落地。 火盆里幽幽的光照亮竹签。小七捡起来,看了看,抽噎:“我不认识。” 周天海拿过去,脸上显出一个隐约的笑容:“逍遥子。好签。”他对手下挥挥手,“带他们下去吧。” 穿过暗河石堡弯弯曲曲的道路,小七跟在荣引身边,举着竹签,嘀咕:“我不想叫逍遥子。” 荣引没有回答。 小七抽了抽鼻子:“我不想学剑。我想回家,我想吃爹爹的炒瓜子。” 荣引还是沉默。 小七眼泪又蓄满眼眶:“我要回家!我要我娘!” 荣引终于轻轻道:“你爹娘已经死了。这里就是家。” 小七不明白,继续嚷嚷:“我要回家!” 荣引狠狠擦了擦眼睛,没说话,任他吵闹,继续往前走。进了一堵高墙,到了一排小屋旁。那手下开了锁:“进去。” 屋里一条大通铺上睡了十几个少年,鼾声震天。荣引带着小七悄悄来到最靠里一个角落,爬上床。没有被子,两人只能蜷缩成一团。 小七翻来覆去把玩竹签,嘟囔:“我想回家……脖子好痛……这名字一点也不好听。” 荣引笑笑:“怎么不好听。但愿你这辈子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神情充满向往,“快快活活,神仙一样。” 小七动心了,展颜笑道:“那我就叫逍遥子。” 荣引点头:“睡吧。” 这是逍遥子来暗河的第一天。窗外凄寒月色落在他手中的竹签上,那三个潇洒的字显出几分莫名的凄凉。 ------------ 第二章 学剑 逍遥子把剑扔到地上:“我不想学剑。” 荣引捡起剑,塞到他手里。 逍遥子把剑扔到地上,踏上一只脚狠命碾了碾:“我不想学剑!” 荣引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小七,不对,逍遥子,你一定要学剑。你要当这里最好的杀手。” 逍遥子眼眶红红地瞪着他:“我不学!我不当杀手!我要回家!” 荣引弯下腰,试图移开他的腿拿起剑。逍遥子发脾气了,凶狠地推他。两人推推搡搡时,七八个少年围拢过来。其中一个轻蔑地笑:“新来的。” 荣引迅速直起身,把逍遥子挡在身后。 那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满脸骄横:“听说老大很看得起你,昨天教了你好几招。不如同我们切磋切磋?” 他身边的同伴不怀好意地笑,一个个拔出剑,散开来,把两人围在正中。荣引警觉地环视四周。逍遥子害怕了,躲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几把剑很快刺了过来,荣引拔剑,左遮右挡,奈何人小力弱,没几下便被人一剑割破手腕,长剑脱手掉下。 逍遥子吓得大叫:“荣引荣引!” 几名少年哈哈大笑,拥上来对两人一阵拳打脚踢。灰尘飞扬,荣引挣扎不起,整个人扑在逍遥子身上,替他挡去大半拳脚。 逍遥子睁大眼睛:“荣引!” 荣引紧紧咬牙,两手护着他的头,一丝鲜血从嘴边滑下,滴在他脸上。逍遥子完全吓呆,死死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几个少年踢打一会儿,腻烦了,把荣引拖到一边,互相商量:“留着他,以后进演武厅也是个祸患,不如杀了。”“没错,杀了,这里的人不会管。” 两人按住荣引手脚,一人提起剑,让剑尖在他脖子上划来划去,笑道:“求饶,求饶就不杀你。” 荣引侧目看了看呆滞的逍遥子,闭上眼,满脸隐忍,咬紧牙小声道:“求求你,饶了我。” 哄堂大笑。逍遥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没有了。 提剑少年笑够,换上一副凶狠的表情,压低声音:“求饶也没办法。你死定了。”他双手高高提起剑,对准荣引咽喉,就要放手。 电光火石的一刹,少年突然狂叫一声,长剑向一旁猛地挥出! 逍遥子连滚带爬躲开,站起身,脸色煞白。那少年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小腹上插着的一把剑,又看看逍遥子,迸出一声:“杀了他!” 几个人迅速把逍遥子围起来。逍遥子惊恐后退,又被人推回圈子里。一个人笑道:“长成这样,到底是男的女的?”另一个接着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荣引还被人按在地上,挣扎不开,厉声吼道:“住手!” 人群里传出大笑和哭声。那个中了一剑的少年跪在地上,嘶声喝道:“叫你们杀了他!” 没人理他。有一会儿逍遥子冲出重围,又被人扯住头发拖回去。荣引疯狂挣扎,双目血红:“混蛋!住手!” 飒—— 一阵风过,所有少年一下子僵住,片刻,一股股鲜血从他们脖子里激射而出,交织成一片血雨。几声闷响,七八个少年都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血泊尸体中,逍遥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眼中却映出一片血红。 周天海收了剑,走过来,解下披风披在逍遥子身上,又抱起他,轻轻道:“你不想学剑,刚刚为什么又刺出一剑。” 逍遥子目光僵直,喃喃道:“他们欺负荣引。” 周天海微笑:“不错。有人欺负你和你哥哥,你就要用剑杀了他们。这样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们。”他抱着逍遥子,让他的眼睛转向一地死尸,“你看,他们死了。” 逍遥子脸色惨白,小声道:“死了?” 周天海道:“死了。再也不能动,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欺负你们。”他笑起来,“你刚刚那一剑,刺得很好,可惜没能杀死他。我可以教你更厉害的剑法。” 荣引挣扎着站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逍遥子。逍遥子也看着他。荣引满身狼狈,脸也肿了,脖子上还横着几道伤口。 逍遥子垂下眼睛,轻轻道:“好,我学。” 那天两人回屋,剩下的少年都敬而远之。逍遥子扶着荣引躺回床上,坐在他身边沉默。良久,他开口道:“荣引,我爹娘死了。” 荣引深深吸口气,慢慢点头。 逍遥子眼中渐渐蒙上一层亮光:“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陪我玩了。”荣引苦涩道:“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娘。” 逍遥子两行眼泪滑下来:“那你的爹娘呢?” 荣引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和母亲本来住在一间很漂亮,很华丽的屋子里。可是有一天有人把我们赶出来,还让我喝了一碗水,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躺在路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是你爹娘把我捡回来的。那些人,是想杀我,却牵连了你家。我、我……” 逍遥子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半晌,他抬头勉强笑道:“没关系。我学好剑法,就没人会欺负我们了。” 暗河里很快传开,老大新收了两个徒弟,亲传剑法,青眼有加。周天海并没有看走眼,逍遥子学得很快,几乎已可赶上荣引。 周天海对别人向来冷言冷语,动辄家法伺候,但对他们两人十分温和。所有人都猜测,暗河的下一任老大一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算着两人年龄,学成之后周天海差不多也该退了。 逍遥子听到风言风语,不为所动。他现在只记挂着每日练剑后的好饭菜。这是周天海专给他们两人的待遇。 日子久了,逍遥子不再害怕周天海。有一天晚饭后,三人在后院里喝茶。荣引恭恭敬敬坐在一边,逍遥子呆不住,下了桌子,满园乱走。 下人端上来一碟花生,一碟瓜子。逍遥子瞧了,三蹦两跳窜上桌,眼巴巴盯着那碟瓜子。 周天海笑:“你喜欢?” 逍遥子拼命点头:“我爹爹最会炒瓜子。好吃。” 周天海把盘子推给他:“都是你的。” 逍遥子开心地笑了,一粒一粒地磕。磕到一半,两颗泪珠忽然掉下来。 周天海扬眉:“不好吃?” 逍遥子摇摇头,小声道:“我爹爹已经死了。不能再炒瓜子了。”他爬下凳子,走到周天海身边,仰头悄悄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偷偷叫你爹爹。” 周天海笑了:“你可以在心里偷偷叫。”他压低声音,眨眨眼,“让别人听到,可就不好了。” 逍遥子赶紧点头,像约定了一个秘密似的,一脸庄重。这个时候,周天海还很年轻,逍遥子也只有七岁。 ------------ 第三章 石榴 逍遥子十岁的时候,周天海种在后院的石榴树终于结果。一颗青皮滚圆的石榴悬在梢头,日复一日,渐渐变红。 逍遥子觊觎这颗石榴已经很久了。 荣引发觉他目光有异,警告:“不能摘。绝对不能摘。” 逍遥子盯着石榴,点头:“没错。还没熟透。” 荣引额上暴起青筋,死拉活拽把他拖离石榴树。周天海背着手,踱进后院,扬眉道:“你们不练剑,在干什么?” 两人一惊,迅速挥剑,神情专注。 周天海看了他们一会儿,走到石榴树边,仰头打量那颗石榴,还轻轻抹掉上面的灰。荣引和逍遥子一边练剑,一边悄悄观察他。 周天海忽然回头:“干什么?” 两人再次一惊,赶紧呵呵哈哈,一剑刺得比一剑狠。 晚上荣引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摘那颗石榴。”逍遥子点点头,背过身又哼道:“摘了有什么关系。” 荣引快被气死:“听话!” 可惜这话已经没用。逍遥子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听话。 有天傍晚,两人练完剑,等着吃饭时荣引转身倒水喝,再转回来,树上已经没有石榴了。逍遥子举着石榴,笑得阳光灿烂:“熟了。” 荣引当场吐血,一把抢过石榴,罕见地哆嗦:“你你你!”他跑到树边踮起脚,试图把石榴挂回去。逍遥子气不过,上前去抢:“给我。” 周天海走进后院,正好看到这一幕:“你们!” 荣引呆滞地举着石榴,慢慢回头。逍遥子一见周天海脸色不对,默默站在一边。周天海快步走过来,轻声问荣引:“你摘的?” 逍遥子站在周天海背后,正要出声,荣引已抢先道:“我摘的。” 哗啦啦几声,那棵石榴树剧烈摇晃,周天海折下一根树枝,二话不说,朝荣引抽过去。逍遥子大惊失色,扑上去抓住周天海的手,哀求道:“师父!是我摘的!” 周天海手臂一震,逍遥子踉跄退开,跌坐在地上。周天海居高临下盯着他,轻轻道:“你想要,得问我。我不给,你不能擅自拿。” 他回过身,树枝落得又狠又快。荣引跪在地上,低头一声不吭。 逍遥子脸色煞白。 寒气。刚刚周天海看他那一眼,只有寒气,在眼底冻结成冰。时隔三年,他初见周天海时的恐惧又回来了。那会儿周天海明明是在为难他,却逼得荣引险些自刎。 就像今天,周天海知道是他干的!却只苛责荣引! 逍遥子冲过挡开树枝,周天海一脚踢开他。逍遥子脑子一热,唰的一声拔出剑,斩向树枝。周天海没提防,竟让他一剑将树枝削成两截。 荣引险些气绝身亡:“逍遥子!” 周天海慢慢转身,盯着逍遥子。逍遥子冷静下来,有点忐忑地看着他。周天海不说话,眼神渐渐冰冷。逍遥子越来越惶恐,最后手一松,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天海轻轻道:“我教你剑法,不是为了让你反抗我。” 逍遥子浑身发抖,勉强站在原地没逃跑,小声道:“我没有。我是想说,是我摘的。” 周天海点点头:“所以这是代价。”他看一眼荣引,又看向逍遥子,“就在那儿看着。不然,我保证你会更加后悔。” 他眼中的冰冷永远留在逍遥子记忆里,带着恐怖的鞭声呼啸和血的味道。 后来荣引是被抬回屋的。 逍遥子守在他身边,拿着那个沾血的石榴,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荣引醒过来,虚弱道:“给我闭嘴。” 逍遥子闭嘴,不时抽泣一下。荣引歇了半个时辰,头疼道:“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这个石榴?” 逍遥子哽咽:“你忘啦,我家后院也有一棵石榴树。每次结果,爹爹都让我摘第一个。” 荣引瞪了他半晌,长叹一声:“也罢也罢。这顿打挨得不冤。”他犹豫很久,压低声音道:“听着,他只是暗河老大,只是我们的师父,你不能,不能像在家里那样放肆,明白吗。” 逍遥子睁大眼睛,眼中浮出毫不掩饰的伤心失落。 荣引艰难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他不是你爹爹。暗河不是你的家。” 逍遥子眼泪又流下来,颤声道:“你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家。” 荣引无言以对,良久苦笑道:“没有哪家人会因为一个石榴发这么大火,没有哪家人会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逍遥子呆了:“什么地方?” 荣引沉默一会儿,还是告诉他:“演武厅。我明年十三岁了,该去演武厅。” 逍遥子不知道演武厅是什么地方,荣引也不愿再说,指使他端水送药,忙来忙去。逍遥子瞧见荣引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又一次呜呜咽咽哭起来。 荣引被他吵得头都大了两圈,喝道:“不准哭!我死了才准哭!”想了想,又恶狠狠道:“你要哭,那我就是要死了。” 这句话居然极其灵验,逍遥子从此以后再没哭过。连送荣引去演武厅时也没有。 冷风瑟瑟里荣引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笑道:“回去等我。” 逍遥子点头,坚强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估摸着荣引和那些少年都进了演武厅,他立马调头,疯了一样跑回来,站在演武厅外,心脏狂跳。 每一年演武厅里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会正式成为暗河杀手。 紧闭的大门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喊杀声。逍遥子握紧双手,手中渗出冷汗。周天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笑道:“害怕吗?后年你也会进去。” 逍遥子没回答。他当然害怕,他怕出来的那个人不是荣引。 周天海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嘴边浮起一丝隐约的笑容。 好像过了整整一年,石屋里的声音才安静下去。周天海走过去打开门。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冲出来,逍遥子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石屋里一片漆黑,周天海走进去,没过片刻,抱出来一个血人。 逍遥子梦游似的迎上去。血人转过头,看着他,虚弱道:“不是叫你回去等我。” 逍遥子拼命眨眼睛,也笑:“我等不及了。” 血人笑了笑,然后就晕了过去。 逍遥子想,无论如何,荣引总算从演武厅出来了。可是后来他发现,从演武厅出来的荣引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沉稳淡定之下,隐隐涌动着狂躁不安,仿佛随时都会发作。 逍遥子暗暗担忧。直到两年之后,他也站到演武厅前。 ------------ 第四章 杀人 荣引并没有来送他。 荣引一大早就没影了。逍遥子站在一群摩拳擦掌的少年中,不时回头张望。空空荡荡的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逍遥子等了许久,直到演武厅的门吱吱嘎嘎打开时,路尽头总算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逍遥子心里一跳,荣引居然是跟着周天海一起来的。 荣引不知为何额上布满脏兮兮的血迹。他站在周天海身后,冲逍遥子拼命挥手。逍遥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少年们涌进演武厅,把他也裹挟进去。 大门关上的一刹,逍遥子还能看见荣引万般无奈万般痛苦的目光。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逍遥子进来之前,从未想过的黑暗。 黑暗里只有杀戮、惨叫和血腥。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同伴,手中只有一把剑,只有不停挥动手中的剑。 鲜血从剑尖落下,一点一滴落在地上血泊里。逍遥子站在黑暗中,胸膛一起一伏,惊恐地瞪着四周,全神戒备。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好像另一个世界。 忽然之间,梁上卷下一阵风,凌厉杀气直扑而来。逍遥子狂叫一声,听得风声响处,一剑刺出!当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砸在他的剑上,他手腕一麻,长剑脱手而出。下一瞬,冰凉的剑锋已贴到他喉咙上。 他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不由自主大喊:“荣引!!” 那道剑锋没再迫近。黑暗里响起周天海似笑非笑的声音:“荣引又不是你亲哥哥,你能在他后面躲一辈子吗。” 逍遥子心头狂跳,满脸冷汗,说不出一句话。 周天海轻笑:“我如果此刻就杀了你,荣引又有什么法子。” 逍遥子瞪圆双眼,踏着满地鲜血连连后退。可剑尖如影随行追上来,一直指着他咽喉。再进一寸,便要取他性命了。 逍遥子踉踉跄跄退到屋角,退无可退,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能杀我,我是唯一一个活下的!你不能杀我!” 周天海笑:“暗河是我的,规矩是我定的,我要谁死,谁就死。” 逍遥子惶急间突然一闪,闪过剑锋,扑到地上想抓一把剑。周天海一脚踹开他,剑尖再次指向他的喉咙,微笑:“都这样了还想杀我?” 逍遥子颤声道:“我没有,我没有。” 周天海道:“无妨。等你能够杀我那天,我自会把脑袋送你。可是那之前,你要记得。”他俯下身,长剑逼紧,却是低声温柔道:“我能随时取走你性命,但我不会这么做。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这点永远不会变。”说罢收剑,转身离开。 逍遥子呆滞地坐在墙角,任由心绪翻腾。他无法说出那一刻的心情,三分恐惧三分感动三分心甘情愿的顺服,就此生根。 屋里透进一丝亮光,那丝亮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捂着眼睛。 外面有人在叫:“逍遥子?!师父,逍遥子呢?你说过他不会死!” 逍遥子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踏过血海尸山,一步步走出屋门。他回头一看,满墙都是血。转过来,荣引站在他面前,颤栗着说不出话。 逍遥子笑笑,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他成了一个杀过人的人,在他十三岁这年。他学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周天海说,这样的剑法,不需要名字,只需要一剑夺命。 他也明白了荣引的变化。杀了人的人,不再是一个人,可他无法仇恨周天海。 没有时间休息。暗河接下一笔大生意,买主要淮水帮所有人头。人手不够,逍遥子和荣引都被派了出去。 逍遥子并不怎么记得这段日子。整整一年,他好像都在策马奔波和拔剑杀人之间徘徊。直到有一天他们站在淮水帮的议事大堂上,击掌欢庆,每个人手上都提着好几个人头。 逍遥子手上有四个,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淮水帮帮主的人头。 逍遥子退出喧闹的人群,走到屋外,看着满天流云深深吸气,像从水底浮上来的鱼终于看见外面的世界。 荣引走过来,轻轻道:“逍遥子。”逍遥子没说话,把人头扔到地上,又低头打量自己的剑。 不知何时走出这么远,不知何时剑上染满血迹。永远也无法回去,永远也不会褪去。 荣引看见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惊惶。 逍遥子回到暗河后,同荣引分别住进两间小院,成了暗河正式的杀手。没有任务时,他便同荣引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喝茶论剑。 扫地的仆人会画上两笔,闲来无事,将他们两人画下来,画了许多张,逍遥子看得有趣,要了一张走,自己留下来。后来同那仆人熟了,仆人说,他能弄到酒。 逍遥子心动了,将暗杀得来的赏金全换成酒。 酒是一个好东西。如果没有酒,他不知道如何打发杀人后的长夜。他杀的人越多,酒量越好。荣引喝得天翻地覆风卷云涌,他泰然自若地笑:“干杯。” 荣引怒道:“不干了!走了!” 荣引杀人后不喝酒,拿个笔坐在窗前整夜整夜练字,不然就看书。逍遥子时常携酒而来,败兴而去。 暗河里其实不准饮酒。周天海发觉逍遥子藏的酒,没动他一根手指,只把仆人痛打一顿。有人开盘下注,赌荣引和逍遥子谁是未来的暗河主人。买逍遥子的人多些。毕竟他得了老大亲传,又被老大如此维护。 逍遥子并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他只苦恼喝不到酒了。 他喝不到酒,荣引也不得安生,最后只有陪他一起去找周老大,请求搬出暗河住。 周天海没说什么,只嘱咐逍遥子在外面也不能忘了练剑。 “你的剑,虽学到我七分,但还差了一些。” 逍遥子不解:“还差什么?” 周天海轻笑:“你现在还无法明白。”他又叹息一声,“我希望你明白,又不希望你明白。那毕竟不是件愉快的事。” 逍遥子只有点头。他确实不怎么明白。辞别周天海,他和荣引转身离开,走出暗河。 ------------ 第五章 秋枫 出了暗河,逍遥子站在河边,十分迷惑。 天地茫茫,没有要杀的人,他竟不知该去哪里。荣引沉吟:“我听他们说过一个叫秋枫酒家的地方,不如去看看。” 两人策马前行,一路上看尽山明水秀,吃遍山珍海味。逍遥子从没这样轻松过。再看荣引,也是一脸含蓄的微笑。直到一天傍晚,两人在客栈里翻遍行囊,然后面面相觑。 “银子是个好东西。”逍遥子慢慢道。 荣引点头:“不错。” 逍遥子道:“可我们已经没有银子了。一点也没有了。” 荣引点头:“不错。” 逍遥子起身,下楼,去后院马厩里牵走荣引的马。荣引的马是匹好马,逍遥子把这匹好马牵到集市上,贱卖了。 等他回到客栈时,发现自己的马被荣引抵押给客栈,换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荣引一个人吃得容光焕发,微微笑:“幸好你回来的早,还剩下一半。” 逍遥子大叫一声冲过去。 稀里哗啦!叮呤哐啷! 客人们轰隆隆冲出店去。店小二黑着脸,一面清点损坏的桌椅碗筷,一面打着算盘。那两人还在对峙,站在屋子另一头,各提一根凳子腿,气喘吁吁地指着对方。 “我那匹马就值一顿晚饭?”逍遥子质问荣引。 荣引手中的凳子腿飞了过去:“那我的马呢?!” 店小二见事不对,英勇地冲过来:“少侠!缺钱用?”两人目光转过来,他举起双手,示意没有兵器,“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们可以去那里找钱!” 于是逍遥子和荣引徒步走到一条陋巷前。 “原来秋枫酒家就在这座城里。”逍遥子望着前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路面,倒退一步,“荣兄请。” 荣引退了两步:“不敢当。逍遥兄先请。” 逍遥子准备再退三步,超过荣引,却被荣引飞起一脚踹进陋巷。他凌空一个翻身,足尖在墙上轻点,飘然落回地上。 陋巷尽头传来一声“哇”。 逍遥子回头,瞧见那里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呆呆地望着他。逍遥子立刻整了整衣衫,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那个时候他十七岁,眉清目秀,腰携长剑,一身白衣在秋阳秋风里飘动,瞬间俘获秋三妹的心。 秋三妹身边钻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子,举着一朵蔫蔫的小花,谄媚地笑:“三妹,看我摘的花。” 秋三妹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走近的逍遥子,脸上渐渐浮起一团红晕。 逍遥子冲她一笑:“请问这里是秋枫酒家?” 秋三妹的脸越来越红。她身边那小子吃醋了,跳出来,指着逍遥子:“你是个什么东西!秋枫酒家也是你随便来的!” 逍遥子和荣引对视一眼,荣引侧头,撩开头发,显出暗河纹:“暗河的。” 秋三妹睁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逍遥子,怯怯地说了句:“我去告诉爹爹。”说罢落荒而逃。那小子连叫了好几声,秋三妹都没有回头。 他气得把小花扔在地上,怪声怪气道:“暗河杀手,有什么了不起!” 逍遥子问了一句:“你是?” “隔壁巷子,谢家的。”那小子昂起头,斜着眼,“我叫谢良。” 逍遥子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谢良被他轻蔑的表情气个半死,又忌惮他们两个人,手中都有剑,只有退到一边喃喃地骂。 秋三妹牵着秋老板的手走出来。秋老板邀请逍遥子和荣引进去再谈。秋三妹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不时偷偷看一眼逍遥子。 荣引背过人,一胳膊肘捅过去,低笑:“小姑娘春心动矣。” 逍遥子挥开他的手:“别闹。”他正看着秋老板给的一卷纸,纸上列着二十个名字,第一个是周天海,最末一个是逍遥子。 “杀手榜上前二十名的杀手,都在这里。你杀了淮水帮帮主,身价倍增,刚好挤进来。”秋老板端着茶走过来,慢悠悠解释。秋三妹凑到他身边,目光紧紧盯着最后那个名字。 逍遥子看了一会儿,掸掸纸,问:“那你这里,有什么活干吗?我们才从暗河出来,缺银子。” 秋老板沉吟一会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一百两的活,别嫌少。你们新出道,我得试试。” 逍遥子没说什么,接过纸条,和荣引走出门。秋三妹一路送出来。谢良缩在门后,瞧了他们半天,忽然大声道:“我也要去暗河。” 三人回过头。谢良挺起胸,轻蔑道:“我也要去暗河!我也要当杀手!” 逍遥子忍不住嗤笑一声,谢良生气了,指着他喝道:“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当上杀手,爬到你头上,到那时——” 秋三妹气道:“你少说两句!” 谢良哽住,一张脸一下子涨红。逍遥子笑着摇摇头,同荣引走出陋巷。背后还传来谢良同秋三妹气急败坏的争辩。 一百两银子的活并没什么困难,只不过那人藏得太深,逍遥子和荣引足足找了一个月才把他挖出来,又花了三天才跟上他的踪迹。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终于取下他的人头。 回到秋枫酒家交货时,两人发现一切都变了样。 陋巷里像被烈火烧过一般,变得漆黑。秋枫酒家大门敞开,里面桌椅散乱,地上墙上还有血迹。逍遥子和荣引对视一眼,悄无声息潜进去,一直摸到一间小院,才听到地下传来一点微弱的哭声。 两人循着声音,拨开草丛,两剑一齐劈下。地面裂开一个缺口,哭声立刻消失,有人厉声道:“谁?!” 逍遥子蹲在缺口边,报上他和荣引的名字,而后跳了下去。 地底下是一间密室,一个憔悴的女人手握长剑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里坐了秋三妹和谢良。那女人向逍遥子解释,秋老板的仇家找上门来,把夫妻双双杀死,她秋姑好不容易把小姐藏进这里,躲过一劫。 逍遥子走到秋三妹面前。秋三妹神情呆滞冰冷,只盯着一个地方。逍遥子蹲在她面前,轻轻道:“三妹。” 秋三妹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可她开口时,声音却似结了冰霜:“你来交货,我等会儿把银子给你。” 谢良哇的一下哭起来:“三妹,三妹。” 荣引轻喝:“哭什么哭。” 秋姑也道:“你们既然来了,请把他们两人带走。仇家若再找上门,我好拼命。” ------------ 第六章 慕容 秋三妹冷冷道:“我不走。秋枫酒家是我爹娘的,现在是我的。我不走。”她看向谢良,“你跟他们走吧。” 谢良叫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秋三妹轻轻道:“你不是想当暗河杀手吗,快去。男子汉,说话算话。” 谢良无法,只有站起身,咬牙道:“那你一定等我回来。” 逍遥子看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山盟海誓,额上青筋跳动:“我们没答应要带你去暗河。你为什么不回家。” 谢良瞪着他,眼眶泛红:“我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回什么家。” 荣引叹口气,伸手拉了一下逍遥子:“带他一个。”逍遥子看看谢良,又看看秋三妹,揉着眉头道:“好吧。” 谢良跟在两位大哥身后,活像条脏兮兮的小尾巴。 逍遥子和荣引商量,把秋姑给的一百两银子分一点出来,给谢良买了一身新衣服,又让他洗了个澡。 打扮好的谢良看起来还是贼眉鼠眼,脊梁骨好像永远打不直。 “会进刑堂的。”逍遥子痛苦万状地告诉荣引,“把这么猥琐的家伙带回去,我们会进刑堂的。” 谢良站在屋角,怪叫:“我听见了!” 两人回头吼:“闭嘴!” 谢良总算还是站在了暗河的厅堂上。周天海问他为什么想进暗河,他滔滔不绝讲了一个时辰,从如何向秋家要饭遇到秋三妹,一直讲到他们情比金坚难舍难分。 逍遥子和荣引绝望地站在他身后,已做好挨家法的准备。 可是周天海并没有发怒。他听了一个时辰,挥手让手下送上签筒。逍遥子看着他在签筒里翻找,喃喃道:“我记得有一签是‘寒蝉子’,为何不见了。” 他耐心地找了很久,终于拿出那根竹签,扔给谢良。谢良捧着竹签,跪下,高声道:“谢主隆恩!” 逍遥子:“……” 荣引:“……” 周天海眉毛跳了跳,再挥手:“滚吧。”谢良听话地滚了。周天海忽然道:“回来。”谢良又滚回来,一脸谄媚。 周天海指示:“不用到杀手那里,跑腿去吧。” 从此以后,寒蝉子奉旨跑腿,最终成为江湖上倒卖小道消息第一家。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表示今生最感谢的人就是荣引和逍遥子。当然,感谢荣引多一些,因为逍遥子是个混蛋。 就算逍遥子救过他的命,也是个混蛋。 这件事发生在他进暗河三个月时。那时他实在耐不住相思之苦,准备不经准许偷跑出暗河去见秋三妹一面,可刚刚跑到石堡大门时即被抓获归案。 谢良并不是一个硬气的人,所以石堡中回荡着他惊天动地的嚎哭。周天海铁青着脸:“再哭,再加十棍。” 换来更加山崩地裂的哭喊,然后哭喊渐渐微弱下去。周天海不怎么在意一条人命。 荣引咬着牙,对逍遥子道:“只有你上了。” 逍遥子惊道:“为什么是我!” 荣引把他往前推:“所有人都挨过家法,只有你没有。老大会给你面子的。” 逍遥子怒:“他不给呢!” 荣引手上用力:“他不给你就当感受一下。” 逍遥子被活生生推进刑堂。他只有大无畏地挡在谢良面前:“师父,饶了他吧。他快死了。” 周天海果然赏了他这个面子,放过谢良。 谢良的确快死了,足足养了三个月才敢下床走路。逍遥子英勇救人的事迹很快传开。他明确告诉谢良:“我没有想救你。不用谢我。” 谢良回答得更简单:“混蛋。” 为了不再欠混蛋人情,谢良专在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上下功夫,虽然没再惹得周天海大怒,却导致面相越来越猥琐。 逍遥子通常不愿意带这个猥琐的师弟一起出门,尤其是在明秀湖这样的地方游山玩水时,尤其是看到湖边有两个美人时。 两个美人并不开心:“这条游船是我们先订下的!” 船夫低声告诉逍遥子:“这是明秀山庄庄主的千金,慕容大小姐,慕容二小姐。” 逍遥子低声回答:“慕容大小姐更好看。” 慕容大小姐跃上游船,轻功居然也不错。她昂首看着逍遥子,气呼呼道:“你是谁?” 逍遥子一笑:“一个杀手。” 于是慕容二小姐也上船了。游船划向湖中央,三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慕容大小姐好奇地笑问:“当杀手有不有趣?” 逍遥子故意板起脸:“一点也不有趣。” 慕容姐妹一起笑起来。慕容大小姐的笑容的确好看些,一双明亮的杏眼忽闪忽闪,晶莹得像叶片上一滴露珠。 逍遥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又看一眼。那天晚上,慕容大小姐的笑容就来到了他的梦中。 梦醒后逍遥子准备再去湖边碰碰运气。昨天聊得太愉快,他居然忘了告诉慕容姐妹他叫什么,也没有留一个信物。 可惜没到湖边,他就接到周天海的飞鸽传书,说有紧急任务,令他速回暗河。 斜风细雨里,逍遥子在湖边惆怅地徘徊许久,还是离开了。他走时并没有想到,仅仅三个月后,慕容姐妹外出游玩时便被仇家拐走。 慕容老庄主遍发寻人贴,几乎动用黑白两道所有关系,都未找见两姐妹。那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逍遥子无限愁闷,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来到一座无名青山前。山下一个小镇格外萧条,却还聊存一家酒馆。逍遥子买了一大袋酒,一大袋瓜子,向山上爬去。 山间尚无人烟,逍遥子攀岩过树,走过一道瀑布,再往上爬,居然发现一座破败的凉亭。逍遥子走到亭子里坐下,拿过酒囊,仰头猛灌。 满山寂静,星月寥寥,他躺在凉亭里足足喝了三天闷酒。 第三天晚上荣引终于沿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山上来。他进了凉亭,踩到一地瓜子壳,顿时气个半死:“你才十九岁,怎么看起来已经九十岁了。” 逍遥子叼着一粒瓜子,满脸痛失吾爱的表情。 荣引一脚踢过去:“跟我去散散心。我听说了一个好地方。” 逍遥子动也不动,哼道:“你又听说了一个好地方。不去。”他指了指凉亭外一壁断崖,“我要爬到那边,修一座木屋,终老天年。” 荣引喝道:“你是不是只有九岁?是不是?”又好言相劝,“余城你知道吗?——不知道?没关系,余城里有一个馥香阁,听说新来了四个当家歌姬,个个天姿国色。” 逍遥子迅速爬起来。 ------------ 第七章 清荷 余城的馥香阁最近生意十分红火。 一天傍晚,天降小雪,逍遥子和荣引负剑策马,踏雪而来。 进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馥香阁,荣引奉上从逍遥子那里搜刮来的金子,请求一见四位佳人。素兰、寒菊、绿梅都浓妆艳抹,来到桌前陪侍,却偏偏少了一位。 逍遥子已经心满意足,命素兰斟上酒,又命寒菊唱支曲子。荣引终不满意,坐了一会儿,叫过素兰,让她领路去找最后一位歌姬。 逍遥子没管他们,独自一个同寒菊绿梅说笑,浅斟慢酌,甚是自在。馥香阁里姑娘们来来往往,不知多少秋波送将过来。 寒菊已唱了两支曲子,荣引和素兰还没下来。逍遥子奇怪了,起身欲走,绿梅娇滴滴挽住他:“他们两人定是去厢房了,一时下不来,公子再坐一会儿。” 逍遥子想了一回,还是决定去搅一搅荣引的好事。 刚刚走到楼梯口,他就听到荣引痴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另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清荷。” 荣引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屋里沉默一会儿,“赵婉。” 逍遥子实在忍不住笑,上前几步把荣引推进屋:“不要废话了。” 荣引没提防,被推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进了屋,然后逍遥子看见了屋里的人。赵婉一头青丝乌云似的垂下,纤纤素手抱了一把琵琶,姿态端庄,目光温柔。不似风尘女子,倒像大家闺秀。 逍遥子叹口气:“荣兄,我只能帮到这儿了。”不顾荣引气急败坏地喝骂,反手锁上门,飘飘摇摇下楼来,痛饮三杯。 喝到大醉,他看着寒菊绿梅,竟像看见了慕容姐妹。素兰上前,扶他到楼上歇下。他一把抓住素兰的手,叫了一声慕容,然后又颓然放开,让她离去。 一夜昏睡。第二天早晨,荣引破门而入。 逍遥子揉着眉心,嗔怒:“玩疯了?” 荣引揪住他衣领把他拎起来,声音沙哑:“你知不知道!” 逍遥子:“我不知道!” 荣引用力摇晃他:“赵婉、赵婉她还是……她、我是,我、我……”低吼,“我要娶她!” 逍遥子吓清醒了:“你!” 荣引斩钉截铁道:“我要娶她。我回趟暗河,同师父说说。” 两人还没走成,周天海的飞鸽传书又到了。 “五龙寨寨主,桃花寨寨主。是笔大生意。”逍遥子掸掸纸,看向荣引。荣引皱眉片刻,断然道:“速战速决。”说罢他出屋去同赵婉辞别。 一个时辰后,荣引辞别完毕,下楼找到逍遥子。 逍遥子呵呵冷笑:“速战速决。” 荣引咳嗽:“走走走。” 五龙寨、桃花寨都在蜀地,两寨并联,近些年也是声势浩大。两人策马疾驰在山路上,逍遥子对荣引道:“你取五龙,我取桃花。” 荣引笑问:“为何?” 逍遥子扬鞭催马,大笑:“你有荷花了,便把桃花让给我罢。”一骑马绝尘而去。荣引笑骂一句,紧紧跟上。 到了分岔路口,荣引往左,逍遥子往右,两人都未回头。 桃花寨里桃花未开,一丛丛桃树枯枝包围了整个寨子。逍遥子趁着夜深攀上寨门,不动声色刺死守卫,轻轻放倒在地,进了寨子。 他尾随一队巡逻的护卫,来到议事厅堂前,藏在阶下阴影中。等护卫过去,他跃上堂边大树,纵身一跃,落在屋檐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逍遥子伏在屋顶,仔细聆听风里声音。半晌,他身形忽动,似只猫儿在屋顶潜行。翻过一道道屋脊,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贴在瓦上。 隐约的欢声笑语传进耳中。逍遥子听了片刻,凌空翻下屋檐,拔出长剑。 剑锋映着月光,寒气渗人。他轻轻一剑劈下,哗啦一声,门锁断裂,他推门而入。屋里一个中年男人正搂着两个艳美女子寻欢作乐。逍遥子一踏进门,那男人反应极快,推开两名女子,从枕下抽出剑。 “你是谁!” 逍遥子一笑,不答反问:“方义?” 方义瞳孔一缩,轻喝一声,长剑一抖直刺过来。这一招来势平平,逍遥子轻易挡开,笑道:“这也能当寨主?” 他话音未落,方义突然转身,破窗而出。逍遥子紧随其后,几个起落,刚要追上方义,方义猛地叩动剑柄,咔的一声,一点黑影激射而出,直袭逍遥子咽喉。 逍遥子大笑,不避不闪,一剑刺出! 当啷一声轻响,清寒月光照亮逍遥子剑尖挑着的一朵铁桃花! 铁桃花被剑锋逼碎,瓣瓣落地。剑光闪过,方义狂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逍遥子踏住他鲜血淋漓的脊背,剑锋横在他颈边。 方义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逍遥子笑:“暗河,逍遥子。” 手起剑落,方义的脑袋已被割下。逍遥子捡起来一看,方义脸上还残留着几分认命的绝望,双眼圆瞪,甚是惊恐。 桃花寨的护卫们这时才赶过来,各自刀剑出鞘,围着逍遥子,却无人敢轻举妄动。逍遥子甩掉剑上鲜血,挑起方义的头,转了一圈,扬声道:“你们寨主的头颅,有本事来取一个试试。” 无人敢动。逍遥子仰天大笑,突然纵身跃起,踏着几个护卫的人头,翻上屋檐,扬长而去。 又回到分岔路口,等了半夜,荣引也赶来,腰间别着一个黑布口袋。两人对望一眼,哈哈一笑,打马长去。 夜风清冽,马蹄声声,正是大好时节。 奔波几日,到了秀丽的峨眉山脚下。逍遥子停下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蜀地,去看看?” 荣引还心心念念想着赵婉:“看什么看。回暗河。”说完他就后悔了。逍遥子没正事时,总以同他对着干为趣。 于是荣引被拖上了峨眉山,无奈道:“这上面是峨眉派,那师太不好惹。” 逍遥子贪看沿路风景,心不在焉回嘴:“谁耐烦惹师太,我要——”他忽然顿住。荣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面山路。 峨眉山正下着蒙蒙细雨,雨中一个妖娆的红衣人影正拾阶上山。 ------------ 第八章 红鸾 荣引一见逍遥子目光,顿觉不好。 逍遥子当年非要摘那颗石榴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石榴和这个少女,都是红艳艳的。 荣引冷汗下来了,警告:“不要去。绝对不要去。” 逍遥子点点头:“不错。我们悄悄跟上她。” 荣引额上又暴起青筋,可是逍遥子已经悄无声息窜上道边一棵树。荣引没办法了。两个人猴子似的在树上攀援前进,紧跟在红衣少女身后,直到她走到山顶悬崖,四周再也无树。 两人只得停下。荣引气得咬牙:“你玩够了吗,可以走了吗。” 逍遥子扒着树枝探头探脑:“再等等,看看她要干什么,是不是要跳崖。”他严肃道:“如果她要跳,我就去救她。” 荣引拼命强忍,终于忍住把他踹下树的冲动。 细雨依旧未停,山顶飘起蒙蒙白雾。红衣少女在悬崖边静立一会儿,忽然伸手拔下头上发簪,一头乌黑长发垂落下来。然后她翩翩起舞。远山沉寂,斜风细雨,飘飘红衣竟似天仙落凡尘。 逍遥子眼睛都直了:“荣兄,此女非同一般。” 荣引干巴巴道:“她只不过在悬崖上跳了一支舞。” 逍遥子道:“悬崖,跳舞。江湖中有多少女人会在峨眉山的悬崖上冒雨跳一支舞?!嫂子会吗?!” 荣引反应一会儿,想起来嫂子是谁,顿时气地一巴掌抽过去:“少拿赵婉说事。” 逍遥子正看得出神,猝不及防被他一拍,哗啦啦掉到地上。 红衣少女停了舞。逍遥子用最快地速度一跃而起,整好头发,抚平衣服。 少女回身时,他已潇洒自在倚着树边,鼓掌笑道:“漂亮。” 少女敛腰垂首:“多谢公子。”说罢一抬头,微微一笑,“看够的话,公子就请回吧。” 逍遥子一下愣了。少女一双桃花眼,眨动间秋波粼粼,说不出的妩媚多情。 “不回。”逍遥子脱口而出。 哗啦一声,荣引一头栽下树。他狼狈爬起来,拉过逍遥子低喝:“别人早发现我们了,快走。” 逍遥子优雅而坚决地把他推开,冲红衣少女笑:“敢问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也笑:“敢问公子贵姓。” 逍遥子拱手:“无名无姓,暗河逍遥子。” 红衣少女点头轻叹:“最近江湖中十件大案,你倒占了三件。听说前些日子,你还取了桃花寨方义人头。今番上峨眉,必是有所图谋了。”娓娓而谈,波澜不惊。 逍遥子大笑:“我所图谋,不过姑娘一支舞。” 红衣少女笑:“舞已跳罢,公子却还流连不回,是何道理。” 逍遥子悠悠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凝视着他。细密雨丝落在长长的眼睫上,山色云光都似融入眸中。 “还是我先请教逍遥公子剑法。” 话音未落,红衣少女长袖一震,一条九节鞭哗啦一声窜出来,蛇一样向逍遥子咬去。 逍遥子动容,仓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光鞭影迅速缠在一起,悬崖上风声呼啸,白雾散开。 荣引急喝:“逍遥子!住手!给我回来!” 没人理他。 荣引气得,只有上前掠阵。看了一会儿,他放下心。这两人都没什么杀气。一剑过来,一鞭过去,居然有几分温柔缠绵。 荣引冷汗哗哗地流,默默退到一边。 二十招过去,长鞭如蛇缠上长剑,两人身形倏忽拉近,相距不过一尺。 一时静默。 逍遥子轻笑,低声:“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望着他,良久,嫣然一笑:“……红鸾。” 下了峨眉山后,逍遥子频频回望。 荣引忍不住道:“她在峨眉派又不会跑。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逍遥子看起来很伤心:“峨眉派门规森严,这事不好做。”又喃喃道:“红鸾。红鸾。好名字。” 荣引:“……” 荣引一路听着“红鸾”两个字,回到暗河。进了石堡,不仅逍遥子闭嘴,荣引也发现,他无法说出“清荷”了。 周天海不知为何戴上一个黑色面具,隐去笑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深邃无底,不辨喜怒。 逍遥子和荣引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一丝忐忑。他们交了任务,赶紧转身出来。 “师父怎么了?”逍遥子问。 荣引摇头,把谢良叫来问。谢良也不知道,只悄悄嘱咐:“最近老大脾气不好,你们当心,惹了他我不管。” 逍遥子看了看荣引,荣引眉头紧蹙。他们在外面玩得忘形,到此刻才想起来,暗河规矩,杀手不能谈婚论嫁。 于是两个人迅速离开暗河商量对策。 “只有压着。”逍遥子明智道。 荣引咬牙:“我想娶赵婉,堂堂正正娶她。” 逍遥子嘲笑:“你不过见了她一面,怎么魂都掉了。你看我,我这么洒脱。” 荣引:“滚!” 荣引很快就去见了赵婉第二面,第三面,第许许多多面。逍遥子也无法洒脱了,因为一封粉红的小笺送到他手上。 “峨眉一别,甚念。” 逍遥子目瞪口呆,把小笺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抬头呆呆道:“只有这一句话?!” 荣引呵呵笑:“洒脱。果然洒脱。” 逍遥子拿着这封信,找不到地方藏,最后决定回到那座无名山上。 荣引看着逍遥子忙忙碌碌建起一间小木屋,整个人都不好了:“就为了藏一封信?一,封,信?” 逍遥子忙碌中回嘴:“你不懂。以后把红鸾接来,这里就是我们终老天年的地方。” 荣引深受启发,于是在逍遥子隔壁也建起一座木屋。 逍遥子在他屋门前整整骂了一天。 荣引悠然自得把屋子装饰得书香气十足,出门拍拍他肩膀:“多谢你找了个这么好的地方。我先走了,我见赵婉去了。你慢慢思念红鸾吧。” 逍遥子险些一头撞死。 他在自己的小屋前坐了好几天,一会儿怒骂荣引不仗义,一会儿忧愁峨眉派门规森严,一会儿又想起自己也在门规森严的暗河。 这日子没法过了。 ------------ 第九章 小宝 没法过的日子也得过。 红鸾寄来的书信越来越多,逍遥子找了个铁盒,整整齐齐装好。荣引美滋滋地炫耀赵婉多么温柔时,他就对着铁盒含情脉脉,直到把荣引恶心走。 过了几年,逍遥子一算,他同红鸾一年见面的次数竟然不到十次。 “不到十次!去他娘的峨眉派!”逍遥子对荣引诉苦。 荣引和赵婉坐在桌对面,荣引同情地举起酒碗:“我明白,你还年轻,比较寂寞。” 赵婉抿嘴笑起来。 逍遥子义正词严:“嫂子,你管管他。都要当爹了,还这么不正经。” 赵婉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得满脸幸福:“你也赶紧,我们还可结个娃娃亲。” 逍遥子把下巴放在桌上,抬起眼,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赵婉忍俊不禁,回头:“你弟弟苦恼的很,你还不快想想办法。” “该。”荣引喝酒,不屑一顾,“他自己要去峨眉看风景,看成这样,怪我?”又嘱咐逍遥子,“红鸾是掌门大弟子,前途似锦,你去找她,千万当心些。” 逍遥子叫起来:“我配不上她?我已经排在杀手榜第十名了。” 荣引看着他,目光有些悲哀。 后来红鸾义无反顾叛出峨眉派,投身杀手行当,一出手就干掉太湖七十二妖并长江沿岸三大水寨寨主,成功跻身杀手榜前三。 逍遥子从谢良那里听到这个消息,人都傻了。 荣引摇头叹息:“人家一出手,抵你十年奋斗。你还有什么话说。” 逍遥子瞠目结舌:“她叛出峨眉派?!” 谢良幸灾乐祸地笑:“你玩大了。准备准备,娶了吧。” 荣引皱眉喝道:“闭嘴,暗河的规矩你还不明白。” 三个人都沉默了,心有戚戚互相看一眼。赵婉、红鸾、秋三娘,三个女人跟了他们,都偷偷摸摸鬼混似的,上不了台面。 荣引最先开口:“我一定要娶赵婉,堂堂正正娶她。” 逍遥子和谢良和和睦睦地一起走远,摇头叹息:“这人疯了,别理他。” 荣引的确疯了。要娶赵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赵婉生下一个儿子时。那会儿逍遥子正和红鸾赏月喝酒,接到荣引的信,满篇只有两句话,翻来覆去地写:“我有儿子了!我要娶赵婉!” 逍遥子回信:“如此好事,理当请我喝酒。” 红鸾站在他身后,轻轻搂着他的肩,柔声道:“你想不想要个儿子?” 逍遥子回头,耳鬓厮磨,却是苦笑:“累你出了峨眉派,我——” 红鸾轻轻掩住他的嘴,低笑:“我只问你,想不想要个儿子?” 逍遥子叹口气,忽然站起来,打横抱起她,笑:“想。当然想。” 可惜两人聚少离多,此事一直未成。倒是荣引的儿子,跟着赵婉在馥香阁,长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 荣引看着赵婉抱孩子走过来,抱怨:“他们居然都叫他小清荷。” 逍遥子忍笑:“你给他取个名字呀。” 荣引更苦恼:“还没想好,暂时叫他小宝。” 逍遥子忍不住狂笑:“小宝!哈哈哈!小宝!”他蹲下来,伸出双手,“小宝过来。” 小宝嘻嘻哈哈冲过来,一头撞进逍遥子怀抱。逍遥子大笑,把他抱起来。小宝伸手就去扯他的头发,逍遥子闪开。小宝调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逍遥子不敢撒手,哀叫:“哎呀呀!荣引!救命!” 荣引鼓掌:“小宝,干得好,再使点劲。” 小宝咯咯地笑,咬得更用力。逍遥子拼命求饶:“嫂子!快把他拿走!”赵婉已经笑弯了腰。荣引这才上前把小宝哄下来,抱着他得意道:“小宝,你居然打败了逍遥子,太厉害,你爹都打不过他。” 小宝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望着逍遥子,脆生生地笑:“逍遥子。” 逍遥子质问:“他不该叫我干爹吗?” 小宝大笑,挥着两只小短手:“逍遥子!逍遥子!” 荣引板起脸,告诉逍遥子:“什么干爹,你明明和小宝是一辈的。” 逍遥子气得跳脚,又拿块糖去逗小宝:“叫干爹。”小宝接了糖,塞进嘴里,方才回答:“不叫。” 哄堂大笑。逍遥子绞尽脑汁,想了个主意:“这样,你再长大些,我教你剑法,你总可以叫我一声师父了。” 荣引笑骂:“滚开,我亲自教。” 逍遥子叫道:“我排在你前面!我教得比你好!” 两个人吵吵闹闹时,小宝忽然叫了一声“师父”。两人停下,逍遥子回头,见小宝歪着脑袋看着他,天真无邪地又叫一声:“师父——” 片刻沉默。逍遥子突然狂笑:“荣引!你输了哈哈哈!” 小宝接着道:“——还有糖吗?” 馥香阁里再次响起大笑。几个人入席,倒上酒,几个碗碰在一起:“干杯!”小宝奶声奶气跟着道:“干——杯——” 小宝长到七岁,荣引实在坐不住了。 这回是逍遥子觉出不对,见面就嘱咐,没见面就拼命写信:“别动那念头,师父不是好惹的。” 荣引一封封地回信,回到最后不耐烦了,写道:“我要堂堂正正迎娶赵婉。这是她的心愿。决心已定,暗河那边我自会应付。不必再劝。” 逍遥子头疼起来,再劝。 荣引回信:“我明白你的好意,但孩子已经七岁,应该学剑了,不能再在馥香阁无所事事。你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若我儿子学成剑法,就算哪天我横遭不测,赵婉在世间也有个依靠。” 逍遥子看着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长叹一声,心知劝不住了。 荣引迎娶赵婉那天,逍遥子正在漠北刺杀飞鹰堡堡主,实在赶不回来。他只是听谢良说,那天余城满城轰动。谁都没料到,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如此风光地出嫁,前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好几条街。 那天的赵婉凤冠霞帔,带着小宝坐在花轿上,眼中只有满满当当的幸福。 到了暗河,暗河也轰动了。周天海居然没说什么,容他们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可是第二天,荣引就被周天海打发走了。 那个任务,是去唐门暗杀唐家三杰之一,唐竭。 ------------ 第十章 荣引 “荣引得手,正在回来的路上。但老大已经把赵婉送走了。” 逍遥子读着谢良的飞鸽传书,眉头越皱越紧。谢良潦草的笔迹写道:“你最好快些回来,荣引那个脾气,万一跟老大拼命,只有你劝得住。” 逍遥子立刻动身返回暗河,可还是晚了一步。 荣引已经变得不那么像荣引。 逍遥子站在厅堂门口,看着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心头一下空了。周天海的棍子继续打下去,血肉飞溅,触目惊心。 逍遥子几步冲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急道:“师父!” 周天海木棍停了,藏在面具后的脸转向逍遥子,声音有几分悲哀:“他要杀我。因为我送走他的女人,他要杀我。” 逍遥子颤声道:“师父,赵婉现在……” 周天海轻轻道:“我给她买了宅子,给她足够过一辈子的银子,我只要荣引同她断绝往来。” 血泊之中荣引挣扎着抬起头,双目赤红,嘶哑道:“我的女人,我的儿子,你凭什么要我永不相见。” 周天海低头,突然扬手一棍打下! 清脆一声,荣引震了震,一声没吭垂下头。逍遥子跪行几步,挡住周天海,痛叫:“他本可以悄悄同赵婉在外面完婚!他一定要回暗河,是因为他眼里还有师父!” 周天海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他眼里有我,我眼里没有不听话的手下。”他举起血迹斑斑的棍子:“让开。” 逍遥子抬起头,一个寒颤。周天海眼里只有森冷的杀气。木棍高高扬起,停顿片刻,带着万钧之力猛地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逍遥子长剑出鞘,剑光一闪! 半截棍子飞了出去。 这下周天海也愣了:“逍遥子?” 逍遥子急促地喘气,一手摸索着把荣引拉到背上,一手长剑稳稳指着周天海。 “别杀他。”他拿着剑,却在哀求,“别杀他。” 周天海悲悯地看着他,一寸寸拔出自己的剑。寒光在阴暗的厅堂里闪烁不休,根深蒂固的恐惧涌上来。逍遥子背着荣引慢慢后退,心脏狂跳。 “把他放下。”周天海的剑尖已离开剑鞘。 逍遥子看着那剑尖慢慢抬起,铺天盖地的杀气奔腾而来。惶恐中他心念一动,突然喝道:“你若杀了他,我就把暗河的秘密传出去!” 剑停了。周天海轻轻道:“再说一遍。” 逍遥子咬紧牙,心一横,斩钉截铁道:“你若杀了他,暗河杀过的人,暗河总舵所在,暗河杀手名单,整个江湖都会知道。” 周天海瞳孔收缩,剑尖慢慢指向他。 逍遥子两手发抖:“只要你不杀他!只要他活着!” 周天海沉默了很久。逍遥子看见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冰冷下去,他无暇多想,只要能保下荣引的命,什么都无所谓了。 “九道山庄。”周天海最后轻轻道。 逍遥子长松一口气,来不及再讲,背着荣引就往后退。快要退出厅堂时,周天海忽然道:“逍遥子。” 逍遥子回头,看见阴影里周天海举起右手,拇指上那枚玉戒泛着温润的光。 “这个,原本是留给你的。”周天海说完,攥紧玉戒,转身离开。逍遥子仰起头,拼命吸气。 那枚玉戒是暗河主人的信物。 后悔吗? 逍遥子背着荣引,一步步走出暗河。 天阴欲雨,逍遥子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秋叶看了很久。谢良找来城里最好的大夫,都无法保住荣引的腿。 荣引废了。 逍遥子买来拐杖,放在荣引床前。荣引狂暴地抓起拐杖,扔向屋子另一头。咣当一声,逍遥子不敢说话,站了一会儿,过去捡起来,递给荣引。 荣引再次扔出去,气喘吁吁,双目血红。 两人都一言不发,暗暗较劲似的。直到第三天,荣引终于累了,沙哑道:“你还救我干什么。” 逍遥子轻声道:“赵婉又没死。你好好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 荣引双手痉挛,狠狠砸在自己的断腿上,一拳又一拳。谢良探个头进来:“逍遥子,你劝一下啊,傻站着作甚。” 荣引一瞧见谢良,立刻挣扎着起来:“谢良,赵婉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谢良啧啧一声:“第一,我真不知道。第二,你现在去找她,明摆着给她添麻烦。老大要斩草除根,你奈他何?老老实实当你的庄主去吧。” 荣引说不出话。谢良蹭进来,袖着手,脑袋往逍遥子一摆:“再说,他为了救你,连老大的玉戒都不要了。你寻死觅活,闹什么——哎哎哎!” 逍遥子把他踢出门,锁在外面。 可荣引已经震惊地抬起头:“你!” 逍遥子揉着眉心:“小谢胡说。” 荣引沉默了。两人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晨,荣引拿过拐杖,慢慢下床,来来回回地走。逍遥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擦了一下眼睛,迅速转身出去,关上门。 荣引成了九道山庄庄主,实际上被软禁了。 逍遥子第一次去看他,绕过重重护卫,悄悄进了房间,而后吃了一惊。荣引瘦了一圈,满脸憔悴,脾气却越发暴躁。 “这里的护卫太可恶,连出去转转都由不得我。”荣引恨恨道。逍遥子满心苦涩:“明白了,我下回从树下那条道进来。” 第二次逍遥子带了银票和酒,堆在前院枯树下的密道里,而后离开。月黑风高,荣引进了密道,看着银票,说不出的心酸。他勉强挤出笑脸,上下打点护卫,方才好过一些。 逍遥子隔几个月来一次。荣引没有让逍遥子帮忙打听赵婉在哪里,逍遥子也绝口不提。两人都等着有朝一日周天海回心转意,召回赵婉。 一等便是五年。 周天海没有松口。有一天他把逍遥子叫回暗河,什么也没说,扔给他一张纸。逍遥子习以为常接过来一看。 武当派,张掌门。 “武当山,不是马上要举行比武大会?”逍遥子抬头问道。 周天海平静道:“不错。买家要得急,你最好上点心,比武大会之前拿到手。” ------------ 第十一章 武当 逍遥子没说什么。 武当派掌门虽然难杀一些,但他毕竟从未失过手。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失手。更何况,杀了张掌门,他一定能跻身杀手榜前三,同红鸾并肩。 所以逍遥子像以往那样回答一声“好”,转身走出厅堂。 后来他无数次想起这一幕,发疯一样回忆这个时候周天海的眼神。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面具横亘在记忆里。 武当山。 比武大会前夕,山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逍遥子将行李寄存在山脚楚国客栈里,混在人群中上了山。趁着夜色,飞檐走壁,一路摸进武当派里。 武当弟子都似出去迎来送往了,派中守卫稀少。他轻轻松松潜进张掌门的卧房。房中果然有一人卧在床上,响着微微鼾声。 逍遥子悄无声息拔出剑,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 梁上忽然哗啦一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逍遥子一惊,当即掉转身撞开窗户纵身跃出。窗外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喊声四起。逍遥子翻身就要上屋,斜刺里一股掌风猛袭而来,雄浑刚硬,瞬间封住他所有退路。 逍遥子心下发冷,也只有挺剑相抗。可又有一把长剑,一根打狗棒从旁袭来。逍遥子顿时吃力,被迫退回屋子。才退了两步,他骤然停下。 一道冰冷剑锋从后抵在他颈边,寒气入骨。 这下栽了。 逍遥子站在屋中,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屋里亮起灯,许多人走进来,竟然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舵主。 “情报果然不错。”“暗河这回失算了……”“废什么话,杀了他吧。” 有人走进来:“住手。” 逍遥子抬起头,看见武当派掌门须发皆白的脸。张道玄沉声道:“他不过是个杀手,奉命行事罢了。暗河不除,杀他一个,也无甚益处。” 丐帮帮主忽然道:“不杀他,但可惩一儆百,灭灭暗河威风。” 许多人连声附和:“不错,让所有人看看,这就是暗河杀手的下场。”“败了暗河名声,想必他们也再难混下去。”“哈哈,周天海的脸色,多半好看得很。” 比武大会第一天,人山人海,喧闹震天。 没什么。 逍遥子看着地面。他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有一些枯叶飘落在影子上。 没什么。没被杀掉,已经算走了大运。示众罢了,没什么。 他数着地上落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反反复复。不能停,停下就会瞬间崩溃。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秋天来了,叶子变黄了。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无数人在叫他的名字。原来人海潮声也能让人恐惧,让人忽然间软弱得想哭。 荣引,荣引。我叫小七,逍遥子不是我。他们说的不是我。 他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嚣,同千千万万人对抗,徒劳无力。 如果他不是逍遥子,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他是逍遥子,那他正在被千千万万人嘲笑谩骂羞辱。多么难当。想后退,逃走,蜷缩在最远的黑暗的角落,或者躲到一个人身后。荣引。 荣引不会来救他,红鸾也不会。他们不知道他在武当山出事了。 没有人来救他。 那么深切的孤独和绝望,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脚步声逼近了,人潮涌来。逍遥子死死盯着地上落叶,拼命地数,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有人粗暴地拉起他的头发。没法低头了,他不得不直面这场热闹。人山人海,众目睽睽,真热闹。 重重一个耳光。 哄堂大笑。 好玩吗。他很想问。许多张脸许多双手在眼前晃动,他听见的只有笑声。原来所有人都很快乐。像一场正义的狂欢,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罪。 暗河的杀手要刺杀武当掌门。这条理由已足够。 斑斑点点的鲜血滴下,落在枯叶上。无数脚步来回践踏,枯叶化成尘埃。他为什么不能化成尘埃,随风飘散,逃到千万里之外。 ……当然能。 杀手用来自尽的毒药,就藏在嘴里。十三岁出道以来,他从未失手,每次只是例行公事带上。可今天,是不是已经到了时候。 只要吞下毒药,就不必再面对这场万箭穿心的煎熬。 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马上解脱。 逍遥子终究没有吞下毒药。他忽然发现,想死的理由只有一个,活着的理由却有无数。 还没有同荣引道别,还没有给红鸾一个承诺,还没有教小宝剑法,甚至连谢良和秋三娘的喜酒也没喝上。周天海养他一场,也没给个交代。 算了。 还有这么多遗憾,不死了。 比武大会一共开了六天。六天里一直有人喂他吃喝,他没有抗拒,虽然他不敢去想到底喝的什么吃的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总算熬到最后一天。 可是仍然有无数义愤填膺的人围在这棵树前。有人提了一桶污水挤过来,当头浇下。逍遥子勉强抬起头,六天以来第一次开口:“我没晕,不用浇。” 这句讥诮的话瞬间激怒周围的人,一时间拳头树棍石子呼啸而来。浇水那人也似大怒,挥拳打去。逍遥子没有躲,双手反绑,没办法躲。 这一拳重重落在右肩。 逍遥子忽然睁大眼睛! 他一直麻木的右手一下子有了知觉。那人连踢带打,手不留情,片刻之间不露痕迹解开他身上所有穴道。 逍遥子震惊。这人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膝盖狠狠一顶。他疼得闷哼一声弓起背,却听这人附耳轻声道:“是我。红鸾给的面具。晚上再跑,她在山下等你。” 一把极薄的小刀塞了过来。逍遥子眼眶忽然红了,背着的手握紧小刀,咬牙:“谢……良……” 谢良叹口气:“看你跟个猴子似的吊这儿,忍不住想动手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却巧妙地将周围人全数挡开。完了他心满意足叹道:“痛快!实在痛快!” 逍遥子拼尽所有力气吼道:“滚!!” 谢良滚了。可大家一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伙又生龙活虎起来,一致决定再给他点教训。所以后来逍遥子觉得,就算谢良冒死上山救了他,也是个混蛋。 ------------ 第十二章 终归(全书完) 夜幕终于来临。 逍遥子趁人不备,割开绳索,迅速冲进茫茫树林中。没走几步,他便发现谢良留下的记号和一把剑。他拿起剑,跟着记号一路回到山脚。 山脚有片茂密的树丛。逍遥子躲在树丛里,却不敢出去了。 他看见前面路上有个女人牵了两匹马,石雕似的望着巍峨的武当山。 红鸾没有亲自上武当山救他。他明白她的心意,只有感激。可比武大会结束,人潮退去,很快整个江湖都会知道这场笑话。他身败名裂,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逍遥子转身,仓皇奔向另一个方向。 楚国客栈。 逍遥子翻窗进了他上山前订好的屋子。屋里一片漆黑,他没有点灯,哆哆嗦嗦地翻找他的行李。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只知如果不找点事做,他很快又会落进武当山的梦靥。 他确信他的骄傲和狂妄永远留在了那里。 逃出来的这个逍遥子,惊恐畏缩,仿佛又回到七岁,可再也没人挡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摸到行李里一个圆筒,想起来这是暗河杀手求救用的烟火。他从来不屑,可这次鬼使神差似的走到窗前,放出烟火。 一道亮光飞向夜空。他仰头看着,忽然无比想念暗河的同伴。 可来的不是他熟悉的人。 一声哨响,一群黑衣人包围了楚国客栈。一个胖子越众而出,高声喝道:“逍遥子,你居然逃出了武当山,还不速速受死!” 逍遥子震惊地看着无数火箭朝他的窗口袭来,直到最后一刹,方才如梦初醒,急抽身后退躲开。这个胖子是火神派三分舵舵主王员外。他认得他,却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 大火燃起,火神派的人迅速冲上楼。逍遥子看着明晃晃的刀光,僵立片刻,心里有什么东西骤然苏醒! 他手中有剑! 龙吟一声,长剑出鞘。逍遥子狂吼一声,冲进人群。所有悲愤全随剑气挥洒而出。剑剑劈落,血肉横飞,惨叫不绝!他一路杀出客栈,身后血流遍地,火神派竟无人能挡。 王员外站在客栈院中观战,陡然见到一个血人猛冲过来,惊叫一声。护卫在他身边的人立刻冲上前,双刀齐出,挡住逍遥子。 逍遥子已经杀红了眼,一剑过去,人头乱飞。王员外浑身被血湿透,惊声狂叫,来不及后退,手一挥,一个赤红圆球疾飞而出。逍遥子什么也没想,挥剑斩下。 轰隆一声,圆球炸开! 火神派的人一下子作鸟兽散,但火光里腾起的烟雾已将所有人笼罩进去。逍遥子呛得咳嗽,连连后退,胸腹剧痛,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干了什么。 天焚。他竟然劈开一颗天焚。 逍遥子转身冲进着火的客栈,撞开窗户从后院翻了出去。火神派自顾不暇,没有人再去追他。他逃出几条街,一剑砍翻一个骑马的路人,抢走马,飞身跨上,绝尘而去。 逍遥子并不记得那一路是怎么走下来的。天焚发作的剧痛让他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野兽,整晚整晚疯狂奔逃。他本能地嗅出暗河的危险气息,所以逃向另一个地方。 深陷绝境,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九道山庄。 半夜下起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逍遥子绕过护卫,一头栽进荣引的屋子。 拐杖点地的声音飞快过来,停在他身边。一件厚厚的衣服披到他身上。逍遥子抓紧衣服,浑身发抖,喘气的声音像在哭泣。 荣引拍着他的后背:“谢良先告诉我,可我来不了,我让他去找红鸾。”咬了咬牙,低声,“对不起。” 逍遥子勉强笑道:“我自己失手,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荣引低下头,手痉挛地抓紧自己的断腿,惨然道:“若不是这条腿,原本可以早两天,早两天……” 逍遥子用力擦了一下脸上雨水,笑了笑:“得了,别放心上,我没关系,又没死。”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可我中了天焚。” 荣引震惊地抬起头:“火神派的天焚?” 逍遥子沉默。荣引在屋里走了两圈,想了个主意:“我这里护卫太多,你躲到后山那条道里,那里也安静,我去帮你找解药。” 事不宜迟,逍遥子起身出屋。在雨中走了几步,他回头,荣引拄着拐杖立在檐下,满脸担忧。一滴雨水透过屋檐落在他脸上,他抬手擦擦,又冲逍遥子挥手:“快走。” 荣引这个模样一直留在逍遥子记忆里,不曾消失。 逍遥子出了九道山庄,找到山脚入口,进了那条密道。一直走到底,是一个石窟。石窟顶上一条缝不断漏下雨水。 逍遥子找个角落躺下休息。连日来心力憔悴,他几乎瞬间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山崩地裂的巨响骤然炸开。整个石窟都在摇晃,尘土簌簌下落。逍遥子惊醒,跳起来往外冲,却发现密道坍塌,出口被巨石堵死。一片死寂的黑暗。 逍遥子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然后他走回石窟里,躺在那条石缝下,任由倾盆暴雨淋湿脸庞。 天要绝我。 逍遥子闭上眼睛,只想永远永远睡去。 第二天清晨,逍遥子发现自己还活着,因为有一坨东西咣当一声砸在他脸上。 他一下子惊醒跳起来,发现那是一袋干肉连着一袋水,还绑了张字条:“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没什么大不了。好生待着,我想办法救你。” 逍遥子静静地看着字条,直到天焚发作,沉入黑暗。黑暗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底回想,那是七岁的他在小声说,荣引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后来逍遥子发现了这个石窟的好处,与世隔绝,空无一人,仿佛一座坚固的城。他躲在城里,这里没有武当山的噩梦和众人的目光,他也不用在天焚发作时装出面无表情。 他不怎么想出去了。 三个月后,逍遥子捡起自己的剑。那会儿天焚刚刚发作过,已近傍晚,一束斜阳光芒刺进石窟。他环视一圈,最后向着那道光芒,刺出一剑。 一剑又一剑。 为什么他去武当山时,那些人已准备好。 为什么他在楚国客栈发出求救信号,来的却是火神派。 逍遥子握紧剑,绝望愤怒悲哀化进剑气,刺向斜阳,问一个答案。 斜阳如血。 荣引隔几天就从石缝里扔下食物和书信。逍遥子把每封信都整整齐齐叠好,压在石头下。两年之后,荣引扔下一捆药草。 荣引实在找不齐药材,配不出解药。如果再拖下去,逍遥子的眼睛会完全失明。 逍遥子读完这封满是愧疚的信,没有犹豫,荣引找到什么药材,他就吃掉什么。 歪打正着,死亡没有到来。他还能看见斜阳。他向着斜阳一剑剑刺出,剑风告诉石窟上的荣引,他正在慢慢好起来。 荣引的信,语气越来越轻快。他说等最后一味药到手之时,就想办法找人挖通密道,放逍遥子出来。 这个时候距逍遥子进到石窟,已过去五年。武当山早变成一种深沉的隐痛,虽然存在,却能容忍。他总算能平静地看着记忆里狼狈不堪的自己,甚至嘲笑一句,太他妈丢脸了,逍遥子。 他已经做好离开石窟的准备。 他甚至开始想,出去后,先给荣引磕个头。他不知道荣引瘸着一条腿,是怎么找到这些药材,又是怎么瞒着护卫爬上山,偷偷给他扔进来。 逍遥子忽然觉得这辈子欠荣引的实在太多。不过幸好还有机会,他们都活着,他一定慢慢偿还。至于暗河,他不回去了。不过,他仍然想要一个答案。 就这么盘算着,过了好几天,逍遥子隐约听见有开凿山石的声音。荣引来信说,最后一味药,马上就要做成。 快了,快了。他终于能重见天日,终于能同荣引喝喝酒说说话了。 可是密道打通那天,他没有等到荣引。 一个奴隶模样的少年跌跌撞撞冲进石窟,惊慌失措。逍遥子疑心大起,忍不住出手掐住那少年的喉咙。少年恐惧得浑身发抖,却还挣扎着把一粒药丸喂给他。 逍遥子吞下解药,把少年拖到亮光处,疑惑道:“荣引,没来?出事了?” 斜阳的光芒落进石窟,照亮少年的眉目。逍遥子忽然发觉他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荣引,但那双眼睛的轮廓,却似赵婉那么柔和。 仿佛,故人终归。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